你是什么动物
2022-01-18贺滨
贺滨
他们过一阵子就会聚会一次。那次是2003年的平安夜,星期三下午,他們从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陆续赶来,刘无畏站在他家23楼临街的窗前,从下午两点开始,就一直俯瞰着楼底下那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上人如蚂蚁般蠕动,他希望第一时间从那盘散沙中发现朋友们的身影。
他们绝大多数是他从前在康城经济广播电台的同事、前同事。经济台应该算是康城广电系统改革的急先锋,自1996年全新亮相,就一改人民台端大方正的作派,用轻松、俏皮、拉家常的方式,造就了一批当时在听众中名动一时的主持人。那些主持人,以及他们幕后的撰稿人,台里的领导完全不拘一格,厂矿,区县,应届本科生、研究生,都可灵活聘用,而他们也在直播中奉献了在当时史无前例的西方流行乐和深夜情感栏目。
那波风潮后,来到了二十世纪最末的几年,市中区两路口那座小院儿内,那幢掩映在绿树丛中的两层办公楼却颓势陡现,一夜之间兴起的有线电视和互联网,让市民们转眼就背弃了黑夜里隐秘发声的电波,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姐妹们开始各奔东西。
那晚的阵容里,就满满包含了那次电台大衰败的余声:
一个前女记者,带着她炒股的同伴;
一个前女会计,如今的本地《广播电视报》会计科科长,带着她的前同事,现在的地产公司经理;
一个为他们所有人搞过家装,或即将要搞家装的美术学院毕业生,带着他远在大理生活的女友;
而作为前电台主播的刘无畏,也摇身成了康城都市报体育新闻部的副主任……
所有这些人,三三两两结伴前来,不自觉都站到了那扇长窗前眺望,他们说:刘乌龟,你他妈这房子景观好哇,这便宜当初怎么就遭你娃捡了呢?
刘乌龟,是他们给刘无畏起的绰号。不知最早是谁抱怨说,刘无畏刘无畏,你这名字太拗口了,不如就叫乌龟吧,结果瞬间传开。
那屋里几乎所有的人,后来都注意到了视野尽头那个新修的、圆石垒就的园门。门头上,“康城动物园”几个大字格外醒目,他们就打起了哈哈说:这里拆来拆去的,这动物园咋就能我自岿然不动呢?刘无畏说:动物园啊,那可是一个城市离不开的天堂啊。那个装修师喷出一口烟说:放屁,坦白交代,你都多久没去过动物园了?
客厅一角,刘无畏的儿子可可缩在黑色抓绒卫衣里,他之前管自埋首涂鸦,这会儿也从纸上抬起眼镜背后一双迷茫无助的眼来说:爸,你说带我去动物园耍都拖了两年了,你承不承认嘛?我都不好意思跟同学说,我家就住动物园隔壁……
刘无畏不由得将探询的眼光又一次投向那个园子。远远看去,那就像一个巨大棋盘,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满眼葱郁的绿树,即便是那片著名的天鹅湖上也空空荡荡,没一个活影儿。一阵风来,在他深深的呼吸中,却并没有如预期那般夹杂一丝动物的腥味儿,但他深知,所有那些动物,都仍在园中各处的巢穴中蛰伏,并且随时伺机而动。
那就是那个狂欢之夜悄没声息的起点。最初,几乎没有一个人会特别地去留意,但在事发之后,这群人不再碰面,在各自的隔绝中,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恍然大悟,那个夜晚,追根溯源,都是从动物园开始的。
刘无畏的父母,早先是动物园的双职工。父亲在熊猫馆,母亲在虎舍。从前一家人在饭桌上,不时会提及熊猫人工授精的艰难、老虎食量骇人之类的话题,不知是否因为长时间和动物相处的缘故,无畏的父母都属于沉默寡言的族类。他家的夜饭,一天中全家团聚的时间,那一室一厅常被沉默笼罩着。常年轮班,还让他们面有菜色,身后也拖曳着挥之不去的哀伤气息。当刘无畏进入青春期,渐渐懂得了生殖之谜后,他就时常脑补父亲身披胶皮围裙,为园中熊猫授精的场景。他父亲精瘦而矮小,说话和气,在他的想象中,整个配种过程都显出几分懵头懵脑的痴傻劲儿。他的围裙上沾着雄性熊猫无力的精液,无可奈何地咧嘴笑着,这让刘无畏平空生出对父母的嘲讽之心来——他是不是恰恰因为这一点,才变成一个聒噪之人,并且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要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谋生的呢?
作为动物园员工家属,他拥有随意进出园子的自由,在漫长的少年时期,他的一个难以对人宣示的癖好就是,从动物园围墙的某个隐秘的坍塌处潜入,时间往往会选在没有游客的清晨或是夜晚,他独自在鬼影幢幢的围栏和铁笼间逡巡,眼里所见的那些被剥夺了自由的囚徒们,无一例外地萎靡不振,在人工打造的石山背后,在枝桠上、水边昏昏欲睡,惟有当他悄然接近,才会将各自的毛羽耸立起来。
他长久凝视着那些极端厌世的存在,隔着铁网,和它们对视,无论是老虎还是豺狼,瞳孔都收缩成了一颗微粒或是一根细线,将深不见底的恐惧隐藏了起来。
那恐惧的指向,在刘无畏看来,就是人类的暴行。他没办法对人诉说那一刻他心中的黑暗,就像他没办法对人说清动物园里随处奔突和炸裂的动物气味一样。那种骚动不安、绝望无助,又怀恨在心的气味,自他童年起,直至青春期结束,都一直挥之不去。
这群人后来浩浩荡荡乘坐电梯下楼,在楼底下转头四顾,异口同声地慨叹“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一天中最后的太阳,此时正落在那幢高层住宅的背后,大楼长长的阴影倾倒下来,投射到这群“60后”、“70后”的脸上。他们眼前,是那家跻身世界500强的著名超市,身后则是康城最早开通的轨道二号线,当时的终点,就设在了动物园门口。或许是被天边变幻的光线迷住了,那个前女记者一直仰头凝望,发出了不易为人察觉的叹息。她的同伴,那个股市大神就攥了一下她的衣袖说:一直看什么看,慢慢,你又犯病了是不?
