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湾江水流
2022-01-15汤伏祥
汤伏祥
爱 情
多年后,我站在荒凉的码头边,看着江水轻轻地拍打着斑驳的码头。久远的岁月,把曾经热闹的码头,变得如此败落。芦苇弯了腰,在风中摇曳,曾经赶轮渡的记忆在脑海里荡漾起来。
小时候去舅舅、姨姨家,都是要渡轮渡的。轮船到达村口塘堤外的时间相对固定,但偶有水流快慢的缘故,难免错过这趟时间,就只好在码头等下一趟。因此,从村里到村口外轮渡码头的这段路程,总会担心错过轮渡,于是紧赶慢赶的。
那个时候,母亲常常挑着父亲做的线面去江对岸的舅舅、姨姨村里贩卖,有时换回一些大麦,磨了面粉再加工成线面。对于江水,父母可能没有多少抒情的感慨,因为他们习惯于平淡,或者常年在为生计而奔波,江水只是他们讨取生活的组成部分。母亲小时候常常在江边干活,退潮的时候下滩涂,在滩涂里挖跳跳鱼,还有抓螃蟹。螃蟹多的時候,抓了就腌起来,可以常年配饭。向海要生活,这是非常自然的,母亲如此,父亲也如此。父亲小时,江里的黄瓜鱼跳过村口的水闸,顺着溪水逆流而上,一直到家门口。祖父、父亲拿着网一捞,都能捞上好几条。如今天然的黄瓜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父亲和母亲是因为这湾江水而认识的。年轻的父亲跟两三个同龄人一起渡江来到外祖父的村里做线面。做线面是门手艺活,做着做着,父亲母亲就认识了,相爱了。外祖父村口外的一湾江水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他们在江边一起讨海、散步,约会。在那个年代,相爱似乎是奢侈的,但又是十分自然的。爱情的结合从来都是这样的不可名状,我的父母亲自然也很少讲起他们的过往,或许许多美好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柔情的江水,连接着江的两岸,也连接着父母的青春与美妙。
不过,对于父母的爱情,我是很难用文字来表达的。从我有记忆起,父母亲经常吵架,也经常有温馨甜蜜的瞬间。小时候的画面,常常是父亲用手臂给母亲当枕头。后来,我结婚后,也曾这样给妻子当枕头,但手臂一下子就酸麻了,而父亲当初怎么不会酸麻呢?有点纳闷。年轻的时候,家里比较困难,但父亲去镇上总会带点水果回来,要么梨,要么芭蕉。梨常常是挖了洞,芭蕉则黑得很,软塌塌的。母亲很喜欢吃这两样水果。梨挖了洞,是因为梨采摘了很多天,局部腐烂,小商贩把腐烂的地方挖了,一样可以卖,只是价格比看上去正常的梨便宜很多。芭蕉黝黑也是这样的。但母亲从来不介意,相反,她倒觉得父亲是因为她爱吃所以就买,而且知道买便宜的,这样才是过日子。
但就是这样的甜蜜状,也不是固定的,很多时候,他们也会因为一点小事而争吵,吵起来也是非常凶,言语很是伤人的。小时候的我,面对他们的吵架,常常陷入恐惧与无助之中。后来,我初中、高中、大学都在外地上学,工作也到了外地,真正见到他们吵架的时候就不多了,但母亲常常跟我打电话说,今天又因为某某事跟父亲吵架了。后来我看过一篇文章,写得很是贴切,说爱情只属于青春和老年。年轻时,恋爱,自然是有爱情的,就是父母亲在不算开放的年代里,也是通过彼此的相识而恋爱结婚的。到老了,爱情大概又会回来的,现在的父母虽然也还有吵闹,但彼此间的关心确实比以前多了。而中间大段生活在一起的时间,爱情是抓不到的,或者说,生活把爱情压得找不到影子。这大概就是我父母亲这个年代的爱情吧。
江水,连接着父亲母亲的江水,或者说给了父亲母亲以生活滋味的江水,在他们眼皮底下,一切都成为过往,也没什么特别的,江水不就是这样夜以继日地潮涨潮退吗?当初,他们跨越了江水,结合在了一起。后来,轮渡成为他们走亲戚、谋生活的方式。勤快的父亲加上有生意头脑的母亲,就让江水变得有些滋味,或者说有了生活奔头的滋味。再后来,在江上建起了大桥,轮渡被淘汰了。他们的爱情在磕磕碰碰中,就像那江水一样,平静自然,不曾掀起什么大浪,但也不会因为没了轮渡或者建了桥而干涸。
传 说
