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南塔
2022-01-12杨夙
杨夙,1994年生,湖北随县人。2015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美人蕉》《河桥》《这里有人骑鸵鸟》等。
南塔前妻出事那年夏天,我和妻子已冷战两年光景。我妈打电话说表妹死了,要我和南塔赶紧回家。我说,那是他前妻,有必要回来吗?我妈扯破嗓子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问表妹怎么死的?我妈说,让人害死的,你们回来就知道了。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十点左右,我随剧组在景区拍摄一段几分钟的情感纠纷戏,点睛之笔是两个女人精彩的精神摧残。那些个不入流的演员,背着我直指人心的剧本台词,竟干一些浮夸做作的表演,我生气极了,要导演矫正她们。导演说,要说你去说,你是大编剧嘛!我早已受够这个满脑子浆糊的十二流导演,多次怀疑他是我妻子戕杀我精神的合谋者,他们沆瀣一气折磨我的精神消耗我的生命。我妈的电话让我有点儿恍惚,他还在那一个劲儿地嘲讽,我终于把剧本砸到他脸上,在整个剧组(包括他在内)没反应过来时驾车离去,找了一家酒馆,独个儿喝了十二瓶冰镇啤酒。
我找到南塔时已是凌晨三点,只敲了一下,就听见屋内的脚步声,他在里面说,我就知道你准会来的,然后门吱吱呀呀地开了。我说,知道我会来,半天才来接驾?他说,你怎么了?我说,嗨,别说了,刚来的路上摔了一跤。他说,你又喝了多少酒?我说,就二十四瓶而已。他说,你遇到了什么?我说,快到你小区门口时看见一个疑似卖的女人,雪白的大腿在月光下反光,她不斷在我眼前晃,我以为她会直行,结果她突然左拐,我猛地刹车就摔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他说,我没问你是怎么摔的。我说,你都不关心我怎么摔了,还关心我什么?他说,你又不是第一次摔。我说,是的,但你从没关心过。他说,你不每次都告诉我了嘛。我跌跌撞撞地走向沙发,猛地一下子扑了上去,弹起来一次后就由一种深邃的柔软把我包裹了,但很快我又从石楠树的味道里跳起来。我说,你在搞什么鬼!一回头看见墙上的投影播放着维多柯里昂买水果的画面,不一会儿老教父的身体将会被射出十几个窟窿。
我记得那晚月光出奇地棒,就连南塔也忍不住说今晚月光真他妈棒。真他妈棒的月光在阳台上洒了一层海洋的颜色,电影里正在上演暴力美学,我说好像把投影都弄得隐隐摇摆。南塔说,你酒喝多了,看什么都在摇摆。我说,谁说不是呢,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惨。我去洗手间撒了一泡冗长的尿,回来时他关掉了我一手为他安置的投影设备。我径直去阳台赏了会儿月,月亮好像在天上晃,一片烟灰色云彩浮过来遮住月亮,很有点子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我在想要不要回茅茨畈。我已经两年多没回去过了,怕看到我妈哭丧着的脸,尤其怕看到妻子的面孔。南塔和我一样,离婚后几乎没再回去。我叫南塔到阳台坐会儿,南塔问我要聊些什么?我知道南塔也不愿回茅茨畈,可还是想套套他的想法,如果南塔不回,就不提表妹的事,那样都不必回家。我说,我妈叫我回去看看,你要不忙,我们一起回去。南塔说,有什么好看的,又没什么热闹事儿。我说,这次可热闹了,一回去凑个准儿。南塔说,回去是要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我问南塔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南塔说,等些天,我有事要问她,澄清后说不定会和她谈复婚的事。
南塔说完默不作声,脸在月光下看不出一点儿心里的轨迹。我又看了看天上月亮,纹丝不动压根儿就没晃过。我抖着手点燃一支烟,头脑瞬间清醒了。南塔一路走来命运多舛,儿时父亲患淋巴癌去世,高中时母亲在工地出了事故死了,毕业后和表妹组成家庭迅速成为父亲,三年后因思维剑走偏锋结束婚姻。南塔告诉我妈离婚是为了过想要的生活。我妈说想要的生活可以和妻子一起过。南塔说就因为结婚了才想过另一种生活。我妈问南塔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南塔说他也不知道想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我妈说两口子有什么结解不开呢,非得闹离婚?南塔说,离婚是我唯一的出路。但现在一想,当初是我思维剑走偏锋了。南塔那时就已经显露悔意,我和我妈竟浑然不觉。我一字一顿地对南塔说了表妹的死。南塔以为我喝多了酒瞎侃。我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我不敢看南塔的脸,很久后听见泪水打得地板啪啪响。南塔问表妹怎么死的?我说,让人害死的,回去就知道了。南塔说,有什么现在不能说的?我说,具体我真不知道。南塔说,现在就回去!
