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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王

2022-01-12蔡竹筠

飞天 2022年1期
关键词:区长县长红军

蔡竹筠,本名蔡军,甘肃省高台县人。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作品一百多篇(首)。现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李存智他爷是个一线单传,到了他爹李富,又是个独苗。都说线往细处断,但到了李存智这一辈,他爹娘一口气生了他们兄弟五个,依次是仁、义、礼、智、信,把李家这根细线,给拧成了一根粗绳。

李富有十来亩地,种些麦子、青稞,洋芋,洋葱。一年下来,地里的收成,除了一家人吃饱肚子,余粮还能卖几个钱;扯布称棉花,手头不紧,家里老的少的,也都能穿上衣裳。

李富除了种地,还养着十来只羊。十来只羊中,大半是母羊,一年下来,能产下六七只羊羔子。羊羔子过上两三年,又成了大羊。一成了大羊,母羊又能产羔子。就这么繁衍下来,不到五年时间,李富有了四十多只羊。

这年春天,祁连山里一个黄番头人,让手下两个放羊的来收羊。头人的领地是祁连山中的亚拉格部。头人本来有两千多只羊,七百多头牦牛。去年冬天,祁连山中连降了几场大雪,把草场封了个严严实实,加上严寒,连饿带冻,头人的牛羊,十成死了七成。天暖了,草长起来了,他便来山外收羊。李富留下十来只半大羊羔子,其余的一股脑儿盘给了头人。两只羊一块银元,李富手头一下子有了十几块大洋。有了十几块大洋,李富没想着把这十几块大洋妥妥存在家里,而是想着要派个啥用场。盘算了几天,李富给这十几块大洋想到一个出路。李富没想着再置几亩地,再盖几间房,也没想着去做生意,而是想送四儿子李存智去酒泉上学。

李富这么打算,不是被大洋烧得脑子一时发热,而是事出有因。

李富他们的镇子叫河坝镇,起镇也有几百年了。镇上有家谱的,都说祖上是明代时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的。最初来到这里的,是姓赵姓郑的人家,在这河滩上立住了脚,渐渐地,又来了些杂姓。十几代人过来,成了一个有三百多户人家的镇子。因为镇子大,人多,黑水县祁连区区公所就设在河坝镇。

李家来河坝镇,来得晚一些,是李富他爷那一辈,从陕西逃荒过来的。虽说在这河滩上安家落户,镇上人没有排斥,但李家在镇上一直矮人一头。李家因来得晚,地块子比其他人家的上一些,也就是离拦河坝近一些。到了给庄稼浇水的日子,家家出几个劳力,去垒河坝。河坝垒起来,河水一下子涨起来,顺着河岸边一条渠往下流。渠水最先经过的是李家的地块子。但李家从来不敢先浇地,得等到下流头的人家都浇过了,才能浇自家的地。按说,给庄稼浇个水,早浇迟浇,只要能浇上,也没啥大不了的。但到了旱天或是麦子灌浆时节,迟浇几天,会影响收成。李富明白,李家之所以矮人一头,不是因为来得晚,也不是因为人丁不旺,而是因为家里没出过有头有脸的人,遇到事情没人能出面说个话。李富明白了这个理儿,就想花上老本,在儿子当中培养一个能成才的,以期将来出人头地,李家就再不会看别人的脸色活人了。

李富五个儿子,老大李存仁和老二李存义,都没上过学,人也没多少脾性,跟人打架都没打赢过,文不文,武不武,一看就是实实在在下苦的农民。老三李存礼,心眼儿多,脑子活泛,五岁时跟他娘去赵家吃席,来时就偷了两个调羹。但李存礼的聪明都在小处,遇上大事,李存礼就乱了方寸。乱了方寸比没有方寸还严重,常常能把好事变成坏事。李富一开始喜欢老三,后来也就不喜欢了。李存礼初小还没念完,李富就不再让他继续读书,把家里的一群羊交给李存礼,让他每天去祁连山里放羊。老四李存智,打小话不多。镇上人把话不多的人叫作闷嘴葫芦。李富看李存智不爱说话,是个闷嘴葫芦,觉得这孩子长大不会有出息。七八岁那年,也送李存智去读书。谁知几年书念下来,教书的郑先生,见了李富,就夸李存智。既夸李存智记性好,背书如瓦罐里倒核桃,又夸李存智字写得好,别家的孩子都是拓着红模子写,李存智照着都能写像。李富说:“孩子就是不爱说话!”又说:“人不爱说话,咋能站到人面前去呢?”郑先生说:“爱说呀,咋不爱说?学堂里整天都是他的声音。”李存智在学堂里是只呱哒鸡,一到家就成了闷嘴葫芦。李富明白不过这个理来,就问李存智:“教书的郑爷说,你在学堂里话多,回到家咋就没话了。”李存智说:“跟你能说个啥?”李富这才明白,老四不是话少,而是没话。本以为是个闷嘴葫芦,原来是没找着能说话的人。本以为是不爱说,原来是不想说。

书念到肚子里,到底念得咋样,谁也看不出来。但字写得咋样,只要是个识字的人,人人能看得出来。李存智十三岁那年,就敢在镇街上给人写对联。

镇上这多年,能写对联的就是高等小学堂里教国文的老先生郑瑞。郑先生写对联,除了年下写几天,给家家户户写过年的春联,再就是平常日子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写春联郑先生不收钱,笔墨还是自备,来求的人只要拿上一两张红纸就行;红事上写对联,主家会把郑先生请去,跟一块儿张罗婚事的人吃一顿饭;丧事上得写两三天挽联,两三天怎好白使唤人,主家就会给郑先生封一点酬金。

这年腊月底,离过年还有个五六天,郑先生在自家院门口摆上方桌,方桌上摆上文房四宝。镇上人看见,買上红纸,络绎来请郑先生写春联。李富这天也让李存智拿着两张纸,来求郑先生写春联。李存智一看人多,就先在旁边给先生铺纸研墨。郑先生五十过了,往年给人写春联,写上大半天,并不觉得怎么着。这年写着写着,觉得腰酸背痛。这时郑先生说:“存智,你来写。”李存智居然没推辞,而是一副艺高人胆大的样子,拿起笔来,醮上墨,煞有介事地在砚台上舔一舔,让对面站着的人把纸抻展,刷刷刷就写起来。围着写春联的人,让不让李存智写,一开始还有点含糊,看到郑先生坐在一边,颔首微笑,是赞许的意思,又看到李存智写的字又大又黑,纷纷让李存智写春联。

一个下午,李存智写退了好几拨人。

太阳快落山时,李存智打发走最后一拨人,给郑先生写了几副,给自家写了几副,又帮先生收拾过笔墨桌椅,卷上春联回了家。

李富问他:“写几副春联,咋耽误半天工夫?”

李存智说:“给人写春联来着。”

李富一听,有点不信。一看李存智右手上沾着墨,额头上也有一点黑,这才信了。叫过李存义和李存礼,让他俩每人抻着一条春联,自己背着手站在对面看。一个不识字的人,竟然看了半天,还要接着看。李存礼急了,说:“爹,你看够没有,我胳膊都抻困了。”李富瞪了李存礼一眼,顺便把李存义也瞪上了,说:“老四写了半天春联,都没说困。一条纸,让你抻一抻,你就困了。”又瞪了李存礼一眼,才让放下手。

到了下一年腊月尽头,离过年还有两天,镇上人不见郑先生把方桌摆出来,还以为郑先生生了病,或是不在家。有人急了,就寻到家里来,一看郑先生人在家,也没病,笑呵呵地坐在热炕上抠脚趾头。说起写春联的事,郑先生说:“我家还没写,还等着李存智来写呢。”郑先生让这人去叫李存智。不一时,李存智跟叫他的人气喘吁吁地到了。郑先生交给李存智一块砚瓦,半块墨锭,又给了两支毛笔,说:“存智,我老了,以后给人写春联,就归你了。”

李存智用衣襟兜着砚瓦和墨锭,兴冲冲回到家。跟他爹把方桌摆在院门口,摆出个场面,要给人写春联。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李富家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李富活了五十多了,脸上没这么有光过。

李富看四儿子李存智才十四岁,凭着写几个毛笔字,就能站到人前头去,就一心要把李存智培养成才。

李富供李存智在镇上念完高小,一开始,并没打算送李存智去酒泉上学。

黑水县没有中学,从城里到乡下,有六所高小。书念到高小,就算念到头了。但念过高小的人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找不下事干。李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年前,家里宰了羊,李富就提了一条羊腿,去向教书的郑先生,问儿子的前程。

郑先生说:“送到酒泉去念省立师范呀!师范念出来,还怕找不下事干。”