江水哺育了生命,还提供了生命赖以生存的食物;潮汐涨落的江水之上,生活着许多人,有些是你所知道的,有些是你所不知道的,有些是现实的,有些是传说的,但不管怎样,他们都以某种方式让我对生活多了些感悟。传说我生长的奎聚村,原先叫门前江村,江水荡漾,潮水来了,船可开到家门口,潮水退去则是一片土坪。江两岸有两座小山面对面,这边是奎聚村,对面是林炉村,中间夹一条二百多丈宽的江坪,村民两头望,来去很不方便。奎聚村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是陈家,一是卓家。卓家有个女儿嫁给陈家,她生下一个女儿叫陈八。这个陈八长得很漂亮,又机灵,对父母特别孝顺,每日父亲种田回家,她都要到隔江对面林炉村去买一瓶酒回来给父亲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间断。原来这时孝女陈八已经成仙了。她把手里的雨伞向空中一抛,伞张开了,飞到江水上,自己一跳就跳到雨伞上。她站在伞上飘过江去啦。因为江水连着大海,江水是咸的,无法种植粮食。一天夜里,陈八跑到江边,解下自己的一双缠脚带,带接带,连成一条长长的带,向对面的山坡抛去,一时间狂风大起,飞沙走石,两座山被带子接起来了,缠脚带变成了一条塘堤。从此,奎聚村门前江变成了一片田地,有八百多亩。有了田地,就能种植五谷,也就养育了一方百姓。后人为了纪念这位仙女,就在村口塘堤上建小宫,叫“姑婆宫”,宫门外有联曰:“脚带围塘留圣迹,雨伞渡江显神通。”
仙女陈八的故事是传说,但于民有益之事,自然是要被人传颂的。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你心中有百姓,你就是百姓心中的神。古往今来,从人而神的传说比比皆是。但一个人要被人崇敬,并被当作神仙传颂下来,那是何等的不容易。陈八仙女的传说,让这湾江水多了几分神秘,多了几分柔情和美好,让我从小在这传颂中知道了神仙的法力,知道了生而为人要孝顺,知道了为人的价值所在。
我祖父对此更是十分虔诚,或者说他就是陈八姑婆信仰的践行者。我祖母三十岁出头就去世了,据说我祖母曾是大地主的女儿,嫁给我祖父的时候,抬了三十二件嫁妆,当时没有车辆运输,全靠人力抬。三十二件嫁妆都是红色的,队伍很长,很是壮观。在那个饥荒的年代,祖母因为饥饿加上疾病英年早逝,留下只有九岁的伯父、八岁的父亲,以及两岁的叔叔。祖母去世后,祖父没有续弦,一心向佛问道。在农村,佛、道常常混在一起。从我有记忆开始,祖父就与这个“姑婆宫”结下了缘分,他每天早上早早起床,到“姑婆宫”烧香,傍晚,又来“姑婆宫”烧晚香。祖父告诉我说,烧香早晚要各一次的,这样才完整。小时候的我,也常常跟随祖父来烧晚香。祖父点完香火,就站在“姑婆宫”前,看着满满的江水,若有所思,但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偶尔他会说一句,“大潮快到了”,或者“滩涂上可以种点东西”什么的。他兴致浓的时候,就跟我讲陈八姑婆的传说,他不忘叮嘱说:“人是要做点好事的,做善事的人,都会得到尊重的。”
祖父与“姑婆宫”结缘,我想他从陈八姑婆那里得到“善”的启迪是最深刻的。虽然他不是村干部,但村里大大小小的公益事,都推他担任“福首”,牵头组织。他从不侵占别人的一分钱财,去世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两角钱。村里人对他十分敬重,他去世时,许多人来送他,为他伤心,为他哭泣,其中有个人就跟我父母亲说,我祖父去世以后会成神的,至少也是个土地公这样角色的神。我们听了很是欣慰。
陈八姑婆给门前江一片田地,江水见证了她的法力,见证了她的善良、孝顺;祖父虽然没有陈八姑婆那样惊人的创造和法力,但也给我们留下了自豪的回忆,留给我们正直、善良的家风。
成 长
我曾读过沈从文先生的《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河水给了沈从文沉思与故事,让他的思绪与笔端伸向了未来,“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分开”。我对于村口的江水大抵也是有这样的回忆,它与我后来的成长似乎也不曾分开过。成长的记忆,构成了我对故土不尽的思念,以及对过往的警醒。
