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处理者
2022-01-15北野
北野
一▲每一座山顶,都住着神;每一片星空,都住满了人;每一座楠木殿里,都坐着红衣喇嘛;每一只独自飞过的鸟,都在运送亡灵。
每一只破碎的瓦罐里,都曾盛满浇灌禾苗的甘霖;而每一条锁链,都必须要拴牢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每一条浅浅的溪水啊,都洗涤过脏兮兮的奴隶,也沐浴过洁白的度母。
在这片高高的原野上,我一路昏昏沉沉,是个不知何往之人;明亮的雪山,镜子一样摆在面前,它照见了我茫然无助的心。
吃腐肉的秃鹫,先于死者知道,天葬台上开着六道门;山冈上的风马旗,知道心灵、大地、火焰、天空和江河的生灭秩序。
大峡谷里的佛掌沙,知道雅鲁藏布江的风向和滩涂上的密码。
闭关三年三个月零三天的达仕喇嘛,睫毛上尘土滑落,他知道自己该醒了。
匍匐在大地上的扎西兄弟,突然看见雪山赏赐的虫草和雪莲,他激动得哭了。
磕长头的朝圣者,知道自己肉体已死,而灵魂和牙齿将被摁进佛前的木桩,他流着泪笑了。
身披天珠和绿松石的白玛家的黑牦牛,静静地走向天边,它知道自己就要离开家了。
以雷声、螺号、彩虹和苍鹰为征兆,垂暮的佛爷知道转世的时刻到了。
我一个人走过拉姆拉措山口,尘世啊,我在那面巨大的镜子里,突然看见未来的自己了。
二▲在赶往那曲的路上,我知道念青唐古拉山口,正刮起旋风,雪花顺着峡谷涌出。
白玛家的牦牛,站在山坡上,这么多年,它们好像一动不动。
白玛用一百条辫子,拴住一群黑牦牛;白瑪又用一百个花环,拴住一头白牦牛。当大雪停止,一片虹光出现在头顶;白玛唱着歌,骑在白牦牛身上,到河边饮水,白玛的眼里流着泪,像个忧伤的度母。
青冈树模仿了冰凌的尖刺,赤麻燕托起了整个湖泊的波纹;而崖洞里那个苦修者,却是她十五年前青梅竹马的情人。
现在,他需要用月亮来供养,今夜月光皎洁,手捧哈达的白玛,一个人,默默扑倒在地上……
我担心车子爬过山坡,牦牛会变成暴怒的漩涡;我担心冰大坂,把我逼入雷区,而我突然着火。
我遇见的诗人,在湖水边,流着泪弹唱,他被自己的独白攫住,慢慢变回了仓央嘉措。
而布达拉宫夜广场上,人声鼎沸,众神俱在,我跪下,沉默。
天空、河流、土地和树顶,都将成为一个人灵魂的归宿。
刚刚做回牧人的喇嘛,放下鞭子,又被接回山顶的寺庙,他会为我们念诵《生死本愿经》吗?漫漫长夜啊,我担心自己走在星空下的草原上,一个人的孤苦,永远都无处诉说。
三▲从布达拉宫的盲窗探出头来,我迎面遇见的天空,是一个深渊。
我是在命运的漫游中,突然被它抓住的,我盯住它的眼神,看见大海在后退,一滴水心悸地飞逝,它对我是窒息的。
就这样久久凝视,是水滴石穿,还是泪流满面?
突然,鼓声轰地一响,鸟群唿哨飞过。伟大的生命卷成余音,像一朵白云被远方收走,消散。
你留下的蓝色多好啊,而我们命运苍茫。
两个穹窿的凝视,生出了另一个深渊,它,辽阔而无言。
晨曦,初露的阳光,打在灰暗的草地上,遍布在草地上的河流、湖泊,闪着银光。一望无际的草地,没有尽头;绿皮火车跑起来,是不是很绝望?
藏羚羊在围栏边,痴痴张望。
绿皮火车如一节枯木,它被随意抛在苍黄的大地上,如同一个精疲力尽的老人,吭哧吭哧爬过山冈。
天空下的世界那么大,它既不需要主人,也不需要黄金,它只需要一朵白云,挂在流浪者的头顶上。
白云下,我的孤独,像一头驴。
白云的阴影是一根木桩,我要把自己紧紧拴在它的身上。
四▲阳光,打在哲蚌寺的白墙上,世界一片清亮。梵香浓烈,诸神缥缈。
上山的香客,像信仰中的蚁群一样;后藏来的转经人,伏在台阶上流泪,他肩膀耸动,像一个委屈的孩子。
时间的洪水,一波又一波,撞击着措钦大殿门槛上的铜钉,把它打磨得那么薄,那么锋利明亮。而我是谁?
我千里迢迢而来,坐在哲蚌寺的白墙下,一个人陷入冥想。
喧嚣的俗世里,我利欲熏心;在诸神脚下,我心如止水?
生活在广阔的尘世上,我们多么不容易啊!生死相依,悲欣交集,像孤儿一样。
今天,在佛菩萨面前,你贡献了全部的宝石、酥油、金粉和美酒,而我,只有痛哭一场……
五▲渔鸥沿着湖边飞一圈,需要30天。它修长的身子,被游人喂得又肥又大,在礁石上怎么也站不稳,像打滑的宝石滑入蓝天。
藏族同胞绕着湖边磕长头,需要一年。从春天大雪纷飞,怒云翻卷,到夏天繁花似锦,牛羊满天;青稞麦熟了的时候,他站起身,一遍遍亲吻头顶升起的经幡。
挖盐的木船围着湖边走一圈,需要半年,老船主夜夜坐在船头诵经,小船主的嘴唇上冒出胡须,星空下的一条纸船,就变成了银船。
我沿着湖边慢慢走,月亮下遇见唐蕃古道上头饰华美的女子,都有文成公主的婀娜多姿,而面目苍老的苦修者,他会是骨棱粗朴的诗人仓央嘉措吗?