当时黑水县归酒泉管。去酒泉念师范,得四年。四年念下来,怕得不少花销。李富问起来,郑先生伸出三个指头,说:“没这么个数,怕供不出来。”

李富一看得三十个大洋,想想自己手头,只有四块大洋,当时蔫下头来。

一天,李富在区公所门口遇到区长赵光祖,区长问起他儿子来,李富便见机求上了区长,能不能给李存智在区上安排个事干。区长说:“区上不缺人呀!”看李富一脸愁容,区长说:“为啥不送到县城去学手艺。‘保全堂’的石先生正招学徒呢。”“保全堂”是县城一家中药铺子,石先生是响当当的名医。区长看李富在犹豫,又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又说:“家有良田千顷,不如一艺在身。”

李富琢磨了几天,想送儿子去学手艺,虽然学徒不拿工钱,但吃喝由铺子里管,家里也省了花销;将来学徒师满,不要说在县城,就是在镇上开个药铺,坐堂就诊,也算人前头走的人。

过完年,李富打定主意,送李存智去“保全堂”学医。那几天,李富讓老婆给李存智置办行装。老婆想给儿子缝一条羊毛褥子,跟李富要羊毛。去年夏天剪下的羊毛,一捆一捆吊在西屋梁上。李富取下一捆,解开一看,羊毛生了虫,就都搬到院子里来摊晒。晒着羊毛,李富想起刘光财。刘光财是镇上人,早年去酒泉学徒,后来自己开了皮货坊,当了掌柜。刘光财常来这一带收羊皮、羊毛,每年跟李富有买卖。两人算是近交。但近一年,刘光财没来过村里。羊毛生了虫,刘光财再不来收,这一茬羊毛就白瞎了。由羊毛又想到羊群。羊群由小变大,草料一年比一年难对付。想出脱掉一部分,一时间没有出路。两件事加起来,让李富心焦。正心焦,黄番头人来村里收羊,收走了他的三十多只羊,李富手里一下子有了十几块大洋。

有了十几块大洋,李富不打算让李存智去学医,起了雄心,要送李存智去酒泉念省立师范。去酒泉念四年书,得三十个大洋。三十个大洋是逐年花销,不是一笔缴纳。李富手头现有十多个,宽宽绰绰能对付两年。两年过来,羊群又起来了。也不指望一次再卖十多个大洋,每年出脱掉几只,李存智的书也就念出来了。

一番盘算下来,李富本该高兴,然而不仅没高兴,又难肠起来。儿子要去酒泉念书,没有门路,咋样把他送进酒泉的学校去呢?一边在院子里转磨,一边琢磨。看到院里摊晒的羊毛,突然想到刘光财。刘光财在酒泉做生意有年头了,不定跟学校谁熟。就是不熟,转弯抹角托个人情应该不难。但刘光财半年多了不来村里,等得他来再说这事,黄花菜都凉了,还不把儿子耽误了?琢磨来琢磨去,李富想亲自去趟酒泉,找找刘光财。

李富是骑着自家的灰骗驴去的。驴背上铺了一条褥子,又驮了一条褡裢。褡裢里装着老婆烙的发面饼,还有一葫芦水。身上穿的是过年的衣裳。兜里揣了几个零钱。李富上路了。

河坝村离酒泉有一百多里路。走了不知多远,走着走着,李富骑在驴上睡着了。要不是灰骗驴吐儿哧地打了一个响鼻,把李富惊醒过来,不定多会儿就从驴背上摔下来了。虽说驴跌轻,马跌重。但人在朦胧中,从驴背上跌下来,是轻是重,还真不好说。

这一惊醒过来,李富一偏腿下了驴。一方面,想自己走一走,醒醒瞌睡,另一方面,走了这七八十里,驴驮着人,驴也累了。李富手牵缰绳,反背在身后,跟灰骗驴并排往前走。

走出两三里,李富牵在手里的缰绳,老觉得吃着劲,再一看,灰骗驴蔫头耷脑的,鼻孔里喷着粗气,疲疲沓沓地迈着四蹄,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李富看出这驴是真的走累了,看到路边有草,就想让驴吃会儿草,自己也在草窝里睡一觉。

就这样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三天后,李富到了酒泉城。

刘光财的皮货坊在西大街,在酒泉城里有些名声。李富是从东门进的城,一打听,人都知道刘光财在西大街的皮货坊。李富在路人指点下,寻到皮货坊。一看刘光财拄着一根拐,问起来,原来刘光财半年前从骆驼上摔下来,摔坏了腿。这才知道刘光财没去村里收货的原因。

李富给刘光财说了想送儿子来酒泉念书的事。刘光财说:“这有啥呢,师范的训育主任老茹,跟咱们是一个县的,乡里乡亲的,他能不帮这个忙!要不叫过来说说。”

这天晚上,刘光财在家摆了一桌饭,请茹主任过来说李富儿子上学的事。因是老乡,茹主任满口应承下来。

开春不久,李存智进了酒泉肃州省立第九师范学校读书。

李存智读高小时,课程主要是国文,算学。李存智对国文很上心,成绩一直顶呱呱;算学学得不如国文,但跟同学比起来,成绩也算名列前茅。进了师范后,李存智对国文不怎么上心了,算学更不上心。师范课程除了国文,算学,还增加了工科、才艺、体训。李存智对工科产生了兴趣,一天到晚埋头学工科。所学的几门课程中,工科成绩是最好的;在全班二十三个同学中,也是拔尖的。其他课程虽然不在兴趣之内,但成绩也不差。

教工科的老师叫冯达生,三十多岁,山西人,燕京大学毕业,个头不高,不胖不瘦;中分头,戴一顶礼帽;白净的脸上,戴一副圆镜片眼镜;平日穿的是长袍,特殊场合,穿一身白西装,脖子上扎着蝴蝶结。几年过来,李存智在酒泉城里再没见过穿西装扎蝴蝶结的人。

在几位先生中,同学们跟陈达生走的近。教国文、算学和才艺的都是老先生,言谈举止,讲究个师道尊严,课堂上板着个脸,下课后,也不苟言笑,同学对他们只能敬而远之。加上三位都是本地人,一放学就踱着方步回了家,同学们想亲近,也没机会。而陈达生年纪轻,比李存智他们大不了几岁;人住在学校,也没有家眷,又都在学校食堂吃饭;最主要是没有架子,容易亲近。渐浙地,同学们跟陈达生就有了来往,差不多都去过陈达生的寝室。教体训的白先生,年纪也轻,也住在学校,也没有家眷。但同学们没几个去过白先生寝室。住在学校的老师,都是独门独院。白先生院子里,有一把石锁,重四五十斤。白先生一闲下来,就举着石锁练功。白先生还有一把铁叶子大刀,練过石锁,还要舞一趟刀。白先生又长得凶巴巴的,同学们都有点怕他。

二十几个同学中,李存智跟陈达生又格外亲近一层,去陈达生寝室的次数也就多一些。除了李存智爱学工科,常请陈达生解惑,另一个原因,陈达生寝室里,有许多报纸和杂志,都是陈达生读燕京大学时,从北京带来的。学校有个图书馆,有许多古本的书籍,但没有报纸和杂志。李存智第一次来陈达生寢室,是跟酒泉的同学高文鹏一块儿来的。高文鹏是酒泉人。高家在镇远楼东面开着粮行。陈达生多数时候吃食堂,偶尔打火开个小灶,常让高文鹏从他家粮行买些大米。李存智第一次来,就喜欢上看报纸和杂志。陈达生跟高文鹏谈东论西。李存智一句话不说,埋头看报纸杂志。下一次来,又埋头看。在陈达生寝室里看不过瘾,还想借回去看。在他寝室看报纸杂志,陈达生十分欢迎。借回去看,陈达生却不答应。陈达生说:“这种东西,传出去校方会没收的。你这么喜欢,可以晚上过来看。”

李存智常看的一份杂志是《新青年》,里面有些新奇的思想和事件,李存智常常看得入神。李存智看杂态,陈达生坐在桌前写信,一个晚上要写好几封信。写好,装入信封,用自制的浆糊封好口,第二天会亲自去公署旁边的邮政局投递。

李存智因跟陈达生走得近,差不多天天要到陈达生的寝室来。来了除了看报,陈达生也支使李存智干这干那,但陈达生从来没让李存智替他去邮政局投递过信件。有一晚,陈达生在写信,李存智从杂志上抬起头来,踅过来想看看陈达生在写啥。陈达生赶忙用一本书把信笺盖了起来,眼镜片熠熠地闪着光,看李存智。看李存智又坐下看起杂志来,陈达生才又埋头写起信来。

