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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雪花飘(短篇小说)

2022-01-12吕红

北京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作家

[美国]吕红

手机在响。噢,战友打来的。当年也是小鲜肉一枚,像极了《冰山上的来客》的塔吉克小伙子——经常被人模仿說“阿米尔,冲!”而今,唯有那眯眼一笑倒依稀有点当年的影子。这会儿还笑呵呵说,你想找的人找到了。

谁?你说谁?找到谁了?她想找两个人,一个是老连长。一个是老作家。

当然是老连长啰。都在大院生活嘛,打听起来容易。但作家嘛就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了。整天忙活应付生意上的事,哪有闲情逸致去关注那些墨客文人?

战友乘兴就订了家餐馆,约几位战友饮酒怀旧。那时啃过硬得能砸死人的面包,脆甜的大枣、青苹果,还有西瓜,都堆在床下,唾手可得。农场可真够带劲,五六个香油直流的肉包子把肚子撑得鼓鼓囊囊。吃多了,坐也不是站又不是,腰不能弯,腿不能折,怪难受的,那么就只好去散步吧。这一散步怎么就散到果园里,满枝垂地的苹果又勾起了这帮馋丫头垂涎三尺,于是就吃了个昏天黑地,稀里哗啦“五洲震荡来不及”。最后连笑都不敢大笑了。

一边喝酒聊着往事,脑海在回放旧电影。

那年冬天,竹箐穿着与自己身形不怎么吻合的戎装、戴着5号小棉帽(不如说顶着更合适)连夜乘火车奔往北方,那是初次出远门,恍恍惚惚的她,仿佛在梦游……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家伙们被一阵尖锐的哨子声惊醒——紧急集合!立马乱成一锅粥。黑乎乎的打起背包就出发。好几百号人野外跑上一大圈儿,然后在操场上听首长训话……朦胧中有人鞋子掉了、背包散了,样子好狼狈。

那新兵连参差不齐几乎都是奶声奶气的娃娃,大概训练太狠流汗太多而油水不足还都处在发育期。十一岁小兵睡梦中还在地铺上画地图呢。

十五岁的季娜是省体操队的尖子,身体随心所欲可折可弯差点没让旁人惊掉下巴。

还表演单口相声、逗乐子在地铺上翻跟头,笑得大家东倒西歪。开饭时一窝蜂抢饭,帽子都差点掉到锅里。排长生气,将大家集合起来一顿好训。你们要想想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高园园是这群女兵的点子王,竹箐很喜欢与她聊。夜晚在地铺上俩人头并头捂着被子打手电筒讲悄悄话。她是从知青辗转到部队的,有阅历。班长召集班会,策划开新春联欢会,她领舞,排练舞蹈《边疆女民兵》。

歌词似乎还有点印象:“脚踏北国千里雪,身披边疆万重霜。中华儿女多壮志,时刻准备斩豺狼……”

女兵排长还记得她晕倒的情景。隆冬时节,雪花飘飘。北方的冬晨,滴水成冰。零下数十度,夜雾尚浓,相隔一米便看不清对方的脸。朔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手脚冻得麻木,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跑在干硬、滑溜溜的公路上,听任呼气白雾似的凝在眉毛上,凝在毛茸茸的棉帽上,一忽儿变成白毛婆。体质弱的她眼皮翻了一下,人就昏倒了。排长叫人急救。立马有人背她到宿舍,喂了几口糖水才醒过来。

隆冬,出差。只有硬座票,从北到南。偶尔,她给他看一下自己的笔记本,他大为惊艳:这是你写的诗?那时候信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人们意识也没有那么复杂……换句话说就是那时候还停留在田园生活时代。男女邂逅就像法国影片“日落巴黎”“午夜时分”那般美好!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雪景了。门口外面大冰坡,半大的娃娃喜欢用自制的滑雪板刺溜刺溜地从坡上滑下去……那时候动不动就零下多少度,树上挂着冰花,房檐下吊着长长的冰棍儿。好奇的小伙伴总喜欢捧着洁白的雪玩,仰着小脸,张开小口,用舌尖接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大概,那入口即化的感觉就是从这儿来的。

饭局开始,老连长进门,几乎完全不敢相认了。曾经那么高大威猛的英雄形象,与眼前的人根本对不上号。掰指头算一下,可不是吗?转眼三十多年了!

