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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生性人口负增长经济影响的国际比较

2022-01-14郭亚隆金光照

人口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内生性参与率负增长

陶 涛,郭亚隆,金光照

(A.中国人民大学 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B.中国人民大学 社会与人口学院,北京 100872)

一、引言

人口负增长是特定时空内总人口数出现减少的现象,是出生、死亡和迁移事件综合作用的结果。在人类历史上,人口系统经常受到战争、饥荒、瘟疫等外部事件的冲击,世界人口增长长期处于正负波动状态,人口持续正增长成为人口变动的主导模式还不到三百年。[1]人口负增长则主要出现在部落冲突、国家动乱、饥荒或大范围传染病流行时期,一般不具有可持续性,外部冲击过后人口会很快恢复正增长模式,而且在此过程中并不必然伴随人口老龄化。[2-3]与以往的外生事件引致的人口负增长明显不同,20世纪70年代少数西方发达国家因长期低生育率和老龄化,出现了主要由人口内在动力机制引发的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引发了政府、学界和社会的广泛关注和担忧。这种人口负增长模式与以往的外生性人口负增长有很大差异,表现为人口在下降前往往累积了较长时间的负增长势能,一旦发生,在短期内将难以逆转,并且伴随着人口老龄化。[4]

人口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性要素,人口增长模式的方向性变化关系社会经济发展的全局。当前,学界对人口问题的研究和对人口规律的探索大多基于人口正增长的人口环境之下。然而从20世纪70年代起,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在少数欧洲国家出现,崭新的人口现象改变了人口研究的宏观环境,也引发了人们对经济繁荣是否能够持续下去的普遍担忧。不久之后,中国的人口增长方向也将迎来转折点。自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中国的生育率降至更替水平以下,人口内在增长率由正转负,至今为止已经积累起了庞大的人口负增长惯性,学者们预测中国将于近期迎来人口负增长。[5-6]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和全球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十多亿规模的人口一旦出现长期持续的缩减,其经济、社会发展将受到何种影响?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有助于完善相关人口经济政策和公共服务体系,实现人口长期均衡发展和经济高质量发展协同推进。

部分国家已经出现了内生性的人口负增长,其经济发展的动态变化为探索人口负增长时代人口规模与经济发展之间关系的演变提供了基础素材。本研究通过考察典型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国家的人口和社会经济指标变化情况,对人口负增长的社会经济后果展开探索性分析,以初步了解现实中的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引发了社会经济领域的哪些变化,不同国家的人口负增长对社会经济发展的影响是否存在差异,进而增加对人口负增长时代人口与经济的互动关系的认知,并试图为中国步入人口负增长时代后的政策调整提供一定的经验启示。

二、文献综述

由于内生性人口负增长是近年来才在少数国家出现的崭新人口现象,因此系统研究其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的文献并不多见。从理论上看,在以往经济增长理论的历史脉络中散落了一些关于人口规模缩小可能带来的经济后果的模型建构和理论分析成果,这些零星的成果对人口负增长可能造成的经济影响进行了逻辑推演;从实践上看,也有学者关注已经历过内生性人口负增长的国家所遭遇的经济社会问题,并集中关注其经济增长、劳动参与水平变化、技术进步、资本积累等情况。

1.理论推演:人口规模缩小的经济后果

在古典政治经济学中,马尔萨斯(Malthus)认为人口增长方向的不断变化会推动人均收入向静态均衡水平收敛,人口增长使得较高的人均收入回复至均衡水平,人口缩减使得较低的人均收入提升至均衡水平。马尔萨斯之后,人口增长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成为西方人口学界的重要关注议题。20 世纪30 年代凯恩斯(Keynes)结合大萧条时期人口增速放缓、经济衰退的现实,提出“经济停滞论”,从有效需求不足的角度说明人口减少会导致总储蓄缩减和资本积累减少,长期的人口下降将导致经济停滞。[7]