私下里,李存智跟高文鹏说起过陈达生写信。高文鹏说:“是给他女朋友写情书吧!”李存智也知道情书是个啥,但情书哪能天天写,而且一写就是好几份。有一次,陈达生让李存智去倒垃圾。李存智端着垃圾斗,去了茅厕,看到垃圾里有许多碎纸片,拣出几张看,看到上面有“苏维埃”和“共产党”这样的字样,李存智就笃定陈达生写信不是写情书,而是别的。但这个别的,李存智一直弄不明白。因为这个不明白,加上一个燕京大学的高材生跑到这偏远的酒泉来教书,让李存智对陈达生有了一种神秘感。

李存智念了一年师范,才知道念师范也不是郑瑞给他爹说的那样,四年要花掉三十块大洋。师范是省立公办学校,学费、书本费全免,花销主要在吃穿上。一年下来,李存智伙食费花了四块大洋,但一学年结束时,学校又给每个学生发了三块助学金,等于念了一年书,只花了一块钱。李存智看到手头钱有余,回家前,就给自己买了一件纺绸的棉袍子,外加一顶礼帽。暑期回家时,李存智穿的是家常衣服,随身带的是包袱。这时穿上袍子,戴上礼帽,再挽个包袱回家,自己都看着滑稽。李存智便又买了一只皮箱。

待穿着袍子,戴着礼帽,拎着皮箱,随着刘光财的驼队回到镇上,走进家门。家里人看到他这身行头,老大老二老三都反感,只有李富和老五李存信喜欢。李富脸上看不出有多喜欢,但上上下下把李存智打量不够。李存智叫了一声爹,李富半天了没敢答应。李存信看李存智把礼帽摘下来放在桌子上,一把抓起来扣在了自己头上,在人前走来走去。走到李存礼面前,李存礼没好气地一把抓下来,一扬手甩在了炕旮旯。

李存礼摔礼帽,不是嫉妒李存智能去酒泉城里上学,还穿得跟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似的,故意给李存智难堪,而是他妈病了三个月了,为了省下钱供李存智上学,舍不得花钱抓药。当李存智问他妈时,李富说:“你妈病倒了,在厨房炕上躺着。”李存智赶忙去看他妈。

李存智进了厨房,首先听到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扯风箱。看到妈躺在炕上,有人进来,也一动不动。李存智这时知道妈病得不轻,扑到炕上看妈的脸。他妈眼睛眯缝着,里面透着一丝悠悠光。李存智喊了一声“妈”。他妈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回应。李存智揭开被子,抓住他妈的手,又叫一声“妈”,感觉他妈的手放在热炕上的被子里,手却没有一点热乎气。看他妈病到这地步,李存智落下泪来。

这时,李富跟李存信已站到炕前。李存智问他爹:“我妈得的啥病?”

李富说:“镇上药铺的黄先生说是痨病。”

李存智说:“我夏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几个月不见就病成这样?”

李富说:“在早也咳嗽过,两个月前咳出了血,请黄先生来家看诊,说是痨病。黄先生说这病也能治好,不过得请城里的石先生来看,要吃半年的药,都是名贵中药,得花不少钱。你妈一听要花不少钱,死活不看,想省下钱让你上学。看她又咳又喘,一刻也消停不下来,请黄先生给下了方。抓来药,吃了几副,说啥不吃了。话也说不出来,就这么挺着。已经三四天水米没进了。”

李存智一听,泪眼看了他妈一眼,说:“不能让我妈就这么躺着。我得进一趟城。”说完,提着袍子下摆,快步出了家门。

李存智来到区公所,正好区长赵光祖在。他向区上借了一匹马,骑着一溜风去了黑水县城。

待李存智从县城“保全堂”抓药回来,天擦黑进了家门,他妈刚刚咽气。李存信放声大哭,李存智三个哥也都噙着两眼窝泪。李存智扑倒在炕上,也声泪俱下。

李富看儿子们都哭得差不多了,先劝李存智,说:“我看着早几天就不行了,硬挺着,就是盼你回来,能看你一眼。”

李富这么一说,李存智一下子又大哭起来。

李存智抓来的药,他妈没能吃上。他妈病了三个月,李存智没在炕前尽过一天孝。但他妈死后,因为李存智将来有前程,镇上人格外看得起,丧事办得非常隆重。区长赵光祖他爹死的时候,镇上人才见过这么大阵势。

李存智要给他妈打一口好寿材,家里没有柏木,但区上有存下的二十多根柏木。李存智要掏钱买。赵光祖说:“不急,先让匠人把寿房做好,把老人发送后再说别的。”李存智家是个小院口,家里时时来吊丧的人,进进出出的,院子里不方便做木匠活。不待李存智说话,赵光祖便让木匠在区公所的院子里做好了抬过来。这样一来,李存智他妈的丧事,等于是区上给办的。

因李存智他媽死时,寿衣寿具都没有预先治办,李存智又要讲究,灵就停了五天。五天中,李富让大儿子李存仁在后院里劈柴火,二儿子李存义负责去赵家泉挑水,三儿子李存礼和五儿子李存信跪在灵前给来吊唁的客人磕头还礼,让李存智穿着袍子迎来送往。五天下来,丧事倒也办得从容。

出殡那天,镇上有头有脸的人来了,没头没脸的人也来了。区长赵光祖,也跪在灵前磕了头。李富请了镇上最好的厨子,酒席摆了二十桌。家里摆不下,就摆在了院门口。

一场丧事风光体面办下来,李富收礼收了三十多个大洋,比卖掉两群羊的价钱还多。一应花销都支过,家里没花一文钱,还落了二十几块大洋。李富和三个儿子李存仁、李存义、李存礼,这时知道了穿袍子戴礼帽的李存智的厉害。

李存智书念了一年,从前程上来说,八字只写了半撇,就能光耀门楣,这让李富觉得老脸格外有光。李富很快从死了老婆的心情中走出来,天天只是巴望李存智能快点儿把学上出来,找下事干,过几年再谋个一官半职,李家从此在河坝镇就成了有声望的人家,他期望中的好日子就来临了。

李存智还真把学给他爹早早上出来了。师范要上四年,李存智只上了三年不到,就不再上学了,回到家里来了。不再上学不是毕了业,或学校办不下去了,而是李存智被学校开除了。

这年冬天,酒泉行政公署给学校发来一纸公文,要求学校全体师生加入国民党。

消息传出,学校里舆论大哗,一阵骚动。骚动过后,有愿意加入的,有不愿意加入的。学校没做硬性要求,只是把愿意加入的人,开列名单,报给行政公署。行政公署一看只有几个老师加入,很不满意,把校长、教务主任、训育主任找去,严厉训斥,说这是党国大计,学校要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勒令学校鼓动师生全部加入。校长只好让训育主任给老师做工作,又让老师去给学生做工作。

做起这项工作来,冯达生最积极。过去是学生常往冯达生寝室去,现在是冯达生常到学生宿舍来。但冯达生做起工作来,讲着讲着,就讲到国民党祸国殃民,腐败无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学生就问冯达生:“冯先生,我们是加入还是不加入。”冯达生说:“你们好自为之。”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在学校私下里传开来,说是国民政府大量吸纳国民党员,是因为国民党在东南一带跟几个军阀开战,兵力不足,要拉人去打仗。学生一听,加入国民党就得上战场,挨枪子儿,当炮灰,没一个人愿意加入。学校也不好来硬的,只好把情况向行政公署汇报。行政公署给出的话是,不听政府的话,这样的学校不办也罢。果然,一个月后,财政局断了给学校的所有经费。消息一出,又是舆论大哗,一阵骚动。但这次的骚动,酿成了一次学潮。

这天,李存智和高文鹏被冯达生叫到他寝室,看到冯达生已经在白纸上写好八个大字:抵制专制,争取民主。冯达生拿过一块白布横幅,让李存智和高文鹏把字粘在横幅上。又在横幅两头绑了两根杨木杆,让他俩打着横幅去学校操场。师生看见,纷纷涌了过来。冯达生这时站出来说:“同学们,政府拿大家的前途当儿戏,我们绝不答应。我们去游行请愿,让公署收回成命。”校长也走了过来,一看这阵势,说:“不要闹出事来。”这话等于是默许。冯达生就带着队伍上了街。冯达生领头喊着口号:“反对专制独裁,提倡民主自由。”一路来到行政公署。公署门口有持枪的四个保安。游行队伍也没敢冲击公署,在门口喊了一阵口号,里面没人出来回应。这时冯达生又说:“走,我们去问问财政局,为啥断了学校经费。”队伍又来到财政局。这回游行队伍直接冲进了财政局的院子。财政局长让一个科长出来谈话。科长说:“你们不听政府的话,政府就要断了你们的奶。”师生们七嘴八舌,严厉质问。科长被问急了,说:“几个教书匠,领上几个学生娃子,还想胁迫政府?”话音刚了,教体训的白先生一个健步上去,把科长老鹰逮小鸡似的提溜起来,一把丢在了一边。白先生此举等于是打人了。财政局立马报告给行政公署。公署派保安来才把事态平息。这事过后,公署找学校领导谈了话。政府恢复了对学校的财政供应,但要求对带头闹事的师生进行处理。带头闹事的额头上并没标着“带头”字样。政府认定走在最前和打横幅的就是带头的。这样一来,冯达生和白先生走在最前,而且领喊口号;李存智和高文鹏是打横幅的,就被定成了学潮积极分子。学校不得已解聘了冯达生和白先生,开除了李存智和高文鹏。

高文鹏本想留李存智去他家粮行当伙计。李存智摇摇头,卷着铺盖回到家里来了。

李存智回家时,依旧戴着礼帽,穿着袍子,拎着皮箱。跟以前回家时不一样的,是肩头多了一卷铺盖。

李富见李存智把铺盖都背回来了,问他:“学上完了?”