女记者的大名叫杨曼,人如其名,说话、做事都比常人要慢半拍,一群损友索性将她的名字篡改成了“杨慢”,更亲切些的,就叫她“慢慢”。值得一提的是,她和身边这位股神是中学到大学的同学,早年间同时爱上了朝天门开照相馆的一名摄影师,两人后来谁也没能得逞的情伤,反倒让她们结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这时两人就格外默契地相视一笑,携手朝已经走出好几十米远的大部队撵去。
那晚的第一站是火锅店。店是刘无畏老婆钟秋萍的弟弟开的,号称可以直接从屠牛场拿到当天的牛肉和下水。在他们开拔前往的路途中,她弟就从秋萍那里得令,将三只锅子里的底料熬得翻翻滚滚了。所以,他们的屁股刚刚落坐的几分钟以内,冒着烟儿的牛肉和下水,还有鳝鱼和鸭肠,就蹦跳着滑入了这群人的口腔。赞叹声四起,会计科长的嗓音最为尖利,在“芸芸众声”之上飘飞:这牛肝简直不摆了,你们想到没有,就在几个小时前,它们还在牛身上供血哦。地产经理打了她一下说:好过分,吃了人家还要这样说人家。
她的门牙中间有道豁口,周边灰乎乎的,像是沾了一团抹不去的污迹。那天她的双唇涂得像才喝了一盆猪血。刘无畏盯着看了一会儿,认定那是个蠢笨而造作的女人,就打着哈哈说:在座的,有没有看过真正的杀牛?有一次我跟弟弟去杀牛场取货,三四点钟星星都还没得几颗,那几头待宰的倒霉蛋就被拉出来排队了。要宰人家还让人家排起队等,我们人类真是宇宙间最邪恶的存在啊!那几个家伙也是怪,就站在原地发呆,有的低着头,有的瞪着眼,不管你怎么拍它逗它,始终死眉烂眼连尾巴都懒得扫你一下。那天我没有看到牛流泪,屠宰场的人说以前的确有过,这么说来,牛还是比猪有内涵得多嘛,只有杀过猪的人,才真正搞得懂啥子叫作“裂帛”……
如同惯常在聚会上那样,刘无畏又一次为自己适时的耍宝逗乐自鸣得意起来,而一旁的钟秋萍也总是会第一时间跳将出来喝止他,那天也不例外。她剜了他一眼说:乌龟你不要说得这么血腥好不好,娃儿在呢,说得我们跟茹毛饮血的野兽似的。说完,她的那双大眼诚恳地环顾了大家一圈,清澈如水,且自带深情,而在场的老友们看上去却并不怎么买账,扭头又比较起了猪和牛究竟哪个更味美,还有人进一步指出草食动物与杂食动物在肉质上的分别。说话的当儿,他们一刻也没有停下嘴里的咀嚼,他们尖利的牙齿快速切割着所有那些动物的尸体,在那个夜晚,不知不觉让自己和躁动不安的动物更接近了些。
接下去的计划,是前往市中心的纯K欢唱通宵,但刘无畏却让老婆开车先把儿子送回家,然后一个人再来和大部队会合。钟秋萍当场就发作了,说:你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将我们娘儿俩抛家里,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潇洒?刘无畏脖子一拧说:你不是有病吧,KTV里灰那么大,一群大人喝得跟疯子一样,那是娃儿能去的地方吗?钟秋萍却对刘无畏的说法充耳不闻,兀自沿着自己的思路滑行,很快委屈得湿了双眼: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在外面嗨,却让我们娘儿俩独守空房?
她在儿子头顶的黑发丛中深情地撸来撸去,他家可可则习惯性地埋下头去。打小看着这孩子长大的那些人,近来越来越发现了他的异样,他似乎越来越走向了父亲刘无畏的反面,寡言而孤僻,迷迷瞪瞪的,相貌上也令人忧心地丑态毕露,一夜间就冒出了暴突的门牙,仿佛是要报复那对动辄剑拔弩张的生养人。
那群人稀稀拉拉,本来正要各自登车出发,现在却只好远远近近站在边上围观。这样的场面,其实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从前在自驾游的中途,还有数不清的饭局桌边,甚至在各自的单位,人家的婚宴大厅内,钟秋萍特有的超高频的叫嚣,总是会这样猝不及防地响起。起因往往也和这次一样,在刘无畏看来完全不可理喻。他像过去无数次一样,选择了消极避让,他沉默无语地朝路边停泊的那辆宝来轿车走去,一面在心里骂着:真他妈是个疯婆娘。他相信在场的所有朋友,内心深处,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或多或少,他们都把这个女人看作了一个不入流的怪物。在这群崇尚波希米亚生活的人中间,钟秋萍,就像一个莫名闯入的天外来客,总会引发他们中间隐约闪烁的嘲笑眼光,也让他一直承受着若明若暗的屈辱。
最后还是杨曼站出来拥抱了钟秋萍,她看着另一个人的泪眼说:今天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我屋头那个小拖斗还不是一样,下午就在地上打滚,非要跟我一起出门,我是骗他要加班才溜出来的,对娃儿,我们大人真的不能太将就了。钟秋萍仍在不住摇头,管自哀伤:你看他那个态度,眼睛一棱,要杀了我一样。杨曼忍不住笑了,说:哈哈,男人都他妈的不是东西,别理他们就是。
夜里八点,他们的车队驶入市中心的较场口转盘,却立刻陷入壅塞的车流动弹不得。街面上此时如同遭遇了爆炸,几乎倾城出动,所有行人只是无意识地跟随某个晦暗不明的意志,朝一个固定的方向挪动,人人的脸上都两眼放光,莫名興奋。刘无畏双手在方向盘上不耐烦地敲击着,说:这些家伙,赶去捡刨财(注:康城方言,意即不劳而获捡便宜)吗?后座的杨曼说:今天不是过节吗,有啥奇怪的。刘无畏说:不就是个平安夜吗,这些年轻人还是少见多怪了。股市大神说:大哥莫说二哥,你自己不也跑来凑闹热了,你都一把年纪了,我可不可以说你为老不尊呢?
