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伤之结
2022-01-18陈鹏
事情的终局,强如事情的起头。
——《圣经》
1
咔嚓一声,我没听见或装作没听见。他们包抄过来,她在我身下大喊大叫。我爬起来。短头发塌鼻梁皮肤和瞳孔像棕鞋油一样黑,像个男孩,叫声响彻球场。哪里?伤哪里?她回答不了,只顾嗷嗷叫擦了防晒霜的额头和脸渗出汗滴龇牙咧嘴不再像男孩,像落网的毛猴暴躁绝望。我知道闯祸了,小时候经常把小伙伴脑袋砸破胳臂弄折。腿和脚看不出变没变形,但这种事情你怎么从外表上判断?跟腱断了?胫腓骨骨折?跖骨肌腱出了问题?两个大块头姑娘把她扛下场地。教练也留短发,像个男人,身形浑圆肥硕。她说断了,应该断了。我说哪断了?她说,脚踝。汗水顺着脑门冲下来我撩起球衣使劲擦,还是源源不断冲出来眯住眼睛又往鼻子嘴巴灌入,太阳曝晒草皮软塌塌的。我跟随她们下场。队医往她绷着球袜的左脚踝下面塞了一只大冰袋暂时也就这样了再没别的可做。她的眼泪下来了,不再大喊大叫,小声诅咒但没什么用。面对痛苦,你只能咽下去,只能把它咽下去。
我问教练咋办,她挥挥手说你踢你的,我们换人。她们换个人上来我继续奔跑还打进一粒单刀球,可你找不到快感了。没有,什么也感觉不到。比赛结束。姑娘躺在场边伸直腿,冰袋托住脚踝像托着一小段尸体。我说没事吧?她早就不哭了。她非常平静皱着川字眉。疼吗?你说呢?要我送你去医院吗?教练插话说不用不用,争抢头球嘛很正常。我还是给教练留了电话,顺便也留了她的。这让我稍稍放心了。临走我认真打量那只脚:没变形没肿袜子拽开皮肤晶亮像头层小牛皮一样摊晒着。还在流汗,鼻尖上脑门上脸上。刘海也湿了,她的脸,小小窄窄的脸蜷缩在汗水中。嘴巴还撅着还想诅咒骂人但已经相当不耐烦。她多么脆弱啊。才十七岁。
2
对,就这么写,就这么如实虚构它。我在一场比赛里,对阵昆明女足的比赛里,把防守我的姑娘弄伤了。她的职业生涯就此断送。她每月就挣两千多来自云南边远农村山沟沟吃苦耐劳的孩子玩命训练刚冲上中甲云南唯一女足。上帝啊。对啦就这么写。老老实实写。今天南方最大城市广州气温冲到37℃,酒店窗户蒙上雾气就像冰凌。为了营造某种真实,细节的真实。暴热天气带来热风和室温对峙的雾化效应,不信请留意你们的——(非必要信息略去)
3
没人给我打电话我也没给她打电话我不希望她们给我打电话我就不必给她们打了不必给任何人打电话。48小时之后,短短两天之后,电话还是来了,该来的终究要来你没法躲开命运。总不能逃跑她们会报警的会把你抓起来。我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很多汗,很多很多汗,黑黑瘦瘦像个男孩像只毛猴。住院了。教练说。住院了?是,人民医院骨科。你来一下?我盯着一面墙家里的墙雪白的小颗粒大兴安岭我没去过那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我打车赶过去。姑娘穿病号服,白色病号服非常大我以为不是她,但就是她像半夜里一个长刺的噩梦。她更瘦更小不像踢球的倒像初中二年级的孩子。目光狠狠射向我暴戾烦躁你没法估量她心里藏着几吨重的愤怒。教练在床边坐着。那条腿,被一根带子从上而下吊在半空缠着纱布像一坨白面。我说,咋样?断了,胫骨,断了。教练拿起X光片又白又脆一堆乱糟糟的树枝向上10公分,她指给我看,一条细痕不认真看你看不出来,但就这一条极细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证实了它的脆弱荒唐我感到恶心,我想吐在她的大白面团上最终忍住了。