李存智说:“上完了。”

李富问:“不是说要上四年吗?”

李存智说:“改了,三年就完事了。”

李富又问:“酒泉上了一趟学,就这样回来了?”

李存智說:“不这样回来,难道还八抬大轿抬回来?”

李富说:“学上到这程度,就没个事干?”

李存智说:“世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乱得很,先回来待着。”

李存智回到家,也并没就在家待着,而是三天两头去区公所,跟赵光祖下象棋。

赵光祖当了多年的区长,既不搂钱,也不欺男霸女,最大的爱好是下象棋。区公所有一副榆木象棋,是赵光祖让木匠制作的。棋子儿有大有小,但都结实。赵光祖区长当了七八年,象棋下了七八年。七八年过来,棋子儿已经被他摩挲得油光可鉴。

李存智本来不会下象棋,只要来找赵光祖,赵光祖就坐在棋盘旁边自个儿端详。李存智看赵光祖将不遇良才,棋不逢对手,说:“我来跟你学下。”

学了几天,李存智虽然盘盘皆输,但能吃掉赵光祖五个兵。半个月后,还是嬴不了,一盘下来,能吃掉赵光祖的马和炮。李存智毕竟是念过书的人,会用脑子。三个月后,开始赢棋。半年后,已经跟赵光祖互有胜负。

这天,正下着棋,跑进来两个中年人,说是去内蒙古买毛驴,买了三十头毛驴,回来时,路过酒泉清水镇,两人在野地里一片草滩上打尖歇脚,让驴也吃会儿草。两人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打过尖,躺在草滩上睡着了。谁知两人睡着后,驴群从草滩上窜到了远处的庄稼地里,把人家地里的青苗给啃了。等两人醒来,发现不见了毛驴,吃了一惊。四下里打问,才知道驴把庄稼啃了,驴被清水镇上扣下了。两人来到清水镇上,求爷爷告奶奶,人家就是不依,要按一个驴头半块钱,让赔十五个大洋,才能把驴赶走。两人说不下这事,只好来找区上。

镇上人家买毛驴,不是公事,按说区上不管这事。但这两人买的三十头毛驴,是二十多户人家的,是为大家伙儿办事,不是公事也是公事了。区政府不把二十多户人家的事放在心上,会引起公愤。

赵光祖听了来龙去脉,就派区上杜干办带人去交涉。两天后老杜空手回来,给赵光祖说,人家要一手交钱,一手交驴。赵光祖正跟李存智下象棋,敲着棋子儿沉吟说:“十五个大洋,不是个小数目。”棋子儿敲了半天,又说:“三十头毛驴更不是个小数目。”敲着敲着又说:“如果是一两头毛驴,要不回来也还能说得过。”这时,李存智说:“就是半头驴,也得要回来。”赵光祖停下敲棋,看着李存智:“贤弟的意思是?”李存智说:“这不是驴的事,是欺负咱祁连区没人。”赵光祖盯着李存智看了半天,点了点头,说:“那我就亲自跑一趟。”李存智说:“多大个事,还要你区长劳驾。”赵光祖又盯着李存智看:“贤弟的意思是?”李存智说:“使个会说的人去就成了。”赵光祖说:“老杜就会说的很呀?死蛤蟆都能让他说活。”李存智说:“我说的会说,不是这个会说,是那个会说。”赵光祖盯着李存智看,看了半天,好像是明白了,说:“要不,劳驾贤弟跑一趟。”李存智说:“合适吗?我又不是区上的人。”赵光祖说:“这也不是区上的事呀?”李存智被赵光祖将了这一军,不再说话,抬头看天,看看天色不早,说:“明天吧。”

第二天,区上备了四匹马。李存智和老杜带两个干办去清水镇要毛驴。区长赵光祖亲自送李存智上马。李存智一只脚已踩进马镫,又下来,问赵光祖:“区长,我以啥名分去公干?”赵光祖想了想说:“问起来,就说你是区长助理。”

李存智带三个干办到了清水镇。清水镇处理这事的老银一看来了个穿袍子戴礼帽的,没敢怠慢。说明来意后,先喝了半天茶。茶喝过,老银以为要说赔偿的事,李存智却提出先去看看被驴啃过的庄稼地。到了地上,看着驴啃过的地,东一片西一片被驴掠掉了头,看着不像样,李存智显出一脸的痛惜。老银以为要说赔偿的事。李存智却按下被驴啃过的庄稼不提,看着没被驴啃过的,说:“清水是个好地方,庄稼长得好。”说过,迈开脚步,沿着庄稼地四处乱走,那样子,不像是来要驴的,而是来视察庄稼的。一直转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回到清水镇上。老银以为这下该说赔偿的事了。李存智说:“转了半天,肚子也饿了,先弄点儿吃的。”老银给安排吃过饭。李存智这时问:“驴呢?”老银又带他去看驴。驴在区公所后院里关着。地上不见一根草,一个个饿得左腔贴着右腔。李存智转头问老杜:“一头毛驴值多少钱?”老杜说:“少说也值个四五块。”李存智说:“这一群驴要是都饿死的话,可就得一百多个大洋。”又问老银:“驴啃了庄稼要赔钱。驴饿得没有膘了,是不是也得赔两个钱呀?”一句话问得老银瞠目结舌。老银回过神来,赶忙安排人去找草料。

这时李存智说:“兄弟我这次来,也不是专门来说驴的事。我要去酒泉公干,来回快一点也得十天半个月。回头过来了,咱再说驴的事。”

老银一听这话,急了,十天半个月,三十头毛驴那得应付多少草料呀,要是真饿出个三长两短,可就头比屁股大了,当下拦住李存智,让先说驴的事。李存智说:“十五块大洋不是个小数目,就是说,咱也说不下这事呀。”老银说:“十个咋样?”李存智摇头。老银说:“八个?”李存智摇头。老银:“五个?”李存智摇头。老银:“三个?”李存智摇头。老银急了:“干脆你把毛驴赶走得了。”李存智还摇头。老银一看李存智还摇头,急赤白脸地,不知说啥好。李存智看老银急了,说:“驴啃了庄稼,咋能说赶走就赶走呢,得赔,但赔得有个哈数。”又说:“你这里一亩地一茬子收成多少?”老银说:“少说也收个四五斗吧。”李存智说:“就按一亩地啃掉一成算,我看了,驴啃过的也就十来亩,给你算上一石半,也值不了两块钱。这几天驴的吃喝也算上,满打满算两块咋样呀?”老银觉得说了半天,才说下两块钱,有些不值,但想到不就此了结,再缠下去,也多不出一块来,还得耽误工夫,只好不情愿地默认了。

李存智说要去酒泉公干,也就那么一说,故意让老银急。老银果然急了。一急了就好说事了。谈定两个大洋了结这事,当下,让老杜付了钱,几个人赶着毛驴一径回了祁连镇。

回到镇上,赵光祖给李存智竖大拇指,说:“兄弟,干才呀!”两人开始下象棋。两人下着棋,也说话。李存智问赵光祖:“区长,驴给你要回来了。我这区长助理也该交还你了。”赵光祖说:“先下棋,先下棋。”两人就下棋。下到结末,李存智的马正要卧槽要赵光祖的将,赵光祖一看这一马过来自己就没救了,这时说:“贤弟,到区上来干吧,月俸三块,来了当副区长。罢了,我给县上递个呈子。”李存智一听这话,把卧槽马改为挂角。赵光祖用士划掉李存智的马,嘿嘿笑了。李存智也嘿嘿笑了。

