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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外交史研究及其现实意义

2022-01-15魏楚雄

关键词:和谐亚洲文明

魏楚雄

摘   要: 研究东方外交史极为重要,因为西方始终误解或忽略东方,而这可以成为东西方冲突的根源。20世纪发生在亚洲的三场战争以及现今中美之间的抗衡都证实了这一点。对中国、亚洲的研究从来就被各种西方观点所主导,它们经常误解、误释中国或亚洲之价值观和外交方式,甚至否认其存在和独特性。实际上,虽然亚洲国家各有独自的文化、传统和外交,但共享某些与西方观念决然不同的理念。东方智慧以一种整体的、真正的全球观来看待国际关系,而西方一神教之信仰持有西方中心观,其本质以二元论为特点。中国人的和谐理念以及坚信道德力量的信念,是与中华民族以及世界大一统之理念密切相连的。这种深深根植在中国知识政治精英心中的理念和信念,在西方政治哲学中是缺失的,所以它们可以是对西方强权政治的补充或取代。为此,提倡对东方文化与东方外交进行深入彻底的研究和了解,以促进东西方之间的沟通、合作与和谐。

关键词: 亚洲;东方外交史;亚洲研究;文明;和谐

中图分类号:D8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2)01-0029-(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2.01.003

一、国际关系研究中“东方”的缺失

世界见证了21世纪以中国为代表的亚洲之崛起。然而,欧美国家却把中国之崛起看作是对西方的威胁而非机遇。中国究竟是欧美的敌人,还是世界和平秩序与自由市场经济的维护者?欧美国家是否准确理解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含义?他们是否懂得中国的政治哲学和理念?这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也是我们研究东方外交史意义之所在。

当前的国际秩序和外交规范主要是由西方强国发展制定起来的,亚洲国家几乎没有参与此过程。对于亚洲处理国际事务的方式,西方学者几乎也都没有认真地将其作为一个值得探讨的学术主题。虽然西方自殖民扩张以来就一直重视亚洲研究,此传统达五百年之久,其代表為雅加达的荷兰亚洲学会(the Dutch Asian Learned Society in Jakarta,1778年),加尔各答的英国亚洲协会(the Asiatic Society of Calcutta,1784年)和法国国家东方语言文化院(Institut National des Langues et Civilizations Orientales,缩写INALCO,1795年)。2 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方因其亚洲殖民地的丢失以及战后重建之迫切需要,对亚洲研究一直兴味索然,也缺乏研究经费。1 后来只是因为“冷战”和越战的刺激,亚洲研究才在西方作为区域研究之一而逐渐获得动力。

无论如何,从总体上看,人们对亚洲或亚洲国际关系的理解,自18世纪以来就被西方观点所支配。在西方中心观的主导下,亚洲常常被西方误传、误解,而亚洲与西方处理事务不同的方式和价值观往往被予以否定。陈光兴(Kuan-Hsing Chen)就批评说:有关亚洲和西方以外的写作“成了认可或不认可西方理论观点的脚注”。2 马丁·雅克(Martin Jacques)也认为,“西方长期以来拥有统治地位,以至于在大部分情况下,西方都变成囚禁在自己各种假设之中、不能看明白非其自身的世界”。3 他提醒大家:亚洲的文明和文化“一直被忽略、被噤声,人们对其充耳不闻、一无所知”。4 许多西方思想家“总体上来说,仍坚持认为我们能简单地借鉴西方的经验、通过西方的眼光和使用西方的观念来看待理解中国”。5 戴维德·C.康(David C. Kang)尖锐地指出,西方学者的态度“把亚洲搞错了”,他们“不仅对那种认为亚洲经验可以迫使人们重新思考或修改源于欧洲之理论的看法不屑一顾,而且毫不关注历史上的亚洲国际关系体系”。6 阿西斯·南迪则将此现象称为“第二种殖民化”,“现在无论是在西方之内还是西方之外,无论是在结构上还是在思想上,西方无处不在”。7