我使劲喘气,问她医生咋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教练看着我,像打量儿子或强奸犯。哎,大哥,你这一下子,她完了。完了?是啊,铁定错过下个月中甲比赛啦。她足足等了两年。不对,两年103天。姑娘打断她,两年,103天。是的是的,教练说,从一个绝对替补一步一步打上准主力又坐稳主力太不容易了,芙蓉,你太不容易了。芙蓉的眼泪奔出来扑扑簌簌摔下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咋办,就盼着中甲哩,就盼着中甲开赛哩,盼呀盼,盼呀盼……妈的!芙蓉忽然大骂,狠狠瞪着我,那个球,早晓得我就给你了就不争了你何必非要给我来那么一下。妈的。我重新梳理事件白色世达牌足球自我方球门球开出飞向中线我是中锋不可能漏过去不可能不起跳争顶,对吧?她不吭声,教练也不吭声。我继续辩白,但我知道就算错过它不起跳不争抢又有什么关系?落点,球的落点决定了芙蓉和我的命运。关键是她艰苦的努力被一次不经意的摔倒一次凶悍的自由落体掐断了,像湖面之冰迸裂。命运从不预留任何东西。命运干掉很多东西。门敞开又关上。如果落点,如果球,早一秒晚一秒,高一厘米矮一厘米,如果你不那么——不逼你跳起来不防守你不被你像座山一样臭烘烘地压下来?芙蓉姑娘怒了,我在踢热身赛啊,我在踢一场热身赛,你让我放弃争抢?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但我说不出来任何完整的意思干脆闭嘴吧。断腿吊在那里世达足球草皮臭气星星点点的泥巴飘在那里,脑门左上方二十厘米处带着一贯的挑衅诱惑像永恒欲望的金苹果我们不得不拼着老命跃起来搞它一下。
4
那么,诸位,我们如何完成这个小说?
我相信我写它的目的是反思足球场上的意外即一种突发性的极致的爱与灾难——一种刀锋般的两难就像高空走钢丝。如果忽略它,忽略我们的深渊和惊悚,你就不配站在球場上也不配写它。方法无非三种,我有足够想象力推进它或处理小说的三种方式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叠纸鹞的三种方法,他们三种我也三种(哈哈,老博尔赫斯和马原):
A.踢足球的陈鹏掏了一大笔钱,芙蓉基本满意没什么后遗症被妥善处理,他不再愧疚,大大方方走出医院身心静谧再也没有一丝挣扎和颤动就像伊甸园之初。B.芙蓉及其家人狮子大开口,以吓人的天价粉碎了陈鹏的幼稚幻想。杀了他也没那么多钱呐。远远超出一个昆明中年男人的承受力何况他还是昆明一大堆混得很差的中年男人之一。最终,变卖家当东拼西凑才搞定了。这种事情陈鹏向来没说的。大不了销声匿迹找个地方慢慢等死呗。反正早早晚晚要死。C.三十六计走为上否则没那么多人远遁西藏了。(是啊,为什么不是西藏?非得广州?窗户上的水雾越积越重城市郊区呕吐的无数热浪烟尘。)换个电话找个住处,陈鹏变成另一个陈鹏反正偷偷摸摸消失和出现的人太多了。他们变形,隐匿,改头换面。四川人某某就在云南杀了人跑到贵州十年成了大企业家上了新闻头条。可见人是可以变成另一个人的。干脆留在广州再也不回昆明了永远不回去了。芙蓉姑娘之踵将老男人陈鹏永远拦截在故乡之外。
以上三种。你喜欢哪种?
5
A和B,不妥。你想啊,掏钱,掏多少钱合适?她或她家里人讹一大笔呢?多少钱算多?一百万?五百万?可怜的陈鹏五万也掏不出来。七七八八也就三万。哪够呢只剩逃跑这一条路了。说走就走?去哪?不说好了广州?为什么是广州?