20 世纪50 年代后经济增长理论逐渐兴起,进一步加深了人们对人口与经济关系的认知。新古典增长模型的结论是:短期内的人口增长阻碍经济增长,人口增速减缓反而有利于人均资本存量提升;而长期的情形则是人均产出的永久性增加仅源于外生的技术进步。之后的内生增长模型的多数结论建立在“人口增长形成规模效应,促进技术进步”这一理论假设上,亦即人口越多,“人脑”越多,技术发展越有利。人口增长的作用在于人口的规模效应,[8]人口负增长将会导致全球范围内技术进步减缓、收入下降。[9]

20 世纪70 年代后部分发达国家(地区)完成了人口转变,人口增长率趋于0 甚至在部分年份为负,而GDP依然维持增长态势。传统的增长理论无法解释发达国家(地区)人口规模出现减少但收入持续提升的事实。[10]近年来,Sasaki 和Hoshida 逐步改进经济理论模型,先以半内生增长模型证明了长期人口负增长后人均产出仍能持续增长,[11]随后又克服了无折旧假定这一缺陷,在模型中引入非可再生资源的衰竭和CES生产函数,同样得出了长期人均产出正向增长的结论。[12-13]究其原因,从要素贡献的角度来看,物质资本和非可再生资源对经济增长的贡献可能十分有限,人口负增长时代的经济增长应该主要被归结为技术进步的结果。[14]部分学者关于人口负增长时代的人口与经济关系的论证也支持了这种观点,[8][15]例如,认为人口增长并非经济增长的必要条件,资本增加、技术进步能代替减少的人口要素以实现经济增长,[16]人口对其他要素的作用受到技术进步的调节等。[17]当然,传统的劳动、资本要素的变动在人口负增长时代也会更为复杂。经济系统自身对于人口负增长的适应性可能推动女性和低龄老人劳动参与率提升,[18]人口老龄化则会增加年轻人的照料负担,对劳动参与率产生负向作用。[19]也有学者从资本积累的角度进行分析,得出了不一样的结论,认为尽管人口减少有利于提高有效劳动的平均资本,促进资本深化,但人口老龄化会使生产型消费减少、服务型消费增加,进而降低储蓄和投资,阻碍资本形成。[20]此外,企业和投资者预期人口下降后,会自发调整生产和投资行为,减少当前的产品生产和投资追加,避免未来潜在消费者数量减少使得当前追加的投资难以收回,因此,进入人口负增长后固定资本形成可能相对下降。[2]

2.实践经验:人口负增长国家的经济社会发展

部分学者关注已经历过内生性人口负增长的国家的经济社会问题,并对已现端倪的内生性人口负增长所造成的影响进行经验分析。

虽然少数研究指出对于欧洲国家和日本、韩国而言,在更小的人口规模达到稳态能获得更多经济效益,[21]但更多研究则表达了对内生性人口负增长所带来的人口总量缩减与结构老化的双重忧虑。当前大多数人口负增长国家(地区)遵循“少儿人口负增长-劳动年龄人口负增长-总人口负增长”的发展轨迹,[22]少数总人口下降早于劳动年龄人口下降的国家(地区),在进入人口负增长时代后也不可避免地面临劳动年龄人口规模的持续减少。[3]如果劳动年龄人口界定范围不变并且缺乏大规模人口流入,那么人口负增长时代的劳动年龄人口规模下降将直接导致劳动力蓄水池的萎缩,[23]人力资源也将受到侵蚀,产生劳动力短缺、养老负担加重、经济活力不足等问题,[24]危害经济发展前景甚至国家安全。如若缺乏有效移民政策,欧洲人口负增长国家的经济将受到强烈的负面冲击,[25]有学者甚至将俄罗斯的人口负增长直接称为“人口危机”。[26]

面对人口负增长,欧洲的部分人口负增长国家通过引进移民以消解人口下降过程中劳动力供应不足的问题,然而人口基数较大时,所需吸纳的外来劳动力规模庞大,数量上难以满足,移民政策的作用事实上有限,[27]而且可能导致移民群体的社会融合问题,带来群体间不平等加剧、社会冲突增多等负面影响。[4]近年来不少研究关注了人工智能对于缓解劳动力短缺的作用,日本等国也积极支持机器人在工业生产和老年照料领域的应用。[28]人工智能的发展在短期内能大量代替低技术水平的职业工人,其对就业的影响表现为替代效应;在长期能提高对高技术水平劳动力的需求,其对就业的影响表现为补偿效应。

