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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龙一身是胆也

2022-01-15柏祥伟

福建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赵子龙姥娘表姐

柏祥伟

1

赵子龙和我探讨慢性胃炎的问题,是在一个饭局上。时隔已久,当时是谁做东,我已想不起来了。在小县城生活,彼此之间交往的圈子,就像一个大鱼缸,一汪水里活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使陌生人,见面细谈几句,你做什么工作?在哪里上班?老家哪个村里?哦,那你认识谁不?三句两句攀谈,彼此之间就会有相熟的人。县城的饭局就是熟人的圈子。一大桌子人,坐下来不用相互介绍,端杯喝酒,闷头吃菜,张牙舞爪地谈论一些无关自身的话题。

那一次饭局,赵子龙挨我身旁坐。饭桌上的人都在大谈美国大选的局势,关于谁能最终胜选,饭桌上几个人展开了激烈讨论,相互之间争吵得面红耳赤。我素来在饭局上不主动发表言论,以免言多必失,只做旁观者,听饭桌上的人高谈阔论。扭头看见身旁那个中年男人也像我一样不吱声,绷着脸,神情略有些紧张。他的脸色糙黑,像是没洗干净,嘴巴上的胡子东倒西歪。这是一张大众脸,扔人堆里认不出来的那种人。他把双手拢在怀里,面前的一双筷子整齐地摆在菜盘上。饭局吃到快一半了,他还没动筷夹菜。我以为他是拘束,便用胳膊肘捣他,他受惊似的扭头看我,我说,夹菜吃啊。他听清了,摆手说他不饿,让我继续吃。我打了一个饱嗝,问他跟谁来的,他冲他对面的那个胖头男人翘了翘下巴,示意跟他一起来的。

我想起来了,对面那个胖头男人是医院的内科医生,好像是姓张,记得有一次和他吃饭,三杯酒之后,他抱怨人到中年还没混上中级职称。当时很多人劝他别着急,他还骂骂咧咧地摔了酒杯。

这个张姓医生坐的位置,按照县城里的酒桌礼仪,显然是被邀请的主宾。在此之前,曾经有几次,我跟着别人蹭饭,跟这个张医生相互碰杯喝酒。此时饭局进入中场,三杯酒下肚,话题展开,从美国大选扩散到了酱香型白酒价格的疯狂涨价。七八个人各自说话,发表自己的观点感受,显摆自己的见解,抑或发泄满肚子的牢骚,谁也听不进彼此说什么。

我和他聊了几句,相互问了姓名和工作。他叫赵子龙,目前在乡镇中学做教师,今年教初中二年级的语文课。他这个名字听着很耳熟,我好像在哪部电视剧里看过,是《三国演义》还是《水浒传》,我记不清了。当他得知我在保险公司工作,脸上显出了一些警惕。我明白他的意思,生怕我让他买保险。便说,我在保险公司负责办公室工作,没有推销保险的任务。他显得轻松了。摆手拒绝了我递给他的烟,说胃不好,戒烟好几年了。我问,吸烟和胃病有关系吗?他说,吸烟对身体上的任何器官都有害。稍停,他又说,今天一大早他就去医院,找张医生做了胃镜检查,还做了呼气试验,结果是幽门螺杆菌阴性。我不太明白这个专业术语,他见我发愣,解释说,他之前有慢性胃炎,在张医生的治疗下,已经基本治好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兴奋,主动对我说治疗的过程,他吃了张医生给他开的处方药,四联治疗法。坚持半个月吃奥美拉唑、克拉霉素、阿莫西林、甲硝唑。效果真好,虽然有些过敏现象,身上轻微痒痒,但是比起吃饭冒酸水、胃胀打嗝、浑身乏力好多了。