6
写小说向来没什么道理可讲。要么海南要么广州。广州有亲戚?很不幸,有,而且很多。广州亲戚遍地干建筑的开地铁的开超市的电力系统的,足够编织一张大网把陈鹏抓牢(提供庇护哪怕有限庇护);但在我苍白的人生履历中广州各路人马可忽略不计或让我很不信任就像很不信任我供职的小企业(某文化传播公司受疫情冲击就快倒闭了);然后广州突然来了一通电话,对方自称我表叔的伯父从一家渔业公司退休今年七十八。他操着历尽沧桑的激愤声音向我大喊,广州越来越难待了太多人蝗虫一样扑进来大街脏得像狗屎,钱越来越不好挣物价又高。如果你来,他说,我不知道他怎么猜到我要来广州,给我带两瓶云南雞枞菌罐头好啵我前年在云南吃过鸡枞菌罐头你给我带来好啵?好的,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叔伯还是别的什么我搞不清楚我那些如过江之鲫的亲戚尤其搞不清楚他到底来没来过昆明什么时候来的,谁接待的谁给他吃过鸡枞菌罐头,众所周知我们不太出产罐头盛产新鲜带泥的鸡枞大山里挖的,我问他,您老哪年来的昆明?他说三年前呀。我说三年前?你确定?他突然挂断电话留给我一串尖利的嘟嘟声把我撂在宇宙奇点上。好吧,选项还剩四个:北京。海南。大理。西双版纳。
怎么选?
北京长城故宫……首都因为它是首都。胡同烤羊肉国家大剧院地下摇滚激情澎湃的北漂奇形怪状的青年形形色色的美女香喷喷的烤鸭。环球影城刚开业哈利波特变形金刚。重要的是那种气味,那种黑土沙尘油烟尼古丁的混合气味大而沉重像湿腻腻的脏金属,象征一种价值,一种历史,总之跟任何地方不一样或截然相反你紧张又亢奋似乎它与你有神秘联系可你说不清楚什么联系,你还能不能摆脱它。为什么海南?椰子树白斩鸡,三亚海口没完没了的炎热阳光波浪天涯海角正是天涯海角。大理。西双版纳。我会找个白族院落住下,三坊一照壁四角五天厅,风花雪月体现在食物上:酸辣鱼和乳扇,鱼头砂锅和土鸡米线。最牛的生皮你敢吃吗?其实皮和肉经过短暂烧制吃就吃吧没什么大不了。啊,洱海望夫崖神话。西双版纳亚洲野象热带雨林。勐海山上遍布好茶,南糯山路边茶室喝它一个下午再买它十饼八饼下山。山间云雾缭绕,道路弯弯扭扭,一只黑毛白花土狗突然蹿出来冲你龇着獠牙。山下餐馆有手抓饭和勐海烤鸡,很香。人们脑袋上缠黑布散发着汗味烟味舒舒服服的臭味热带森林宫殿一样宏大。
到底去哪?
7
我背上双肩包,带上电脑,充电线,牙膏,牙刷,剃须刀,三件T恤三条内裤一瓶阿迪爽肤液一双耐克球鞋和五百块现金出发了。用现金的机会微乎其微,我不明白干吗非带上不可。想来想去也没决定去哪。抛硬币?一旦定下来就义无反顾。抛吧,字面朝上。广州。一架老迈的CA波音737颤颤巍巍将我带到那个炎热潮湿破败新奇的大都市我劝你们以后别坐国航飞机好吗?恐惧的唯一好处是,我对芙蓉姑娘的脚踝不再那么焦虑了。
钻出白云机场你琢磨该去哪里。你们猜对了,那家足球队,用钱堆出来的足球队曾经多么辉煌,我认为我有义务专门跑一趟。漫长的穿城之旅像被地铁绑架耳边叽叽咕咕听不明白除非有人讲普通话。像在国外,像被一种遥远恒定的景象、一种模糊隐忍的概念劫持了,没法确定嗖嗖飞驰的车厢冲向哪里,总之,车窗以不变的节奏切割黑暗及黑暗中跳动的画面,字符构成的璀璨广告比昆明地铁里多得多。我钻出地面,抵达番禺区乐羊路。伟大的卫星地图把我带来了。过街就是体育馆,保安拦住我根本不让进不让你看训练,这些家伙个个如狼似虎身材壮实酷似退役球员。我只好离开,十分钟后发现一块铁丝网围住的二分之一亩大小的人工足球场,踢球的有男孩也有女孩。注意,我请你们注意——三个女孩加三个男孩对付五个男孩,六对五。我扒在铁丝网上,他们踢得热火朝天又相当业余。我忍不住笑了,被一个捡球的留中分长发的小子撞个正着。
“笑你个头!”他骂道。我听清楚了,是粤语普通话。
“没笑你。”我说。
“那你笑谁?”