李存智当了副区长,天天到区公所来应卯。没公事可办,李存智就跟赵光祖下象棋。李存智的棋艺,前段日子本来已在赵光祖之上,但当了副区长后,跟赵光祖下起象棋来,一盘都没赢过。赢不了棋,不是赵光祖又棋艺大进,技高一筹;也不是李存智看赵光祖在乎输赢,故意喂子儿给他吃,有意输棋,学会了逢迎。而是李存智下起象棋来,有些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心思跑哪儿去了?李存智想着,既然当了副区长,不能天天跟赵光祖下象棋,想的是要为地方上办几件事。

祁连区是山区,村子是山村,地是山地,县里其他地方的人称这里的人是山里人。虽是山区,但地方大,沿着祁连山麓,西到酒泉,东到昭武,绵长六七十里;村子多,有三十多个;人也多,有近万人。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吃水用水却一直是个大问题。

祁连区有一条河,叫摆浪河,从祁连山深处曲曲折折流到这里,最后流到了黑水。河水是积雪融水。天暖时节,河里一直有水。冬天就断流了,河水结成了冰。虽然有一条河,但沿河一带只有四五个村子,其余二十多个村子,都用不上这水。浇地只能靠天。天上下雨,庄稼就有收成。天不下雨,庄稼就枯死了。所以这地方,村村都有龙王庙。吃水也靠天。家家院子里都有水窖,夏天下起雨来,雨水蓄下一窖,能过半年。冬天没有雨水,就把雪存在窖里,化成水,也能过半年。要是干冬,没有雪,只好去摆浪河里背来冰,存在窖里,化成水救急。要是哪个村子有一眼两眼泉,这村就是个风水宝地了。好在这地方夏天雨多,冬天雪大。多少辈子人,也就这么过来了。

李存智在师范学过工科,工科讲得是修桥治水的实用学问。但这些实用学问,放在祁连区都不实用。虽然不实用,却启发了李存智,只要想办法,再大的难题也能解决。于是他开始想,先想雨和雪。这地方雨多雪多,可再多的雨和雪,不会都下到庄稼地里,也不会都下到家家吃饭的锅里,要是能聚集起来,想用时就用,也就等于是都下到地里和锅里。又想水窖,水窖能解决吃饭问题,解决不了灌溉问题。要是有一座大水窖,存下更多的雨水和雪水,既能供一个村的人吃水用,又能不时浇灌庄稼,多少辈子的难题不就解决了。可水窖是在地下,就是有这样的水窖,水流不到庄稼地里,水再多也浇不成庄稼。要想浇成庄稼,这水窖只能建在地面上。水窖建在地面上,水窖就不叫水窖了,只能叫别的。李存智这时想到了在酒泉城里见过的涝池,大大小小的,一年水波荡漾,从没见干涸过。如果每个村有一个大涝池,一年水不断,吃水用水的问题也就都解决了。一个村挖一个涝池,不是啥大问题。想到这里,李存智觉得想出了点眉目,他给赵光祖说了自己的想法。赵光祖说:“兄弟,干才呀,我没看错人。”

这天,李存智带着两个手下,骑着马,去各村实地堪察。几天下来,李存智发现,一个村建一个涝池还不够,建在浇庄稼方便的地方,吃水不方便。建在吃水方便的地方,浇庄稼不方便。要想两头儿方便,一个村得建两到三个涝池。

接下来,李存智让各保各甲,动员民力挖涝池。半年下来,各村都有了涝池。天上也下了几场雨,涝池里有了水。又让各村开沟挖渠。沟开好,渠也挖好。涝池里水却渗漏掉了大半。李存智正愁怅这事,县上来了一纸委任状,李存智成了黑水县祁连区的区长。

李存智升得这么快,不是因为能干,能干的人往往升得慢;不是李存智会钻营,李存智才二十岁,还不到会钻营的年纪;也不是赵光祖有意栽培,早早退位让贤。赵光祖是想栽培,但没想这么快让他取而代之。而是黑水县来了一个新县长,把李存智关照了。

新县长姓段,兰州人,燕京大学毕业,跟冯达生是同学。

冯达生被酒泉师范解聘后,没回山西老家,而是去了兰州投靠同学段兴隆,想谋一份差使。段家在兰州是世家,在地方上很有势力。段兴隆当时在省政府当科长,很快给冯达生找了一份职业,去一家报馆当编辑。两人时常来往。

这年冬天,两人在省政府旁边一家酒馆喝酒。段兴隆说,省上要让他去黑水县当县长。冯达生一听,说:“当父母官好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突然想起李存智,说:“我在酒泉教书时,有个学生叫李存智,当初因为我,学没上完就回了家。你去了最好能关照一下。”

段兴隆到了黑水县,一开始忙于公务,把冯达生嘱托的事给忘了。两个月后,县保安科抓来一个贼叫李天志。李天志是个城里人,人懒,家穷,嘴却馋。半年多了没吃过肉。这天想吃肉,又没钱买,下半夜,便去县城西街偷人家的鸡。鸡没偷着,反被主人家发现,打了一顿,用绳子捆了,天明送到了县政府。保安科长把鸡挂在李天志脖子上,让两个手下押着去游街。出县政府时,段县长看见,问明始末,说:“做了贼,是该惩处,按民国律法,关几天就成了。这么一弄,这人一家老小以后都活不成人了。”李天志听了县长这話,是在体谅他,感激涕零,当时给段县长跪下。

回到县长室,段县长由李天志,想起李存智;由李存智,想起同学冯达生的嘱托。段县长以为李存智流落民间,让手下想方设法把李存智找来。手下既没想方,也没设法,找都没找,给段县长说:“祁连区有个副区长叫李存智,不知是不是县长要找的人。”段县长说:“叫来问问。”李存智来了,县长跟他攀谈起来,正是县长要找的人。县长看李存智年纪轻,话不多,但利落,本想留在身边使唤,一听李存智正在搞一项为民工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说:“那你还是在祁连区好好干。”

县长让李存智好好干,不是一句口头上的关照,而是要让李存智当区长,主政一方。县长当时虽没明说,但时隔不久,祁连区的区长赵光祖被调到县上来当了教育科长,筹备成立县中学事宜。李存智还以为要来个新区长,没想到县上让他当了区长。

李存智当了区长,身份和面子比当副区长时长了一截。当副区长时,镇上那些大户人家请区上的人吃喝时,李存智每在必邀之列。但那些大户从未给李存智私底下送过礼。当了区长后,情况有了改观。改观首先改在了他爹李富身上。李存智发现,他当区长没几天,他爹的羊拐骨烟袋变成了玉石烟袋。李存智问起来,他爹说,玉石烟袋是镇上开杂货铺的邢掌柜送的。李存智听了,没说啥,只是笑了笑。李存智他爹过去一天抽不了十袋烟,现在有了人送的玉石烟袋,整天烟袋不离嘴。接着,这个改观也改在了李存智身上。李存智二十出头了,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当副区长时,有人就主动提过亲,但女方都是一些门第不高的人家的女子。他爹李富觉得都合适,急着想把这亲事说成,但李存智一一回绝。回绝不是想娶大户人家的女子,而是李存智不想过早完婚。当了区长后,赵大户和郑大户也托媒来提亲。赵大户的三女儿赵桂香,郑大户的四女儿郑月兰,都花容月貌,待字闺中,好像就是给李存智专门养着。但李存智也都一一回绝。李存智有自己的想法,他当官不是为了发财,也不是为了能娶好女子当老婆。他念了一趟书,见过些人,经过些事,慢慢有了自己做人的目的,那就是要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就得当个好官,如果当个昏官庸官贪官,祖宗八代都能被人骂个遍,还光什么宗,耀什么祖。当好官就得为民办事。眼下,他正忙着为民办事,还顾不得说亲,他要先解决涝池漏水的事。如果涝池漏水的问题解决不了,三十多个村的力气等于白出,他会落下劳民伤财的骂名。

李存智是个爱琢磨事的人,解决涝池漏水的法子,很快让他琢磨出来了。他带着几个人,从这村转到那村,看哪个村的涝池漏水多,哪个村的漏水少。这天转着转着,转到一处湖滩边。前一天下过雨,今天是大晴天,日头高照。李存智发现别处下过雨的地方,都被日头晒得不见一丝雨迹,湖滩上却湿漉漉的,好些地方还汪着雨水。李存智站在湖滩边琢磨了半天,突然想起草筏子来。这一带人家,修房子用的是土坯,有时土坯不够用,就去草滩上采草筏子。草筏子不如土坯方整,只能用来砌后院。砌在墙上,日头晒着,十天半个月后,草筏子上的草还是活的。看来这东西能存住水。琢磨到这里,李存智知道该怎么办了。回到区上,他下令让各保各甲,组织民力,采草筏子铺涝池。涝池里铺上草筏子,果然不再漏水。自此,祁连区吃水浇地用上了涝坝水。浇地用水一有了保障,祁连区的庄稼年年有好收成。李存智因此声望大起,被当地人称为“祁连王”,并传起民谣:“有了祁连王,不再求龙王。”