我目前还没有胃病的症状,体会不到他说的胃病带来的折磨,也对他说的什么四联疗法不感兴趣。打断他的话说,胃病传染吗?他说,去年我查出幽门螺杆菌阳性,当时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纳闷整天胃胀不舒服,经检查后才知道是慢性胃炎。张医生说,这病不能忽视,拖延下去会增加患胃癌的风险。我一听吓坏了,我父亲就是因为胃癌去世的,难道这病遗传吗?张医生说,这病主要的原因是在外边吃饭聚会造成的,如果有人是幽门螺杆菌阳性,筷子和汤勺共同使用,交叉感染的可能性就很大。他神情谨慎地瞄了一眼饭桌上的残羹剩饭,绷着嘴巴不再吱声。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食欲全无,甚至有点后悔刚才用筷子夹了这么多菜。群体聚餐,一个盘子里的汤菜,你夹我也夹,彼此的汤勺相互搅拌,无异于变相吃了别人的唾液和口水。我顿生恶心,走神之际,却听得众人咋咋呼呼地起身穿衣,红头涨脸地朝外走,这场饭局散场了。

七八个人乱哄哄地走出饭店,相互敷衍了事握手告别,心不在焉地说着改天相约再聚。赵子龙走近我,要求加我微信好友。我不好意思拒绝他,便掏出手机让他扫了微信码。彼此挥手告别。

傍晚时,我在家躺在沙发上刷手机,发现赵子龙申请添加微信好友的请求。微信头像是一个古代书生的图片,头戴软帽,长袍宽衣,手持书卷,气宇轩昂的模样。微信个人签名写着: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我刚把赵子龙加为好友,他便立即发来一个握手的表情,然后接连发过来几个网址链接,打开一看,是介绍在外聚餐如何健康卫生地饮食的生活知识。我看了几眼,觉得索然无味,觉得此人有些神经,便懒得回复他。

2

赵子龙和我通过那次饭局认识之后,时常通过微信给我发一些生活保健之类的网址链接,我浏览过几次,大多是一些变相推广治病偏方的软文,或者是一些虚张声势的保健养生秘方,终究是赚取手機流量的垃圾文章,便视而不见,从没回复过他。微信圈里有几百个好友,大多都是通过饭局认识的人,认识之后,一般也不再联系,成为僵尸好友。我素来厌烦谁给我推送微信里的文章,碎片化知识难以接受,信息来源也值得质疑。再说人到中年,看手机时间长了眼疼,与其浏览这些文章,还不如刷刷抖音舒服。

某天晚上,赵子龙忽然给我发来一条微信留言:白主任,明天晚上,请您和张医生在白玉兰酒店小聚,恭请光临。

我看了留言,没回复他。明天是星期六,我打算去南部村庄的山上捡石头。捡石头是我生活中唯一的爱好,既锻炼身体,又可以释放生活压力。就像东晋时期的名士王子猷,雪夜访戴,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我乐于奔波山丘捡石头也是此种心气,不在于捡到了什么样子的石头,而是在捡石头的心情,在失望和希望中寻找的过程,比捡到了什么石头更有价值。

不料第二天上午,赵子龙使用微信语音通话直接呼叫我。叮叮当当响了三次,碍于情面,我只得接了通话。赵子龙语气温和:白主任,我给微信留言了,您看到了吗?我说没看到。赵子龙慌忙说,白主任,那次咱们相识之后,我觉得咱们是内心暗合的人,跟你交流比较舒服,咱们应该加强联系。他吭哧了一声又说:我知道,做菜容易请客难,大伙都忙,聚在一起吃饭不容易,您百忙之中能光临就算给我捧场了,谢谢,谢谢!

赵子龙近乎请求的语气,让我不忍拒绝。那天晚上我去了泗河路上的白玉兰酒店,还特地带了两瓶收藏的白酒。赵子龙早在饭店门口等我。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见面好得多,脸色红润,像是刚理了头发,嘴巴上的胡子也刮得很干净,只是藏在眼镜片后边的眼神略显焦虑。他和我握手,前后进了餐厅,找了一个包间坐定。赵子龙把菜单推给我,让我点喜欢吃的菜。

我瞄了一眼菜单,价格不菲,再打量了一眼餐厅的环境,中式装修,有书香气息,耳边萦绕着古筝曲子,时断时续,听起来舒心。在县城的饭店档次里,算是比较高档。心想赵子龙是个乡村教师,属于拿死工资的人,收入有限,不忍点奢侈的菜品,随便点了几个家常菜之后,把菜单推给赵子龙。我说张医生是主宾,让他点菜,我今天来只是陪客的身份。赵子龙停顿了一下说:我刚接到张医生的电话,他临时有个急诊,没时间过来吃饭了。我说,既然张医生不来,这几个菜就够吃了。赵子龙连忙摆手说,张医生是老铁,以后再约他,咱们两个单独说说话更好。他生怕我坚持离开,匆忙又点了两个菜,招呼服务员赶紧上菜。

