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二旗夜未眠(中篇小说)
2022-01-12纪静蓉
跻身医美行业的职场女性周简恐婚恐育,她眼中英俊倜傥的美男孙宇峰,修眉敷面膜,到底是不是雌雄同体男?这既让她着迷又让她困惑,他们的热恋会走向何方?新锐实力作家纪静蓉笔下的潮人生一定让您叹为观止。
凌晨三点,微妙的时刻。这是夜已深沉,梦已熟透;也是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像婴儿牙龈微鼓,显出一点乳牙的轮廓。这才是夜晚与白天的交界。不过对于许多人来说,无所谓白天与夜晚的区别。把事做完,才是下班,而事往往做不完。事情和事情叠在一起,在老板看来如一堆堆的果子,是丰收的喜悦。在员工看来,却像是大屠杀的现场,尸横遍野。
一辆出租车在西二旗后厂村路中关村科技园门口等人。司机刚在滴滴平台上接到单子,一个女人和他通过话,告诉他,两分钟后她将下来。司机望向园区,里面的每一栋大楼,都有亮着灯的窗口,鄙视着天地轮回规律,顽强地拒夜归夜,给自己生造出一个迷你白昼。这里号称中国的硅谷,以科技园为核心,方圆数公里,坐落着全国最著名的互联网企业:百度、新浪、腾讯、搜狐、网易、滴滴……以及形形色色与互联网沾边的公司。互联网是新经济的引擎,就像人的心脏一样。别的器官都休息了,它还得奋力搏动着。在这里面上班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哪?据说他们个个年薪百万!这百万也不是那么好挣的,是一寸一寸把青丝熬白熬秃,是百忍成金、百练成佛。而且外地人又没有户口,到头来还不是要走?除非不生孩子,不然孩子参加不了高考,白费劲!孩子,就是扼住你命运喉咙的那只铁手,再刚强的人都得扑通一声跪下。想到他们终将陷于窘迫,司机心里舒服多了。
借着微弱的路灯,可以看到迎向车的女人不年轻了,脸庞的轮廓微微有点垮。不过高跟鞋有力地一下一下敲在地面上,倒也不显得疲惫。在里面做事的人很少显出疲惫。尤其是三十四岁的周简,已经没有疲惫的权利了。公司分管市场的钱总四十五岁了,还能在加完班后让大家去酒吧聚会,一边喝酒,一边复盘项目过程中的得失,喝到六点赶早班机出差。她这个公司电商部的市场总监当然更能在凌晨三点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便在微信上回应他泡吧的要求。虽然她已累得头昏脑胀,“双十一”大促前由于自有产品部的市场总监大老吴带着手下集体跳槽,她的部门不得不挑起双份的工作。但钱总在大促动员会结束后,一句话把她嗫嚅里的抗议,还没露头就全部锤死:“苦难是财富,你这个岁数不拼,什么时候拼?”她承认自己懈怠了。钱总为了这份工,离了婚,净身出户,心脏放了两个支架,办公室常年放着各色酒店的一次性洗漱用品,她为什么不能?许多人正盼着她不能呢。
酒吧里,照例一堆人围着钱总坐。倒不是什么人都必须参加这样的凌晨局,能入局的都是钱总最看重的人,也是有期权的人,至少部门主管级别。十五个人里,只有三个女的,周简该知足。公司已经完成了B轮融资,期权不再像个虚无的承诺。财富宛如迷雾中的山,轮廓隐约可见。今晚多了两张陌生面孔。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男子,一个是稍年轻一点的女孩。酒吧里暖气足,男的脱了外套,只穿了件薄薄的白羊毛衫,胸肌若隐若现。发型打理得很时尚,两侧推平,头发一边很短,另一边齐齐地反梳过去,打了嗜喱膏定型,单独撩出几绺烫过的刘海,随意地弯在高高的额头上,皮肤光洁得像个韩星。总之看着像个花花公子,修飾得有点刻意。女的脸庞精巧,笑容温婉。淡紫色长毛裙拦腰松松搭了条赭色细皮带,勾勒出身材曼妙。两人向周简点头微笑,钱总介绍说,男的叫孙宇峰,是即将上任的自有产品部市场总监;女孩叫郑薇,是他带来的市场经理。职场惯例,若挖来职位较高的人,他可以带自己用惯的手下,这样干活更得力。猎头一直在找接任自有产品部市场总监大老吴的人选,没想到这个人会腾空在凌晨出现。
周简一瓶接一瓶喝啤酒,这正是放纵的好借口。喝多了,便可以肆意绽放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两个月,几乎每天睡在办公室,双十一电商平台和自有产品销售战报都超去年同期25%,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在经济这么不景气的情况下,这样的成果,项目还有什么可复盘的?
