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根和锻打中进行自我辨认
2022-01-15纳兰
纳兰
为了更好的理解诗人的诗歌,恐怕不能不对诗人支禄做一个简单的了解。在吐鲁番作家研讨会上,支禄曾经获得过这样的评价:“西北大地上的诗意怀乡者”。而新疆吐鲁番并非诗人的故乡,支禄的故乡,是在陇中一个叫做“支家庄”的地方,这个支家庄,正是《猎铁》里支家庄的原型。故乡是文学永恒的母题。读支禄其他诗作,会发现《猎铁》与支禄其他诗歌的互文关系,支禄反复地在处理这样一个主题:如何看待逝去的故乡。
由二十六章散文诗组成的《猎铁》,与其说是围绕着铁,不如说正是围绕着诗人回不去的故乡。在这里,诗人将黄土塬的气质凝结为铁,并通过组章的形式实现对遗失的故乡的重现。
《猎铁》属于单一主题,可以说是在每一个标题下对“铁”的拓展,写铁,铁的品性,也即人的品性。仅从诗歌题目来看,诗人的写作似乎是重复的,单《铁匠》就出现两次,有《黑铁》也有《铁黑》,以及《老铁》《铁匠》《二爷》;《命运》与《宿命》。诗人这样看似重复的方式,其形式正如打铁本身,在一遍遍反复锻打中,试图砸出火花,留下铁的最精髓的部分。在《猎铁》中,与其说是支禄为故乡、为自身找到了铁,不如说是铁找到了支禄。
铁给人的印象,是顽固的、坚硬的,铁同时也是古老的,铁有悠久的历史、多样的形式,铁变得有用之前,必须要经历锻打。而猎,是一种姿态的展示,其主体是人,但软弱的人不能猎,只有原始粗野的硬汉才能驾驭这样的姿态。将猎与铁组合,证明着人通过其行动,不仅成为铁的精神的继承者,更凌驾于铁之上。在诗中,猎铁的人是二爷。
诗人在诗中处理铁时,通过诗性的语言,还原出了铁的本质属性。《猎铁》以《黑铁》开篇。黑铁,是铁的古老与历史的代名词,铁在古时被称为“黑金”,在《黑铁》中,诗人是这样写铁的:“抬头,看到黑铁飞过的天空,留下鹰一样的爪痕;黑铁哼过的歌谣,云一样铺满村庄上空;黑铁走过的路,流星样亮成一条细线线。”作为陨石的铁,是铁神秘的来源及历史的最佳代言。陨铁落到村庄里,但诗人说:“一块黑铁心里自始至终清楚,锻打,是唯一的出路。”这是诗人精神的注入,在这里,铁是自愿接受锻打的。“打出内心的翅膀,亮亮堂堂地和人类过上一辈子。”这是一种面对命运的积极的态度。不仅铁对命运的态度是这样的,二爷对于命运与铁有着相同的态度。这种精神,正像一次次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以精神的高贵实现对于荒诞宿命的超越。
在诗中,我们亦能看到对打铁这种展示原始生命力的劳动本身的赞美:“一块死气沉沉的铁,难道不需要铁锤狠命地喊出体内久藏的火花来吗?一朵朵铁花闪着光亮,像一只只蜜蜂的嘴里含着无数个春天,飞过白天,然后,落进黑夜。”(《铁语》)在诗中,更加重要的是猎铁的人——二爷。二爷是一个打铁匠,他身上体现着中国工匠的匠心追求,在《好铁》中:“二爷背上盘缠,满世界想找几块好铁。渴望一锤子下去,一夜名声大振。一直到客死他乡,二爷,也没找到让他称心如意的铁。”以及《铁事》中:“接下来,细心的二爷在砂轮上把铁打磨出略带微寒的刃口,直到雪山一样闪亮时,二爷悬到嗓门的心放了下来。此刻,铁不管搁在什么地方,都一下子静了不少。//一块优秀的铁,能镇住喧嚣的尘世。”在诗人笔下,二爷通过劳动,实现的是诗意的栖居。二爷是铁的驾驭者,也是题目中的猎铁者:“如果听到铁口无遮拦地说见过的老鼠比马大时,二爷,脱掉横披的衣服,仓皇地起身。然后,抡起大锤,铁,迅速服软。”(《铁语》)二爷实现了与铁的交融:“除此之外,二爷还打了些自己的意志、品质和对命运的看法。”“二爷,把自己打成铁二爷时,午夜的风中,传来二爷和铁交谈,吐字越来越不清晰。”(《命运》)诗人写二爷的老去,但二爷的老去却不是因为“铁”,而是因为“雪”:“许多渗进二爷体内的月光,让铁锤一把又一把震出来,雪一样白了周围的山山峁峁。”(《命运》)诗人将二爷的衰老比作雪,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衰老于他,只是“雪落到心里”,以及“雪,比一背篼铁更重,从此,压得二爷再也直不起腰”,(《雪》)这是铁的辩证法,也是诗人的辩证法:“铁,不怕火,怕柔软如丝的水。柔能克刚,就是这个道理。”(《铁事》)
组章接近尾声,二爷走了。伴随着二爷的离去,有铁的衰落:“村上,铁越来越少。”(《铁,越来越少》)以及村庄的衰落:“二爷走后,除草剂代替了铲子,播种机代替了犁铧,覆膜机代替了锄头,旋割机代替了镰刀……人,一个个进了城,撂下苍苍土地。”(《二爷走了》)这种想象,是诗人对回不去的故乡的感受,这也是所有村庄正在经历的衰落,某些古老的、有价值的东西正在遗失。在《锄头》的结尾,诗人诉说着渴望,正是对某种遗失的宣告:“渴望一把锄头,喝退汹涌澎湃的草,喝退满村庄的荒凉!”结局很明显,二爷不会再有,村庄也会越来越荒凉。在最后一章《二爷》中,诗人把这种遗失化为了诗意的想象,想象二爷“坐在屋檐下抽老旱烟。头顶,缓缓飘来的一朵云,盖住了内心的灰暗,响亮的阳光,大着胆子,赶往午后”,诗人以这样温和的想象图景抵抗荒凉,其努力,正如诗人写诗,是通过想象来对抗遗失。
支祿的散文诗将散文的叙述与诗歌的自由有机结合起来,构筑了以铁与二爷为核心的故乡的精神历史。作为一个从支家庄走出来的人,诗人不断以诗歌追溯故乡,诗人在寻根和锻打中进行自我辨认,“铁”作为唯一的对象,既是作者进行锻打的物质材料,也是为心灵秩序和结构所赋形的载体。二爷挥舞着打铁的铁锤,一如诗人挥舞着拳头,对异化的现实和变异的心灵给予证词般的控诉和锻造般的矫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