新兵连头一个春节,连长捎来了竹箐家人托带的信及包裹。她与战友私下分享老家的冰糖橘子。别看她人瘦伶伶的,打靶归来,竟一口气吞下四个白面肉卷。仨月下来体重猛增。从林妹妹一下子变成傻大妞。

而新兵训练完之后就各奔东西,被军文工团师宣传队军区通信总站师部医院炮团卫生所等分配接走了。

有一次下团办展览,能写善画的她被抽调去了。晚间,窗外传来歌声脚步声,一群丘八看电影回宿舍,路过她们窗前,一片惊叹——虎!虎!虎!营长过来,欣赏了老虎上山图。便要她替他画一幅老虎下山图。估计是火车上盒饭不卫生,患急性肠炎,拉肚子。一晚上竟跑了六趟茅房。严重脱水。前胸贴后背,体重锐减、身子轻飘飘的,头昏倒床。组长冷嘲热讽,硬让她照一把茶壶仿画老虎上山图。愣是咬牙完成。大获赞赏!

若搁在现在,许久不曾摸笔墨颜料的人,会否将老虎画成了猫呢?她不禁莞尔。

冬日雪花飘。就在即将离开北方故地前一天,竹箐已经不抱希望了,却意外收到信息!

电视台编辑亚辉通过关系,终于获知老作家就在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温婉细致的女编辑,实地勘察发现老作家竟不在高干病房,而是在治疗肺心病的特护病房。

因为特殊病人,探视有时间限制。竹箐预订了明早航班,仅有最后一个下午。她们约在医院16楼碰面。从城东开到城西,带着营养品及一包书刊,她就匆匆按电梯直奔16层。

进门一眼看见他穿着条纹的衣服,神情端庄坐在床头。尽管身穿条纹病号服,但气质依然如昔。她近前握住他右手。左手还在输液。因听说老作家无法说话,只能用笔写话,她就准备了纸笔,想与他对话。她问,您还认识我吗?他看着她,口型在说,你是,竹箐。

啊,太好了!距咱们上次见面已经整整25年啊!一直想联系你,但都没打听到,这次多亏朋友帮忙啊!转眼就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

老作家无言。大滴眼泪从眼角悄悄地流淌下来。

想象着他每天都在床上用电脑写作的情景……她双眼潮湿,默默地握着他的手。

她问老作家:那部长篇小说是否有你自己的影子?老作家说几乎就等于自传。从父母婚姻写起一直写到父亲离世,涵括了那个战火纷飞动荡年代的命运跌宕。

她从包里拿出书刊,送了他一本长篇小说、一本刊物。另外还有一部作品集,她犹豫不决,拿不准该不该送?似乎巴不得把那些赖在床上冬眠的人从被头中拉出来,让人嗅到冰雪解冻的气息、和风一起舞蹈去!她想起自己小说的开头,莞尔一笑。

又关心地问:后来您又结婚了吗?他摇摇头。为什么呢?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护士进门来查看一下吊针情况,手已经布满针孔,有渗血。护士测量了体温。说温度偏低。又给他输液。老作家的手背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针眼扎遍。发暗。在他们操作时候,竹箐看到有血从针眼中渗透出来,心里一阵疼痛。

他用口型告诉她,他想出院,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出院。

她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希望与她多交流,哪怕口型猜测的交流也是难得的。虽然相对有痛苦与欢欣。她说,安心养病,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他点点头。终有一别。

女护工送竹箐他们到电梯门口,悄悄说,其实他病得很重,他都没觉得,还一直说想出院。身体状况仍在恶化,我们都很担心。不过他意志力很顽强,喜欢读书、看球赛。住院之前,卧室和书房是他的两点一线。白天都是在书房里待着创作,偶尔到客厅看电视,最喜欢看的是足球、乒乓球等体育比赛,有好几届世界杯比赛他都熬夜来看。病重住院前,为了积累创作素材,还托人买来小型录音笔,用于专访一些人。