她的反击令挤在后座中间的钟秋萍格外解气的样子,笑靥在暗影中绽放,短暂的沉寂后,她锐利的嗓音就再次响起了:老公老公,那边有卖橘子的,你陪我下车去买几斤来好不?刘无畏头也不回地说:你这人,又发病了吗,没见我正开着车吗?
那个杨曼,似乎已对两夫妻间的角力形成了条件反射,他们话音未落,她就一把将钟秋萍攥出了车门,投身涌动的人海,没多久又嘻嘻哈哈地返身回来了。她们裹挟着车外寒冷的空气,还有一股子浓烈的橘子味儿,让满车的人瞬间兴致高昂。刘无畏又一次快言快语地说:你们看啊,这些人越挤越多,像不像一群越来越骚动的动物?钟秋萍说:他们真的非常野蛮,我和“慢慢”被他们用狼牙棒和大榔头敲了好几下呢,认都认不到,那些人,不,那些野兽已经疯了!
说着,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只充气棒来,照着刘无畏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刘无畏愣了那么几秒钟,很快回身和老婆胡乱拍打起来,后座的几个女人则群起而攻之,哇哇叫作一团,刘无畏最终只好抱头求饶说:我看你们啊,也成动物了,一群母老虎。
钟秋萍说:那你呢,你和我们关在一个笼子里,你是什么动物?
刘无畏说:你最想我是一只狗是不,一只哈巴狗,一见你就冲你摇尾巴那种?
杨曼的身子这会儿朝驾驶座拱过来,她将手中剥开的那几瓣橘子塞到刘无畏的嘴边说:那我呢,我是什么动物?
刘无畏扭头瞟一眼她塞满自己脑后空间的胸脯,故作沉思,皱了皱眉说:具体哪种动物我也说不好,但可以肯定你是哺乳动物……
一车子的人先是呆了一会儿,旋即轰的一声炸笑开来,那个夜晚自此散发出的那种气味,仿佛来自某个巨大而神秘的肉身,带着独属于它的那份灼热和赤裸,也带着兽的饥渴和野性,将刘无畏童年的记忆唤醒。
动物园里的狼舍,狭长有如巷道,那只暗灰色的成年狼瘦巴巴的,看上去比一只家狗还要不值一提。它在幼年刘无畏的眼皮子底下来回踱步,那样的巡游后来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发了狂的钟摆,刘无畏就是在那时闻见那股气味儿的,混杂在臭烘烘皮毛里的焦灼、不安,以及快要压抑不住的攻击本性,从冬天冷冽的空气中直刺而来,令他大惊失色,拔腿而逃。
刘无畏最初与钟秋萍相识,源于他去他们电力局主持新春团拜会。那年头,效益出众的单位都会举办奢华而盛大的团年晚会,作为专业电台主播的刘无畏,那年是和市杂技团的一帮国际金奖演员共同受邀,前去以壮声威的。
钟秋萍作为系统内毋庸置疑的当家女高音,被排在单人节目的压轴位置,她演唱的曲目是《我爱你,塞北的雪》。她身穿原汁原味的红褂子、花肚兜,眼睛也不眨,就甩出了一连串邈远的高音。她确是出色的民歌手没错,技艺娴熟,天赋靓嗓,但在见多识广的刘无畏看来,也不过是一系列精良歌手中的一员罢了,但那双眼睛却让他无处遁逃。自打初次合练再到彩排,甚至正式演出的几个来回中,那双眼都紧紧追随,探照灯那样几乎不肯放过他一分一秒。那是纯然浑圆的一对,令他想起一个形容大眼的东北黑话,招子。那对堪比汽车前灯的明晃晃的大眼,仿佛对他这个人有无穷尽的好奇、探求之心。
他后来对钟秋萍说,那就像一个藏在暗处的人,一直朝你举着面镜子,很少有人不心虚吧?他还一再追问钟秋萍:我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主持人,有啥子闪光点让你一眼就相中了呢?钟秋萍说:唉,你自己不晓得,那时候的你,比起现在可是纯情多了,有点像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五四”青年,围条白围巾,黑边眼镜,怯生生的,一开口居然还红脸……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年月,居然还有这样的异类存在。
他们恋爱的初期,一切似乎都顺风顺水,势不可挡。那年的冬天无比漫长,他们年轻的身体在紧紧相拥时,却总是隔着层层叠叠又鼓鼓囊囊的棉衣或是呢料,他亲吻之下的钟秋萍的嘴唇,也始终薄薄的、冰冰的,像是某种高品质的瓷器,需要他极力吮吸,才会暖和起来。
在此之前,他也曾有过一次不那么确定的恋爱经历。他电台的同事涛哥,和康城那时风起云涌的地下乐队十分熟稔,不上节目的那些下午或夜晚,他会跟随涛哥前往探班。市中心嘈杂的街市,一个半地下室的负一楼大厅里,新开张了一间叫“大门”的迪吧,那里来来回回的驻唱乐队中间,刘无畏迷上了一位短头发的女主唱。她头发剃到了极限,后颈窝里就只剩下了一溜婴儿般的绒毛。刘无畏后来回想,一直追溯到了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们一群人郊游爬山,女歌手崴了脚,在他搀扶的过程中,眼皮底下的那片绒毛,一度给他带来摧毁性的心动。
他悄悄开始了对那个女孩儿的守望,有时就是呆坐在后台的黑暗深处,远望着舞台上面,聚光灯直射下,那个雪亮的、马力十足的、蹦跳的身影。尽管隔着浑浊而模糊的空气,那个影子的电力仍然傳递到了他的皮肉上。