自有产品部市场总监大老吴跳槽是因为提了几次加薪未遂,索性把整个部门连锅端到另一家新起的电商,成功令整个部门都涨薪了百分之三十。公司打算起诉她违反同业竞争条例,却发现当年和她签的劳务合同里根本没有这一条。大老吴还公然要求给所有人结清工资,转移社保。人力总监和钱总找她谈判,大老吴出示一个月前发送给两人的辞职邮件,钱总说,我没同意啊,我不是回邮件“双十一之后再议”吗?大老吴说,我是通知你们,不是和你们商量,我邮件结尾可没有写“请批准”三个字。钱总和人力总监哑口无言。大老吴又甩出几张纸,是她们整个部门全年加班的打卡记录复印单,不知道是怎么弄到手的。大老吴说,去年我部门每月加班超过120个小时,工资比同业低了20%。奉劝你赶紧了结此事,否则我把这单子捅给媒体,血汗公司标签从此可就妥妥贴马老板脸上了。
两人灰溜溜回到公司,被创始人马老板咆哮着训了半天。要不是这回双十一成绩漂亮,钱总恐怕日子难过了,所以今晚的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慈祥。席间话题不再是流量转化率顶层设计底层逻辑方法论组合拳,变成了积分落户,结婚买房。大家掐指算自己到底能有多少积分,气氛热烈起来。钱总已有几分醉意,指着孙宇峰和郑薇半开玩笑地说,就讨厌你们这帮土著,看一纸户口把我们为难成什么样了?孙宇峰好脾气地笑着,替所有土著把这罪责领了。
钱总接着一指周简:“周简,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不知道女人的保质期是有限的吗?”
这类话平时周简在办公室也常听,此时心底却陡然生出怒意。困到连走路都能睡着,居然还要在凌晨三点跑到这不知所已的地方听屁话?
钱总见她抬头看着自己:“你都三十四岁了,再不结婚,不想要孩子了吗?”
她笑笑:“想要孩子又不一定要结婚。”
所有男人都看着周简。
钱总鄙夷:“这是什么话?不结婚怎么生孩子?噢,又是你那一套冻卵买精的理论吧?我告诉你,就是瞎胡闹!”
周简忍着气:“怎么瞎胡闹?整个园区里我知道去冻卵的女人就不下十个。现在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
钱总摇头:“你知道女人年纪大了,就算有卵子用,怀也不一定怀得住吗?”
周简又打开一瓶酒:“那就不生,多大的事儿啊?”