上述研究为我们认识人口负增长时代人口与经济社会的互动关系提供了很好的基础,但也存在一些遗憾,一方面,当前的理论分析主要基于人口正增长时代的经济社会发展规律,一般性地假设人口规模缩小会带来的影响,但实质上,人口负增长时代的经济发展规律和人口正增长时代可能有本质上的不同,人口正增长思维下的理论推演未必适用于现实所发生的人口负增长。另一方面,目前的实证分析多是针对个别国家某个经济侧面的孤立的碎片化的分析,事实上不同的国家进入负增长的经济社会基础不同,社会发展阶段也不同,人口负增长的开始时间、下降速度和持续时长都有很大差异,需要在充分考虑这些差异的情况下全面总结其规律。

综上,本文基于现有数据筛选出有代表性的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国家,从队列视角和生命周期思想出发,利用同原点比较模型,系统考察典型国家在人口负增长之后的经济增长、劳动参与率变化、固定资产变化和技术进步情况,以期为中国未来应对内生性人口负增长提供借鉴。

三、数据、方法与思路

本文采用联合国人口司公布的“2019 年世界人口展望”数据(World Population Prospects 2019,以下简称WPP2019)和世界银行数据(World Bank Open Data)考察人口负增长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WPP2019基于各个国家(地区)的人口普查、生命统计、大规模抽样调查等人口统计资料,提供了反映各国1950年以来人口变动过程的详细指标,涵盖年均增长率、人均预期寿命、总和生育率、净再生产率等,为本文开展相关研究提供了很好的人口数据支撑。世界银行数据则包含了反映经济发展、劳动力、技术进步、固定资产等宏观经济指标数据,如GDP 增速、劳动参与率、专利申请数量、固定资产等。

基于WPP2019 数据,本文将一次人口负增长的起始年份至终止年份的集合称为人口负增长时域。在人口负增长时域内,人口处于负增长状态,每年的人口增长率为负数。为了更好地观测连续的人口负增长所带来的影响,在具体分析时,本文主要聚焦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人口负增长时域(简称最长负增长时域)①WPP2019 数据表明不少国家会经历多段人口负增长,最长负增长时域是在一国经历的多段人口负增长中持续年数最长的那段,并非不同国家间的比较结果。,探讨最长负增长时域内的人口负增长对经济社会的影响。

最长负增长时域反映了各国经历人口负增长风险的时期长度,但无法体现人口负增长风险的累积程度。为了充分体现一国人口负增长风险累积的后果,本文计算了在最长负增长时域内各国的人口缩减比例,以此衡量各国人口负增长风险的积蓄程度。人口缩减比例是指在负增长时域内一国某年末的人口相较于负增长时域起始年年初人口的缩减比例,通过计算人口下降规模与起始年年初人口之比获得。在负增长时域内,随着时间的延长,一国的人口缩减比例越来越大,累积的人口负增长风险也越来越多。

WPP2019 数据显示1950 年以来全球约四成的国家(地区)均经历过人口负增长,然而引起总人口数下降的人口要素变动过程却不尽相同。由低生育率驱动的内生性人口负增长是各国未来人口演变的主要趋势,也是各国政府关注的重点,因此本文主要针对以内生性人口负增长为主要负增长模式的国家进行分析。基于已有研究和WPP2019提供的人口自然增长率、人口机械增长率(净迁移率)数据,[3]本研究逐步筛选出典型的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国家并进一步展开分析。