女孩大大咧咧的,是那种典型的康城女子做派,她会直冲到刘无畏怀里,坐到他的大腿上和他干杯,还会撩起衣袖,让他参观自己手膀子上的纹身。那年月拙劣的纹身术,纹着一颗歪歪扭扭的桃心,被一支爱神之箭洞穿,他会趁着酒劲凑过去,小鸡啄米那样,在纹身上面啄那么一下,那女孩儿则会被针刺一样弹跳起来,一面大叫着,痒死我了痒死我了,而那时他却嗅见了她胳肢窝底下淡淡的狐臭味儿,那动物的气味,让他在一边剧烈颤栗起来。
他当然想象过和她在床上的情形。女孩儿精瘦的、搏动的身体,在反复来袭的那些梦里让他欲仙欲死。他暗中谋划起了向她表白的方法,但每次当他就要鼓足勇气的关键时刻,对面的那个她却总能提前捕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往往会用一只飞弹而来的烟头,或是嘲弄的微笑,将他的预谋化为无形。那时他感觉她就像一只警惕而灵敏的猫,完全不可捉摸,并且藐视他内心中所有的悸动,而就在他举棋不定的那个秋天,女歌手却忽然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她去了成都,在那里更加繁荣的音乐酒吧里驻唱,不久后的一个下午,涛哥跑来找他,带来的却是她的死亡消息。他俩坐在经济台那幢老旧办公楼的楼道里吸烟,他说:好奇怪啊,从前那么熟的人,一下就变那么遥远……涛哥却在紧邻他半米的地方死盯着他,仿佛要刺透他的心迹,直至他嘴边的那根烟剧烈颤抖起来。
那起死亡事件成了一个谜。女歌手的尸体是在那条极其舒缓的府南河中找到的,接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雨势凶猛,雨停后那个女孩儿的尸体就浮出了水面。涛哥告诉他,那女孩儿的腹中还有一个胎儿,五六个月的样子,前往勘查的公安并未发现其他作案痕迹。那几乎是一具完美无瑕的尸身,他们最终只能作出了自杀溺亡的结论,而且最终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指认那个刚刚成形的胎儿。那个孩子的父亲,同样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后来,在刘无畏冷不丁冒出来的那些梦里,他还曾见过那个女孩儿几回。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灵动,挺拔,浑身上下散发着晃眼的白光。她站在夏日的泳池中冲他不住地流泪,一面说,这破纹身怎么就搓不掉呢,简直丑死了。
那和眼前的这个钟秋萍又是多么地不同!
那时他已经见过钟的父母,他不曾料想到的是,在康城,有谁的家里会做出那样粗劣并且无味的饭菜。他后来索性频频跑去她家下厨,当即收获了那家人的激赞。她的父母都是中学里的老师,教师容易有的那种严苛,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在他们身上生长。他们的两眼追随着他,全是闪闪发光的欣喜。他们亲切地询问他的父母,却带给了他本能的惊吓,简直又要将他一把拽回到童年时期那座阴郁密布的动物园中。他惟有打起哈哈,只说他们都退了休,含糊搪塞了过去。
而那个女人,依旧皮肤清凉,她的笑声,可以用那个最滥俗的比喻来形容,“如银铃一般”,并且总是一触即发,让他心惊。她的眼睛后来长时间地与他对望,慢慢会兴起一层迷雾,看上去就像那种没有人性的玻璃,晶莹剔透,却永不可能和他心意相通。
那时她大多数时间都非常逢迎,对他也表现出了该有的天真和热情。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情形,在刘无畏的脑中已模糊不清了,但可以肯定是冬天,地点是他那时在黄桷坪乡下的租赁房内。房子的主人是个菜农,他在那座两层小楼背后凿了个化粪池,池子近旁就是菜地,种着稀稀拉拉的卷心菜。天气晴朗,刘无畏就会看见那人用粪勺给地里的菜苗施肥,粪液划出优美的弧线。最初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个化粪池将要带来的祸患,炎热的夏季,气味就不说了,单说那里滋生的蚊虫大军,简直要将他的那间小屋合力抬走。即便是隆冬,大部队撤离,其中零星的“钉子户”仍然执拗地滞留下来。它们就像是孤苦无依的幽魂,当他和钟秋萍做爱时,始终在他们的脑后巡游,嘤嘤叫着,让他在钟秋萍凉沁沁的皮肤上一次次地陷入迟疑。
每一次那样的性爱结束后,他都会感到万念俱灰。那时,钟秋萍已跑去了房间一角,倒出暖水瓶里的热水来擦拭身体,他则透过房间里凌乱的杂物凝望她窈窕的背影。在那只积垢的386电脑,那堆任意摆放、显示出他杂食口味的书籍,还有那只电热杯、几副懒得清洗的碗筷的包围中,她的动作格外小心,仿佛生怕惊扰了它们的睡梦。
她教养良好,并且讲究卫生,提示了在他污糟生活外的另一种可能。他在当时就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不好啊,我和这个女人的一切,都非常合适,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那个平安夜很快过去了三分之一,另外一个女人突然闯入了这个狂欢正酣的KTV包房。
那之后,隔着那些兴奋游走的人头,刘无畏开始一遍一遍地追问自己,她究竟是谁?又来自何方?