回茅茨畈九十分钟车程,南塔边开车边哭,往死里哭的那种,车上抽纸都快用完了,我怎么劝慰也没用,只得感慨男儿到了伤心处。南塔焦急得恨不能飞回去,车子一路颠簸摇晃,底盘哐当当响,听得人心里发怵,真担心随时会分崩离析。南塔说昨天下乡路上底盘受损,没多大问题,遇到平路就没声了。这时我突然看到远光灯里的人影儿,告诉南塔前面有人。南塔说,早看见了,真想开上去撞他个四脚朝天。我要南塔停车别往前开。那老头儿握着锄头把站在红叶石楠下,摁灭了头上的灯,佝着腰看车内,也不知看清没。南塔说,老头大晚上的拿把锄头,好像在埋人。我仔细看了看路况,前路狭长隐没在路边水杉的阴影里,是一条陌生的路,我怀疑再往前开会一头扎进水库里。我说,我们好像走错了路?南塔说,好像是走错了。我要南塔倒回去,下车帮他看路。老头儿一个劲儿地把我看着。我说,嗨,大爷,这么晚不睡觉,拿着把锄头在路边干嘛?老头儿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干嘛!我说,你脾气还挺大,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吗?老头儿说,我管你是做什么的,我又没犯法!我说,我们是穿便装的公安,连夜去茅茨畈抓犯罪嫌疑人。老头儿说,狗屁,警察开你们这么破的车!我挪眼一看,车头遭到重创,就前灯够呛使用。我说,大爷,这你还猜不到,昨晚个我们和罪犯飙车撞成这样的。这会儿南塔已经把车倒好,我上车前给了老头儿一个潇洒的挥手。
车子在岔口左拐上了康庄大道,底盘声小了很多,我特意提醒南塔此路直抵茅茨畈。南塔问我怕不怕?我问南塔怕什么?南塔说,看见老头后面的三轮车没?我说,看见了。南塔说,老头好像在埋人。我说,你在想什么,他明明是在偷路边的红叶石楠。南塔说,我有种错觉。我说,确实是错觉。南塔说,我是说我有种错觉。我说,什么错觉?南塔说,感觉我们回茅茨畈是抓犯罪嫌疑人。我说,抓谁?南塔说,犯罪嫌疑人。我说,这错觉够奇怪的。南塔说,可能是你带的节奏。见南塔情绪稳定很多,我打了会儿盹,合眼看见一片金闪闪的森林,林中一株繁茂的大树遮天蔽月,树干上歇了一只鸟,体毛黑白相间,局部斑斑点点,羽冠鲜红如血,但见鸟儿点头如捣蒜,树干上有了密集的针眼状洞孔,从里面喷薄出弧形血丝,洇红了整片森林。我妻子手舞一条红丝巾,跳着一支酷似芭蕾的舞。我听见自己问妻子,那是只什么鸟?我妻子说,你猜你猜你猜!我余音袅袅地骂了句什么。
有人推我身体。我听见后八轮的鸣笛声从很远的地儿传来,好像要把我带向另一个世界。南塔说,你刚说了一串儿梦话。我看见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我说,我刚说了什么?南塔說,听不清,好像在冲谁发火。我说,我睡了多久?南塔说,有一会儿了。我看了看路,才走了一半不到。我说,怎么才走到这儿?南塔说,我刚又走错了,打了个盹儿在岔口就拐了,走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我说,我刚梦见啄木鸟疯狂啄树。南塔说,然后呢?我说,然后就被你推醒了。南塔说,一点儿都不幽默。我说,色彩太血腥了,我不愿多讲。南塔说,那就不讲。我说,我只是不愿多讲,不是不讲。南塔嗯了一声。我告诉南塔我梦见妻子了。南塔说,然后呢?我说,然后我真不想回茅茨畈了。南塔没有停车的意思,反而说,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看,你媳妇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我说,是的,太不错了,是我对不起她。南塔说,你这么些年的痛苦,压根儿没必要。我说,你是在说我自寻痛苦?南塔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说,从一个丈夫的角度来看,表妹也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南塔说,她有很多迷惑行为,早些年看比较吸引人,现在看没当初的味道了,甚至让你怀疑——说到这儿,南塔突然打住了。我追问南塔怀疑什么?南塔说,她已经死了,我不想再说她不好。南塔眼眶又漫出泪水,抽泣着说,你是不好好珍惜,我是骄纵得害怕面对现实。我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包括你表妹。