首先,排除人口规模过小的国家(地区)。人口规模小更容易受到人口系统外部事件的影响,人口规模波动的随机性强,难以反映人口负增长时域内人口变化的稳定规律。WPP2019数据没有提供总人口数小于9万的国家(地区)的人口自然增长率和人口机械增长率数据,出于深入分析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后果的考虑,对这些经历过人口减少但总人口数小于9 万的国家予以剔除。其次,排除人口外迁主导人口负增长的国家(地区),即人口负增长年份的自然增长率为正但机械增长率为负的国家(地区)。再次,剔除由战争、地区武装冲突等外生事件引发自然负增长和总人口负增长的国家,包括朝鲜和柬埔寨。最后,在经历过内生性人口负增长的国家中,选取德国、俄罗斯、日本、匈牙利、立陶宛、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波黑)作为典型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国家进行分析。德国是最早开始经历内生性人口负增长的国家,自20世纪70年代起其人口自然增长率一直小于0,但在移民的抵消下,整体上德国总人口规模在增加与缩减之间交替,其最长负增长时域为11年(1974-1984年)。俄罗斯自1991 年苏联解体后经历了快速的生育率下降并在1994 年出现人口负增长。此后,俄罗斯政府高度重视人口问题,通过推进生育鼓励政策、实施健康促进政策、吸纳中亚国家移民等一系列举措,推动人口增长率逐渐回升,在2007 年后回到正增长时域。其最长负增长时域为14 年(1994-2007 年),但是人口增长率在回到正增长时域后始终保持较低水平并且未来将会随着时间推移再次迈向零增长乃至负增长。日本的人口负增长源于长期低生育水平下累积的人口负增长惯性,伴随着深度的人口老龄化,加之偏保守的移民政策,日本总人口规模的缩减态势仍将继续,其最长负增长时域为10年(2010-2019 年)。同时,日本的人口负增长模式和社会文化背景与中国十分相似,关于日本的分析对中国具有借鉴意义。在所有经历过内生性人口负增长的国家中,匈牙利的最长负增长时域最长,达到39 年(1981-2019 年),但人口缩减比例相对较低,39 年间人口缩减比例为10.03%。相较于匈牙利,立陶宛是人口缩减比例较高的国家,其最长负增长时域为29年(1991-2019年),期间人口缩减比例高达25.85%。波黑则是典型的最长负增长时域跨度短、人口缩减比例大的国家,其最长负增长时域为14年(2006-2019年),期间人口缩减比例为12.60%。

本文使用同原点比较模型考察人口负增长的经济社会影响。同原点比较模型是指将用日历年份表示的客观时间轴进行水平移动,生成各国新的人口负增长时间轴,以各国最长负增长时域的开始年份为坐标轴原点(即人口负增长元年),再从这一原点出发对时间序列数据进行比较分析的分析方法。同原点比较模型结合了队列和生命周期的视角,在进行国别比较时,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考察和比较各国社会经济变量自负增长元年以来的发展变化情况。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从人口指标来看,由于各国人口开始负增长的时点和持续时长不同,无法构建平衡面板数据进行分析;又因为多数国家人口负增长的持续时间都不长,也不能构建非平衡面板数据进行分析。从经济指标来看,尽管各国的最长负增长时域至多不到40年,然而在反映社会经济后果的宏观经济指标上,现有的经验数据难以完全覆盖20世纪90年代及更早年份,这也进一步限制了定量分析涵盖的时期长度,只能进行初步的动态变化描述与总体规律探索。即使将各国的情况分别进行回归,多数国家的负增长年份太短,难以支撑加入诸如人口规模、人口结构、经济发展阶段等基础、主要的控制变量之后的简单模型。通过预测延长相应数据的年限,在理论上可行,实际上却是用预测出的人口和经济变动情况来考察完全虚拟的两个变量间的非现实关系,不符合研究目的。数据的限制使得我们无法通过回归分析来系统、准确地揭示人口负增长对宏观经济变量的影响方向和程度。因此,本文的研究重点并不在于精准测度和研判各国人口与经济之间的量化关系,只是进行初步的规律探索,主要通过对人口指标与经济社会指标之间双变量关系的初步考察和简单拟合尝试性地探索人口负增长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

四、人口负增长的经济影响分析

人口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基础要素之一,探讨人口规模进入下行通道后的人口与经济关系有助于完善人口负增长时代的人口经济理论体系,为制定和完善相关政策提供有益参考。本文将基于典型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国家已有的人口负增长与经济发展的实践,运用同原点比较的思路分析它们的社会经济指标变动情况。