这事过去一年,祁连区跟山里的黄番安头领发生了草场纠纷。

祁连区因在祁连山脚下,既种地,也养牛羊,是个亦耕亦牧的地方。祁连区人世代放羊的地方,跟山里黄番安头领的牧场毗邻。去山里放羊的人,远远地能看见安头领的帐房和羊群。

这年秋天,赵、郑两家大户的雇工,赶着两群羊去放。俩人把羊群赶进山里,赶得远了些,已经能远远地看见安头领的帐房和羊群。俩人坐在草窝里喧谎,喧着喧着,躺在草窝里睡着了。待醒来,发现不见了羊群。一路找过去,到了安头领帐房,看见羊群关在安头领的羊圈。祁连区的人跟山里的黃番常打交道,彼此言语互通。问起来,安头领的下人说,他们的羊群吃了安头领的牧草,是安头领让把羊群拦下的。两个雇工求情下话,想把羊要回来。下人做不了主,让他们去见安头领。两个雇工哪里敢去跟安头领说话,赶忙下山来报给各自的东家。赵大户和郑大户不约而同来找区上,给李存智说了始末。李存智只好带人去山里跟安头领交涉。

李存智去时,在邢掌柜的铺子里拿了几块砖茶。带着几个人骑马一路来到安头领的大帐。相互见了礼,李存智拿出砖茶,是个投石问路的意思。安头领客客气气收下。李存智便没有像上次去清水镇要驴那样采取迂回之术,而是开门见山,说羊的事。听他说过来意,安头领说:“你区长大人亲自来了,还带了礼,我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按说事情到此也就收场了,但李存智此来,不只要说羊的事,还想说说草场的事。李存智的意思是,这山里山外草场连着草场,这么多年过来了,也没个明确的界线,今天既然来了,想跟安头领把这事说个明白,以后就再也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说起界线,安头领也不知道何处起止。李存智这时说:“头领您不知道,您的羊知道。”安头领一脸困惑,不明白李存智葫芦里要卖什么药。李存智这时给安头领说起古代一个事,说的是老马识途的事,说古代有几个人,带兵出外打仗,回来时,忘记了路途。其中有人建议,让一匹老马在前面走,大家跟在后面走,果然走了回来。说完这些,李存智想让安头领的羊群认认自家的草场,让安头领的下人把他家的羊群赶向山下的方向,让羊吃着草往前走。羊群回头的地方,就是两家的分界。安头领是个豪爽的人,一听李存智这个法子,很感兴趣,让下人照李存智说的法子去做。李存智跟安头领坐在大帐里喝奶茶。喝茶喝到半下午,看到安头领的羊群往回走,李存智跟安头领骑马去了羊群回头的地方,发现这里既没沟坎拦着,也没山峁挡着,羊群却回了头。李存智看着安头领,听他如何说。安头领竖起蘑菇蛋似的大拇指,说:“李区长会办事。”两家在这里立了几块界石。自此相安无事。

祁连区有了自己的草场,养羊的人家就多了。

祁连区在李存智的治理下,在那个年代,一时庄稼遍野,牛羊繁盛,成为黑水县富庶之区。

李存智二十四岁时,区长已当了三年。当区长三年,李存智修了涝池,给祁连区争来草场,当地百姓日子过得温饱,感念他,给他封了“祁连王”的名号,李存智可谓功成名就。二十四岁这年,功成名就的李存智娶了郑大户的女儿郑月兰为妻。

当初赵大户的女儿赵桂香也想嫁给李存智。李存智娶郑月兰不娶赵桂香,不是郑月兰比赵桂香漂亮。说起漂亮来,赵桂香比郑月兰还略胜一筹。赵桂香比郑月兰大两岁,当初想嫁李存智时,赵桂香已经十八了,看李存智不急着娶亲,就嫁给了县城粮行白掌柜的大儿子。郑月兰那年十六,能等得起李存智。果然等了三年,李富托媒来说亲,一桩婚姻也就完就。

李存智结婚一年后,郑月兰给他生下个儿子。儿子生下不久,段兴隆不当县长了,仍去了兰州,去省政府任职。新来了一个县长叫马玉祥。段兴隆是书生出生,当县长讲个仁爱,对百姓轻徭薄赋;建了一个县中学,也是县政府拿钱。新来的县长马玉祥是行武出身,在马家队伍当团长时,喜欢训话。到了黑水县当县长,一看手下没几个人,训起话来不够排场,就想成立一支地方武装。成立的地方武装是民团,有一千多号人,名义上是为了保境安民,其实是为了让他训话。一千多号人的民团,招的都是十八九二十的青壮年,一天不干正事,就是挥刀弄枪。这伙人整天打熬力气,正是能吃饭的年纪,一年下来,哪得吃掉多少粮食。马县长为了保障民团供应,只好向各区征粮。向各区征粮,既不按人头,也不按地头,而是随意摊派。祁连区因为富庶,摊派的征粮就多。李存智觉得不公,骑马到县上找马县长。找了两次,征粮不仅没少,马县长听说祁连区羊养得多,还让祁连区每年给民团供一百只羊。李存智看马县长说一不二,也没敢硬顶。头一年,粮和羊都如数征缴给县上。第二年,李存智也是为民着想,不想征缴这么多,又不敢公然抗捐抗税,便想了一个法子,让人去演一出戏,想让县上把祁连区的征粮和征羊减下来。李存智让手下组织了三四十个人,扮成叫花子,去县城讨饭。讨上吃的,就去坐在县政府门口吃。问起讨饭的来路,就说是祁连区的,苛捐杂税太多,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只好出来讨饭。领头的叫花子名叫邢有才,能说会道,外号邢寡嘴。他带着这些人到了县城,沿街乞讨。两天下来,个个讨了个盆满钵溢。也去坐在县政府门口吃,消息也传进了县长的耳朵。本来就要大功告成。邢寡嘴却捅下了大娄子。临离开县城这天,邢寡嘴带着人去西街一家饭馆下馆子。吃着烧饼,喝着羊汤,邢寡嘴把扮叫花子这些天的事,给同伙做了个总结,并且说,回到区上,要向区上邀功请赏。旁边有一个吃饭的,是县政府一个干事,听见这话,跑去把这事报告给县长。

县长让保安去把邢寡嘴一伙抓来。问起扮叫花子这事,邢寡嘴知道闯了大祸,一开始支支吾吾,还想抵赖。县长拔出枪来,戳在邢寡嘴脑门上。邢寡嘴一下子嚇得尿了裤子,再不敢抵赖。一不抵赖,便使出他寡嘴的本事来,把前前后后说了个遍。县长问的,他说了;没问的,他也说了。

县长听罢,大怒,让保安快马去把李存智抓来。

李存智见到县长,已是两天后。两天过去,县长气没消。两天过去,县长的脸一直气得像紫猪肝。看见李存智,县长骂道:“李存智,妈拉个巴子,你一个小小的区长,把我县长当猴耍呢。”骂过,还不解气,走过去兜头扇了李存智几巴掌。当场免掉李存智的区长,让李存智带着县大牢里三十多个犯了事的,由保安持枪押着,去加固县城北城墙。

黑水县城是明代时修建的,只有东西两座城门。城门楼子是砖修的,城墙都是土夯的。县城北面是黑水河。这年夏天,河水暴涨,溢出河岸,一直漫到北城墙脚下,一个多月河水没退。城墙脚下被泡塌了几处。

李存智带着犯人,从河对岸一条明代边墙上取土,肩挑背扛,加固城墙。日里加固城墙,夜里跟犯人关在一起。他爹李富跟他大哥李存仁来看过他一次。李富看见当区长的儿子,如今跟犯人在一起干活,当时落下泪来。李存智安慰他爹说:“没事,城墙修好,就回去了。”

城墙很快修好了,李存智却没有回去。李存智本该能回去,没有回去不是县长马玉祥不放他回去,而是县城里风传,共产党的红军向河西走廊开过来了,先头一支部队,要来黑水县城。马玉祥闻风早跑了,哪里还管得了李存智。李存智听到共产党三个字,想起当年酒泉上学时的冯达生。冯达生写信时写过共产党,李存智在碎纸片中看见过。李存智想看看共产党,想看看共产党的红军是个啥样子。因有这个念头,李存智自己不想回去。