装修师领她进门时,介绍得十分潦草,只说她是牙医,有间两层楼的诊所,开在上清寺那排老旧的临街门面里。刘无畏见她和装修师交换着会心的微笑,心下明白,她不过是这个至今单身的美院毕业生俘获的又一个中年女粉罢了。
明面儿上,她是装修师的又一个甲方,她的房子在康城南山的半山腰上,一幢坡屋顶的小别墅,但刘无畏严重怀疑他们私底下存在暧昧的关联。他的这个发小,浑身上下毛发茂盛,拥有一副人人艳羡的络腮胡子,惹得那些女人后来纷纷娇滴滴地叫他“胡子哥”。刘无畏眼见他在女人堆里游走,却又始终令人疑惑地不着痕迹、轻盈自如,他想不通这小子何以能做到这样,以一个莽汉的姿态出击,却又无处不散发出隐秘的体贴跟精致的讲究来,令他自叹弗如。
这一屋子的老友,说起来多少都算得上不走寻常路的族群:离过婚的,久久不婚的,或是拥有多次不堪回首的同居关系的。他们有的会在康城和成都来回奔波,相隔了三四百公里的距离,揪住一个三心二意的有夫之妇或有妇之夫不撒手;有的又会在公交车站候车的几分钟时间里,和人四目相会,跟人回了家。他们都热爱摇滚,比如涛哥组过一个短命乐队,滨姐则是康城最早在电台节目里系统推介英美摇滚乐的“教母”。他们热爱自驾旅行,一言不合就组队直奔川西。那时的车辆也就是方头捷达的水平,但他们毫不在意,星夜兼程,奋勇前行,在落日将尽的荒原或是长路上,摆出奇形怪状的夸张姿势留影。
他们这群人,上世纪80年代就青春萌动,每个人都非常任性地延长了自己的青春期,他们以为,既然可以有幸和一帮惺惺相惜的同类结缘,就完全有理由穷尽各自生命中的激情。你可以說他们是城中最后的波希米亚族群,他们在这个平安夜,不约而同嗅到了某种不安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进陡峭坡道边的这家KTV狂欢。虽然在那个时候,他们还并不自知,从前他们习以为常的不羁生活很快就要驶向终点。
午夜来临,罗大佑、苏芮、张国荣,还有崔健、郑钧、许巍、朴树,这些老去甚至已经死去的歌手,都被他们翻出来唱了好几轮了。那些人在过去时光中的留影,来到包房的大屏幕上,就像死而复生的幽灵。他们丝毫未变,仍然年轻得不像话,这深深刺激到了他们,于是冲着那些人过时的飞机头和喇叭裤,发出了尖声锐气的嘲笑。他们豪气干云地相互碰杯,甚至和着音乐排起长队,重演了那些年间风行的32步踩点舞。
那个女人,恰在这样的、已经略微失控的下半场凭空而来,加之和包房内的其他人又全不认识,自然被晾在了一边,成了一个有些多余的游离分子。
但刘无畏的目光却难以克制地追随着她。她进门后就剥去了那件全黑的皮大衣,展露出来的那具身体看上去发育到了顶点,并且执意保持在了那里。它包裹在灰色紧身毛衣里,乳峰高耸,显出不由分说的理直气壮。虽然她一时间没法儿加入到场子里正值高潮的拉扯、搂抱,还有纠缠中去,却完全不显尴尬,站姿自在从容。她唇上涂抹的是暗色系的唇膏,胸前垂挂的那个饰件像是一把钥匙,灯光太过昏暗,分不清是银质还是白金。她仰望着大屏幕上正在演绎的滥俗情爱场景,流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遇上节奏明快的舞曲,就举起两只手,像顶尖的弗拉门戈舞者那样,半握拳头,蜻蜓点水般扭摆起来。
那个时候,她两个乳峰之间的那只吊饰,还有她的嘴唇,就会闪动出水波一样的幽光。
刘无畏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已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牵走了全部注意力。其间他还好几次主动上前,以一个主人的姿态,向那个女人递上一杯酒去。他眼睁睁看着她一仰头就将杯中酒吞下了肚,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就像是地面上的河流,眨眼间就汇入了深深的地下河,不禁有些呆了。
钟秋萍就是这个时节拿起话筒的,居然还是那首《我爱你,塞北的雪》。她的声线清洌,技巧完美,在经历了和刘无畏的漫长婚姻、艰辛的生育之后,几无损耗。她的歌声,穿透了一整个包房缭绕蒸腾的烟气、酒气、人的热气,还有被搅动起来的灰尘气,提醒在场的所有人,这才是真正的歌唱。
而那些人早已接近半疯癫的状态,全都装作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中断手里忙活的一切。他们继续干杯,怪叫,或是歪倒在角落里酣睡,面对屏幕上鼓吹的飞舞,他们甚至背过了脸去。他们最终在歌声收束后静默了下来。那静默古怪而突兀,刘无畏看见他们有人起身,在暗中偷偷摸摸地穿行,还有人身陷沙发,却转头和人相视一笑,他们共同的撇嘴动作,就像是接头的暗号。
这是刘无畏无比熟悉的尴尬处境。从前在自驾游的中途,全队人马一心一意奔向预定目的地时,钟秋萍却直嚷饥饿难耐,闹着非要停车就餐不可。而另外的一些聚会中,比如大家围坐在一起红烧肥肠时,她却在一边气哼哼地数落,埋怨太恶心、不卫生……
每当那样的时刻,朋友们眼中划过的神情,都和此刻如出一辙。刘无畏觉得,自己又一次被钟秋萍拖累,成了这群人中的一个笑柄。
夜里,这个女人就睡在自己身边。他们早早地,也就是生下了儿子的第二年就分被而睡了。每晚临睡前,她都会将自己那边的被窝一丝不苟地扎紧,像一名最严谨的军人。他在睡眠中无法触碰她的肌肤,却听见她起伏不定的叹息。至于那究竟是她睡梦里的情节,还是根本就夜不能寐,他不得而知。
她抱怨他的脚臭,抱怨他虫噬的那颗坏牙,对他迅速的增肥恨之入骨。她在他的身子底下无比抗拒地扭动,啸叫着说:你压得我要憋过气去了,长这么一身肥肉,你究竟干了什么啊!
