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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者

2022-01-12李亚强

飞天 2022年1期
关键词:铁锨坡地爷爷

李亚强

河湾里的水退去了,洪水漫过的地方像结了痂的伤疤。河沟两侧的坡地上长满了各色的野花,茂盛的杂草中夹杂着野草莓和树莓的藤蔓,松鼠在高一点的悬崖上跳跃自如。天蓝得有点不像样子,地里大片的庄稼已经被收割,未收割的玉米和土豆看上去也无精打采,晒完秋天的最后一点阳光,它们也要颗粒归仓。

这是村庄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我们把驴留给坡地,把时间留给自己。每个人肩头上都扛着一把铁锨,在农村,铁锨是万能的工具,可以挖、可以掘、可以刨、可以铲。我们拿铁锨的目的是拾驴粪,那时候地多肥少,驴粪是好肥料,所以自家驴拉下的粪蛋一定要用铁锨铲上带回家。

顺着水流的方向,我们几个小伙伴各自选一个点,用铁锨铲开长满青草的地皮,然后垂直往里挖,挖出可以容下一个人的洞后再往左右方向挖。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我们将长达四五米的地洞挖通,然后在洞里汇合。我们这样突然在河沟的坡地里挖一个洞的意义何在呢?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只是有一段闲置的时间,有一面闲置的坡地,正好我们有一把闲置的铁锨,所有无意义的事物组合在一起,便成了我们挖洞的意义。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恋于挖掘。我在村西的苜蓿地下面的坡地上挖出一个洞,正好就在最西头的一棵杏树下面。我的想法是通过平行挖掘,一直挖到杏树的根为止。当我挖了三四天才挖出一个只容得下两个人的洞时,放弃了原来的想法。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干着干着就改变了想法——本来想扛着铁锨去翻地,却在半道挖了一窝黄鼠;本来想去赶集,却在下一个村子碰见了亲戚,于是去亲戚家坐一上午。这个洞最终也变成了无意义的存在,唯一一次派上用场,是我在那里放驴的时候,突然下了一阵雷阵雨,我猫在洞里半个多小时。

我迷恋挖洞其实是有原因的。在我很小的时候,祖母曾给我讲过一件事。隔壁的叔叔家祖上跟我们家一样都是贫下中农,但是到了父亲这一辈,他们家在翻新完房屋后突然发迹了,日子越过越红火。后来有好事的村民多方打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叔叔家在翻新房屋打地基的时候,在地下挖出了一坛子银锭,到底坛子有多大没人知道,坛子里有多少银锭也没人知道。我不知道祖母是编造的还是确有其事,那是我对大人所讲的一切都深信不疑的时候,因此我非常确信隔壁的叔叔家肯定是挖出过银锭的。

我便期望着我家在翻新房屋的时候,也能挖出一些银锭或金元宝,最次也是银元出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家并没有翻新房屋。老旧的小院子格局简单,只有北面的正房西面的厢房和东面的厨房,院子与牲畜的圈之间隔着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墙。正房背后就是黄土崖,东西各一孔窑洞存放杂物。留给我可以挖掘的只有一小块空地,村里人讲究迷信,哪一年哪个方向可以动土都有说法,所以一小块空地也不是我随便想挖就能挖的。

只有庄院以外的广阔天地就没有那么多讲究,我扛上铁锨想挖哪里就挖哪里。我希望能够找到那些隐秘的、确凿存在的宝物,从而改变家庭拮据的经济状况。从这方面说,我在村里挖洞也是有意义的事。

终于有一年院子西面可以动土了,老旧的西厢房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半村人前来帮忙推倒房屋,然后在旧址上重建新房。在挖地基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在西厢房与院门之间的空地上挖出来一些碎砖烂瓦,再挖,发现下面是一孔与地面垂直的地窖。这让我兴奋不已,期待着人们能从地窖里挖出一些值钱的东西来。可是当人们将地窖口彻底挖开时,发现里面只有经年的碎砖和潮湿的泥土。看来我的祖上,从来没有阔绰过,这一点从我们家族连一个族谱都没有其实就已经可以知道了。