20世纪90年代他出访美国时省吃俭用买了台打字机,还自学了五笔输入法,之后的创作便是在电脑上完成的。近两年病重基本在医院度过,但他仍端着笔记本电脑在病床上创作。病情稍微稳定,专门让家人又配了副眼镜,在喉部插着呼吸机的情况下,用两天时间读完了《生命册》。由于看书太过专注,护士喊他都没反应。

他16岁就出版诗集,后来挨整。80年代思想解放,作品轰动文坛,开了反思文学的先河。晚年得了严重的肺气肿,只有正常人三分之一的呼吸量,走一会儿路就大口喘气,但他心思还在创作上,住院,气管也切开了。唉,感慨文坛老将的坚韧!

怎么病兆会这么严重?他用手指比画着告诉她,每天抽三包烟。她摇摇头,不应该这样啊!你这是拿生命在写作呀!

亲友多次劝说身体是第一位的,但他却这样回答:“写作不是在消耗生命,而是带我活下去。”当他捂住一只眼睛的时候,另一只眼睛看不见了。激情一如往昔。后来病情恶化,其间心脏停搏了5次都缓了过来,顽强的生命力让医生惊叹不已。

这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作品,深邃的思想,充沛的生命激情,交织鲜活丰满的人性。

说来,这辈子也就见过一两次,为什么记忆如此坚韧?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受谁的影响?每当岁末跨年之前,竹箐会寄出去一批贺年卡或明信片。每张贺年卡都不同的设计不同的诗意不同的意境……爱丽丝,啊,很美,其中有一张卡叫永恒。那卡上面有冰凌花,雾凇,蓝蓝的天幕下一片素洁清爽,一首小诗:

“请别用尺量 别用斗称/我诚挚的友情/请用你的心灵去感应/纵然天涯海角/请你将我的祝福永远带着”

当她,已经把名字写上去才发现这是张颇有意味的明信片。不知收卡人会怎么想?她赶紧用细小的笔迹在旁边小注:当注意到贺卡上的英文之前,已经把名字写上了,但后一想这也没什么。这不是狭隘的,仅从字面意义去理解,或者说用世俗的观念来衡量的,事实上,尽管一年又一年地过去,而您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您的作品给予我的深刻影响都将永远存在!

那年春天,竹箐收到一本从远方邮寄的新著。洁白光滑的扉页上一行字迹飘逸潇洒,题着:愿生活之树长青。

她對那篇作品很喜欢。说“我”是报社一个娃娃记者,无意中成为总编与小白杨之间的“信使”,总编对有才有貌的女编辑情有独钟。无奈,家有老妻。总编内心对爱的追求与理性纠结。最终将小白杨调离。多少年过去,老总退休因病住院,有一天“我”去看望老领导,看见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在与老总谈笑,老总私下还问:你看她像不像小白杨?

月亮照着两个紧紧相依的身影,从八角亭前的草径上缓缓走过,向荷塘那边去了。

幸福的时刻总是短暂。她还记得最后的结尾,老总编因为心脏病发作,在情人怀抱中去世。花容失色的她呆着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医生说他的心脏已经经不起爱神的抚摸了。妇人呢喃着:只是一个吻,一个轻轻的吻……

就像是被神灵牵引,那些流逝的吉光片羽,还有那隐秘的情愫,莫名的惆怅,在去医院的路途中,忽然重现。

遥远北国的天空,雪花无声地飞舞。

吕红,女,文学博士。《红杉林》美洲华人文艺总编、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长,高校客座教授。陕西师范大学高研院特聘作家。著有《美国情人》《世纪家族》及《女人的白宫》《午夜兰桂坊》《曝光》等中英文作品。主编《女人的天涯》《新世纪海外女作家获奖作品精选》《跨越太平洋》《蓝色海岸线》等。获多项文学及传媒奖。首届新移民文学突出贡献奖。海外华文学术论著奖、写作佳作奖。学术专著《身份认同与文化建构》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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