六个菜端上来,荤素搭配,看起来色香味俱佳。两个人吃六个菜,确实有些浪费,我问他还想约谁,正好一块喊来聚聚。赵子龙摇头说,我吃饭挑人,朋友也不多,咱们边吃边聊吧。

赵子龙像上次一样,不喝酒。他特意准备了三双筷子,彼此各用一双,另外一双专门用来夹盘子里的菜。他说:你别介意啊,自从患上胃炎之后,我坚持用公筷吃饭,在家里吃饭也是,这样对别人的健康负责。我说这个习惯好,应该推广在全社会使用公筷吃饭。

赵子龙倒了一杯红茶,端在手里摇晃。他不喝酒,我也不好意思独自喝酒,便也倒了一杯红茶,边吃边聊。我问他胃炎彻底好了没,他说下个月再去检查一次,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他夹了一口菜,问我,喜欢读书吗?我说:以前年轻的时候读了一些书,人到中年,心情浮躁,没心情读书了。他问我以前读过什么书,我想了想说,读过《知音》《故事会》金庸的书没读全,三毛的书也读过,还有席慕蓉、琼瑶。毛选全集没读完,小时候看不懂。现在想再读读,我家里有全套的毛选。

我正想还读过什么书,却见赵子龙嘴角歪了歪,迅速又合上嘴巴。赵子龙这表情让我不舒服。我立即反问:你是教师,肯定读的书比我多。赵子龙说:我是工作需要嘛,不得不读。

赵子龙这么轻描淡写地说读书,我怀疑他是故意表现出这样的姿态,心里有些不舒服。赵子龙似乎发现自己的言语刺激了我,转脸盯着我带来的那两瓶酒说:我都半年没喝酒了,此情此景,忽然想喝一杯。我说好啊,提起酒瓶来,拧掉盖子,举着酒瓶对他说:把你杯子里的红茶倒了,咱们喝酒。

赵子龙仰脖把杯子里的红茶喝光了,抹抹嘴巴说:来,倒满。我说:这酒不上头,你放心喝。我给赵子龙倒满杯子,足有二两。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酒。赵子龙朝我举杯碰酒,来,干。我和他各自嘬了一口,摸起筷子夹菜。赵子龙嚼着花生米,探头对我说:白主任,我还是想给你说说读书的事。我摆手说:别叫主任,比蚂蚁蛋还小的官,你叫我老白,我听着舒服。赵子龙说:老白,我知道,现在读书的人真是少了,男女老少都攥着手机不离手。哎,人活着,读书虽然不能带来功利,却有细雨润无声的作用。有人说,读书使人进步,清心明目。可是,我现在却发现,读的书越多,处事越会反复考量,越考量越纠结,越纠结就越胆小,生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我抬脸打量着他,半杯酒下肚,他的脸泛红起来,就像一块没煮熟的猪肝,油汪汪的,虽然看着发腻,但也有些说不出的舒服。我怀疑他不胜酒力,半杯酒下肚,就显了原形。现在很少有人谈及良心这两个字了,这个赵子龙能郑重其事地和我探討这个问题,比上次我们初次认识时探讨慢性胃炎有意思。我说:老赵,咱们年龄谁大?赵子龙说:我属狗,1970年生。我说:那我比你小一岁,我属猪。赵子龙说:没错,那你应该叫我哥。我说:老赵哥,你说起良心这个话题,除了上学时老师说过,小时候家里的父母说过,现在很少听人说起来了。其实,人都是有良心的,那话怎么说来着,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不?赵子龙说:人之初,性本善。我点点头,对他说:你还想再喝一杯吗?赵子摇头说:给我来半杯吧,其实我以前喝酒很少,最多也就一瓶啤酒。今天我想借着酒劲,和你探讨一下良心和胆量之间的话题,你给我评判一下,我到底说得对不对。我说:酒少喝,咱们说说话。赵子龙打了个饱嗝说:我想说的这两件事,都和医院有关系,噢,我先说说我的家庭情况,这样便于你了解这件事的背景,我老家在南部山区的踅庄村,老辈都是从土坷垃里扒食的农民。

