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九章
2022-01-15章德益
章德益
七十六岁后论写作
七十六岁后,写作,还有意义吗?
你看,你写下的字,每一个都一边出现,一边消失。一边隆起,一边塌陷。一边呼吸,一边窒息。一边燃烧,一边湮灭……每一个字都比纸死得早。每一个笔画都比字死得快。每一片纸屑都比尘埃消失得彻底!
写作,呵,还有必要吗?
你把你的笔尖深深插进纸纹,插进纸的背后,插进语言的核心……宛如铁锹插进泥土,锄头砸进时间,镐尖刺进灵魂。
你是在建造一座空中花园吗?
是的,空中花园!花园在半空盛开。根在脚底下蜿蜒。而落叶早已满地,寒花早已凋零。最后的花粉已飘离梦想,欲望与家园,弥溢进最后的黄昏……
写作,就是把自己扔进语言里活埋自己的最仁慈的方式。
佝 偻
在我的佝偻里寄生着他人的驼背。
有点沉重。
谁的背驼呢?有人问。
我不知道。但似乎与生俱有。
那驼背伴我一生成长。它初始是一只压在我身上的摇床。继而是铁锅,书桌,蒲团,墨斗,太师椅,砧板,秤砣,假山石,太极图。现在是一只蜗牛壳。
它赋予我一千种与所有驼背者平行与缠绵的曲线。赋予我影子之重与生命之轻。
我无法卸下它。如果强行卸下它,我知道,它其实就是我生命尽头的那座坟墓。
自然法则
幸好有自然法则。
否则,兔子就会扛着猎枪捕杀狐狸。鱼就会坐在沙漠上垂钓骆驼。土拨鼠就会在热带草原上追捕老虎。大灰狼就会被小羊羔挂到烧烤架上示众。
古铜镜里就会走出一个先人。照相底片里就會升起后天的夕阳。金字塔里就会举行木乃伊的焰火晚会。逝者就会从尘土里爬出参加婴儿们的追悼会。
恐龙化石就会逃出博物馆,到大街上集体示威,抗议人类对它们祖先的盗墓!
每个天使就会是一个人工授精的魔鬼。每个魔鬼就会是一个转基因的上帝。
冬 天
冬夜太冷。我无处避寒。只能强行挤进一只火柴盒里取暖。
我蜷曲身子,一边挤,一边喊,“喂,火柴,火柴,请你们再往里挤一挤,挤一挤,我太冷了。”“不要大声喊!”火柴棍们赶忙回应,“惊醒我们头颅里睡着的磷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忙噤声。只能蜷拢身子把自己缩小成一根更细的火柴棍,一粒更小的火柴头,睡进火柴盒里。
在一根根排列有序的火柴骨头里睡成一粒磷的苏醒。
纸的呼吸
一张纸,很薄,但我确定它在呼吸。
它呼吸。因为我把它确认为另一片肺。
是的,薄薄纸页的肺!提供你生命的吐纳与灵魂的呼吸。联通你生命的小循环与世界的大循环。
纸呼吸着。折起的纸褶内部吐出低语、梦呓、呢喃与呻吟。
纸呼吸着,吸入外在世界的淡蓝星光、洁净空气与蓝幽幽的泥土气息。
纸的吐纳,纸的过滤,纸的循环系统,纸的生态系统。纸的……自在宇宙。思想是纸的大气层。
孤独的人在书屋里遂有了一个自足的小星球。
房子基因学
这座城市的每一间房子都充满动物属性。
猎豹基因的跑步机。狼基因的剃须刀。狗基因的钱包。狐狸基因的抽屉。北极熊基因的冰箱。袋鼠基因的大衣口袋。蛇基因的领带。长颈鹿基因的立式衣柜,孔雀基因的屏风。美人鱼基因的电视机。水母基因的塑料袋。鲸鱼基因的大沙发。地蟞虫基因的吸尘器。
我们被动物基因的大联盟包围。我们被转基因。双脚被转基因进地毯。眼睛被转基因进屏幕。手被转基因进手机。肺与气管被转基因进吸尘器。汗腺被转基因进空调。臀部被转基因进轿车靠垫。脉搏被转基因进遥控器。血压被转基因进上冲或下跌的股市箭头。前列腺被转基因进黄铜水龙头。恐高症被转基因进高速电梯。
我们消失。房子代替我们生存。我们以装潢一新的豪华建筑不断建构新的洞窑。身上残留着最后的人性。
邻家的狗
夜里写作。邻家的狗在隔壁屋子吠叫。每夜如此。每夜如此。
但当那狗亢奋地一叫,就突然感到那狗也参与了我的写作。有时,我头脑昏沉,思维僵滞,它的吠叫爆发式破门而入,闯进我壅塞的思维,带来一束光的游离与思想的幽明……
有时我的灵感闪电般一亮,又灭了。那狗叫声就会悠悠而来,围绕我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携带着隐约的微光。我沿着狗吠声抬头望去,果然,一星绿光,出没不定,是我丢失的灵感,还是……灵魂?
我并非一人写作。一直以来,邻家的狗也天天参与。只要它一叫,似乎它就一跃坐到我身边,隐身,捏紧我的笔,与我一起写作,甚至还代替我坐在稿纸中央,以我的名义写啊写啊,狺狺不已。我无语。惭愧。只得恳求那狗允许我与它一起在刚完成的作品上共同签名。
失眠者
我每夜被安眠药片羁押上床,囚进被褥,押上枕头,等待梦的监禁。但我很快就从梦的牢狱里破墙而出。极其熟练。在梦的咫尺之外又重获醒的自由。
分明,墙壁上挂钟的钟摆,来回摆动,犹如巡夜的巡逻队彻夜踏着时间的尸体围绕我逡巡。我诚惶诚恐。埋伏在被窝最深处,以最大的耐心等待太阳的劫狱。如此如此,已许多年了。每天的我总表演着这出收监与越狱的失眠游戏。
枕头醒着。夜睡去。安眠药片醒着。世界睡去。
床是最高的祭坛。
原木家具
绵长的黄梅雨季结束后,湿润的空气湿润着月光。夜……我家里的原木家具突然全体发芽,生根,抽叶,开花。回归……一座森林的幻觉。我穿行于其中。枝繁叶茂。树根交错。泉水暗涌。空气透明。群鸟乱飞。而我是这森林内的守林人,或者采药人,隐居在大自然的每缕叶脉里……
突然,隔壁谁家打开了电视机,在看……电视真人秀?
猛然。一种巨大的电子声音、电子节奏,以难以遏制的斑斓色彩与斑斓效应,夺命而来,穿透宁静,破门闯入……
迅速,快捷,我的房子四壁枯干。萎缩……森林消失。翅膀消失。湖水干涸。天空消失。我像一只来不及逃回森林的青蛙,迅速由青蛙退化为蝌蚪,由蝌蚪退化为泡沫,由泡沫退化为沙子,由沙子退化为虚无……
房子,已成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