青海湖底部,一个时间的遗址上,压着三座伟大的山,和水晶一样锋利的盐块;而青海湖的头顶,却是贝叶经里,一片永不结冰的蓝天。
今夜,牧羊人在挖地窨子。秋天深了,他要把自己藏起来。
长胡须的山羊,站在月光下,像个发呆的老巫师。
今夜,月亮向西,挂在寂静的青海湖上,沙狐在草莽中起飞,风声无语,它们取消了翅膀。
今夜,任何一棵树都可以叫桂树,它迎面接受的一把利斧,给它留下一道明晃晃的伤;而坐在树阴下的人,却一言不发,我在天空之镜里,看见了他低垂的白发。
今夜,我一个人在德令哈。月光照在巴音河上,鼯鼠在土坡下打盹,三十年前与一个诗人热恋的姐姐,已经白发苍苍;靠死亡追忆生活的人,比落叶脆弱,风一吹,他的影子就散了。
今夜,在德令哈的月光下,草原空旷,众神如霜,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已经收场;而人生还要继续,写诗的人,需要一支嗓音明亮的笔;需要一座城堡和大地上的月光……
德令哈这座小城,对此却一无所知,它像一穗熟透的青稞,摇荡在无人的梦乡。
六▲月光下,住着小月氏;黄沙里,埋着乌孙的后人;我一生都陷在石头里,是敦煌菩萨,点着酥油灯,昼夜译佛经。
曹魏的兵,站在山崖下,盔甲鲜亮,脸不再白得像奸雄;他们两腮赤红,嘴唇干裂,像褪了漆皮的油灯。
今夜的河西走廊一片烟尘,不知道它明天又会归为谁的版图?无非换个旗子,戍卒仍然是那个两鬓苍苍的戍卒,而佛是不变的,佛坐在崖壁上,千年一瞬。
始终是一副平静的笑容。
飞天女儿,独上星空,夜夜都在迷途商旅的头顶上飞。
万佛一龛都是沙门,遍地蝼蚁无非小民。瓜州信使把自己埋进黄沙,只有僧人,把一句口信送进了远方的长安城。
而石壁上悬挂的几个匠人,却是最蚀心的,他们天天在半空里雕凿,叮叮当当的锤钎声,永不停歇,赤轴黄卷一打开,就涌出一阵石屑,和他们铁罄般黑亮的身影。
我听见城外,流沙在响。我不知道它翻滚的形状,它的烟尘遇到城门,它举起手,够到门环的铜钮,门丁一脸惊诧,像腐朽的木雕一样。
瓜州烽烟骤起是合理的,瓜州的敌情,一夜之间,就翻过了城墙;都护府派一个书生来御敌,显得唐人有无限浪漫;而书生的袖口,墨迹未干,就被鲜血染红。
当我读到凉州词三叠,出了阳关的人,突然一回头,猩红的斜阳,正在大漠中坠落,撞入烈士的胸膛。
而我站在城头,迎接你一列列风声吹遍的山冈,即使停止,也是汹涌的波浪。
一圈圈涟漪,消失于天际。
这和信使有关,信使一去十年,西域已耽于绝望。当我夜半起身,城外一片呼啸,沙场秋点兵,正是一片星辰倒转的喧响。
七▲王圆箓道士是罪人吗?
那些利欲熏心的敦煌人,清朝人,民国人……难道不是罪人?
菩萨说:你把我送到哪里,我都是菩萨。
沿着时光向上走,一直走到鸣沙山下的石头里。这里,幽深,沁凉,空无一人。正是混沌未开,一个冰冷的黑暗宫廷,连帝王也不愿意在其中醒过来。
一个穷困的道士,又老又丑的道士,在沙漠中心,接受了萬千神仙的礼物,它和脑满肠肥之人的遗产,不是一回事;它和旅游者心中的香火道场,也不能同日而语。
我们可以听见:风声,雨声,鸟鸣,看见古佛,青灯,胃里的盐粒,滚动如巨石;
它穿透窟顶,在沙海深处砸出一个黑洞。
一个道士的赏识之人,有神有佛,有鬼有魔,有占卜的星,有命中的人,有时代的劫运,也有必须由王道士一个人背走的骂名……
和时间一样,鸣沙山的脚步并不停止。
愿一夕风起,鼓声追魂。敦煌,莫高窟,和岁月中天天嫁祸于人的人……尽被埋于沙底。
你说,啊,千年一瞬——这真是对距离的赞美。
你说,啊,泉水、宝石、葡萄,它们结成一副身体——这真是对魔鬼的赞美。
它们结晶,闪亮,有果实的甜涩和爱情的美;马在母语中一叫,它傲慢的涟漪,掀开了时间的潭水。
沙砾并不是摆设,它会贴着风声,潜入战场;而战场,将在沉睡的人群中铺开。死亡搅起漩涡,有人从中血淋淋地出生;而马倒下去,就不再站起来,它的骨头成为一圈栅栏,明晃晃地摆在沙漠中心;英雄的魂魄,徘徊其中。
我相信疯狂的世界,仍然需要没有灵魂的肉体,像一匹马的身影,带着众人
反复冲入战场。英雄相信自己会赢得荣誉,像我们,始终相信死亡就是新生。
千年一瞬,等我们再次回来,沙尘中那些鞍鞯,那些雪亮的长刀,仍然会跳出来,和我们一起,扑入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