我插了一句:我经常去你们村北的山上捡石头。他哦了一声,捡石头?我觉得这活属于吃撑没事干的人才去做。我说:捡石头不在于捡到什么样的石头,在于捡石头的乐趣。他摆手说:这是个哲学问题,咱们不探讨。你听我继续说。我的家庭没有资本背景,全靠我十年寒窗苦读,求学期间就着腌咸菜吃煎饼,才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有了这份教学的工作。有时候我想,现在我的胃不好,应该就是当时吃冷饭喝生水落下的病根。我现在的工资,基本工资加上绩效、住房公积金什么的,每个月五千多块钱。当初找了个纺织厂的女工当老婆,老婆家里也是农门出身,结婚不到两年,老婆就下岗了,因为没学历、没技术,现在一直在家照顾孩子上学。我说:你还不错,工资比我高。他愤然说:我这点工资,要养活全家人生活,还要供孩子读书,不瞒你说,我还背着二十多万元的房贷呢,想想头就疼。跑题了,怎么说呢?我觉得人穷腰不粗,站不直,说话没底气,内心自卑,行事胆小。越是没钱花的人,越看重钱的重要性。我说,这话没错。他说:我之所以说钱这个事,是要说的第一件关于良心的事,就和胆量有直接关系。去年春天,我表姐突然来我家,提来了一布袋绿豆和一桶花生油。往年不太走动的亲戚,突然提着东西来,我猜测表姐会有什么事。聊了一会儿家常话,表姐就说,她家姑娘今年从医专毕业了,学的护士专业,想在县城的医院找个工作。咱们家的亲戚,也就是表弟你有出息,吃官饭,应该认识人多,能不能帮忙?

当时我听了这个要求,没好意思当面拒绝,只得答应说想想办法,尽力去做。表姐很感激,临走时掏出一万块钱,说托人也要花钱请客,这点钱你先拿着用,不够花的我再给你。我坚持不要这一万块钱,老婆给我递眼色,我看出老婆的意思,先留下钱再说。等表姐走了之后,老婆看着这一万块钱很高兴,说很久没见到这么多钱了。她捻着手指数了好几遍,才放进了桌子的抽屉里。我看着这么多钱,也是很兴奋。可是这钱是表姐拿来托人找工作,不是白给的钱。现在大学生毕业就业,都想找个称心体面的工作,我只是一个教书匠,平时交往圈子很窄。求人办事,必须要关系很铁才行。我把自己平时交往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寻摸在医院工作或者分管医院的领导,平时都是所谓的君子之交,蜻蜓点水的关系,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最后想来想去,只能去找给我看病的张医生试试。没想到事情很巧,张医生说现在内科的病房很忙,他正准备给医院写申请,招聘几个护士。你表姐家的姑娘只要有护士从业资格证,咱们走招聘程序,如果笔试成绩过得去,我可以找领导协调,让她来我这里上班。我没想到张医生这么痛快,赶紧表示感谢,把装在信封里的那一万块钱塞给他。他摆手拒绝说,见外了,咱不兴这个。我说,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感谢呢?张医生说,举手之劳,农村家的孩子,找个工作不容易,咱能帮的就帮。我想请张医生吃顿饭。张医生说,都忙,吃饭就免了。你心里也别觉得过意不去。这样吧,我儿子今年读初中一年级,作文写得很差劲,你周末抽空帮我儿子补补课吧,我给你课时费。我说,课时费肯定不能要,我会尽心给孩子辅导功课。