李存智是当过区长的人,在县城里存身不难。他住在赵光祖家里,天天跟赵光祖下象棋,坐等共产党的红军到来。

红军是在一天夜里到的黑水城,没放一枪一弹,整个县城还在睡梦中,就被红军占领了。

这天早上,李存智听说县城来了队伍,知道红军到了,赶忙去街上看。李存智看到,大街上到处是男女红军。季节已是隆冬,红军却穿着灰色的单衣单裤。他们有的在街边墙角生火做饭,有的在整理绑腿,有的在擦枪。

街道一边,有两个红军提着白灰桶子,用刷子正在墙上写标语:“红军是老百姓的队伍。”“共产党是穷人的大救星。”“打土豪、斗劣绅,天下穷人是一家。”

看过写标语,李存智往前走。路上有列队走过的红军战士。他看到,一个女红军在街头唱革命歌曲:

共产党领导真正确

工农群众拥护实在多

红军打仗真不错

粉碎国民党的乌龟壳

我们真快乐

我们真快乐

我们真快乐

敬爱的英勇的红军哥

我们的胜利有把握

向前杀敌莫错过

把我们的红旗插遍全中国

我们真快乐

我们真快乐

我们真快乐

邻近的人家,听到有人在大街上唱歌,也不敢围过来听,站在自家院门口,好奇地向这边看着听着。

李存智看到墙上的标语,看出红军是一支为穷人撑腰的队伍。听了女红军这首歌,又听出共产党和红军要跟国民党做对头。不由地又想起冯达生。

李存智转了一圈,见识了共产党的队伍。回到赵光祖家,本打算吃过午饭回祁连区。赵光祖告诉他,红军一来就控制了县政府,并且要严惩地方恶势力,过两天要枪毙人。李存智吃了一惊,问:“枪毙谁呀?”赵光祖说:“县保安头子赵仓,还有大掌柜老卢。”赵光祖说,赵仓和老卢,逼死过几条人命,红军要为老百姓出气。李存智一听,又不想回家了,想看枪毙人。

到了这天,红军押着赵仓和老卢,去了县城北面的校场。县城的老百姓都围去看。红军宣布了他俩的恶行,一个军官一声令下,两名红军将赵仓和老卢开枪击毙。

看过枪毙人,李存智决定要回去了。正准备出门上路,没想到红军东打听西打听,打听到赵光祖家来找他。李存智吃了一惊,不知是福是祸。当跟着两名红军来到县城教堂,李存智见到了红军的董军长,还有政治部的杨主任。杨主任告诉他:“我们经过多方了解,听说你当过区长,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因为抗捐抗税,还被押来服役。我们觉得你是一个心中想着老百姓的人,正是我们共产党要团结的力量,我们打算推选你为新成立的苏维埃黑水县政府主席。”

当李存智明白了苏维埃县政府主席,就是过去的县长,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但明知这又不是梦,是活生生的现实。自己本是一个区长,是县长座上客,因为替地方上着想,被县长免职,成了阶下囚。想着成了阶下囚,这辈子再当官也无望了,没想到又被推上了县苏维埃主席的位子,这可是一个县长的位子啊!李存智不禁感慨人生命运的不可捉摸。

一连几日,李存智都睡不着。倒不是当上苏维埃县政府主席,喜出望外,亢奋得过了头。说心里话,李存智想喜却喜不起来。来了这样一支不知根底的队伍,把他推上这样一个位子,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啥样。喜是真没有,担忧却是有的。他把这些日子的遭际,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他觉得世道变得越来越不可把握,自己就像一片树叶,漂在河面上,何去何从,完全由不得自己,只能任由这条河,带着他往前走。

李存智坐进了从前县长理事的县衙,当上了黑水县新政府的最高长官。

从这天起,李存智带领苏维埃黑水县政府的干部,动员老百姓支援红军。几天下来,老百姓多多少少,都支援了些财物。有的背着布袋,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挑着担子,络绎走进红军供给部。有来送黄米的,有送鸡蛋的,有送烧饼的,有送衣鞋的。

李存智以为老百姓把东西放下也就该走人了,没想到红军不允许这样做,要对老百姓支援的东西做个登记,还要照价付给现洋。李存智看得出来,这是一支仁义之师。

李存智又以县苏维埃主席的名义,动员县城几家掌柜的,捐了些米面,捐了些布匹和羊皮。几天过来,饿得面黄肌瘦的红军,吃上了饱饭,穿上了冬衣。

忙过一阵,李存智抽空写了一封家信,想派人去一趟祁连区,给他爹报个平安。自上次他爹来看他,一个多月过去,家里再没有他的消息,见他不回家,以为还在服役。李存智在信上没写红军和苏维埃,写上他爹也闹不明白,也没写自己当了主席,这个主席相当于过去的县长,只是说自己又在县城当了官,让家里不必挂念。信写好,正琢磨让谁去送信。突然传来消息,说马家队伍正一路向黑水县城开来,不几天就能到达城下。

果然,红军关闭了东西城门,开始加强城防。县城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

那几天,红军抓紧备战,由于弹药不足,只好打刀造矛。红军又让县政府成立义勇军,动员青壮年来参军。李存智临危受命,又当了义勇军总司令。李存智又跟县政府干部东奔西走,动员身强力壮的人来参加义勇军。三天过去,县城青壮年参加义勇军的有一千多人。

这年元旦,马家军的队伍开到了黑水县城下,黑压压的,铁桶一般把县城围个水泄不通。

红军一看马家军来势凶猛,当即召开了作战动员会。李存智也被请去参加。

董军长全副戎装,站在桌前说道:“马家军已四面包围了黑水县城,东西两座城门都有重兵把守,他们阻断了我们的退路,他们的目的,不是来夺黑水县城的……”

会场内气氛严肃,指挥员都认真聆听着董军长分析部队面临的处境,也听出了董军长话语中的沉重力量。

董军长说:“眼下,我军不到三千人,弹药极其缺乏,无从补充。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克服困难,消灭敌人。”

杨主任说:“我军自到河西以来,一直担任前锋,跟马家军打了十多次仗,没有打过一次败仗。这次黑水城之战,我坚信,我们的指战员,不会给红军丢脸的。”

只见一位红军挺身而起:“首长,下达命令吧,为了守住红军西进的通道,我们誓死血战到底。”

李存智活了二十多岁,第一次遇上打仗。李存智此前没见识过打仗,无从去想象打仗的残酷,他只是想到,红军守着黑水县城,城墙虽谈不上固若金汤,但也高大坚固。红军有三千人马,加上一千义勇军,加上老百姓支援,城外的马家军是攻不进来的。攻不进来,就等于红军是胜了。听红军说,他们的大部队就在附近的昭武一带驻扎,随时可以过来支援。李存智想到这里,觉得红军是不会败给马家军的。李存智虽然想得乐观,但听红军董军长说,马家军此来是生死相搏,内心深处,还是有点隐隐的担忧。

十一

战斗是在一天凌晨打响的。

这天早上起来后,李存智去茅厕出恭,刚蹲下,只听得嗖流嗖流的声音不断传来,紧接着“轰隆轰隆”两声,他哪里还出得了恭,只好提裤子出来,看见县政府和义勇军的几个人,都跑到院子里,向县城东南角和西南角看着。嗖流声和轰隆声,就是从那边传来的。李存智也向那边看去,看到有烟雾在两处城角上空升起,隐隐的,似乎能闻到淡淡的火药味。正看着,一个小红军快马来到县政府,跳下马,看到李存智,气喘吁吁地传达红军指挥部命令,让义勇军去帮助红军医疗队救治伤员。李存智接到命令,赶忙带着义勇军,去火线上帮着抬伤员。临走时,给县政府的人交代:“不能让红军饿着肚子打仗。你们去动员老百姓,给红军做饭。”

接下来的日子,李存智亲历了打仗是怎么一回事。虽没放过一枪一弹,但天天看在眼里的是战火,听到耳里的是枪炮声,闻到鼻子里的是硝烟味儿。他指挥义勇军从城墙上抬伤员,抬牺牲的红军。李存智以前见过人打架,打起架来,也有死一个两个的,一死了人,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打起仗来,才知道死人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刚从城墙头上抬下来,还没安置好,另一个两个三个又抬了下来。一天下来,就有七八十上百人的尸体摆在了城下的民房里。一开始见到死伤的红军,还有点不忍目视,见得多了,心都麻木了。没打仗时,他夜夜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事情。打起仗来,啥都不想了,想也是白想。腦子里一消停,身子一倒下就睡着了。