南塔最后的话说得没点儿毛病。我们上初中那会儿,茅茨畈街恶霸横行,我姨父和街上张癞子是最大的两股黑恶势力,很长一段时间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后因争夺拆迁项目工程交恶。小姨和张癞子的妻子共拥两大爱好,做头发和打麻将,脾气更是妥妥的王八看绿豆。那天下午两个女人鬼使神差地坐在了同一桌上打麻将,张癞子的妻子手气不好,麻将搓到一半拎包起身要走人。小姨说输不起就别打,甩脸色给谁看?对方一听顿时气血涌头,拉开了轰动茅茨畈的战争序幕。女人的骂战就像老人绵长的回忆没完没了,两个女人坚持以灵魂摧残为导向,骂出了空前绝后的粗鄙之语。据说是小姨先动手用麻将砸了对方,挑起了肢体冲突,从站立到卧倒,双方使出浑身解数也难分胜负,有人要上前拉架,张癞子妻子说谁上来就弄死谁,无奈在场的人只能隔岸观火。战斗一度进入白热化时,表妹上麻将馆找妈妈,吓得花容失色。小姨要女儿快跑去找爸爸。表妹也不问爸爸在哪儿,就火急火燎地跑,许是半路上才想起要命的疏忽,可时间不等人又不能回去问,于是想到了勇敢无畏的南塔哥哥。表妹一副小可怜模样,南塔一听就脚底生风跑起来,还没出巷口又往回跑,嘴里喊着刀刀刀。我们赶到现场时,张癞子妻子上衣已被撕烂露出一只雪白的奶子,地上的几绺头发也不知谁的。南塔上前助攻拦腰踢了张癞子妻子一脚。女人发狂的眼睛红得像碳块儿,爬起来掴了南塔一大嘴巴。南塔怒火中烧,揪住对方头发扭打一起。一声凄厉瘆人的惨叫,南塔脸上飞溅了一脸红斑点儿。女人身体蜷缩着发抖,捂住奶子的手指缝间血丝喷涌。南塔怔住了,砍柴弯刀不觉间脱手,落地的声音吓得身体一颤。小姨让我和表妹带南塔躲起来,我们没头没脑地在街上乱窜。夜半,茅茨畈上演了快意恩仇,两票人马汇集郊外展开激烈群殴,一路刀光剑影到街区,张癞子头破血流,姨父身中几处刀伤,歇战后从卫生院辗转县医院缝补伤口。张癞子打听到姨父的消息,连夜追至县城医院,在手术台上结果了姨父。此事震惊市委,市县公安部门连夜派出警力赶往茅茨畈街,一网打尽涉案人员。
姨父死后小姨精神恍惚,到我们中考那年才恢复正常。我妈把姨父的死归咎于南塔,是南塔削掉了张癞子的妻子的乳头让张癞子丧失理智,硬是追到手术台上捅死了姨父。我问她是不是对小姨也这么说?我妈说,你小姨就是这么想的!其实小姨并没这么想。2004年10月,南塔妈在工地上让一块吊装中滑落的玉石板砸死,小姨知道后出面请律师让南塔获得法律规定赔偿。事后小姨请来了南塔乡下的奶奶和大伯,要大家一起见证她的认子仪式。我妈在一边恨得牙痒痒,生怕南塔认了小姨为干妈。南塔看看我又看看表妹,一口回绝了小姨。小姨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我妈倒是喜形于色。南塔踌躇满志地说,我不能做你干儿子,我喜欢你姑娘,毕业后我想和她结婚。我妈跳出来说,不行不行绝不行!你太危险了!南塔猛地低首下心,泪水来得极其迅猛,打在地上劈啪作响。表妹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气赳赳说她看不上不识好歹的人。小姨动容许久后对南塔说,你要是考上一本大学,又都喜欢,这事有得商量。南塔说他一定会考上的。小姨随即表态可供南塔大学学费。南塔如愿考上武汉大学,就读于新闻传播学类专业。表妹在武汉上大专期间,南塔和她一起打暑假工,回茅茨畈后住在小姨家里。毕业后南塔放弃在省报社工作的机会,回家和表妹结婚,考进县委宣传部一干十多年。婚后表妹给了南塔极大的自由,南塔在家里也拥有绝对权威。