“你们。”
“有种你进来。来!”
结果你们料到了,我的脚法把他们吓得灵魂出窍,干脆率领落后的男孩们迅速追上反超了比分,当然骂我那小子那个小中分被我一次次助攻连下三城乐开了花,扑上来给我大大的熊抱浓烈的荷尔蒙汗臭躲都没法躲。对面女孩们,三个女孩,啊,我告诉你这个小说来到关键之处了将逆转我的虚构并且你看出来我虚构了她也如实记录了广州之旅。她们和芙蓉一般大小又黑又瘦,其中一个,穿黄马甲训练服扎马尾辫和芙蓉长得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区别在于,她是典型广东姑娘也许比云南芙蓉更黑更瘦,大眼珠塌鼻梁宽颧骨,一种典型的异域感。中场休息时我主动搭话,她很羞涩,比芙蓉羞涩多啦,操着粤普告诉我,她住体育场对面,每周和男孩们(都是邻居,没有男朋友)踢三次球。她们三个,当年可都是参加过女足校队的。她说话的时候避开我的目光,嘴角笑盈盈的又腼腆又温柔。没有半句脏话。我们决定再战二十分钟,当然,作为踢过专业队的前辈我必须让着她们,禁止后半场射门。
事故还是发生了。一模一样的高空球,姑娘背对我想使劲把我顶出中线我差点凭直觉起跳,世达足球向下急坠突然凝定我有足够时间做出新的决定这不难太简单了但凡你知道该怎么做:后撤。把落点给她。都给她。昆明芙蓉让我领悟了某种真谛——退让远比争抢更需要勇气。然后她顶到皮球。然后摔倒了,轻轻叫了一声。
男孩们七手八脚将她送往医院,初步诊断踝骨骨裂。几个小子突然虎视眈眈就连刚才态度转变的中分小子也重新对我充满敌意。他们明明看见我站着没动没争没抢可是,他们有理由因为我的专业出身而恨我。老男人,还是外地跑来的老男人,真不要脸。喂,他说,这下好了,芙蓉最少休息三个月。什么?她叫什么?芙蓉,周芙蓉。
8
这么写会陷入困境的。如果没做好准备,我指的是各方面准备(故事的、叙事的、细节的、语言的、观念的)你会吃力不讨好南辕北辙。真实和虚构本来就势如水火传统现实主义再也满足不了你啦。不我不想再写一个。我熟知那些现实主义法则:营造真实以便杀死真实。但真实就是真实你怎么杀得了它?我知道你们盯着故事又忽略了故事。故事并非故事它是隐喻和本质。有异议吗?不不能再那么写了。我们被二手荒芜撕裂沮丧失重散碎的东西困住,任何整体的全知全能都是假的是不道德是伪善自嗨是好莱坞式的,该拆穿它了,别再偷懒了,虽然那帮老家伙极其伟大。让我大声念出他们的名字: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真狠)、契诃夫(他很敏感因为他是医生)、托尔斯泰(哦,顽固又周到的老家伙)、海明威(牛逼烘烘的短篇制造者)、奥康纳(邪恶的上帝批判者)……
我要的不是他们也不是巴塞尔姆不是品钦不是乔伊斯不是贝克特。我要的只是,陈鹏。
这名字满大街都是我想改個名字取个像样的牛烘烘的笔名这样你们就记住我啦。
9
好在,芙蓉姑娘态度温和一次也没大声嚷嚷,没喊疼也没半句埋怨。我更不安了。番禺中医院急诊很快为她做了包扎让她躺得舒舒服服的。据说这药效果极佳七天即可下地走动。男孩们出去找吃的,后来坐在走廊里玩游戏。我守在床边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互相看着像嗅出了相似的人性气味。
“这么讲,你是逃出来的?”她说。
“是的。我在写一个关于芙蓉受伤的小说——”
“真的?哈哈,有意思。”
“你多大?”
“十九。”
“我是作家,我写小说。很失败的作家,很少发表作品因为我经常用记录梦境的方式记录作品就好比现在——”
“你的意思是,我像你梦中的人物?”
“我不确定。”
“那个昆明姑娘,也叫芙蓉?”
“是的。”
“太巧啦!”