这事差不多过了半年以后,表姐家的姑娘顺利去医院上班了。表姐又提着活鸡和花生油来我家表示感谢。我和表姐拉家常,才知道表姐家这几年日子过得很紧巴。表姐夫长年在煤矿下井,表姐在家里侍弄庄稼。夫妻俩辛苦供两个孩子读书。本来我还想着扣下表姐五千块钱,现在一听表姐这个状况,我给老婆使眼色,示意她把钱拿出来退给表姐,可是老婆装作没看见。后来表姐走了之后,老婆说,那一万块钱早就花光了。我问她怎么花这么多钱,她说,咱家的洗衣机用了十几年,早该换个全自动的了。我的电动车骑起来摇晃,也该换了,买这些东西不都是钱吗?咱们买房子借亲戚们的首付款,我把剩下的钱还给亲戚了。听说钱没了,我当时压力很大。事情已经办完了,如果我留着表姐的钱不给她,良心上说不过去。这钱不是我劳动所得,也不是合法合理的收入。我必须要把钱退给表姐,不然我心里总是不安,像是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实在没办法,我只得向学校里三个要好的同事张口,凑齐了一万块钱。几番推辞之后,表姐收下了那一万块钱。后来老婆抱怨我,你就是胆小,咱给表姐帮忙办事,就说把这钱花了,表姐还能怎么着你啊?我说,表姐夫在煤矿下井挣血汗钱,这钱不退给表姐,我害怕受到良心的谴责。

赵子龙说到这里,瞪着泛红的眼珠看着我,喷着酒气问我:老白,这事要是换成你,你应该怎么办?我摇晃着手里半杯酒,想了想说:我先说一下我对这事的看法。你帮表姐办事,托人需要花钱,并且这事办成了。表姐给你的钱,你不退给她也应该。因为你利用你的人脉资源,舍脸求人,虽然张医生没要钱,可是你以后欠他一个人情,毕竟要还的。你觉得表姐家挣钱不容易,扣留她的钱心里过不去,然后你把钱还给她,心里觉得踏实了。所谓花钱买心安,大概就是说的你这种情况。其实这一万块钱退与不退,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赵子龙打断我的话,可这不是小数目啊,我胆小,一万块钱,我怕拿了这钱夜里睡不踏实。我说:你觉得一万块钱是一个大数目,说明你还是缺钱,才把这一万块钱看得这么重,所以你胆怯了。赵子龙听我这么说,愣怔了片刻,才喃喃地说,是啊,我承认我缺钱,我还背着二十多万元的房贷呢,家具十几年没舍得换。不然老婆不会把那一万块钱花了,害得我还得借同事的钱,再退给表姐。我说,这是个教训,以后不要轻易答应,帮别人去做自己能力达不到的事。赵子龙说,我是看着表姐有难处,才帮了她。我说:你帮完别人,最后的结果是欠下同事一万元钱。赵子龙说:是啊,想想這事有点绕,我好心帮完别人,最后自己却欠下了一万元的债。我说,胆小的人干不成大事,怎么说来着?没出息的人,一辈子吃不上六个菜,这话没错。

3

赵子龙有些羞愧,盯着窗外的大街没吱声。外边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附近的饭店门口停满了车子。自从去年疫情解封以来,饭店正常营业,人们又开始了伙众聚会。饭店生意恢复了往常的火爆状态。隔壁包间里好像有一男一女在聊天,时断时续,窃窃私语。我侧耳倾听饭店大厅里播放的古筝曲子,一时有些走神。赵子龙看看手机,探头对我说:如果你还想听,我继续和你说第二个关于胆量和良心的事。