1.人口负增长与经济增长

首先,观察人口负增长对GDP增长(2010 年不变价美元)的影响。图1 和图2 展示了6 个国家进入最长负增长时域后GDP 增长和人均GDP 增长的逐年变化,图3 和图4 则分别反映了各国人口缩减比例持续增加时的GDP增长和人均GDP 增长变化。总体上看,图1和图2绝大部分散点分布在0值上方,这表明6个国家在人口负增长阶段仍能实现较稳定的GDP 增长和人均GDP 增长,在既有的最长负增长时域内,各国人口负增长尚未引发明显的经济衰退。沿着横轴往右侧观察,随着人口负增长持续时间的延长,GDP 增长率和人均GDP 增长率为负的散点没有显著增加,整体波动范围也未显现出明显的扩大趋势。在6 个国家已观测的人口负增长时域内,人口负增长没有从根本上扭转经济增长的方向。具体来看,匈牙利、日本和德国的GDP 增长和人均GDP 增长速度相对稳定,增速基本处于0%~5%之间。波黑的GDP 增长和人均GDP 增长速度先短暂下降,随后回升;立陶宛、俄罗斯的GDP 增长虽然起伏较大,有的年份增速超过两位数,有的年份则为负数,但GDP 增长为正的年数明显多于GDP 增长为负的年数。再考察每个国家GDP 增长和人均GDP 增长为负的具体时期,发现经济衰退主要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和2008-2012年之间,前者则主要受苏联解体带来的政治、经济动荡影响,后者主要受到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两个时期的经济衰退更多地源于人口系统外的冲击而非人口负增长。

图1 各国进入最长负增长时域后的GDP增速变化

图2 各国进入最长负增长时域后的人均GDP增速变化

图3 各国不同人口缩减比例下的GDP增速变化

图4 各国不同人口缩减比例下的人均GDP增速变化

图3和图4以人口缩减比例状况作为横轴,分别展现了人口负增长累积风险水平与GDP增速、人口负增长累积风险水平与人均GDP增速的关系。除了匈牙利和立陶宛有部分较早年份的数据缺失,其余4国的散点从纵轴附近开始,对应最长人口负增长时域起始年份的人口缩减比例。往右侧是随着人口负增长风险持续积累,人口缩减比例与GDP 增速、人均GDP 增速的变化,散点的结束位置代表最长人口负增长时域结束的年份。德国、日本和俄罗斯的散点集中分布于纵轴右侧,GDP 增速和人均GDP 增速在人口缩减比例不到5%的范围内起伏波动,散点密集分布。波黑和匈牙利的散点在10%~15%的人口缩减比例范围内结束,立陶宛的人口缩减比例较大,散点在最右方结束,分布也最为稀疏。从拟合结果来看,各国人口缩减比例与GDP 增速、人均GDP 增速的关系在最长负增长时域内并未呈现明显的线性相关,亦即人口负增长风险累积程度对经济增长之间并未呈现简单的促进或者抑制作用。

进一步聚焦于人口负增长持续时间长、人口缩减幅度大的国家立陶宛以及时间短、幅度大的国家波黑。立陶宛从20 世纪90 年代至21 世纪第2 个十年,实现了由中低收入国家向高收入国家的跨越;波黑则一直处于中高收入水平,随着人口负增长风险的累积,GDP和人均GDP增速的变化起伏不定而非持续下降。这从侧面说明社会经济系统自身可能存在着诸如技术进步促进劳动生产率提高,性别平等观念发展推动劳动参与率提升等内在机制,[18]调节与缓和人口负增长带来的负向效应。

从这6 个国家的现实经验来看,无论人口负增长时域的时间跨度或长或短、人口负增长时代开启时间或早或晚、人口负增长发展态势或急或缓,经济都在人口负增长时期实现了增长。这除了受一些经济发展内在机制的影响和调节之外,可能也是因为当前各国人口负增长的年份尚短,程度尚浅,人口负增长对社会经济的影响在已观测到的经验数据内还尚未表现出来。

2.人口负增长与劳动参与率

内生性人口负增长的直接后果是劳动年龄人口供给减少。在劳动年龄界定范围保持不变和缺乏大量人口流入的条件下,一国想要维持劳动力供给水平主要通过提升劳动参与率来实现。接下来,本文考察人口负增长与劳动参与率之间的关系,观察劳动参与率是否因人口负增长而出现提升。图5 和图6 分别反映了各国进入最长负增长时域后和在不同人口缩减比例下的劳动参与率的变化情况。