钱总喝道:“不生孩子的女人不完整。”
周简懒洋洋:“行政部的秦莉莉倒是挺完整的,把孩子生在了工位上。结果出了月子,总监的位置没了。自有产品部的赵宝兰,一人独占全年销售额的百分之三十。宫外孕自己不知道,在会议室大出血,拉到医院心跳都没了。完整的代价太昂贵,付不起。”
所有人的笑容凝固了。宝兰的事在公司是个忌讳,那满地鲜血的一幕太过惊悚,无人敢在老总们面前提起。周简一抬头,见郑薇微张着嘴,惊奇地看着她,其他人紧张又尴尬,钱总的脸已经拉长。她意识到失口了,赶紧举起满满一杯蜜色的小麦啤酒,用力撞了一下钱总的调制洋酒,憨态可掬地一指所有男性:“你们都不会生孩子,所以你们也不完整。来来来,我们这些个不完整的人都来干一杯。钱总。”
周簡试图用撒娇来冲淡刚才话里控诉的愤懑,最后这一声娇柔的“钱总”,更带点赎罪的意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举起杯,哄笑着。
钱总炫道:“我是不完整,可是我老婆帮我完整了。我两个儿子……”
周简再度鬼使神差:“离婚了,孩子人家带走了。你依然不完整。”所以他才要凌晨三点来泡吧。身边没有簇拥的人群吆三喝五,他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茫然失措。
钱总终于怒了,刚要变脸,孙宇峰把酒举到钱总面前:“钱总,我敬您一杯,以后请多关照。”
钱总喝了半杯酒,孙宇峰又依次向每个人碰杯致意。这么一停,钱总刚才对周简的怒气已去了一半。轮到周简了,孙宇峰微微探过身来与她碰杯。身子向她这边倾侧之际,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跟了过来。不是一般男人爱用的烟草味或松木味等偏硬朗的香水,是温甜的果香,令人感到亲切。两人眼神对视,周简感激地一笑,把整杯酒全喝了。她岂能看不出来刚才孙宇峰是替她挡了一下?
钱总放下杯,周简又殷勤地给他倒满酒,轻碰了一下他的杯,一仰头,一杯干完。钱总无奈地笑,对孙宇峰道:“我们这个周简,是整个公司蒸不熟煮不烂的一颗铜豌豆。谁也拿她没办法。”
周简听着,嘻嘻笑着,笑容醉得不成形。其实没有那么醉,为了掩饰刚才对钱总失礼的惶然罢了。气氛松弛了下来,周简的话可以被理解为酒桌上无大小,而钱总那些不礼貌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对周简这个老员工知根知底的带点宠溺的调侃。是啊,没有酒,这些片段不会出现。它是对职场太过刻板的规矩小小的反叛,安全的对抗,仿佛一种情趣,反而加深了彼此的感情。没有这些时刻,绝挺不过每周一封KPI考核邮件的咄咄逼人、每天晨会的暗流涌动、每晚下班前销售业绩邮件的剑拔弩张。
钱总喝得上头,一杯一杯向孙宇峰举去。孙宇峰白皙的脸渐渐泛起红肿的油光。眼看他不支,一晚上没喝的郑薇举起洋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举向钱总。钱总说,哟,替他挡酒?那也行,一口闷。郑薇一扬脖,满杯烈酒一扫而空,一亮杯时,脸上的温婉之气换成了凛然的豪情。
早晨五点,大家散场。郑薇毫无醉意,叫了辆车,孙宇峰脚步发飘地坐进车。大家互视,醉得再厉害,也从彼此眼神里读出“他们关系不简单”的意思。单身男女在一起,事情都不会简单。或者迟早不简单。这是真理。