我点头说:白酒不喝了,要不要来瓶啤酒?他说,我不能再喝了,你想喝就喝,我喝茶。赵子龙把酒杯挪到一边,摸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咂巴着嘴巴说:我姥娘在县城南部的村子住了一辈子,去年死的时候九十一岁,也算是高寿了。她这一辈子,生育两男三女,我母亲排行老二。姥娘死了以后,我才知道,人越老越怕死,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求生的欲望越强烈。人有病之后,内心其实是很怯弱,生怕别人抛弃他。有人说,人老入童,这话真不错。我记得,这十几年里,我姥娘每年都因为各种慢性病住院治疗,年老体衰,肺功能下降,胃功能衰弱,冠心病,脑血管堵塞,走路摇晃,刮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姥娘每次看见我母亲,就说身体不舒服,央求带她去看医生。那语气,软弱得像个孩子,让人听着难受。我姥娘虽然多病缠身,却没有不可治的恶症。医生说,老人只要有人悉心照顾,经常住院治疗,再活三年五年也有可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十几年前,姥娘身体不舒服时,我舅舅和老姨都会积极给她治疗,住院期间,尽心尽力地伺候老人。可是后来这几年,姥娘的身体越来越差,被各种慢行病缠身,每年要住院三四次,每次住院治疗以后,病情缓解,回家过日子,可是撑不过多久,病情又严重,只得再次住院治疗。住院期间,姥娘要有人白天黑夜地伺候,儿女们轮流照顾,给姥娘端饭喂汤,擦屎倒尿。我母亲兄弟姊妹几个,最小的也有六十多岁了,大舅和老姨们也有了自己的孙子。白天黑夜,精神焦虑,精力和体力也不能连续支撑。再说各自家里都有一摊子事,每次姥娘住院治疗,他们都忙得焦头烂额。我和表弟表妹们也是人到中年,各自有家庭孩子和工作,根本没得空闲去替换舅舅和老姨们照顾姥娘。最近这两年,姥娘几次犯病,生命垂危,数次赶忙住院治疗以后,病情又缓解。如此反复,舅舅和老姨们虽然筋疲力尽,叫苦不迭,可是毕竟是生养自己的老娘,尽孝伺候是人之伦理。所以每次听说姥娘又犯病了,亲戚家人都害怕。

去年姥娘犯病是最严重的一次,神智迷糊,呼吸困难,医生告知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老人随时都有可能去世。只是姥娘命大,迷糊了几天,居然又清醒过来,治疗几天,能进食喝水,又过了几天,可以被人搀扶着去厕所了。众人既喜又忧,喜的是姥娘终于又活过来了,忧愁的是以后还要继续伺候姥娘。