图5 各国进入最长负增长时域后的劳动参与率变化

图6 各国不同人口缩减比例下的劳动参与率变化

由于德国的劳动参与率数据在多个年份存在缺失,因此不纳入分析。根据图5 可知,除匈牙利外,整体上进入分析的4 个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国家的劳动参与率在稳定范围内波动,没有出现明显的劳动参与率提升或下降。匈牙利的劳动参与率在进入负增长后的第10 年(1990 年)陡然下降,主要是由国内政治经济动荡造成,而非人口负增长所引发。从图6 的拟合结果来看,除波黑外,4 个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国家的人口规模缩减程度与劳动参与率之间呈现一种类似“U 形”的关系,即人口规模缩减程度可能对劳动参与率产生先抑制后促进的作用,而波黑的人口规模缩减程度与劳动参与率之间呈现一种类似“倒U形”的关系。但各国拟合曲线比较扁平,即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明显。

在已观测到的人口负增长时域内,代表性国家的劳动参与水平在稳定范围内波动十数年甚至30年,从单一的劳动要素投入的角度无法解释人口负增长与经济发展并存的事实,需要进一步考察典型人口负增长国家的资本投入、技术进步等经济增长影响因素的变动情况。

3.人口负增长与固定资本形成

总人口处于正增长状态时,投资者倾向于增加在基础设施等固定资本上的投入,虽然可能会造成当下的产能过剩,但在人口再生产模式没有发生方向性变化时,原先过剩的产能会在未来被不断增加的人口所消耗和使用。然而,人口开始长期负增长后,对于人口下降的预期会减少投资需求,投资者倾向于减少对固定资本的投资,以免未来的过剩产能无法被不断减少的人口所稀释,造成资本损失。[2]接下来,本文利用世界银行数据中的“固定资本形成总额占GDP 比重”这一指标,观察6个人口内生性负增长国家在最长人口负增长时域内和在不同人口缩减比例下,固定资本形成如何变化。

图7展示了德国等6国在人口最长负增长时域内固定资本形成总额占GDP比重的散点分布。在最长人口负增长时域内,6 个典型国家固定资产占GDP 比重没有呈现绝对的单向变动或是保持稳定,但是除了德国和波黑,俄、日、立、匈四国在最长负增长时域后期的固定资本形成占GDP比重均有所抬升。整体来看,人口缩减之后,6个国家固定资本形成总额占GDP的比重保持在20%左右波动。图8 展示了不同人口缩减比例下固定资本占GDP 的比重的变化,可以发现不同国家之间存在分野。随着人口缩减比例增加,日本的固定资本占GDP比重整体呈现上升态势,德国呈现“倒U形”变化,波黑和俄罗斯出现“U 形”波动,匈牙利和立陶宛则呈现先升后降再升的变化态势。各国固定资产对GDP的贡献呈现方向各异的演变,使得固定资本形成占GDP的比重并未在人口缩减比例持续增长的情况下出现明显的规律性变化。

图7 各国进入最长负增长时域后的固定资本形成总额占GDP比重变化

图8 各国不同人口缩减比例下的固定资本形成总额占GDP比重变化

4.人口负增长与技术进步

传统观点认为人口维持正向增长的重要性在于,大规模的人口能产生更多的科学技术人才。[29]统一增长理论也强调了经济发展初期人口数量在技术进步上的规模效应。[30]在人口增长过快、即将超出环境承载力、引起资源短缺时,可能产生快速的技术进步,即人口推动技术进步。[31]然而,当一个国家的人口进入下行通道后,将或早或晚地面临劳动力蓄水池萎缩的境况,此时技术进步是否会加快以替代萎缩的劳动力资源成为学界、政府和社会的主要关注点。国内学者指出劳动力作为社会经济发展的基础要素,在人口负增长过程中,其投入数量的绝对减少可能倒逼技术进步,经济发展将同时受到劳动力减少带来的负向效应与技术进步带来的正向效应的共同作用。[32]本文利用专利申请数量作为技术进步的代理变量,观察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国家在最长负增长时域内和不同人口缩减比例下的技术进步状况。