仗打了七八天,马家军一直没攻进城来。城内的红军不分昼夜打仗,已经筋疲力竭。弹药也不多了。昭武一带的大部队却迟迟不见来援。

这天早上,战斗又开始了。枪炮声响了一个时辰,渐渐地稀落下来。李存智带着义勇军跟老百姓,趁战斗间歇,去城墙上送饭。刚转到西街上,突然间听得一连十几声炮响,感觉脚下地面都震动起来。炮声停了,就听得有人喊道:“西城门破了。”李存智带着人,要去的地方正是西城门。从城门一侧的台阶上,才能上得了城墙,把饭送给城墙上打仗的红军。听人喊着西城门破了,李存智搭眼一看,看见十多个红军一边往这边撤,一边回头开枪阻击。后面冲来一队马家军,骑在马上开枪射击。李存智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撤退在前的一个红军喊道:“老乡们,赶紧躲起来。”跟在李存智身后的人,都四散开躲了起来。李存智还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在不在躲起来之列。只听那个红军又向他喊了一句:“趕紧躲起来。”李存智这才躲进了旁边一户人家里。这户人家院门敞着,家里却没有人,不知是当下躲起来了,还是早就弃家离开了县城。外面这么大动静,家里却不见人影。李存智进了门,本想把院门关上,又想着会不会有红军也躲进来,又迟疑下来。正迟疑着,就见一个马家军骑马冲过来,一刀把刚才喊他们躲起来的那个红军砍死了。李存智从未见过这么杀人的。眼一黑,瘫倒在门洞里。

李存智睁开眼时,西街上枪声和喊杀声已经过去了。他挣着站起身来,静了静神,壮了壮胆,从门口探头往外看。这一看,他的两眼又差点儿黑了。街上到处是死伤的红军。他想到红军是败了,败得很惨。自己这个苏维埃主席,当了十多天,今天也当到头了。县城又成了马家军的,自己留在这里,只会凶多吉少。当意识到这点,李存智为了自保,突然间来了精神,身上也有了劲,想马上离开县城。他走出门,往西看了一眼,街上都是躺着不能动的人,西城门口那边有几个人影晃动。他躲开路上的尸体,打着软腿,向城门口走去。待到了城门口,才知道这几个人是马家队伍的兵丁,把守着城门,不让人进出。看李存智是本地人打扮,也没盘问。李存智只好又走回来。走在路上,李存智想,出不了城,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县政府是去不成了,也不敢去。只好又想到赵光祖。

到了赵光祖门口,敲了半天门,赵光祖从门缝里看见是李存智,才开了门。李存智人还没进去,赵光祖就赶紧要关门,差点儿夹掉李存智的脚后跟。两人进了屋,坐下来,说起这些天的事来,都唏嘘不已。

赵光祖自红军成立了新政府,旧政府的人自行解散了,赵光祖一直闲在家。两人这时在一起,倒是没心思下棋,说起事来,李存智说想回家,但出不了城门。赵光祖说:“那你就先待着。过几天,城门开了再回也不迟。”

没想到还没等到城门开的那天,马家军开始挨家挨户搜捕红军,也搜捕帮红军办过事的人。李存智是县苏维埃政府主席,名列“帮红”头号人物,能抓到或供出,马家军都有重赏。当赵光祖知道这个消息后,既没把李存智供出去领赏,也没让他冒险出逃,虽是担心惹祸上身,还是把他留在家里,藏了起来。当马家军得知李存智跟赵光祖相好,曾在他家住过,便来赵光祖家搜捕。东搜西搜没搜出人来,便逼问赵光祖。赵光祖说:“以前是住过。李存智自给红军办事后,再没来过。”

李存智和赵光祖都觉得县城不是久留之地,要尽快离开。

不几天,城门开了,但对出去的人要进行盘查。李存智又不敢出去。

这天,县城大街上来了几辆木轱辘大车,是马家军征来往城外运死尸的。李存智想到一着,想装死混出城去。当他把想法告诉赵光祖,赵光祖说:“倒也是个法子。”赵光祖从门口叫进两个拉尸体的乡下人,给他们说了意思。两个乡下人一开始怕露馅,不敢应承。赵光祖拿出四个大洋,一人给了两个。把大洋揣在身上,两个乡下人一下子胆子壮了。赵光祖探头看看街上没有马家军,一招手,李存智赶忙躺在地上,硬挺着,装成死尸样。两个乡下人把他抬上大车。李存智面朝下趴着。两个乡下人又在大车上装了十几具尸体,赶着大车吱吱嘎嘎往城外走。到了城门口,盘问过,大车出了门。当意识到自己离开了杀身之地,这一刻,李存智的身上虽然压着十几具尸体,但他长出了一口气。

十二

李存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看看四下里无人,撒开步子往回家的路上走。县城离河坝镇有八十多里。八十多里路,李存智走了一天半夜。八十多里路,往常走半天也就到了。走这么长时间,不是李存智走不快,而是李存智多了个心眼,担心被人看见。他是东躲西藏着往家赶的。半夜三更回到家里,他爹李富以为李存智还在服役,是逃回来的。当李存智从头至尾,一五一十,给家里人讲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爹宛如听儿子讲一场离奇的梦。

第二天,李存智说:“我不能在家待着。”

李富以为李存智要去区上,还去当他的区长。李存智却说:“我得躲起来。马家队伍不会放过我的,会来家里搜我。”

河坝镇有一座龙王庙,离镇子有五里远。李存智白天躲在龙王庙,半夜三更来家睡觉。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马家军果然专门来了一支搜捕队,来祁连区河坝镇搜捕李存智。

当李富看到闯进家的马家军,感叹儿子神机妙算,不亏是个读书人。

马家军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没有搜出李存智。逼问家人。李富按李存智交代的说:“自从被县上抓去,到现在没回来过。我们还急着想知道他的下落呢。”

搜捕队的队长说:“你儿子当了共产党的苏维埃主席,帮共产党跟我们打仗。马司令交代了,对那些帮过共产党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特别是李存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把黑水县翻个底朝天,我们也要找到他。找不到你儿子,你一家人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要是有他的下落,最好来报告,免得一家人跟着遭殃。”

马家队伍离去后,李富这才知道儿子闯下了多大的祸。

这天晚上,李存智回来,他爹把马家军来家搜捕和说过的话给李存智说了一遍。

李存智听后,说:“看来,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

李富不知道李存智想干啥。

李存智说:“爹,还得辛苦你跟大哥一趟。”接着说了自己的想法。李存智想让他爹跟他哥去一趟县城,去县城也不是要进县城,而是去县城西南边的死人坑里,用骡子驮一具无头的尸体回来。驮回来,就说是李存智的尸体,头在打仗时,被人砍掉了,找不回来了。家里办一场丧事,就能把马家军蒙哄过去。

为了李存智能活命,为了一家人能安生,李富跟大儿子李存仁骑着骡子去了县城外,赶天亮驮回一具无头尸体。家里当天办起了丧事。李富给郑大户上门报丧时,给亲家说了来龙去脉。郑大户一家也只能假戏真做,哭丧着脸来李家吊丧。

丧事办到第二天,马家军又来了。看到李家正办丧事,得知李存智死了。马家军不信,要开棺验尸。打开棺材,是一具无头尸体。马家军也想不到李存智让家人演的这一出,以为李存智真的死了,骑马离开了河坝镇。

李存智蒙哄过马家军后,为家人着想,想离开家。离开家去哪里,他一时想不到去处。这天,李存智他爹在镇街上遇到杨五爷。杨五爷是这镇的人,但镇上人一年难得见到他,一年中大多数日子里,他带着几个徒弟在祁连山里淘金子,只有冬里来家住一阵子。见到杨五爷,李存智他爹心头一亮,想让李存智跟杨五爷去淘金子,进山里躲躲。说起来李存智他爹跟杨五爷还是师兄弟,年轻时节,李存智他爹和杨五爷一块儿跟杨五爷他爹淘过金子,两人能说知心话。晚上,李存智他爹便去找杨五爷,将李存智前前后后,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给杨五爷讲了。楊五爹也觉得李存智躲躲为好,并答应带李存智进山淘金子。

这年春天,李存智跟杨五爷进了祁连山去淘金。金子淘了两个月,这天,他们淘金子的河岸边,来了一个被打散的受了伤的红军。杨五爷师徒几个,听李存智讲过红军,对红军是了解的;也知道马家军正四处搜捕红军,对窝藏红军的老百姓不会给好果子吃,但他们还是救了这名红军。十来天过去,这名红军的伤养好了,要去河东寻找大部队。这时李存智对杨五爷说:“我读了一趟书,又当了几年区长,还当过共产党的官,如今东躲西藏的,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头。我还年轻,才二十多岁,我想跟这位红军去投共产党。将来说不定还能有个前程。”杨五爷也觉得李存智去投共产党是条出路。李存智告知了家人这一打算,带上盘缠,就跟着那位红军去河东找共产党的队伍去了。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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