那次住院,我老姨和母亲坚持让姥娘在医院多休养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以后再回家,可是舅舅们不愿意,说老人的病已经好了,没有必要再让众人伺候受累,回家休养比在医院里方便。因此他们兄弟姊妹起了矛盾。我舅说,咱老娘九十多岁的人了,咱兄弟姊妹最小的也都六十多岁了。现在咱们是老人伺候老人,勉为其难,再这么下去,老娘的病治不好,咱们的身体也被拖垮了。我老姨和母亲承认这话有道理,他们姊妹兄弟,各自的家里都有公婆儿孙,柴米油盐茶,吃喝拉撒睡,本身就自顾不暇。可是自己的亲娘有病,不能眼看着她遭罪啊。于是矛盾激化了。我舅说,自古都是儿子当家做主,咱老娘的病怎么治,我说了算。大舅坚持让姥娘出院回家。老姨和母亲没办法,急得哭。最后还是拗不过我舅。姥娘回到家以后,病情又开始恶化,再次进入昏迷状态。我舅给老姨和母亲打电话,说咱娘不行了。母亲当时就慌了,哭着给我打电话,让我开车去姥娘家。我和母亲赶到姥娘家以后,看到姥娘躺在床上,虽然神智有些迷糊,但还不像我舅说的已经不行了。姥娘看到我来,念叨着,我想去医院……听姥娘这么哀求我,我登时眼圈就红了,心里刀扎一样难受啊。母亲坚持让姥娘再去医院治疗。可是我舅不表态,却找来村里主持红白喜事的理事人,商量怎么举办丧事。我一看这情势,实在生气,姥娘还喘着气呢,你们却商量如何给姥娘办丧事。我给舅说,姥娘还能救,应该再去医院。大舅说,说得轻巧,你姥娘再去医院谁照顾?谁花钱?这些年给你姥娘治病,累得咱们筋疲力尽,最后的结果还不是落个人财两空?这事还有完没完?我听出了舅舅的意思,你姥娘浑身是病,早晚得死,多活一天和少活一天没什么区别。我舅是长辈,我本来很尊重他,可我舅这话说出来,我登时怒火上头,冲大舅说:只要我姥娘能活一天,就不能眼看着不救她。大舅嚷嚷说:外甥你真长了胆子啦,竟然敢对抗你长辈!大舅这么一说,我急得两眼冒泪。几个比我年龄小的表弟也围在姥娘身边,看着姥娘受罪,束手无策。当时真是怒从胆边生,我豁出去了,把四个表兄弟叫在一起,咱们兄弟们也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咱们不能看着姥娘受罪,应该最后尽一份孝心,让姥娘再去医院治疗一次。如果姥娘这次没救了,咱们心里也没遗憾。我说,这次给姥娘治病,咱们AA制,姥娘治病花多少钱,咱们兄弟几个平均分摊。我说这话的意思,姥娘是咱们兄弟们共同的姥娘,谁都有责任尽一份孝心。我这么提议,几个表弟都同意。商定之后,拨打救护车,再次把姥娘拉进医院里治疗。我和几个表弟跟着救护车去医院,把姥娘安置在病房里。大舅和老姨们随后也赶到医院里,继续给姥娘治疗。我父亲听说姥娘再次住院,是我召集几个表弟的,便打电话骂我,就你逞能,儿女都不过问的麻烦事,你还看不清形势吗?你还要出头逞能,你吃了豹子胆吗?如果你姥娘死在去医院的半路上,这责任你能担负得了吗?我真是委屈啊,没想到父亲会是如此态度。我想让一个人多活一天有错吗?何况这是我的姥娘!父亲指责我,不该你管的事你别管!平生第一次,我有胆量对父亲怒吼:我孝顺自己的姥娘,我救一个濒死的老人,何错之有?父亲扣掉电话,不一会儿又给我打过来,这次语气平和了很多,给我说了一些道歉的话,说他一时糊涂,不该骂我,这事你做得对,我支持你。听父亲这么一说,我当时便哭出声,我不明白,我只是想救自己的姥娘,我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上午,姥娘的神智就完全清醒了。姥娘说,难为你了,我明白,我能多活这一天,是因为你救了我。听姥娘这么说,唉,百般滋味,想想受得万般委屈也值得了。那次是姥娘最后一次在医院治疗。我舅和老姨们也积极配合,悉心照顾姥娘。看着姥娘的病情好转,我舅也给我解释,表示自己当时太冲动,说你和表弟们做得对,是我太自私了。只要你姥娘活一天,我们就会尽心照顾她。那次我号召四个表兄弟给姥娘治病,姥娘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一个月,身体恢复得不错,看起来还能多活一段时间。眼看就要过年了,姥娘坚持要回家过年。我和表弟去办出院手续,除去新农合医疗保险报销的费用,还需要缴纳六千块钱,我和几个表兄弟分摊了姥娘住院的费用。

哎,我再多说几句。我姥娘活到九十一岁,一辈子受苦受累。小时候家里兄弟姊妹多,穷得揭不开锅,为了吃上一口饱饭,经亲戚介绍,姥娘十五岁就去了我姥爷家生活。我姥娘经常给我舅念叨,我当闺女时来你们家,夹着一个破包袱就来了。那时跟你姥爷结婚,穷得请不起乐队,场面冷清啊。我活了九十多岁了,死也算是喜事。你们给我发丧时,一定给请邻村老张家的乐队,好好热闹热闹,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去年春节刚过的一天下半夜里,姥娘在家中悄然咽气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竟然莫名地觉得释然了。看着姥娘去世后安详的面庞,我心里很平静。母亲说,你给姥娘磕个头吧。跪下磕完头,在老亲少眷的哭声里,我默默地走出去。到了村外寂静无人的田地里,我蹲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只是姥娘去世的时候,正是疫情肆虐期间,政府号召居家隔离,减少人群接触,不提倡人群聚集。我姥娘生前要求在她死后请乐队热闹一场的愿望,因为疫情也没能实现。她十五岁那年悄悄地进了家门,九十一岁死后又悄悄地离开了家,真是遗憾啊。老亲少眷几十个人,围着姥娘哭了一场,便匆匆地把姥娘火化埋葬了。

赵子龙说着,鼻子一皱,哽咽着说:埋我姥娘骨灰盒的时候,当时我不知哪来的胆子,也不怕别人笑话,把双手拢在嘴巴上,对着远处的山头,嗷嗷地喊了好几声。我本来是模仿唢呐的响声,嗷嗷了两声,听着就像被人打断腿的狗一样滑稽,当时很多围观的人都笑出声来了,惭愧的我只能擦着眼泪不吱声。