天空放亮,车子驶进茅茨畈郊区。我问南塔为什么要丢弃自己挣来的东西?南塔说,你是说你表妹?我说,也包括在内。南塔说,现在人都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说,你想过没,如果你早些提出复婚……南塔打断我说,从没想过。我突然想起表妹多次对我说南塔变了,那时我从没在意过,相比女人我更相信男人,女人总让人感到怀疑。我把表妹的话说给南塔听,南塔说这也正是他想对表妹说的。我还想说些什么。南塔说,这些年你也够痛苦的,祝你早点儿脱离苦海。这话杀伤力太大了,离婚对南塔而言也就一句话的事儿,却是我此生都难触及的梦想。我娶了茅茨畈房地产公司老总的独生女,婚后我妈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说话做事小心翼翼深恐触犯神灵。可我是个有追求的男人,看不惯她理所当然的样儿,便托人办理了停薪留职,远足追逐我的导演梦。那些年里我带着原创剧本,辗转上海、香港、浙江和北京等地,挥霍了妻子两百多万,终于和国内某位知名导演合导一部电影,谁曾想他妈投资方中途撤资!剧组让我们找那谁谁谁导演,我们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了,那位当红导演看完剧本后去其精华疯狂脑补,表示剧本改一改会考虑投资。我们听得瞠目结舌,认定那导演就会拍圈钱的史诗级烂片。往后又找了好几家影视公司,都没人看好剧本,那会儿妻子也不给我经济支援,说陪嫁钱都让我用完了,我囊中羞涩地在万里长城上坐了一宿,差点儿迎着大好河山跳了下去。回家后我把希望寄托在老丈人身上,老头儿明确告诉我两百多万花在我身上是极限,并联袂女儿教育我要务实,为我指出两条明路:一是回单位上班;二是跟着他做生意。我懒得搭理这对父女,去南塔附近租了一处房子,过了半年游手好闲的日子,后经朋友介绍结识了现在合作的满脑子浆糊的导演,拍一些午夜剧场的东西。妻子天天打电话要我二选一,我一次次咬牙切齿地表示痛恨人生操控。妻子提出离婚,要我净身出户,我高兴得脱口就答应。但她立马又丢出重磅炸弹,要我离婚前必须归还花掉的两百多万。冗长的日子里,我不知多少次梦见自己有了两百万,梦醒时分就痛哭流涕。南塔那样说,显然是为堵住我嘴。可我不想就此妥协,相反特希望这当儿和南塔吵起来,然后拍屁股原路返回。
小姨家门口站了好些人。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朝我们走来,问我们谁是南塔?南塔没搭理他,目不斜视地进了小姨家。民警抑扬顿挫地把话说到我脸上,你是南塔?我一边想着要回答,一边拿眼睛往他身后看,搜寻我妻子的人影。民警不悦地说,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这么跋扈?我说刚进去的人是南塔。民警警惕地转了个身,几步跨进屋里,猛地又退出来回头问我,你们的车子怎么回事儿?我说,这不是我的车。民警皱眉说,你俩不是一起来的?我说,是一起来的。民警说,知道了。我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确定没见到我妻子,才放心进去。表妹躺在一楼小姨卧室的床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苍白的脸蛋儿依旧娇俏,只是表皮内像是镶嵌了几片乌云,双眼紧闭嘴巴张成O型。小姨坐在床头把头埋在环抱的臂弯里,听不见一点儿声音。我妈疲倦地靠窗而坐,双眼泡肿得像小孩吹的糖泡泡。我听见洗手间冲水的声音,我妈猛地一惊,目光锁定了我。我妈说,你站门口干嘛,进来呀。