由维姆·斯道克霍夫(Wim Stokhof)为首的一批亚欧美学者,试图在1993—2006年期间解决上述状况,所以重审构思了亚洲研究。然而,他们仍然认为“亚洲与西方之间的相似比亚洲与西方的相异远为巨大”。他们有的把亚洲看作“一种知识形式”而非物质实体。8 他们的观念总是把西方置于人类发展的顶点,现代化被他们定义为西方化,而非西方的历史进程则都按其西方化的程度来衡量。20世纪80年代,赛义德(Said)在其《东方学》一书中对传统西方之“东方观”进行了深刻的分析与批判。自此以后,以西方经验为基础的西方中心观日益受到学界的警惕和批评。然而,这种批评只是“破”而没有“立”,没有真正提供与西方之“东方观”根本不同的东方之“东方观”,即在东西方互动过程中一个真实代表东方的画面和描述。一种建立在亚洲经验基础上对传统西方之“东方观”的回应,特别是在国际关系领域里,将更有助于缩小东西方之间在理解亚洲方面的差距,因为亚洲人对亚洲自身经验的反省梳理和深刻总结,将更加符合实际情况、更有可信度。这就是推动东方外交史研究的原因所在,它也是一个消减当前中美之间紧张关系的迫切任务。由我们从局内人的视角来重新发掘东方外交和东方国际关系之真相的时刻来到了。

二、如何界定东方?

实际上,很多人并不认为世界有东西方之分。赛义德就认为,如果整个世界都实现现代化之后,各国之间的区别都会消除,所以也就不再存在东西方之分。有的学者认为“亚洲”一词只具有地理上的意义,它不代表一个政治或文化的实体。从而,亚洲独特的存在及价值观,其处理对外事务之方式和外交等,都被当作前工业社会之不发达阶段的产物而被否定或抛弃,因为它们被认为会随着经济现代化和政治民主化的实现而消失。1 但亨廷顿却指出,“现代化并不意味着西方化,非西方社会可以实现现代化,但并不放弃自己的文化而全部采取西方的价值、制度和实践”。2 法国年鉴学派的第二代领导人布罗代尔也批评说,如果认为现代化或“单项文明之胜利”将导致世界伟大文明在数世纪里形成的多元历史文化的终结,那是“幼稚的想法”。3 亨廷顿还敏锐地发现,“对东亚人来说,东亚之成功是东亚文化强调集体性而非个体性的结果”;东亚人相信其经济成就“大致是亚洲文化的产物”。4 他认为文明之间的不同“是数世纪的产物,它们不会很快消失”,并将在许多方面影响各国新的历史进程。5 同样,雅克也认为,“从根本来说,以为文化差异对现代性的性质没有深远之影响是错误的”,而“长期存在的文化差异是根深蒂固的”。6 如果文化差异并不会因为现代化而消失,那么是否存在一种亚洲文化呢? 如果是,那么如何来界定“亚洲”?

孙歌在其《寻找亚洲》一书中,把亚洲定义为一个地理概念、政治、历史和精神文化的混合体。7 但杜赞奇争辩说,亚洲“从来只是一个像网络一样联结起来的区域”。8 戴维德·C.康认为,亚洲是一个持久的事实,即“许多亚洲国家一直是在地理上被界定的中央集权的国家,它们远比欧洲国家悠久”。9 阿米塔·阿查亚(Amitav Acharya)则指出,亚洲并非“一个”整体,“关于亚洲的概念并不单一,它是多重性的(虽然它们并非总是互相排斥的),有的是物质之力, 如经济成长、互相依赖的物理力量;而它则来自理想主义的基础,如文明之间的联系和对范式的渴望”。10 确实,学者们对亚洲有非常不同的定义。早在“二战”后早期,学界就形成了对亚洲四种不同的定义:帝国主义亚洲,民族主义亚洲,普世主义亚洲和区域主义亚洲。11 在“二战”中日本帝国主义的掌控期间,民族主义亚洲特别引人注目,它是对西方帝国主义以及亚洲帝国主义之反应的结果。在冷战时期及冷戰之后,帝国主义亚洲对形成区域主义亚洲产生了长期的影响。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极力提倡普世主义亚洲,深信亚洲各民族具有被精神和文明相同之处形成的共同纽带。在20世纪90年代,“亚洲四小龙”高速发展的经济奇迹,又导致学者们提出了回应泰戈尔普世主义亚洲的例外主义亚洲,他们格外重视最初被称为“儒家价值”的“亚洲价值”。