图9 和图10 显示随着人口负增长持续时间和人口缩减幅度的增加,6 个国家专利申请数量的变化没有显示出特定模式。日本和匈牙利的人口缩减过程伴随的是专利申请数量的减少,俄罗斯的人口缩减过程伴随着专利申请数量的增加,德国纳入分析的年份(1980-1984 年)经济增速放缓,而专利申请数量连续上升。对人口缩减比例和对数专利申请数拟合后发现两者在日本、俄罗斯、匈牙利三国有明显的线性关联,但方向并不统一。波黑与立陶宛的人口缩减程度与专利申请数量的关系不太清晰。观察人口负增长时域最长、稳定处于人口负增长社会的匈牙利,发现人口负增长率与专利申请数量关系不强,但随着人口负增长风险持续期的延长、人口缩减比例的上升,专利申请数量却有减少趋势,长期的人口负增长实际上没有刺激国内的技术进步,人口减少加速技术进步的假设在匈牙利没有得到验证。

图9 各国进入最长负增长时域后的对数专利申请数量变化

图10 各国不同人口缩减比例下的对数专利申请数量变化

现代社会的科技创新是一种集成创新,创新的源泉并非散落于庞大人群中的天才思想,创新的主体已然是集中于科研机构的研究人员。[33]如果一个国家人口绝对规模仍足够大、研发人员占人口规模的比重较小,那么人口规模下降并不必然导致研发人员这一技术创新主体的减少,从而不会影响国家技术进步。6 个典型国家的经验数据也反映出在当前人口负增长实践中,人口负增长与技术进步之间并没有绝对关联。

五、结论与讨论

人口规模变动是生育、死亡和迁移事件的综合作用结果。人口系统在过往历史上常常因外部事件干扰产生波动,引起外生性负增长,又通常在外部事件结束后短期内恢复正增长。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少数欧洲国家在人口转变完成后人口增长速度逐渐放缓并趋零,呈现出由长期低生育率引致的内生性负增长,并在短期内难以逆转。新的人口事实和逐渐明朗的人口规律引发了人们的猜测和担忧,认为这会影响未来经济发展的前景。

本文利用联合国2019年世界人口展望数据筛选出6个典型的内生性人口负增长国家,并结合世界银行数据,基于同原点比较分析的思想,从国别队列的角度探索各国自进入人口负增长时代后,其经济社会发展是否已呈现出一种类似生命周期的规律。由于各国人口负增长起点不同、持续时长不同,同时许多国家的人口负增长持续时间仍较短且存在数据可得性问题,使得我们无法进行有效的回归分析,因此我们主要尝试通过考察人口负增长与经济社会指标双变量之间的关系随时间推移而发生的变化,初步考察人口负增长的经济社会后果。结果发现人口负增长与经济变量之间的联系在部分国家的经济指标上体现出线性形式,然而整体上看,非线性的联系居多。到目前为止,不同人口负增长模式的国家均呈现出人口负增长与经济增长共同存在的事实。人口负增长对经济增长、劳动参与、技术进步和固定资产存量的影响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充满不确定性和异质性。进入负增长时域后,各国劳动参与率整体上在稳定范围内波动,人口缩减状态下实现经济增长并不必然伴随劳动参与率的提升;人口负增长对固定资本形成占GDP比重和技术进步的影响方向尚未呈现出统一规律。

不同国家的经验表明人口负增长对宏观经济指标的影响方向或正或负,最终方向是多种效应合力作用的结果,其具体机制还需借助更多的观测数据加以探讨。人口负增长是人口发展的新阶段,其人口、经济互动关系很可能与以往人口正增长时代的规律不同。结合前文分析来看,无论人口负增长时间或长或短、人口负增长速度或急或慢,国家的经济发展均尚未受到人口负增长的明显影响。这表明在人口负增长有限的人类实践经验中,人口负增长在一定时间期限和一定缩减幅度内,尚未对社会经济的平稳运行产生显著干扰。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应当保持警惕,需要认识到中国面临着的是一个人口迅速下降和老龄化持续深化并存的人口负增长时代,在“未富先老”和“未富先负”的背景下,“快负快老”的人口前景仍不可避免地会对经济社会发展造成一定冲击,可能会带来一定的隐患。因此,需要尽快形成完备的生育支持、就业支持、养老支持体系,加快科技创新和产业升级,以实现人口负增长软着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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