南塔从我身边经过,民警也随后跟进来。接着我听见楼上传来仓促的下楼声,南塔儿子从身后一把推开我,冲上去抱住爸爸哭。我妈拉我胳膊,要我出去一趟。南塔说,你妈是怎么死的?南塔儿子说外婆知道。南塔乜了眼岳母说,在哪里找到你妈的?南塔儿子说,在河堤上。南塔说,你什么时候回家的?南塔儿子说,我上网吧打了会儿游戏。南塔说,你什么时候回家的?南塔儿子怯弱地说,我充了两小时的钱,玩完就回家了。民警上前说,你就是南塔?南塔说,是。民警说,很奇怪的名字。南塔说,是吗?民警说,死因我们正在查。民警说,你车子怎么回事?南塔疑惑地看着民警说,什么?民警说,你们来的路上,撞了什么东西?南塔说,一棵树。民警说,那不像是撞树上的。南塔说,你认为撞哪儿就撞哪儿。民警说,很像是撞了金属物,我们街上河边的防护栏让撞倒了一大片。南塔拉着儿子出了卧室,民警紧随其后。我妈拽我出去,说有要事和我说。我在门口专门看了车头,瘪的瘪凸的凸,条条白印儿紊乱交叉,很像是撞了金属物。
我妈是个啰里啰嗦的女人,热衷于取悦儿媳打压儿子,无论说什么,总先用一大堆不中听的废话铺垫,结果是两边不落好。从我妈的角度看,是妻子趾高气扬老想着一脚踢开我们。我说事实恰恰相反,是我看不上妻子一家,但我妈跳不出人穷志短的窠巢,硬是觉得我在维护自尊。我要我妈别过分干涉我们,可她变本加厉,好像这是她余生的使命。我妈说,你总不回来,媳妇和人跑了都不知道!我心想跑了更好。我妈说,每次想起你们的事,就头疼得厉害。我说,那就别想。我妈说,你是我儿子,没法不去想!我说,如果非要想,就想些不头疼的事。我妈说,你怎么这么不上心?平时也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妈说,你老丈人又开了一家公司。我妈说,总经理是个小年青,成天开着你媳妇的车和你老丈人的车到处浪。我向后退了退,看见南塔和民警正在交谈,声音压得很低。我妈说,你佝着看什么?我说,每次听你说这些,就头疼得厉害。我现在就想知道表妹怎么死的。我妈说,你是不是脑壳坏了,我跟你说你的事,你老想着别人的事!我说,你倒是说啊。我妈说,她老想着和你离婚,还要你还她两百多万,妈向你保证,以后她再也不敢提离婚了,你好好跟着你老丈人搞,他现在转行了,以后他们一家都得看我们脸色了。我妈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骄横,我怀疑她吃错了药,不知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妈说,她现在就在家里,上午要来这儿的。我说,她来干嘛?我妈说,我要你小姨找你老丈人赔钱,你小姨死活不去。
我妈连珠炮般地讲了事情经过,表妹去了市里我岳父新开的工厂上班,昨晚随小年轻总经理一起回茅茨畈,到家门口时碰到一辆车,两辆车灯比着照,表妹儿子从那辆车上下来,表妹坐的车猛然加速狂奔,那辆车疯了似地掉头就追。我听得云里雾里,问是不是南塔的车?我妈说,你想啊,还能有谁,肯定是南塔的车,他车子都撞成这样了,不是他还能有谁?我说,你看到了,是南塔的车?我妈说一切都是听小姨对面超市老板说的,他当时正坐在门口守生意看见了。我说,确定是南塔?我妈说,肯定是他回来了,小家伙死不承认他爸回来过,肯定是他爸嘱咐过,他就是怕他爸。我说,屋里警察是不是已经知道南塔回来过?我妈说,不晓得,我和你小姨都没说,就等南塔回来问问,看他怎么说。他死了老婆的人,想和你小姨一起过,才听你小姨的话,和我们守了一夜。这次你老丈人一家怎么也跑不了责任,在他们车上出的事,还是他们厂里人,她昨晚上过来,你没见她脸色,吓得魂儿都没了……我妈越说越起劲,口吻听起来完全置身事外,鼻音里时不时地回荡着快意的意味儿。我努力想理清头绪却纷乱如麻,从表妹尸体看可排除车祸,如果是他杀,究竟是南塔还是我妈嘴里的小年轻总经理?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表妹是自杀?这些推测倏地在我脑海划过,逻辑看似清晰但很快又乱作一团。我妈轻蔑地说,你老丈人和小年轻的妈有一腿,搞不好就是你老丈人的私生子!要真是私生子,我看你怎么搞!我说,那小年轻人呢?我妈说,昨晚上回市里去了,上午要和她一起来的。我说,和谁一起来?我妈说,问得稀奇,和你媳妇啊!我说,她知道我回来了?我妈说,昨晚上给你打电话她就在旁边。我说,小青年说不准已经跑了。我妈说,跑到天上去!你老丈人就不得让他跑!我说,她什么时候来?我妈说,你媳妇就在街上,你要不去她家看看。我说,好!