第二天,周简头痛欲裂,十二点才进公司。瘫坐到工位上时,隐约觉得什么东西在嗡鸣。抬头一看,对面自有产品部市场总监的工位已收拾干净,文件架簇新,桌子左边一盆绿植,右边一台小小的加湿器正在袅袅喷着水雾。空气中一阵似曾相识的果香,孙宇峰入职了。她正发愣,孙宇峰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上身蓝色条纹衬衫,下身橘色裤子。只有时尚杂志里的男模敢穿成这样,挑衅地乱搭,公然违和。他毫无初来乍到的拘谨小心,倒像是欢迎新员工一般,热情招呼:“来了周简。”
周简喉咙里咕哝了一声,表示回应。
太骚了,花孔雀!不过周简承认孙宇峰这样打扮,倒是挺好看的。其实人只要五官好看,身材好,穿什么大家都能宽容三分。孙宇峰走到自己工位上,把手伸过隔断:“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邻居了,要好好相处哟。”
周简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刚坐下,隔断那边扔过一个东西,啪地落到周简的桌面上。周简拿起一看,是一小包咖啡。
“最好的曼特宁咖啡。尝尝。”
周简看着他,他在隔断的玻璃那边笑,连牙齿也毫无必要的整齐洁白。
周简所在公司是一家美容电子商务公司,创始人马老板经营医疗器械起家,后来转型做了一款美业APP,通俗讲就是美容行业的团购网,同时拥有自己的医美类产品。本来电商部和自有产品部业务沟通就非常紧密,又因那晚孙宇峰小小的仗义,周简很快和他熟了起来。他们这两个部门其实关系很微妙,进,是共同分忧的关系;退,就是互相推诿、竞争的关系。原来的总监大老吴性格非常强势,两个部门经常明争暗斗,周简偏偏斗不过比她晚入职好几年的大老吴。一般人看她头发两侧推得铁青,手指上戴着金属扳指,说话嗓门很粗,语气简短果断,脚踩军用马丁靴大步流星,雌雄莫辨,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先敬畏三分。
周简总结,这世界教女人温柔甜美,她们售卖的美业产品也致力于让女人看上去年轻和温顺:热玛吉使皮肤紧致细嫩,玻尿酸注射剂让苹果肌饱满,颧骨颧弓整形术柔化高凸的颧骨兼瘦脸,让女人看起来“少女感十足,元气满满”,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其实女人费了半天劲,世界并不买账。世界只佩服虎虎生威有杀气的女人,就像大老吴。公司所有人的工资都比同业低,马老板坚定地认为,给主管们配了期权就可以了。他许了大家美好的未来,主管们便忍了残酷的现在,包括周简。没有期权诱惑的底层专员们频频辞职,给她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但她一次也不敢去跟老板提涨薪的事。虽然她也承认,公司成功上市,她安稳待到那时,一千万期权毫不打折扣地兑现,这三者加在一起的概率,约等于被雷劈中。但互联网行业隔三岔五有人被劈得外焦里嫩,谁敢说她不会是下一个遭雷劈的?
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格局要大!马老板无数次在会上慷慨激昂。周简只好安慰自己,社会上传说互联网公司人均年薪百万,其实她有个在头部大厂的师姐,级别非常高,也无非总包年薪八十万,二十四小时等候上司差遣,精神高度紧张到要夜夜靠红酒才能入眠。她这家公司又不是什么头部公司,年薪四十万,也勉强交代得过去了。周简不能去想师姐有两千万股扎扎实实的期权,到期就可以兑现,不然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