他当然可以将他老婆钟秋萍的不合时宜、不谙世事,甚至是蛮不讲理,统统归咎于某种天真,并且将她的那个过于清高遗世的教师家庭,认定为所有这一切的发源地,但这仍然无法消弭在他身边如雾一般弥漫开来的疑惑。他搞不懂自己当初为何会选中这个女人,搞不懂在长达两年多的恋爱中,自己为何会对她的神经质、对她过度的敏感,以及全凭直觉行事的幼稚方式,毫无察觉,视若无睹。
那段时间,他的愁苦是那样确凿地写在了脸上。涛哥的那对圆鼓鼓的死鱼眼睛,只需要瞟他一眼,就明白了一切。有事没事,他们就吆喝着跑去办公室的楼道里吸烟。
楼前的那几株榉树挨得特别迫紧,刘无畏常常感觉,它们的枝丫就要朝他们探过头来,连它们锯齿状的绿叶也清晰可见。那些形色匆匆的办事人员不时从他们身边掠过,偶尔也会回头好奇地打量两人,刘无畏长久的沉默和叹息总会让涛哥不耐烦起来,他将嘴边所剩无几的烟头恶狠狠地又咂吧了最后几口,掉头走开的时候看也不看他一眼,却将那句话撂在了身后。
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他承认自己的怯懦,也不是没有设想过现在这一切的反面,和那个女歌手?或是电台里这些疯疯癫癫、毫无定性的女文青?他并没有发现一条更加光明的出路,不知不觉间,他将自己陡增的那几十公斤肥肉,当作了可以龟缩其中的铠甲,他身披这副铠甲,满心哀伤,却又无人可诉。
要经过很多年以后,刘无畏和他的这帮朋友们才能真正体味到那个平安夜的深意。
一个浪漫主义的年代,在他们的青春期爆发,当它的末梢延伸至2003年冬天的最深处,其实已经来到了不得不消隐的终点。而这群固执的顽童,虽已年过四十,仍拼力抓住那场欢宴不放,但是散席的时分已悄然来临,他们终将告别离去,一头扎进分崩离析的岁月深处,坠入各自越来越黯淡的生命之秋。
那个装修师将和大理女友最终了断,在不到一年后的未来,他将结束从前在朋友中间打游击的包工头生涯,成立自己的公司,然后在某卫视的一档装修改造节目中,因为满脸的胡须一炮而红,跃为康城室内设计界的第一暖男。
那个前女友驻守大理,将与北漂失败的某民谣歌手相遇,结婚生子,长租下一个院子,推窗即见宽阔的稻田。他们后来育有一儿一女,不知何故,他们的小脸蛋儿上都生就了两团高原红,尤其小儿子,两只斗大的眼睛里,眼白发青,看人的时候,就像投过来两枚亮闪闪的匕首。
那个会计科长,将于某年盛夏远赴希腊,并且对当地的日光深度中毒,死活再也不离开。一如她过往绵延不绝的浪漫情史重演,她偶遇一名中年魔术师,定居在了蔚蓝爱琴海畔的某个小岛上。那个胖乎乎的大叔成天笑眯眯的,偶尔跟她回康城省亲,还会在饭桌上随手拈来一张报纸折叠、剪裁,手一抖,就变成了一沓百元大钞。
杨曼的老公在和她离婚以后,舍弃了从前土石方工程的苦作,同时结识了一个神秘的西班牙人,从此搭上进口医疗器械的渠道。这对前夫前妻因为他们无比俊俏的儿子始终藕断丝连,那儿子之后留学西班牙的四年时间里,他们不得不年年相携,飞去探亲。
包括那个传说中的独立摄影师,也在那晚之后迎来了人生的剧变。
那夜,他也曾中途到访,一副事务缠身、应接不暇的样子。进门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围着他说:怎么几天不见减了这么多,都快认不出来啦,看看我们这肚子,是不是像揣了个娃儿?
摄影师倒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只说接到美国《国家地理》的订单,明天就要启程柬埔寨,拍摄一组热带雨林的照片。
杨曼和她那位股神闺蜜瞬间重返少女时代,围在摄影师跟前叽叽喳喳,又是送水又是递湿毛巾,他却在轻车熟路唱了一首张雨生的《大海》后,旋风般离开,令一直在背后盯着他看的那对闺蜜陷入了争论。
杨曼说:他左下巴上什么时候长了一颗痣啊?
股神说:他在他妈肚子里就和这颗痣相伴了,你以前居然没注意到啊?我要疯了。
杨曼吃吃笑着说:也是啊,奇了怪了,我的眼睛也不瞎啊……
所以从根本上讲,那一屋子人,都并没有太过在意钟秋萍半路杀出的那次民歌奇袭,倒是刘无畏之后凭空而来的反击,更让他们瞠目结舌。
起先,他只是跳到了台子中央。他堆着一脸最无赖的笑容,用酷似李宗盛的磁性嗓音说:从现在起我们的晚会改为红歌发布会,我抛砖引玉,为大家演一首《洗衣歌》。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类似的装傻卖乖,早就成了刘無畏的保留节目,他早就习惯于这种人前开心果的角色,他在轰然而至的伴乐声中边唱边舞,肥硕身躯神奇地秒变成了歌里长袖善舞的藏族妇女。他跳得出奇协调,对于藏族舞蹈和女性体态拿捏得丝丝入扣,瞬间让全场嗨到了顶点,连钟秋萍自己也毫无防备地加入了他们的鼓噪。
谁也没料到舞蹈中的刘无畏会突然一扭腰,抄起面前的一只酒杯,就瞄着钟秋萍的面孔投去。那小小的酒杯飞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正中她宽绰的左边脸颊。
大约过去了三四秒钟,钟秋萍才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立刻像待宰的猪那样嚎叫起来。
所有人慌作一团,那个装修师一蹬腿,跳上了长几,他的两腮剃得乌青,看上去男人无比,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直指着刘无畏的脑壳顶说: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
KTV的走廊交错纵横,如同迷宫一样,刘无畏在其间游荡,那场偷袭带来的兴奋,仍驻留体内,久久不散。他注意到守候在各个包房门边的那些服务生看向他的眼里满是警惕和戒备,就有些哑然失笑:接下来该去哪儿呢?