但是我并不甘心,既然有人已经在这个村子里挖出过银锭,那一定还会在村子里挖出一些东西来,即便不在我家院子下面,也会在其他地方,等待着被人发现。

与我一样对此持有深信不疑态度的还有珍来爷爷,他的年纪与我的父辈相当,但是辈分却比他们高出一辈。村子里的人就是这样,一代代繁衍着,同辈年纪最大的已经当爷爷了,最小的可能还没结婚,如此经年,辈分就会越差越大,甚至出现行将入土的人却是几岁孩子的孙子辈的情况。我的小学同学中,就有好几个是我的爷爷辈或者叔父辈的。

我是在挖野柴胡的时候看到了珍来爷爷,他在高处的坡地上,我在低处的坡地上,我在挖柴胡,他在挖什么却不得而知。我手里的家具是铁锨,他手里的是一个短把卷刃的工具,当时我叫不上那个工具的名称(洛阳铲)。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他,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谁跟谁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呢,只不过一个大人与一个小孩之间的见面,仅仅只是瞅一眼而已。

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但是都没有说话,他低头继续挖掘,这下我看到了他手里揪着的柴胡。他跟我挖的东西一样。这让我有些诧异,在我俩单独相遇之前,他已经在这个村子里的很多地方尝试了很多遍,他跟我一樣确信在这个村子的某个地方还藏着珍宝,等待着一把专业的工具去挖掘。

我想起通往小学的村道上,一面黄土崖有一个个黑黢黢的洞,大小只能容下一个小孩进入,洞的下面则有两个可以踩踏的小洞。村里的每个孩子几乎都知道,那是珍来爷爷挖出的洞,他在那些洞里挖宝,让我们对此深信不疑的主要原因是,他的亲侄儿小明也是这么给我们说的。每次路过的时候,我都有爬上去一探究竟的欲望,但是那些洞离地面太高了,需要架一把木梯才能够着。那么个头并不高,身材瘦小的珍来爷爷又是怎么爬上去挖的那些洞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因为那些洞在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直到有一次我们和小明一起掏悬崖边的鹞子窝时,我才明白那些洞是怎么挖出来的。小明把一盘棕绳拴在一根手腕粗的木桩上,棕绳另一头绑在腰间,背过身双手抓住棕绳、双脚与悬崖垂直着向下行走,到达鹞子窝所在的位置时,用腰里别的小铲在悬崖上挖出两个浅浅的可以立足的洞来,随后双脚踩进洞里,人的身体便可以与悬崖形成较小的角度,这样很容易掏出鹞子窝里的鸟蛋来。

有一次在放驴的时候,我在那面有小洞的坡地上,确切地看到了几个深深扎进土中的木桩,它们已经与草木长在一起,如果不是仔细扒开那些杂草,根本看不到这些木桩的存在。有一次我也带了家里的绳子,用小明的方法下到那些洞穴处,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那些看似小小的洞,纵深能有近两米。洞里居然还有森森凌乱的白骨让人头皮发麻。我没敢再多看一眼,抓着绳子迅速逃离了。

我还想知道的是,他是如何准确知道那些墓葬的位置。珍来爷爷挖洞的那面崖下就是村里的主干道,连接着两个村庄,两个村庄往相反的方向延伸出去又有很多村庄。所以即便是镇里不逢集,路上也随时有人。白天明目张胆挖肯定是不可行的。我立即想到了当时正在播出的一部电视剧《王中王》,瞎眼的老头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拄着一根拐棍探墓。那么我能想到的情况是,白天他在放驴的时候探测,晚上再来挖掘。村里有很多阴阳先生,我爷爷就是其中一个,阴阳先生可以为死去的人选择一处好墓穴,那么肯定也能找出经年的墓葬所在的位置。这让我对珍来爷爷莫名多出一分敬佩来——村里的手艺人和匠人从来都是值得人敬佩的。

其实在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珍来爷爷早就已经认命了。他在这个村里挖出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很多洞,却没有挖出他想要的珍宝来。多半辈子已经荒废过去了,无儿无女的他,这才意识到生存似乎比想象中的宝物更加具象一些。于是他拿着挖洞的铲挖柴胡,跟我一样,他需要那些柴胡换取实在的金钱,用来维持实实在在的生活。

在乡村的那些年,我一直想找机会跟珍来爷爷聊聊。聊聊存在于我们想象中的那些宝,聊聊悬崖上的那些洞,聊聊他手中的那把特殊的铲。但是直到我离开乡村,也没有勇气去跟他谈这些。如果我去跟他谈,我觉得他肯定会给我说些什么。