赵子龙抬手擦泪,我也跟着长叹,一时不知道该对赵子龙说什么。包间的推拉门开了一条缝,饭店的服务员探头问:两位,还给你们准备什么饭食吗?赵子龙捂着肚子说:我这会儿胃又疼了,你想吃什么飯?我对服务员说,我们不吃饭了,待会儿就去结账走人。赵子龙面带歉色说,我不吃,你要吃啊。我摇摇头,对赵子龙说,已经九点了,咱们都该回家休息了。

赵子龙摇晃着站起来,显然有了醉意。我想伸手搀扶他,他却拨开我的手,拎着外衣出了包间,奔到服务台上嚷嚷着喊老板结账。我想给他叫一辆滴滴车,把他送回家。没等我在手机上操作完打车的程序,赵子龙已经奔出饭店,沿着大街朝北快步疾走。我喊,老赵你等等,我给你打个车。赵子龙冲我摆摆手,不用送,回见了。他像是生怕我追上他,边说边歪斜着身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模糊的街灯里。

4

那天晚上,我步行回家,洗漱完毕,担心赵子龙是否安全回家,给他发了一个微信消息。赵子龙没回复。我躺在床上,回想赵子龙唠叨他表姐和姥娘的事情,觉得其实他并不是胆小,他之所以纠结的原因是,所谓当局者迷,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是做了正义之事,甚至有着英勇的悲壮气质。再仔细想,又找不到合适的定义来判断他的行为。兀自喝了一杯水,倒头睡去。

第二天醒来,头脑清醒,忙着起床上班,闲暇空隙翻看微信,发现赵子龙一直没回复,想着昨晚聚会,也算是赵子龙把我当作吐槽对象,一吐为快,彼此忙起来就忘了。此后过了很久,赵子龙一直没联系我。曾经有一次,遇着一个临时发起的饭局,我想约赵子龙参加,匆忙中再次给他发微信,他还是没回复。我翻找通信录,发现没有保存过他的手机号。

此后的日子里,我又接连参加了多场推辞不掉的饭局,过后便觉得胃里发胀,不停地打嗝冒酸水,吃饭也没胃口。想起赵子龙和我探讨过的慢性胃炎,不由得有些紧张,便去医院内科挂号,接诊的正是张医生。我和他虽然几次在不同的饭局上遇见,但只是脸熟,没有更进一步的交集。彼此客气几句,说了我的病情症状。张医生看了看我的舌苔,摸了摸我的肚子,打了个哈欠说,没事,以后管住嘴,迈开腿。我问他,需要做检查吗?张医生说,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做个呼气试验,我一听这话,立马想起赵子龙,有些紧张,对张医生说,我记得那个教学的赵子龙,就是幽门螺杆菌阳性。张医生说:你认识他?我说:您忘了,咱们和赵子龙在一个饭局上见过。张医生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赵子龙在这里住了半个月的院,前天刚办了出院手续。我说:他的胃炎又犯了?张医生说:不是,他前段时间被人打了,在外科住了一个月。我一惊:怎么回事?张医生歪了歪嘴角:听说他前段时间在白玉兰饭店吃晚饭,独自回家的路上,看到几个喝醉的小青年对着路灯电线杆子撒尿,赵子龙看不惯,说了几句你们应该注意文明行为的话。那几个小青年骂他多管闲事,让他赶紧滚。赵子龙不服气,嚷嚷着吾乃常山赵子龙,身经百战未尝败。可能他这话刺激了那几个小青年,小青年围上去把赵子龙打得头破血流,差点要了命。我愣怔了片刻,问张医生,你有赵子龙的手机号码吗?张医生掏出手机拨弄了几下,摇头说,没有,我只有他的微信。

我探头看了看张医生的手机,才发现赵子龙的微信头像图片换成了一个全身铠甲、手持长戟的古代将军,杀气腾腾、威风凛凛的样子。稍停,张医生把他的手机递给我,嘿嘿笑着说:你看,赵子龙的个性签名还真有个性——劉备曰:子龙一身是胆也。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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