包房的门页上,无一例外地开凿出一个观察窗口,不足两个巴掌大,当他经过,里面那些忘我歌哭的男女,因为隔音良好,情形有点儿类似电影默片。这么多人将自己牢牢关起来醉酒纵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刘无畏不由得感到了KTV的荒谬。
他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正走在通向厕所的必经之道上,他又一次摇头笑了,因为其时他并没有多少尿意,但除此之外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他没有料到,长长走廊的尽头,那个牙医会在那里等候自己。或许,她只不过看上去像在等候他而已。他兴冲冲地靠拢前去,却发现她有些茫然失措,四下张望着,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他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那女人朝他转过脸来,雪亮的灯光下,他看见她涂抹着惨白的粉底,不过五官仍旧称得上精致。她颇为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说:咦,你怎么也出来了呢?
他察看她的神情,并没有发现任何的讥诮之意,难道她并没有见识到包房内的那出闹剧?难道她早就抽身而出,准备悄没声儿地独自离开?
这时她的双手举了起来,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就像是手里有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她就这样捧着自己的头对他说:里头的空气实在糟透了,我脑壳都要炸了。
那颗脑袋就在刘无畏的眼前轻轻摇晃着,头发跟着垂落下来,这一切流露出来的女孩儿气让他忽然有些冲动,就一把捉住了那只近在咫尺的手腕。
那手腕也细得跟个女孩儿似的,他死死捉着,一面说:跟我来,我知道个好地方。
那会儿,整个歌城的人们正集体进入那天凌晨最后的高潮,他们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召唤,在那些蜂巢般的房间里进进出出,从他俩的身边呼啸而过。他拖起那个女孩儿,或者说是他自以为的女孩儿,感觉正在急速穿过一片枪林弹雨的战场。这个男人早已臃肿发福,那不可扼制的势头平日里常会让他发怔,但那会儿,关于这个身体的青春记忆却完全苏醒了,他感觉自己重新变得年轻而灵活,成了美漫里的超级英雄。
楼道里黑漆漆的,那个牙医略微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随他来到拐角的那个窗前。窗户半张,室外严寒的空气穿过罅隙,源源不断贯注而来,刘无畏凑上前吸了一大口说:怎么样,空气很好吧?我们多吸两口。
牙医两眼盯着他,饶有兴味的样子,微笑慢慢浮了上来,却仍旧不著一词。停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他有没有烟抽,完全不经意的样子。
刘无畏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烟卷,在她嘴边打燃了火机。风动之下,他不得不格外小心地呵护那抖抖索索的火苗。他们的手触碰在了一起,一样地冰凉,感觉都失却了体温,他顺势就将她空余的左手揣进了怀里。
他很难解释清楚,自己那晚为什么会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下手。关于她的一切,她的家庭,她的爱恋,她不知有没有发生过的生育,她的工作和财富,她在白天里的俗世交往,在黑夜里的喜怒哀乐,所有的这些,对于刘无畏来说,都如同湮没于深海海底的黑暗,但在烟火摇曳、明灭不定的一霎,他还是被她深深打动了,并且把她看作了自己剩下的最后机会。
他说: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你会跟我来的吧?
他一心一意要把刚才包房里的那群人远远抛在身后,但他的语气,却不自觉有些缺少把握,听上去像是独自的叹息。
女人的左手被他握在手中,却并没有丝毫抵抗的意思。它顺从着他,并且一点点变得暖和了起来。
他现在载着她了。牙医就坐在那辆宝来的副驾座上,一路上,那个女人都神情恍惚,犹在梦中,在他的耳边叹息着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她的声音细细的,像个怯怯的女学生,但刘无畏却不禁去想,这个人,在一年中的这个特殊夜晚,独自闯进一群如狼似虎的陌生人中间,莫不是也在暗中寻求着什么吧。
车子的边窗在她的要求下完全开敞着,十二月的寒风长驱直入,像是最坚硬的钢铁。他看见她已将巨大的围巾牢牢拢在了脖子和两个肩头上,就小心地问她不要紧吧,她却倔强地摇头,任风继续抽打在自己脸上。她迎风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我们怕是疯了吧,三更半夜跑出来吹冷风,老子活这么久,还从来没过过这样的圣诞节呢。
她流露出来的真性情,让他见识了一个全新的女人。在他看来,这个女人,与他曾经交往的所有异性都截然不同。现在他在车厢里载着她飞驰,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不知不觉将油门儿踩到了底。
宝来在嘉滨路上一掠而过,眨眼间又吃掉了黄花园大桥那并不算太长的距离。驶上嘉陵江北岸那段长长的引桥时,不想却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黏稠黑暗,不知何故,那里有长达数百米的路灯故障失修,刘无畏只能依照惯性摸索着前进,但还没等他的双眼完全适应,车头那边就传来哐当一声的撞击。
那撞击说不上多么沉重,刘无畏醉意未消的意识事后才回想起,就在一钞钟前,轿车前灯的光柱里,有个人影一閃而进。人影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成了飞蛾那样的灰白色,斜斜地飘移而来,仿佛完全不具备一个人该有的重量。
那应该是突然之间,想要横穿那条辽阔马路的一个行人,他在刘无畏刚刚驶入黑暗的那一刹那,偏偏一口气冲到了马路中间……寒冷彻骨的无人街头,这个疲惫而哀伤的幽灵,被迎面而来的宝来撞上,当空跃起,比一只赴死的蝴蝶还要绝望,却又在几秒钟内,就如断线风筝般坠落,软软地朝刘无畏的车轮底下滑去。
刘无畏魂飞魄散,本能地将全部功力用在了那一脚刹车上。那个瞬间随后成了一个惊愕的定格,汽车灯柱无声地刺进黑夜深处,空气中的颗粒在强光之下如细雨纷纷垂落。起雾了,车子里的两个人再也不敢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直感觉刚才发生的一幕像是一个梦。
那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刘无畏听见牙医喉咙里发出了滋滋的吸气声,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他在羽绒服下的皮肉也感到了她求救的讯号。那个东西,最早出现在了前灯光晕的尽头,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地平线以下缓慢升起来。看上去那接近于一个人形,却又说不出地怪异,当它一点点向刘无畏他们走近时,它的形象急遽变化着:移动的树苗?被吓傻了的小孩儿?来自外太空的异星生命?