“比你小两岁。”
“她也受伤了?”
“在昆明受的伤。因为跟我争抢头球。”
“你没抢。你没和我抢。真巧啊。你怎么看巧合?”
“巧合就是上帝的神迹之一。”
“你信神?”
“信,我信。”
“信神的人也会逃跑?”
“会啊,因为——”
“什么?”
“因为,”我小心思考着,“因为神他老人家不是什么事都管呐。”
“你的意思是,他装没看见?”
“也许吧。他肯定是看得见的,只不过,这么小的事情他懒得搭理。他交给我自己处理。”
“逃跑,那不更糟?”
“也许吧。”
“神不想看你逃跑吧?”
“这个嘛,”我想了想,“我不太清楚。”
芙蓉没吭声。
“你不介意我把你写进小说?”
“当然不介意啦。”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这次广州之行也写一写?”
“随便,随便你怎么写——”她的脸刷地红了,连耳垂也红了。你看不出她脚踝骨裂了躺在医院里左腿包扎起来像一只白面包,又大又胖。她本人如此腼腆一点不像广州姑娘可能不是本地的是外来的热爱足球的众多姑娘中的一个。“这点伤不算什么。”她说,“去年我被一个送外卖的摩托车撞伤了,住了半年医院。”
“天呐。”
“有的事情你逃不掉嘛。那就接受它。”
“嗯,你说得对。”
“接受,不接受,也没多大分别。”
“也许吧。”
“撞我的小哥,没逃跑。”
“是吗?”我暗暗吃惊,“你没找他麻烦?”
“没有。他是河源人,也来广州打工。”
“你真好心啊芙蓉。”
“打工的撞上打工的,算了呗。”
“你老家在哪?”
“顺德。”
我半天没吭声。
“这么说,芙蓉,我也可以借你名字虚构一个小说?”
“随便啦,随便,大叔。(居然叫我大叔!)你想怎么写怎么写。”她笑眯眯地,“别太在意我的脚,过几天就好啦,就算歇两三个月也总会好的,对吧大叔?”
“谢谢你。”
我主动要求守夜,男孩们都走。可他们不放心一个老家伙守夜。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不放心。再说我一个外地人,一个老男人,不可能把芙蓉交给我。两个男孩坚持留下来小中分是其中之一。他们待在走廊上我守在床边,凌晨一点他们换我出去。我在热风嗖嗖灌进来的走廊里看见几只蚂蚁列队爬行,角落里冒出一只拳头大的黑蝴蝶,傻乎乎地飞走了。我坐下,从背包里掏出纸和笔,决定把我未完成的小说写下去算是送给广州芙蓉的礼物。这是上帝的安排。写吧只管写。我告诉你我写得很顺手,不到凌晨三点就写完了。我回病房。两个小子一左一右趴在两边睡着了像两名卫士,忠诚守护他们的芙蓉姑娘。而芙蓉,早睡着了睡得相当好,像纯净的小羊羔。你的心脏抽动了一下,又一下。鼻梁上细细的雀斑模糊了额头冒出汗珠,鼻尖上也有。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我站了很久。忽然发现她的手耷拉在外面。那么轻,那么干净。手背上有一道疤吓我一跳似乎还没恢复像一条暗红色小虫。一个小窟窿,一个洞,一小片树叶。你必须仔细看否则看不出来也许是上次摩托撞伤留下的。我的心怦怦乱跳,久久停不下来,忍不住伸出手那么柔软润滑像蘸水的海绵像光,一束光。她忽然醒了。我满脸通红。
“醒啦?”
“嗯,大叔你不睡一下?”她左右看看,像母親打量孩子。
“我写小说呢。”
“顺利吗?”
“很顺利。非常顺利。”
“能读给我听吗,大叔?”
“现在?”
“嗯。行吗?”
