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管漏了
2022-01-13宿颖
半夜,我坐在马桶上反思。他说,我们的认知,方方面面都差距越来越大。我想,终于到了这一步。
一滴水滴在头顶,正正好好。头顶正上方的水管上次裹了水泥,几个月前是看到有部分洇水,这就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直都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头顶的水管不就是楼上马桶的下水管吗?不是吗?
上次,大概一年前,也是水顺着头顶U型管子的底部滴下来。开始是几天一滴,被砸中是偶然。后来是一天几滴,知道可能会被滴到,就真被滴到了,象征性擦擦头顶了事。我看水是清的。再后来,严重的几天,其他的管道壁上也有水流下来。我就拿厨房用纸把管子包住来吸水。不知道是什么水。不敢碰。水柱越来越大,并且越来越浑浊。看这架势,怕是还能再渗到楼下去。我有点着急了。我们这几年租的是自如的房子,但自从租下了就没和管家联系。这会儿需要联系维修却不知道谁是负责我们的管家。房子是韩宇租的,我没经手过这些事,就只能着急地等他的消息。还没等到维修师傅来,水流神秘地自己变小了,渐渐回到滴答的状态。
自如的维修师傅来的时候,包管子的纸都干得差不多了。他一脚蹬上马桶一脚蹬上洗手盆,站在洗手盆上把天花板的一块板子撬开,歪头往里看了看,说有漏水的地方,告诉管家,让管家联系楼上,找出漏水的地方。说完他再一脚踩马桶一脚踩地下来,收拾工具包走人了。租自如的房子,主要就是不用和房东及邻居打交道,一切可以交由管家处理。微信里说不清楚,我一般都是等韩宇晚上回来告诉他。晚上我给他说让管家找楼上,看看是哪里漏水。他说好。
几天过去了,管家那边还没有动静,漏水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滴着。我给韩宇说,就直接让师傅来把管子封上一层腻子不就行了?他说没那么简单。
后来维修师傅又来了一次,我不记得是不是上次那个人,或许是同一位师傅,因为他们用了同一种步伐踩上洗手盆,打开天花板上的同一块板,往里看看,说楼上有漏水的地方。但是,如果是同一个人,同样的事情为什么要再做一遍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韩宇赶着去上班之前,给他汇报了师傅的意思,但因为师傅说得不明不白,或许是我听得不明不白,我也无法更明白地转述给韩宇。或许是我压根儿就不信这个师傅,所以没有理解他的话?我给韩宇说,他是那样说的,还和原来说的一样,要检查漏水点,但其实把那个管子封住不就不漏水了吗?韩宇问师傅到底怎么说,我说师傅说要检查楼上哪里漏水,但管家和楼上沟通到底是啥情况我们也不知道,这水一直在滴,为什么不能直接让师傅来把管子封住呢?韩宇说你说这么一堆,师傅是这么说的吗?师傅到底怎么说的?
最后来的那一位师傅,不知道和之前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最终还是按照我说的方法,用水泥把水管封住了。他这次是带着水泥来的,没有检查,没有询问,只抬了一下头,就找准了马桶上方那个正在滴水的U型管道。他之所以采取这个办法,或许是因为我们报修的时候报的就是水管漏了,请求给水管抹层腻子,而不是楼上水管漏水。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滴滴答答了两个月,一下子清静了,生活又有了希望。
现在,时隔一年,一滴水又落在了我的头顶。这滴水也没有让我即刻从马桶上起来。我本来坐在这里也不是想要上厕所。韩宇睡了,厕所和卧室隔了两道门。厕所似乎是一个领地,一个人占上了,就能保证在一段时间里独享。人当然是需要个人空间的,房子越小越需要。
或许是因为房子小吧,我也感觉韩宇在家的时候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是想给他腾地方,还是我做自己的事也怕被打扰,总之有点不知道要干吗。如果我在家看着电视他回来了,我就不知道是该继续看还是把电视关了。我通常会选择把电视关了,在这个集客厅与卧室于一体的房间里,一台播放着的电视机就等于是用声光电占据了全部空间,新进来的人,跟不上電视里播放的内容,多半也不感兴趣,你只有通过关电视来表示对对方的接纳。但是,如果关电视这个动作做得不对,具体说来就是时机把握得不准,又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如果他一回来你就关电视,这个动作看上去反而是一种拒绝,一种斥责,仿佛在说:我电视看得好好的,你回来做什么,真是扫兴。你要等他进来屋子,看两眼电视,面露鄙夷,表示不感兴趣,这时候你再关掉。或者先和他交流两句,我在看某某某节目,有点意思,你要不要来看看?等他看了两眼说不用了你看吧,这时候,你继续看或者不看都可以。
最近他回来,我说我在看某某某,挺有意思,你要不要来看看?他总是连头也不抬一下,说不用了,你看吧。这时候我就会直接把电视关掉,心想真是扫兴。
我们交流过了,也不能说我们全无交流,在我一再地追问下,他说:
理性地讲,你自己一个人过一定是对你更好的选择,你会更独立。长远来说,一定是对你更好的选择。不用担心,这些你一定能做好的,不会的慢慢学就好了,你的生活一定会更好的。
他说话时的表情平静而陌生,就像一个人生规划师,面对流水的客户给出标准的答案,你不能说他的方案不是为你定制的,他的语气甚至都能让你相信他是真心为你好,但你就是觉得这整件事就是一个笑话,你除了笑出声无以为报。