笔者认为,无论在地理上还是在文化上,亚洲并非一个固定的实体,而亚洲具有主导力量的核心地区在历史上是迁移变化的。“东方”是相对于“西方”的一个概念,并往往以东方某个核心体即某个强国或某个强盛文明为代表。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样的东方核心体并非固定,它总是在不断移动,并呈现一种从西向东的趋势。公元前600年,波斯帝国就伫立在欧亚非三洲交界之处。相对于后来与之交恶的希腊,近东的波斯就是当时的东方了;希波战争就是东西方之间的第一次冲突,雅典代表了西方,波斯代表了东方。后来,东方的强国转移到了中东地区。中世纪的十字军东征,就是一场以皈依了伊斯兰教的突厥人为代表的东方与信奉基督教的西方之间的冲突。近代以来,东方的核心进一步东移。横跨欧亚的俄罗斯,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东方。用源自西方的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苏联影响了东方许多国家,形成冷战中的东方阵营。之后,东方的核心再次东移到日本。跟苏联一样,日本也是借助西方的思想文化资源崛起,然后以“大东亚共荣圈”为口号,发动了太平洋战争,制造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东西方冲突。如今,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似乎又代表了21世纪的东方。现今愈演愈烈的美中贸易战,某种意义上不也代表了新一轮的东西方冲突吗?

三、东西方文化之根本差异

所以,尽管东方并非一个固定不变的整体,但它作为一个西方的对应体是存在的。那么,东西方根本的差异是什么? 学者们对此尚未有清晰的答案,但他们的论著的题目和内容,都明确反映了对东西方差异的意识,如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的《西方的没落》、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hbee)的《从东方到西方》、卡尔·A.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的《东方专制主义》、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的《东方之思》、费正清(John K. Fairbank)的《中国对西方的反应》、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的《严复与西方》、梁漱溟的《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约翰·W.奥马利 (John W. O’Malley)的《西方的四种文化》、罗杰·哈特(Roger Hart)的《想象的文明:中国、西方以及它们的首次相遇》,等等。一句在小孩子们中间流行吟唱的句子,也很好地总结了东西方之间存在根本差异的现象:“哦,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两者永不相遇。”1

但是,对亚洲的多种看法和对界定亚洲的不同努力,恰恰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亚洲作为一个实体的想象、观念或现实的存在。从各种不同的、复杂的、糅合在一起的亚洲文化中,人们可以找出许多亚洲的共同特点。泰戈尔声称:“在亚洲各种民族中有一种深刻广泛的统一。”2 斯蒂文·海发现,“属于‘东方’的新想法跟独特的地方传统相联,它们以很不同的方式传播开来”。3 尽管中华文明和印度文明之间有根本的不同,但“它们(以及日本、东南亚和伊斯兰世界迥然相异的文明)只是独一无二之‘东方文化’或‘东方文明’之变体的想法,在近几个世纪以来广泛传播并继续广泛地持有”。4 亨廷顿也认识到,“在承认亚洲的社会和文明之差异的同时,东亚人坚持他们也有显著的共同性”。5 诺斯古德·帕金森则察觉到,“虽然东方文明是互不相同的,但许多东方人享有共同的历史”。6 在香港居住很久的最后一任英国总督彭定康对亚洲非常了解,他承认“亚洲之多元化本身是非常亚洲的。泰国、马来西亚和韩国跟意大利、法国和德国是非常不同的,但正如跟意大利、法国和德国不同一样,泰国、马来西亚和韩国互相之间也是非常不同的”。7

可见,东方/亚洲的存在和特点来自跟西方的两极对立,西方是界定东方的一个参照。 然而,在将两者对照和划分界线时,学者们又有不同的标准和观点。路易·杜蒙(Louis Dumont)勾勒出东方等级化和西方个性化的对立;卡尔·马克思阐明了前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对立;迪尔凯姆(David Émile Durkheim)发现了商业社会和自然社会的对立;马克斯·韦伯归纳出传统社会与理性社会的对立;雅思贝斯看到了自由社会和专制社会的对立;等等。8 那么,什么是奠定东西方之间最根本不同的因素呢? 克鲁伯以六项标准作为界定一种文明的主要因素: (1)时空的持续性;(2)语言;(3)宗教;(4)政治军事之发展;(5)经济和技术;(6)生活方式。9 而亨廷顿认为任何文化或文明的核心因素只有两个:语言和宗教。1 根据这些,特别是亨廷顿的标准来看,东西方的界线是很清楚的,而且保持至今。