孙宇峰刚来,大家就偷偷议论,这人有点可疑。证据是他衣服太干净,换得太勤,身上总有似有若无的香水,喜欢健身,胸肌发达,眉毛也是文过的,才会这么浓黑。谁见过纯爷们儿这样?客服部经理阿吉言之凿凿,他在某可疑交友软件上见到孙宇峰的征友信息了,那上面他叫Kevin。而且,据说他带来的郑薇暗恋他很久了,走哪儿跟哪儿,但他愣是对她不动心,两人至今仍然只是好朋友。能对郑薇这样的大美女不动心,他是个正常男人才怪!最后,阿吉更曝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孙宇峰之所以皮肤那么好,是因为他不但定期做水光针嫩肤,而且每天都擦BB霜。周简听完这些八卦,再看孙宇峰,就觉得他言行举止果然带了点阴柔。她告诫手下,这孙宇峰和大老吴一样,不是个寻常人,要认真对待。
话是这么说,不过孙宇峰这个人着实叫她讨厌不起来。一是当晚他主动替她解围,先留下好印象;二是他挺大气,有一些模糊地带的活儿他并不计较,不像大老吴那样强横。三嘛,他这个人性格随和,没什么架子。两个部门工位区挨着,很快大家打成了一片,和之前大老吴在时完全不同。周简后来明白了,前三条理由都不是主要原因。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孙宇峰长得帅。尤其他那双眼睛,眉峰高高,眼窝微陷,显得分外深邃,又含着笑意,因此老像脉脉含情似的,用行政部小姑娘的话说是“看谁谁怀孕”。
孙宇峰对周简很好,他和一般男人不同,挺爱吃零食。周简伏案时经常会突然有东西从隔断那边扔过来,一球费列罗巧克力、一包牛肉干或香榧子。香榧子这种干果周简还是从他那里知道的。咬开类似橄榄核的细长果子,里面是黑漆漆的果仁。第一回吃时周简把果仁放进嘴里,嚼了嚼,感觉像在吃树皮一样,渣乎乎的一嘴。她忙把果糊全啐到脚边的垃圾桶,孙宇峰看好戏般,笑着低声说“真笨”,跟着咬开一颗,搓掉果仁黑色的外衣,露出焦黄的果仁,托在手心递给她。她尝了尝,果然又脆又香,香味不浓,回味悠长,越吃越上瘾。两人吃着,聊着工作。这种相处模式和从前与大老吴合作时很不一样,让周简很愉快,甚至有轻微的喜悦。职场上有点这样的暧昧是多么美妙的调剂,她总不相信他对女人不感兴趣,不然就可惜了。
但她马上发现了,孙宇峰对所有人都这样温柔体贴。零食他也慷慨地分给别人吃,前台小姑娘饮料打不开,他亲昵地嗔怪“真笨”,不客气地拿过来帮着拧开盖儿。有次公司聚餐,行政部有个姑娘正好坐在他身边,夹菜的时候袖子差点掉进菜汤里,孙宇峰赶紧提醒她,并放下筷子,细心地帮她挽起袖子。周简坐对面,看着姑娘脸渐渐泛起红晕。很明显,这一举动让姑娘想入非非了。阿吉总找借口来孙宇峰的工位流连,有次拿了一小盒冰激凌靠在他工位边,一边没话找话说,一边吃着,并挖了一勺喂给孙宇峰。孙宇峰居然一边打着字,一边顺从地张开嘴,一口吃掉。看得周简目瞪口呆。
这样的男人如果想攻陷某个人的心,几乎无往不利,甚至连男人也愿意跟他接近。但如果他并无意,那么他体贴入微和含笑的电眼就是危险的陷阱。他哒哒的马蹄声是个美丽的错误,他只是个过客,不是归人。周简居高临下看着孙宇峰,为自己的老辣沉稳感到欣慰。
网站开始策划春季的活动,造节是电商公司最重要的营销手段。周简发现,近来自己的工作热情消失了。不知是不是被双十一伤到了,她太累了。虽然体力恢复了,但心底的厌倦挥之不去。工位紧挨着落地窗,加班到凌晨时,周简喜欢转过椅子,一边喝着咖啡提神,一边眺望窗外,短暂休息。近处,每座大楼仍有星星点点亮着灯的窗口;远处,大地已沉入黑暗。她觉得科技园像是被流放在茫茫宇宙中孤独的飞船,而她无法下船,要永无止境漂泊下去。每每想到此,她都会一阵窒息。从前不是这样,加班只会叫周简充实而自豪。那是一路小跑,跟上了疾驰的时代列车的庆幸。而如今,她跑着跑着,觉出自己步态狼狈仓促,只好慢下来,心中无声地呐喊:就不能消停会儿吗?这样的奔跑,何日是个头?