珍来爷爷一辈子没有结婚,他住在两个弟弟庄院之间的一间小屋子里,侍奉着老母亲。

那时村里人虽然都过得比较艰难,但是他们那一代人没有结婚的几乎没有,珍来爷爷为什么没有结婚,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感到好奇。珍来爷爷虽然没多少文化,但是没有智力问题;他虽然身材瘦小,但是四肢健全没有先天性缺陷。村里人娶不上媳妇,无外乎这两种情况。珍来爷爷被落下了,在村庄庞大的血脉大树上,他的那一枝再没有伸出新的枝桠。

一个人过的珍来爷爷一心一意侍奉着他的母亲,两个弟弟则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料理自己的家庭。在农忙的时候,珍来爷爷也帮着两个弟弟干活。

有一年,珍来爷爷的弟媳妇突然离家出走,珍来爷爷的小侄女才刚出生没多久,没有母乳怎么喂养成人?弟弟还要抚养两岁多的大侄女,小侄女谁来拉扯?

无奈的珍来爷爷从镇里的集市上牵来了一头奶羊,就拴在小屋子门口,喂养侄女长大的任务落在了他和老母亲的身上。他哪里来的钱买奶羊?我想到的是他拿着那把洛阳铲挖柴胡变卖后攒下的钱。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养的牲畜都是驴、牛、骡子,我们对羊一无所知,更别说奶羊。村里的孩子们好奇,都跑去珍来爷爷的小房子外看他挤羊奶。珍来爷爷蹲下身子,一只手拿着一个白瓷缸子,一只手握住奶羊肿胀的乳房,轻轻地往下捋,那些乳白色的奶汁滴落进白瓷缸子里。珍来爷爷挤羊奶的时候没有一句话,眯缝的眼睛里有一种圣洁的光辉,奶羊也安静地站着,满眼都是慈祥的母性的柔情。那充满神性的一幕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似乎看到珍来爷爷坐着古色古香的轿子,从鹿鹿山上下来……

我就那样木木地看着珍来爷爷挤完奶,在屋子外生起火将羊奶煮开,用一张薄薄的纱布进行过滤,然后将羊奶端进屋内,没过多长时间,女婴的啼哭声便戛然而止。我不知道他为何能如此娴熟地挤羊奶。我能记住的是从此每次从他身边路过,都能闻见一股浓烈的羊膻味。在农闲的时候,我们也总能看见他牵着奶羊去河沟里放。那只奶羊,与其说是侄女的奶妈,不如说是珍来爷爷在人世间的一个伴。

将侄女养大后,珍来爷爷出门打工了。那时候各种手工作坊开始兴起,有人从外地回来开始研发酿酒,有人开始制作令人垂涎的冰棍和汽水。珍来爷爷也学了本领回来,他开始在村里熬制麦芽糖——那种褐色的卖相难看、喂到嘴里沾牙但是很甜的糖。那时正是我们对甜最没有抵抗力的时候,那也是村里孩子最多的时候,从一定程度上来说,糖在村里的市场是广阔的。那时候每个女同学的课本里,都夹着各色的糖纸,既是一种留念,也是一种炫耀。

我们照例想去参观珍来爷爷如何制作麦芽糖,但是他从来不允许我们参观,他在什么时候制作在哪里制作我们都不知道。他只会把制作好的麦芽糖块拿出来。那时候我非常羡慕珍来爷爷的侄儿们,他们可以不用花钱就能吃到那些糖块,而我们则需要付钱才能吃到。

珍来爷爷会把制作好的麦芽糖块带到集市上去卖,也会在村里卖。村里没有固定的销售地点,我们要买糖的時候直接去那个小房子找他,他似乎永远都有卖不完的麦芽糖。接过我递过去的一角钱,珍来爷爷从一个黑乎乎的木柜下,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些糖块,用一把小刀切割那些看起来异常坚硬的糖块,碎渣掉在他手上,他把切割下来的糖块递给我,把手里的碎渣一仰脖喂进自己嘴里,就像吃了一把医治疼痛的药片一样。

在我更多的记忆里,珍来爷爷与所有生活在这个村庄的人一样,有自己的几亩薄田,在大地上辛勤劳作,在四季轮回中消磨着自己一生的光阴。他走路总是低着头,似乎还在想着除了可以耕种的土地外,生活肯定还有可以挖掘的地方,那些耕地以外的地方,肯定藏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收获。