首先,据悉尼·卡尔伯特研究所知,从1958至1992年,母语是英语和华语的人口都分别下降了2.2%和0.4%,而母语是印地语和孟加拉语的人口分别增加了1.2%和0.5%。2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母语是蒙古语、日语、韩语、越语的人口中间。这一数据表明,母语为亚洲语言的总人口在增长,而同时母语为英语的总人口在下降。这说明造成东西方差异的关键因素之一几乎始终保持不变。3 其次,在宗教方面,西方人跟东方人有着根本不同的信仰。西方具有悠久的基督教传统,它是西方信众最多的宗教。基督教只承认独一无二、无所不在的上帝,但亨廷顿则认为“西方文明是因其独特性而非普世性而有价值”。4 杜赞奇也强调,“在亚伯拉罕诸教(即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和非亚伯拉罕诸教之间有本质性的区别……圣经之一神教与多神教之间有教义的不同。一方面,一神教以被拯救者和堕落者的强势二元论以及禁止改变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为特点(在后来的亚伯拉罕信仰中);另一方面,通过等级制度的容纳模式,超越性传统与多神教、泛神教和万有神教共存,神渗透贯穿自然世界但也永恒”。5

所以,人们可以经常看到西方对持思想意识异见者毫不妥协的态度。西方认定自己为上帝选择的民族和文明,其思想是以西方为中心的,总是用一种顽固不化的两分法观念来看待问题,非对即错,非神即魔,非白即黑,不留有任何灰色地带和妥协融合的余地。基督教根本不信任人性,认为人生而有罪。为此,西方依赖严格的司法制度来管理内部社会和世界,所以1648年创立的威斯特伐利亚体制就是建立在势力均衡基础上的,其平等的性质是法律意义上的而非真实的。在西方大部分的历史中,威斯特伐利亚体制“是大都限于一组欧洲国家”,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国际体制。相反,该体制强有力的文化成分是“霸权的角色”。6

另一方面,虽然大多数亚洲民族都有其各自的文化和行事方式,但他们都共享某些非西方的文化范式和形态。例如,亚洲人大都以稻米为主食;除了印度人以外,大都使用筷子;他们大都按照农历或阴历来从事农业生产活动和确定节假日;他们都有用草药治愈病人的傳统和实践;等等。更重要的是,大多数亚洲民族都有多神教之宗教信仰的共同根基,如印度教、佛教、道教、神道。这些宗教的信仰者把宇宙看作诸神、诸力和诸民族共同的生存场所,无论是建设性的还是毁灭性的,无论是生还是死,无论是阴还是阳,等等,它们都共同存在,互相平衡、互为一体、共同演变。它们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成为一致。基于这种多元化的视角,东方的大多数民族,特别是中国人,都坚信具有各种不同信仰和生活模式的国家与民族可以在世界上和平、和谐地共存。差异并不意味着冲突。各国和各民族之间的和谐是可能的,是指导人类关系的必要原则。正如约瑟夫·R.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和弗朗茨·舒曼(Franz Schurmann)所总结的:“孔子的论著 (特别在《中庸》之经典中)、范式生活和中国人的书信都强调和谐的价值。人们非常强调作为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之重大原则的和谐。儒家和道家都是在社会或自然中平衡哲学的形式。不平衡意味着人类反对人类,或人类反对自然,把自我与他者分离。儒家和道家都运用其自身的方法来表明统一、整合、和谐与稳定的永恒模式。”7

就拿中国传统的朝贡体制来说,它跟西方的威斯特伐利亚体制一样,其文化成分非常具有影响力,但其主要的政治哲学却跟西方非常不同。雅克发现,朝贡体制是以“和而不同”的儒家观念发展起来的,是“中国作为文明国家之认同和存在的国际伴随物”。1 杜赞奇解释说,“现代普世主义寻求将其作为非特殊、非超然的眼光而正当化”,而“古代的普世主义倾向于设想一种处于世界之外、无法证实的阿基米德力点。因此,受环境限制的知识,必然反映一种特殊的根源和效用。然而,特殊之根源并不能否认普世范围和普世接纳的可能性,所以总有其价值”。2 换句话说,真正的普世主义应该包含或被包含在各种不同的特殊性中,它应该是兼容并蓄而非排外专独的。所以,现当代的西方普世主义是不真实的,因为它仅仅建立在西方规范和价值观基础上。威斯特伐利亚体制认可一个多元化的国际社会,其每个成员都拥有独立的主权,但该体制仅限于一个缩小的欧洲,不包括英格兰、波兰、俄罗斯和奥斯曼帝国,这实际上是地方性而非普世性的,它事实上一直被少数几个强国所主宰,减少或排除了许多国家的平等权利。用亨廷顿的话来说,“对西方是普世主义的东西对其他国家是帝国主义”。3