钱总带着两个市场部开策划会,周简的策划是搞“美人节”,春暖花开,美人来袭。满百减十,医美项目和自有产品打包做套餐5折,上传术后效果照片,参加抽奖。是挺平庸的,周简承认。但每年各家网站都推那么多活动,次次惊艳的又有几个?不可能每天都打了鸡血似的冲刺,长跑最重要的是保持体力。
孙宇峰策划是推出活动“非常男女”,春分那天开始,贯穿全年。过往人们认为医美只针对女性市场,这是偏见。这是个赏男色的时代,男女都要在容貌上取悦对方。在促销方面也不应该眉毛胡子一把抓,应该四季各有侧重。比如春季的“非常男女”,重点在眼部,取“一眼就看中你”“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之意,在眼综合手术、眼部抗衰项目方面加大促销力度,并推出子活动“寻找电眼美人”,上传术后效果照片,评选优胜者,送购物券。美人当然不分男女。男人也可以是美人,不是吗?他微有自得。
两个部门分坐两边,钱总居中,听着汇报。全程安静,只是偶尔插几句,或者沉吟点头。孙宇峰说着,周简听着,不动声色,内心倒抽了一大口凉气:她轻敌了。本以为这个孙宇峰是个见谁都自来熟的花花公子,天生肤浅,因而时时处处散发性魅力。没想到他不但很有创意能力,而且策划还很有深度,价值观表达紧贴时代。
他说完,全场面面相觑,孙宇峰的创意明显胜出。果然钱总采纳了孙宇峰的方案,这还不算,周简部门要全程配合他的工作。
这是叫周简沦为给孙宇峰打下手了,但周简知道抗议没用。钱总最讨厌下属推诿和争功,而且她这次的确没有动脑作策划。她敢去找钱总,非得被暴跳如雷地呵斥一番不可。回到工位上,周简心情非常低落。去了个强横的大老吴,来了个笑面虎孙宇峰,也未见得更好。她下意识地看着对面的孙宇峰,他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棱角分明的侧颜第一次显得如此莫测。他感觉到她在看他,抬头一笑。她扯扯嘴角笑笑,低下頭,对他曾有的轻视一扫而空,心里升起了警惕。
策划既定,大家开始执行,设计海报,与销售部谈定促销计划,配合地推。中间还夹杂着新品上市、网站系统升级之类的活儿,每天忙得晕头转向。这晚加班,孙宇峰扔给她一片水光原液面膜,说是自有产品部新出的,让她试试。他已经试了几天,效果不错。
他珍惜地摸着自己的脸:“皮肤水润润的,我看‘家用水光针’这个口号可以打响了。”
周简拿过面膜,看着他在灯下显得格外润泽的皮肤,浓黑的眉毛,问:“听说你文过眉毛?”
她的确是在嫉妒,嫉妒他人缘好,业务能力强。这就算了,居然还毫无必要地英俊。所以她存心挑出他一点毛病来,以证实他并非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完美。她更需要这份轻微的恶意,来抵御对他的好感。孙宇峰本靠在她工位上,此刻起身靠近她。周简见那饱满的胸膛向她逼近了一步,呼吸轻微屏了一下。他弯下腰,不服气般,要她来求证。周简只见他高高的两道眉弓之上,眉毛乌黑,眉型也好,眉尾稍稍向上扬起,带出意气风发。一股体息带着热气笼向她,她往后微微躲了一下,如躲开攻击,撇嘴:“你眉毛天生长这么好?我可不信。”
孙宇峰认真地说:“我会定期修眉,但文眉确实没有。我有那个必要吗?”
“BB霜也没有抹?”
孙宇峰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去触摸自己的脸。他的手干燥有力,周简的脸唰地红了,想挣脱,却发现他很自然。他移动着她的手指头,缓缓划过脸颊,那细腻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起了轻微的战栗。他把她手指翻过来,她果然见指肚上很干净,并没有粉。
孙宇峰冷哼:“这帮油腻男人,平时不保养不收拾,见到像我这样天生丽质的男人,就造谣中伤。俗话说得好,只有懒男人,没有丑男人。整个公司都是丑陋的油腻大叔,可见他们实在懒得无可救药。”
周简笑了起来,为他那句“只有懒男人,没有丑男人”。孙宇峰眼睛弯弯,看着她笑。笑着笑着,眼睛看到了她电脑屏幕上的界面,那是她刚才打开的文章,内容是关于冻卵的。
孙宇峰问:“干吗呢?真想去冻卵?”
周简唔了一声,手动了一下,想去移动鼠标,关掉那界面,又觉得太刻意。她想去冻卵的事,全公司皆知,孙宇峰见她的第一晚就已经知道了,何必隐瞒?于是手一扬,顺势把面膜放进了桌角的文件支架里。
二十七岁,周简和出轨的男友分手。此后她一直单身,虽也相过亲,动过心,无奈都没有结果。二十九岁,父母催婚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令她不胜其烦。三十岁那年的大年三十饭桌上,母亲谈起独生女周简的婚恋问题,眼泪掉了下来。周简勃然大怒,提了行李扭头就走,直接买了张飞机票,到三亚一直玩到上班。父母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最后她接了,冷冷地说了句:“再敢这样,我会彻底和你们断联。”从此,父母再也不敢提到这类话题了。三十二岁,周简死了恋爱结婚的心。
钱总一提到周简要冻卵这个事就骂她胡闹,好好找个男人嫁了,顺顺当当地生个孩子,不好吗?她有时认真反驳,说自己周围全是臭男人;有时自暴自弃,说连臭男人都看不上自己;有时高傲倔强,说自己压根儿不需要臭男人。总之,说了好几年,从三十二岁说到了三十四岁,冻卵这个事迟迟没成行。到国外的签证早就做好了,也咨询了几家专做此项业务的中介公司,费用也不是问题,到底是什么阻碍了她的计划?