见我并不能接受这样的人生建议,他变换了策略,他说分开起码他会生活得更好,因为他只要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他一个人一定会有更高的生活质量。他还有繁忙的工作和需要照顾的父母,这些已经让他身心俱疲,如果都能抛下,他愿意全抛下,但他不能,所以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这步更是失策,把局面转变成我不断向他道歉,并保证今后会主动承担这个家更多的职责。惩罚促使我倒推自己的罪过,我到底做了什么让韩宇非要离开不可?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急需一个确切答案的时候,他给出的选项:自我意识过剩、情绪化、脾气差、料理家务能力低、不会做饭、不学开车等等等等,全都成了我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哦哦哦哦我知道了,不就是这些吗,好的我知道了,我改,我全都可以改。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期限,他可以根据这个期限内我的表现来决定去留。他不置可否,我就算得逞了。我还画蛇添足地问了他希望这个期限是多长时间,我心里想的是半年,他说一个月,可见他是多想早点结束这一切。后来我们折中定为三个月。
两个月过去了,我见生活逐渐回到正轨,我说可以了吧,他反问你当初说的是多长时间?人一旦相信自己有罪并且要面临相应的惩罚,就会怀有赎罪之心。这两个月过得飞快,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全新的人了。我意识到了自己以前不曾意识到的问题,没想到因为这些“无意识”而给身边的人造成了很多伤害,而且在我的无意识下,这些伤害日积月累,才让我们的关系到了崩断的边缘。如果我不那么“自我”,很多我认为的问题就不会是问题,从而我也就不会产生那么多情绪,没有那么多情绪就不会有那么多表达,没有表达就不会有争吵……
今天临睡前,我试着和韩宇讲了讲晚上在健身大课遇到的事,这件事过去几个小时了,我还是没想通。我问他,我给了教练一包纸巾来擦汗,她用了一张,课后那包纸巾就扔在地上,如果你是我,你会去拿吗?他说,拿啊,为什么不拿?我说,我没拿。他在酝酿睡意,或许不解但没有回话。我说我好意借给教练纸巾,她即便不认识我,也忘了是谁的纸,她完全可以问一声,我会去拿。但那包纸就那样扔在地上……他迟缓地说,人和人之间认知的差距是巨大的。听上去他快睡着了。
为了不影响他睡眠而惹怒他,也為了不使他又一次确认我是那种自我意识过剩的奇葩,我没有和他讲事情的全貌。今天的教练特别卖力,上课没多久她就已经汗流满面。她的汗都要流到眼睛里了,于是她停下向站在第一排最中间的娜娜借纸巾。我都知道她的名字,娜娜,每节课教练都要亲切地叫上几遍。娜娜从裤兜里掏出了皱皱巴巴的一小片纸,教练看了笑了,但她还是拿去用了。音乐还在继续,我们都没有停,因为我站在后排边上,身后就是储物柜,于是跑到后面拿出了包里的纸巾,又跑到在镜子前做示范的教练身边,为了不打断她,我把纸巾轻轻扔在了她附近。放下纸巾我立即跑回原来的位置,转过来看见教练冲我微笑。我无暇回以表情,唯有更集中精力地练习,我的基础实在太薄弱了,同学的站位分布差不多就是水平的分布。
但是后来一切都和我预想的不一样了。这也是我不敢和韩宇说的部分。教练几次走到我这边,我想她要来指导我的动作了,搞得我有些紧张,做错了几个平时不会错的简单动作。可是,她每次走到我左边的学员那里就停住了,仿佛她右边不再有人,仿佛我不存在。原来她每次过来都是为了指导左边那个人的动作,或许她是来试课的?或许她报了教练的私教课?或许她们本来就认识?不管怎么样,她们是有某种关系的,而我只是一个站在后排角落的随机学员。其实我觉得教练不应该对学员差别对待,对一些人特别地好,就等于对另一些人不好,好与不好是相对的,何况那人就站在我左边,何况我为教练递了纸巾,而在教练流汗流到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她除了眼睁睁看着还做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做。
此时深更半夜,我坐在马桶上想着这些,还是想不明白。整节课教练只用了一张纸巾,她在不擦汗的时候就把这张纸巾叠好垫着纸包放在镜子前的地上。下课的时候,她拿起这张纸巾揉成小团带走,而纸包被留在了原地。那个翠绿色的塑料纸包就被落在了那里,它虽然小,但却是那么显眼,所有人都能看见,但没有人看一眼。
教练只带走和她自己有关的东西。那么那包纸和我还有没有关系?我把它送给了教练,教练把它留在了原地,我到底应不应该把它捡回来?按照韩宇的逻辑,纸就是纸,而且本来也是我的,还能用,为什么不拿?但为什么我却觉得它不再是原来我的那包纸巾?
我就不应该给教练递纸巾,如果我不给她纸巾,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我不会在意她特别指导了我左边的学员,我也不会想她把我的那包纸留在地上仿佛都不愿意多碰一下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头顶砸下一记水滴,我抽了自己一巴掌。原来扇巴掌并不疼,而是一阵清凉。这阵清凉让我内心平静了不少,这一发现带给了我神秘的喜悦。善意为什么会带来伤害呢?我又扇了自己两耳光,我想让自己头脑更清醒。真的不疼。我知道韩宇会拿认知说事,这是他一贯的论调,什么认不认知啊,谁不会自以为是,谁不是在伤害别人呢?我不想再上这个教练的课了。我不想再承受这一切了。又是一阵清凉,真爽快啊,这可能会让人上瘾。
【作者简介】宿颖,曾任图书编辑,现自由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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