相比之下,东方的许多民族都持有一种真正的普世观。潘尼迦(K. M. Panikkar)说道:“垄断真理和真相的教义……于印度教和佛教思想是怪异的。在他们看来,任何教派声称其独占真理而其他人要受‘谴责’永远是不合理的。”4 大多数亚洲人和中国人都相信具有不同信仰和生活方式的各族人民可以和平、和睦地共存于世界,差异不等于冲突;各国各民族之间的和睦相处是可能的,它是指导人类关系的必要原则。这种东方/中国的世界秩序观是建立在世界主义和东方智慧基础上的,它从改善主义视角来看待文明和国际关系,这与西方威斯特伐利亚体制的地方主义立场相反。外交是内政的延续。中国在管理自身和对外关系方面是一致的,注重道德和礼仪的力量,而非威斯特伐利亚体制所主张的强权政治和权力平衡。雅克指出,对西方来说,主权意味着“一个民族国家,一个制度”,“主权和单一制度被视作是同义词”,所以该体制是建立在“一个制度,多种民族国家”的原则上。而中国的传统却是“承认并接受其许多区域之不同的存在”,5 是“一个文明,多种制度”或“一个世界,多种文明”的原则。

例如,亚洲处理国际事务的传统理念和价值观之一,就是寻求建立一个和谐的“天下”,即全球的人类共同体。要达到此目的,就要培育和促进文化,推进各民族之间的融合与同化,以文明方式和道德力量而非武力来解决国籍冲突。中国古代经典充满了这样的教诲,要求人们懂得“和而不同”的自然法则与社会规律。如:“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6 “人之所以群居,和壹之理尽矣”;7 “天地合而后万物兴焉”;8 “天地和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9 “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10 “天地之气,莫大于和。……阴阳相接,乃能成和”;11 “而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夫德莫大于和焉”;12 “阴与阳和,气与神和,是谓太和”。13 古代圣贤还以最形象的音乐来比喻表达“和而不同”的哲学理念:“乐者,天地之和也”;14 “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15 “九合诸侯如乐之和,无所不谐”。16 所以,正如基辛格所总结的,和谐是政治家“把整个战略格局当作一个单一整体的一部分来看:善与恶,近与远,强与弱,过去与未来,一切都互相关联”。跟西方不一样,传统中国史观没有把历史看作一个为取得一系列战胜恶魔与落后之绝对性胜利的现代化进程,而是强调衰败和更新的螺旋进程。在此过程中,自然和世界能被理解但不能被完全掌控,最好的成就便是与自然和世界成长为和谐一体。1

四、东方外交史研究及其现实意义

因此,在所有关于东方的研究中,笔者认为东方国家的政治哲学与文化及其对东方外交关系的影响,非常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首先,在亚洲历史、亚洲文学和亚洲文化等方面,学者们已经做出了重要的研究成果,同时却几乎没有任何学者把亚洲政治哲学及其与亚洲处理国际事务之传统方式的关系作为研究主题。其次,中国、印度、日本、韩国、越南等新兴亚洲国家的国际行为,将大体决定该地区甚至世界的和平与战争状态。对亚洲国家处理对外关系方式的错误认识和错误理解将使亚洲国家和非亚洲国家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导致战争和历史悲剧的重复。我们绝不能忘记,20世纪三场最惨烈的战争:太平洋战争、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都发生在亚洲。再次,当前世界秩序和外交行为之准则是以西方理念和模式为基础的,它多多少少排除了亚洲对国际关系的看法和态度。尤其是,今天亚洲国家已经在经济、政治和军事上大大增强了它们在全球的分量。如果不把亚洲因素整合进来,这样的世界秩序就不完整,因而不能很好地运作。一项关于亚洲国家对国际关系之观点的研究将加强西方对东西方外交模式差异和行为准则的认识,将会减少双方之间的思想距离及不必要的摩擦。