在村里,每家每户都有几件称手的挖掘工具,铁锨、镢头、犁铧、铲,这些用途各异的工具,参与着农人的每一次挖掘。通过这些工具,人们才能构筑起完整而又隐秘的生活,也才能完成一个人在大地上的一生。

第一次见到挖坟的那次,是村里的一个壮年男子突然暴病而亡,那时村里多的是浑身的力气使不完的年轻人。后事是一个人最后的体面,所以农村人很在意自己的后事,从逝者闭上眼咽了气的那一刻开始,一场维持好几天的仪式就拉开帷幕。我们小孩喜欢往人堆里凑,看大人们跪在灵堂前哭天喊地,在院子里捡没有点燃的炮仗,到吃饭的时候混一顿流水席,快出殡的时候抢着摘灵幡上五颜六色的花(很奇怪,人们都认为能够摘到一朵灵幡上的花是幸运而又吉祥的事)。但是那次我跟伙伴闹了矛盾,听说有几个人跟着阴阳先生去挖坟,我便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奇怪的是,那时候珍来爷爷已经不再年轻,他却跟着年轻人一起去挖坟。

坟地在村子背阴的山坡上,时已入冬,田野里一贫如洗。大家扛着铁锨、镢头,逝者的家人提着吃食、烟酒,披麻戴孝跟大家一起来到坟地。阴阳先生拿着罗盘左瞅瞅右看看,最后划定坟茔的位置,从四个角开始,大家分散开来向下垂直挖掘。他们一边挖着一边谈论着逝者生前的事,珍来爷爷基本没有话,就那么一直在挖,大家休息的时候他也休息,大家抽烟的时候他也抽烟,大家吃饭的时候他也吃饭。那时候我在想,挖出一座并不存在的坟和挖一个存在的坟,在他眼里会有什么不同?村里人的说法中,挖坟掘墓断子绝孙,但是为别人挖新坟却是行善积德的事,他们不单会受到好招待,还会有一份感谢金。

这两种挖掘的意义不同,现在想来,珍来爷爷年轻时通过一把洛阳铲进行挖掘,期望有不一样的人生,但是没想到最终落到孤老终生的下场,他后半生的挖掘与其说是热心肠的帮忙,不如说是他对自己的救赎。

去年回老家的时候,我看到珍来爷爷的小房子早已经拆了,作为无儿无女的五保戶,村里给他在村庄西北角的打麦场上盖了一座新砖房。我拿着新买的无人机飞遍了整个村庄,看到珍来爷爷居住的蓝色屋顶的砖房。他似乎也听到了无人机的响动,佝偻着腰走出屋,一直盯着天上的无人机看。我让无人机在他的房子上空停了将近一分钟,我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在手机的屏幕里看着他,像小时候我俩在挖野柴胡的时候碰见一样,我没有去找他聊一聊。

回城后的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珍来爷爷去世了,大家忙活着给他安排后事,村里已经组织不起一支挖坟的队伍,或者已经没有必要组织挖坟的队伍。在背阴的山地里,一台冒着浓烟的挖掘机开进地里,按着阴阳先生用白石灰粉画下的位置,铲斗目标准确地插进白雪覆盖的大地,伴随着机械的轰鸣声一铲又一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紧绷着,仿佛那一铲又一铲不是挖在大地上,而是挖在我的心上。四四方方的墓穴终于挖好了,一种巨大的绞痛感让我呼吸困难,我想呼喊却没法出声。随后就像电影的镜头,把我所熟悉的一个人去世后的所有步骤上演了一遍,我看到朱红色的画着寿桃荷花梅兰竹菊的棺材被农用车拉到地里,我看到起重机将棺材轻轻而又准确地放进墓穴,我看到挖掘机将坟边挖出的泥土一铲铲重新覆盖,直到堆出一座坟包。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二弟从甘肃老家打来电话,他说村里前几天有老人去世了,作为还在村里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人,他被叫去挖坟,冰冻的大地异常难挖,几个人整整挖了一天才将坟挖好,手上都磨出了好几个血泡。第二天还是他们几个人,抬着厚厚的木制的棺材,把去世的老人安葬了。

听完二弟的话,我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很长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责任编辑 离 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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