我找了家商铺,买了包烟,向店主讨了把椅子坐。我给店主发了支烟,店主说不抽。我要店主陪我抽一支,他一脸闻所未闻,看我的眼神儿,好像在看一个弱智,要真这样再好不过。我妈已经丧心病狂了,这是我记忆里从未见面的父亲甩给我的伟大杰作,不久我也会丧心病狂的。我妈巴不得岳父一家困在表妹的阴影里,永贴罪犯家属的标签,以后在我们守法的母子面前抬不起头。抽完第四支烟,我打了南塔手机。南塔说想和我单独谈谈。我说,可以出来吗?南塔说,当然了。南塔到卫生院门口接我。上车的当儿,我看见他还是我认识的南塔。南塔说,去郊外。我听得心里一阵駭然。南塔说,我只有半小时时间。我说,他给的吗?南塔没吱声。
下车后,扶开一蓬蓬紫红的商陆,穿过一片半人高的蒿草,看见了小时候常常偷窥的头胚庭院,里面有一株并不茂盛的树,结满莲蓬状的果实,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食用。南塔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南塔说,还记得这里吗?我说,那屋好像从没住过人。我身体突然一紧,被一两支蒿草绊了个趔趄,前面人好像没察觉。我们进了屋院子,仰头看那棵树。我说,它叫什么名字?南塔说,树还是藤子?南塔说,树不知道,缠在上面的藤叶是薜荔。我说,你准备和我谈什么?我看见房屋破败,屋顶塌陷出一个大坑。南塔走到偏屋处的水井边,沉吟一声蹲下去,搅毁了井面厚厚几层蜘蛛网。南塔说,我昨晚上回茅茨畈了。有滴状东西掉进水井响亮悦耳。我看不见南塔深低的脸,但知道他又哭了,心事很多。南塔说,我昨天上午带他去市医院做了亲子鉴定。我等着南塔说结果。南塔说,送他回家,看到他妈,男人开你媳妇的车,我一直追到河堤。我说,结果怎么说?南塔说,结果还是没追上。我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南塔说,我从没对她说过。我说,但是她觉察了。南塔说,那时候我们还在武汉。我说,既然结婚了,当然就已经想好了。南塔说,所谓的想好,永远是一时的。我等他说下去。沉默许久,南塔说,很多年前,我和我爸一起到山上寻兰草,他带我喝过这口井的水,当时有几只螳螂排队往井里跳。南塔说,你见过螳螂跳水没?我说,没。南塔说,很讲究秩序,一只接一只,不慌不忙往下跳。南塔说,我爸去世时我没哭,我一个人来到这井边看螳螂跳水。很多年后,我妈去世时我也没哭,我又一个人来到这井边看螳螂跳水。现在我还想再看一次,可是连螳螂也没有了。南塔揪了几片蒿叶,一片一片扔进去。南塔说,螳螂跳下去后,就像现在这样,浮在水面。南塔终于抬头看我,红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南塔说,我要回去了。我看着南塔走出庭院,朝他背影喊道,南塔,南塔。
我一个人沿着茅茨畈街道走。我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在茅茨畈街道走过了。我闻到了丝丝入扣的桂花香。空气湿润,我敞开胸膛,让露气渗进扩张着的毛孔,一种异样的清冷使人崇尚冷漠与暴力。我抬手腕看了一眼表,确定没认出时间。这是一块珍贵的表,是南塔的投桃报李,我给他安置了一台爱普生无线投影仪。我伫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过绿灯亮,然后穿行过去。我又看了看表,默数着时针,心里有个像是妻子的声音说,快了快了快了。我想起啄木鸟,但愿有天在电影里重现。可很快知道绝不会,因为它类似很久以前,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说,要她在电影里万众瞩目,然而现实却成为两百多万的梦。我产生了不祥预感,恐怕要不期而遇。我警觉地扫视着每一样东西,每一样东西都锋利如刀,轻轻触碰就刺破神经末梢。我眼前很有些子星星点点,稍稍拍拍脑袋就炸裂开来。我问自己那是怎样一种眩晕?必须得把身体悬空,才能真正参悟奥秘。我抬眼把目光钉在红绿灯上,绿灯一灭我就穿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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