笔者认为,我们需要采用跨学科的方式来研究亚洲文化、外交和对外关系,努力从亚洲人的视角,对亚洲各国的外交经历和模式进行系统研究;通过批判性分析,指出并纠正西方对亚洲文化及对外关系史的误读、误解和误释,以缩小东西方外交方式的差距。东方外交史的研究应该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四方面:(1)亚洲国家独特的文化背景与政治传统和政治哲学及其对制定执行外交政策的影响;(2)在现代或前现代,亚洲国家跟安全、战略和对外政策设计有关的内部环境和政治体制;(3)亚洲国家对历史上处理对外关系之手段和话语权的传承;(4)亚洲国家处理重大国际或跨国问题方式的演变,特别是在它们进入当代的时候。

总之,笔者认为我们应该如南迪所述,努力创建不同的亚洲话语权,2 把我们的研究重点从外部、帝国主义和东方主义视角来构建亚洲的角度,转移到从内部、本土和区域的角度来构建亚洲的话语体系和外交舞台。3 当然,我们并不是要把亚洲重新构建成一个同西方对立的地区,也不是要用亚洲设计来取代受西方影响的现实。相反,我们应该像陈光兴所主张的那样,遵循国际主义的地方主义,“尊重传统但不将传统本质化,亦不只是为反对西方的缘故才调动传统的资源”。我们分离西方的地方主义观点,“并非是要把价值体系具体化……而是要重新调查它及其实践。亚洲和第三世界提供了一个比较的想象领域”或“干预的手段”。4 我们期望为主流批评意识做出贡献:“通过重新阐述各种传统的传统来创建新的传统。”5 这正如杜赞奇所指出的,“亚洲社会的各种文化有许多会使现代感受力害怕的张力,但还有其他过分适应现代化的张力,如不自量力的欲望、民族主义和最大化赢利。但对很多人来说,旧的宇宙学——或宇宙学的部分——依然跟自我构成或自我培养之学科有关并特别重要,是把自我与地方、社团、环境和世界联系起来的方法论”。6 这就像王嘉祺所描绘的:“在文化上,东方或西方都不是一个稳定不变的整体,它们两者始终在变化,始终在混杂,特别是在今天这个时代。”1 笔者绝对赞同雅斯贝斯的意见:“西方跟东方离婚后,东方在政治上和精神上依然保持跟西方同样值得仰慕的力量,那是一种西方可以从中学习的力量,它具有迷人的吸引力。”2 虽然“客观的历史分析显示西方一直扮演了一个形成世界的角色,但西方也暴露了它的非完整性和缺陷,这就促使西方去询问如下的问题,它们对西方永远是有益和恰当的:我们将在东方找到什么可以补充我们自己的东西? 什么是在东方成为现实和真理但我们却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它们? 什么是我们之最高权威的代价?”3 当西方询问这样的问题时,东方将成为西方本质之物:“虽然西方拥有卓越,但什么是西方所丢失的? 什么是我们西方所缺失并使我们极其关切但却在东方找到了的?”4

Abstract: The study of oriental diplomatic history is very important as there has been the lasting Western misunderstanding or ignoring of Asia, which could be the source of conflicts between the West and the East, evidenced not only by the three major wars in Asia in the 20th century but also the current confrontation between the U.S. and China. The study of China and Asia has been dominated by Western perspectives that often misunderstand and misinterpret the values and diplomatic methods of China or Asia, and even deny their existence and uniqueness. In fact, although Asian countries have their own cultures, traditions, and diplomacy, they share certain ideas that are completely different from Western ideas. The Eastern wisdom conceiv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with a melioristic and genuine universal view, while the Western monotheist belief is very much Western-centric, characterized by the nature of dualism. The Chinese people’s concept of harmony and belief in moral force are closely linked to the unity concept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the world. Such ideas and beliefs deeply rooted in the minds of Chinese intellectual and political elites are missing in Western political philosophy, so they can be a supplement or moderiation to the Western idea of power politics. Accordingly, this article advocates an in-depth and thorough study and understanding of Asian culture and oriental diplomacy to promote communication, cooperation and harmony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Key words: Asia; oriental diplomatic history; Asian studies; civilization; harmony

(責任编辑:中   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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