我小学毕业后,还有机会上中学。当年我们小学五年级毕业,升初中是要考试的。班上三十二个同学,初考后只有十一个同学考上初中,有几个留级一年再初考又考上了,大概有一半的同学小学毕业后就直接走上社会,那个时候小学毕业也就十二三岁,就要开始做农活或者外出打工了。想来,自己有机会上中学,后来还有机会上高中真是幸运的。当年我们同上初中的十一个同学,有的中途辍学了,到中考时只剩下七个参加中考,而中考后,只有两个上了高中,一个上中专,其他四个回村里务农。对比现在,我们当初的辍学率是很高的,而升学率却是非常低的。现在有些家长看到初中毕业只有一半的人上高中,一半上中专,就紧张起来,其实在三十年前,这非常自然,三十年前,估计上高中、中专的人还没有学生毕业数的一半,也就是有一半的人初中毕业甚至小学毕业,甚至根本就没念书,直接走向了社会。时代是向前的,现在虽然还有些不理想,甚至有抱怨,但回望三十年前,我们已经有了义务教育,已经有了许多普及性的教育。
江水给了我们宽广、宏大,有时候却也是渺小的。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曾一度以为每个村庄都一样,我们都是依江而居,向江水讨要生活。轮渡穿行,把江的宽阔尽收其中。那大概是我没有走出村庄的原因。一个人困于一片天地,永远不可能知道世界的宽广。我原本以为村口的江已经很宽广了,但其实还有比它更宽广的。大概是因为上高中于我来说是件很难的事情,我当是珍惜的。
高一那年,大概是意气风发的季节,或者是胡思乱想的年龄,我在城里上学,加入了市里的一个青年诗社。青年诗社办了一份报纸叫《八面风》,确实有八面来风之意。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写诗、朗诵诗歌,忙得不亦乐乎。那个真正的诗人,把诗歌写得充满情愫,我们都被他感染。这个时候,他见我似乎是苗子,也就垂爱有加。他来了激情,邀请了当时省内著名的诗人蔡其矫来参加“闽东诗歌笔会”。我们从赛岐码头坐轮船而下,沿途经过我的村庄,村庄在船尾渐渐消失,新的村庄又迎面而来。那个时候,江的两岸已经遍布了各种机器化的轮船,家乡成了全国民间三大修造基地之一,一派繁荣的景象。
轮船里欢声阵阵,如此饱览赛江两岸,顿然诗情画意起来。同船上除了蔡老,还有宁德行署副专员林思翔、省作协秘书长朱谷忠等知名作家。我年龄最小,是船上唯一的学生,自然没见过如此的阵容。我拿出已经备好的笔记本,请这些人给我题词勉励。题词勉励,这在当时是很流行的。当时已经七十五岁的蔡其矫非常健朗、非常欢快,他给我写下:诗有如生命,活得快乐,诗也快乐。
轮船在江水里穿行,一下子穿过了下白石港,江水渐渐变了色,由浑浊变成了蓝色,接着是湛蓝色,江两岸的青山也不见了踪影。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如此宽阔的海港,碧波荡漾,水天一色。那时我才知道,村口的江水是广阔的,还有比村口江水更宽广的海港,以及比海港更浩瀚的大海。
我们在白马港里穿行,浪花朵朵,不知道是谁起了头,朗诵着刚刚出炉的诗篇。一首又一首,仿佛谁都不想错过如此难忘的时刻。对于诗歌,我只是爱好者,但他们也鼓励我来一首,鼓励我操着浓厚的地瓜腔朗诵起来。欢声不只是位居高位者的权利,也是我们这些初出茅庐者的兴奋剂。林思翔知道我是一名学生,就特意跟我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笑语中,我的胆怯一扫而光,渐渐融入了其中。多年后,我与林思翔等保持了往来,他的散文集一本接着一本,出版后都赠送给我。他当初已经位居高位,而我却只是中学生,却能如此勉励我,让我在欢声笑语中成长。我想,湛蓝的海港、浩瀚的大海已经很宽阔了,那比这更宽阔、更浩瀚的,大概就是像蔡其矫、林思翔他们广阔的心胸了。海港、大海是有边界的,而人的心胸、视野,那是无法丈量的。在我成长的路上,我见识了赛江的宽阔,见识了白马港的无边,更体悟了那些对后学勉励、让后学成长的宽广的爱。
今天的赛江两岸,已经停满了轮船,渔民也上岸有了自己的家,还有许多不曾想到的,都在慢慢地改变。我有时候在想,是什么改变了村庄,是什么让今天的村民有了新的幸福感?正像当初我有机会参加“闽东诗歌笔会”那样,觉得是蔡老这些名家博大的爱,是时代的博大胸襟与爱,让苦楚的村民从此告别贫苦,过上了幸福生活。我为他们今天的幸福而欢欣、而自豪。
一湾江水流,两岸青山远。江水见证了我父母的爱情与生活,见证了祖父的善良与高大,见证了我的成长,也见证了我的无知,见证了他者的博大,见证了勤劳勇敢的讨生活者,更见证了时代的博大与爱。人生有代謝,往事总逝去,许多过往在江水的冲刷下,悄无声息,也渐渐被遗忘。但江水哺育的爱,江的博大,却万古不变,源远流长。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