她笑了。
“行,你听着。你听好了:‘咔嚓一声,我没听见或装作没听见。他们包抄过来,她在我身下大喊大叫。我爬起来盯着她。短头发塌鼻梁皮肤和瞳孔像棕鞋油一样黑,像个男孩,叫声响彻球场。哪里?伤哪里?她回答不了,只顾嗷嗷叫擦了防晒霜的额头和脸渗出汗滴龇牙咧嘴不再像男孩,像落网的毛猴暴躁绝望。我知道闯祸了……’”
10
是啊就该想怎么写怎么写,随心所欲不逾矩。
病房雪白,我在《归来,马拉多纳》里使用过的纯白象征。宁谧单调酷似纯洁。芙蓉姑娘的伤脚悬在半空。她睡着了睡得像牛一样结实。教练放下手机说,医生建议手术。手术?是,必须手术越快越好,我们,我们就想啊,听听你的意见,毕竟——教练有些为难,我问她是不是钱不够还是别的什么你尽管说。我汗流浃背,看看外面又看看她很男性化的脸很强的压迫感像半截砖头。我那点积蓄可能保不住了。不不,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她说,医生讲床位紧张一旦手术住院治疗就请个护工但是球队没能力干这件事情啊。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很困惑。能不能,把芙蓉接到你家?手术后,让她去你家恢复,行吗?能省一点是一点。我——不不你先听我讲,一是我们没办法安排护工,二是我们也没办法把她扛回基地因为没人伺候呀都忙着训练,你明白我意思吗?就是你那一下,非常欠考虑非常冲动,毁了她最少三年职业生涯也给我们带来相当大的麻烦。这么说吧,简直是致命打击。她刚踢上主力你知道吗?你让我上哪再弄一个主力?现在最麻烦的是球队不可能收留一个病号,连住的地方也没有要是有人受了重伤必须为后面的人腾出地方来你明白吗?得有人顶上。我说我都清楚,都明白。但是否让她住进我家来?你们认为这是个好办法?你们真觉得一个四十岁的光棍和一个十七岁姑娘住一起是好的办法?能帮她迅速恢复重返赛场?我不觉得,这么干太危险了我从来没想过跟谁住一起特别是那么小的姑娘严格说未满十八哩,那就更危险了,非常危险,她危险我也危险呐教练,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她打断我,我们商量过了。没有。也可以不住你家,那你只能留在医院做护工了。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你愿意吗?我说她家里人呢,爹妈、兄弟姐妹什么的?不可能,教练的态度越来越粗暴。她老家在德宏盈江,你知不知道有多远?你知不知道她爹妈年纪一大把还在种地根本没工夫跑那么远的昆明来照顾她?这种事情,想想都不可能。她上昆明他们一家老小就当她嫁出去了就当再也没这个人了你明白吗?要真跑上来,谁种地?谁给他们吃的住的?你?就算你愿意掏钱人家也不会干。再说了,她爹妈现在还不知道她受伤了要是知道了跟你拼命呢?要你一大笔钱呢陈鹏,要你一百万呢?我张张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是教练,她说,我必须返回球队,还有二十个姑娘等我,我的职责不是照顾伤员你明白吗?靠你了老陈。请你想想办法。”
“问题是——”
“就这么定了。”
教练背上彪马双肩包,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也许芙蓉姑娘早就让她厌烦了受够了基地姑娘们盼着她赶回去否则训练咋办?多年心血和付出,咋办?据说下个月就正式比赛了。我被扔在病房,独自面对这种血腥,这种结局,这种任何一个球员都害怕的无法逆转的白色肿胀。她醒了,目光呆滞毫无想象力非常不真实像外星生物,不是被我砸伤的芙蓉了,不是那个惨叫的姑娘了,像另一个物体,一个被背弃者,一个孤儿,一个郊区小姐,一个精神失常的女青年。怎么来昆明的?怎么躺在这种地方?我们对视。她也感觉到我本人变得冷酷陌生不修边幅邋遢憔悴非常苍老,这种老男人怎么站到球场上的?还那么能跑,跳那么高,像傻骆驼一样压断了她的左脚踝。
“醒啦?”
“教练呢?”
“走了。”
“去哪了?”
“回基地了。山上,你们——”
“回去了?妈的。”她又破口大骂。
“我在呐。有我。”
“……”
“会好的。你看,医生已经把——”
“……”
“要我做什么?要我为你做什么?吃的,还是喝的?”
“妈的!”
“别这样,能好好说话吗芙蓉?”
“还怎么好好说话?我问你,怎么好好说话我腿断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个毛。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才说动我们体育老师把我推荐给县体育局的吗?你知道县体育局送了多少礼给市体育局才把我弄上二队的?你知道我在二队混了多久才混到一队?男朋友都不要咯。小王二我都不要咯,教练儿子把我按在力量房垫子上一分钱不给让我自己做手术,你觉得我轻轻松松就上一队的是吧?”