雾气现在愈发地浓稠了,汽车灯光因此发生了复杂的折射,那个怪物的头颅在光线映照下变得硕大无比,它走向宝来的脚步越来越快,刘无畏的脑中也快速浮现出他关于外星人的所有认知——头脑发达,四肢羸弱,超出身高三分之一的大头上寸草不生,只有裸露的皮肤;那皮肤的颜色往往是偏冷色调的绿色或是蓝色,关键是那对大眼,鼓突而痴呆,大到了可以包容整个银河系的忧伤……
刘无畏说:这该死的东西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我今天真是撞了鬼了。牙医说:你酒还没醒吧,这世界上哪来的鬼?刘无畏说:不行,我得下去看看,这家伙究竟想要干吗?牙医说:待着别动,别去惹它,它应该是在找什么东西吧。
那小家伙那时已来到他们跟前,焦点清晰后,它的体量看上去并不起眼,最多不過五六岁孩子的身高,很快在雪亮灯照下浮现出来的那张脸,狭长而苍老,牙医吁了一口气说:一只猴子,不过是只猴子。
那猴儿浑身上下的长毛沾满没有洗净的泥巴,腌臜而粗砺,明显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复原。它的身上穿着件滑稽的花衣裳,屁股后拖曳着一截套绳,刘无畏听见上面拴着的那只铁环在地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它茫然找寻的眼光最终锁定在了他们的车底,然后向那个倒伏的伤员佝偻了下去。
他听着车头底下,猴子发出的含混语声。那种猴类的语言,除了焦灼而无助的语气,他完全无法弄明白其中具体的讯息。
那也是事故之后,刘无畏头一次设身处地想到了那个人:他是男是女,为何要在这寒冷的冬夜,贸然横穿马路……正当他开始担忧起那人的生死时,那猴儿却站起了身子。没有进化彻底的脊柱,让它直立的身高只够刚刚在车头露出一张脸来,那脸迎击着大灯的强光,看上去更像是涂抹了惨白脂粉或是戴着面具的戏子。那对血红的圆眼倒是直通人心,刺破了车窗外飘浮的夜色,看透了车内那两个人的把戏。
它和车前倒伏的伤者是明显的一对儿,过去,在康城拥塞而局促的街头,刘无畏时不时会看见类似的组合,一人一猴,甚至一人多猴。那些驯猴人,会找到一处街心花园,或是商业中心的某个拐角、地下通道的开阔处,然后鸣锣开场,猴子们则在他们的胁迫下,当众表演稀奇古怪的把戏。驯猴人对待猴子态度恶劣,斥责和皮鞭随时会劈头落下。
眼前的这只猴儿,按照刘无畏有限的知识储备,应该是最常见的叟猴,但他却低估了它和主人之间的情感连接。长久的对峙中,当他在它那黑森森的眼底,蓦然发现一个兽类的暴怒已开始像两团碎银闪动起来时,心知为时太晚。
它最终一个旱地拔葱,嗷嗷怪叫着,直冲他们的车窗猛扑过来。或许是因为在漫长的流浪生涯中,它和主人实在遭遇过太多的欺凌和危险,它的攻击性显得非常强大,挟带着一股灭顶之力。刘无畏事后安慰自己说,没有人在那一刻到来时,会做出另外的选择,除了像他那样用右脚踩向油门,并且将它踩到最大可能的极限以外。
他们后来在那条快速干道的尽头熄了火。无路可去的断头路两边长着茂盛的野芦苇,高过了一个人的身高,那会儿向他们的头顶倾压下来。
风收缓了许多,隐约可见扩展开去的农田,那田地却荒芜着,修筑着断断续续的砖墙。再远,就是一条巨大得可怕的壕沟,那应该是一处半途而废的工地吧。壕沟边沿的土坡上,胡乱堆放着成片的砖石和大型预制件。这样的景象,令刘无畏联想到世界诞生之初的情形,他的心变得无比柔软,低头看着自己的那双手说:小时候,我爸他们动物园一直有个传说,说是那些生了病的或是太老的动物,都会被处理掉。
牙医朝他投来不解的眼光,他丝毫不为所动,像是在细数自己的掌纹。
他接着说:那时还没有现在的野生动物保护观念嘛,动物养老院更是没影儿的事。那些老病的动物,就会被卖给马戏团;再次的,就是流浪驯兽师。它们最终只能靠表演维生,终老。
他听见芦苇沙沙的声响,心里愈发地哀伤:我总觉着,刚刚那只猴儿,就是从我童年的动物园穿越而来的,它像是我命里注定的讨债鬼,无论怎么逃也逃不掉的!
牙医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将自己的头颅倚靠在了他的肩头,两个人那时都感到了对方仍旧没有止息的颤栗。
确实有些冷了,我们还是把窗子摇起来吧。
她的声音,听着就像是那种最温柔体贴的恋人。
这样好点了吧?
她看见窗玻璃上迅速蒙上了他们呼出的热气,就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那个时候,清晨的第一缕曦光已经到来,它直抵车厢内的那两张脸孔。它们,毫无疑问来自最深的黑夜,经历了惨烈的搏斗,带着挥之不去的残败和迷惘。后来,当日光越发地盛大和明亮,两个人都不禁眯缝起眼来,朝后躲闪着,仿佛受到了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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