“芙蓉你消消气,那么大的火气会妨碍你恢复的你没必要——”
“没必要个头!妈的张正霞也不管我我死了算了。”
“张正霞?”
“教练啊。张正霞除了每天打我骂我罚我跑圈她还会干什么?”
“哎,芙蓉——”
她终于看着我了。像看一个杀人犯。我第一次接受这种目光第一次在一个姑娘受伤之后遭遇这种目光第一次面对一个十七岁人类如此凶残的目光。
“说吧,咋办?”她嗓门很大。
我的心咚咚直跳。
“听你的,芙蓉。”
11
陈鹏和芙蓉必然陷入僵局。他想逃跑。我指的是真正逃跑赶紧跑。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由不得他了被困住了眼看天黑下来飘着蒙蒙细雨。陈鹏问她,到底要他做点什么,饿吗?不饿。我疼。她继续看着他。好像她的目光将牢牢长在他身上,再也没办法撕下来。我说我知道。她说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你又不是我。我承认疼痛是不可想象的。你没法想象她的疼痛。只有疼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疼别人代替不了。就像吃饭,别人怎么可能代替你吃饭呢?我无话可说。一种深深的就像走夜路突然掉进窨井的可怕感觉让我没法呼吸也许病房本来就让你没法呼吸真不是人待的我只好站着,想象我的右踝骨撕裂像锥子扎进肉里。身体猛烈收缩我感到冷。我想撒尿。说说你吧,她说。什么?她说你那一下,到底咋想的?你到底咋想的,你非要跳起来跟我来那么一下明明我还是个姑娘,没你高没你壮我只是个踢球的,而你——我说我的确踢了半辈子球了差一点进职业队混饭吃可我更愿意写小说。哟,这么说,你还是个作家?是的我是。你写过什么?我说我讲出来你也不懂也不会理解更不会——不会什么?我说,算了。她说你这个人,把我弄成这样还不告诉我你写过什么,作家了不起啊,作家就可以把别人弄成这样?我说你别骂我啦,请不要再骂我啦,在很多问题上,我们常常身不由己。她呼呼喘气,好像累了,好像骂多了嘴巴疼。沉默几分钟,她问我受没受过伤。我说我两根锁骨断过,左边,右边,都断过。我晓得断骨头的滋味,我那一下绝不是故意的。她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没人,就我一个。她说你骗人,没儿子?你都那么老了,没儿子也没女人?我说是的,什么也没有。也没钱。你知道的,当作家的和当一个运动员的命运差不多,都没什么钱。我们活得很艰难。她冷笑,说你怕我跟你要钱对吧?你就怕我跟你要钱。你们这些狗男人。我说我带了五百,要不我先——话没说完芙蓉突然哇哇大叫起来,疼啊疼啊我疼疼疼啊。她捂着脚踝龇牙咧嘴一头一脸汗。我冲出去呼唤医生。芙蓉哭了,一面哭一面大叫,妈的陈鹏,你当年也这么疼吗?你告诉我,你也这么疼吗?我说不出一个字。她说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一个狗屁作家,一个踢过球的作家,你看看,你把一个女足球员彻底废啦!
我看着她又没在看她。我站了很久她也哭了很久,后来护士给她弄了一针镇静剂之类她才晕晕乎乎消停了。最后,半小时之后,她睡着了。我凑近发现她睡觉的时候眼睛半睁半闭嘴巴也半开半闭,流了很多口水枕头都湿了,两腿像男人一样叉开,像一摊松软的肉带着某种夸张颓丧像走投无路的狗。呼吸里就有狗味。我终于放松下来。终于可以动弹一下了。我走进卫生间,盯着镜子,盯着腿。哦,脚踝非常无辜非常结实非常正常待在它应该待的地方胫腓骨尽头脚的一部分我长了一辈子的属于我的东西它永远是我的谁也夺不走压不垮打不断。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决定立即潜往广州北京海南或者大理。为什么这几个地方?我说不上来,到底去哪里我也决定不了。
抛硬币?
字面朝上。广州。我赶紧订了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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