孙宇峰一脸怜惜:“取卵伤身体。”
周简道:“这个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没事儿。”
孙宇峰摇头:“其实冻卵也并非百分百保险吧?真是十年八年后你想用卵子了,解了冻,发现它们早已经失效了怎么办?”
周简道:“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所以既要冻卵,也要冻受精胚胎,胚胎的成活率更高。凍一半卵,一半胚胎,双保险。子宫机能比较稳定,四十岁过后只要想要孩子,自己怀完全没问题。”
孙宇峰吃惊:“也就是说,你还要买精?”
周简道:“对呀,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孙宇峰好奇:“可是孩子能落户吗?”
周简兵来将挡:“单亲人士可以给孩子上户口,这是国内早有的政策。网上新闻很多,你可以去看。”
孙宇峰仍是不赞成:“孩子需要爸爸。”
周简淡淡地说:“你们说‘天底下没有不出轨的男人’‘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十男九嫖’这类话时,想到过‘孩子需要爸爸’吗?按这种逻辑,孩子必然有一个很烂的爸爸,很自豪吗?”
孙宇峰猝不及防,语塞。周简挑衅地看着他。孙宇峰沉默了良久,温和道:“我并不赞成天底下没有不出轨的男人这类话。”
他转身走了,坐回工位上。这方小小的区域空气有点尴尬。郑薇偷偷看向他们这边,正与周简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她很快移开眼神。郑薇二十七岁,风华正茂。孙宇峰三十四岁了,但是个男人。他们都没有周简这样的苦恼。也许这正是她搂不住火的原因吧?
周三,冻卵的中介给周简发微信,祝她生日快乐,并再一次提醒她,女人的卵巢功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衰退,三十五岁之后取出合格卵泡的成功率降低,冻卵最好在这之前。这番话两年前中介就谆谆叮嘱,她本不在意。怎么一晃两年时间就过去了呢?从今年年初开始,月经总是往后推迟,有时甚至没来,来了月经量也比从前少得多,吓得她赶紧做了次体检,结果发现居然有卵巢早衰的迹象。医生说是因为她长期加班,操劳过度导致。看样子,冻卵这事不能再拖了。
晚上,在家里,周简翻出护照,看着它愣神。单身生育这事她和父母讨论过,从前他们激烈反对,到了去年,口风已有所松动,表示只要她愿意生,他们可以过来帮她带。去年,周简在科技园附近买了套八十平米的二手房。她的收入还房贷及生活没有问题,养孩子就困难了点。一千万期权要等到公司上市,且有解禁期。那是太过遥远的美好,目前还不能把它规划在内。不过父母退休金每月加起来一万多,也有点存款,三个人养一个孩子,总能过得去。
周简环视着这个家,像国王检阅自己的领土。它被收拾成她最喜欢的简约风格。栗色地板一尘不染,拉开米白色窗帘可以看到森林公园,正是这一点使她毫不犹豫地买下这个房。屋里没有一般家庭常见的沙发,只有一个又大又软瘫在地上的圆形红色懒人沙发。在家时她几乎整天都窝在上面,那里面流动的万千聚乙烯小颗粒会温柔地贴合着她身体的曲线,随着她的动作而变幻着形状,以使她得到最大限度的慰藉和呵护。卧室的床是在网上定做的,一艘船的模样。船头是个龙头,高高昂起,公然地不实用,但能令她幻想睡在一条龙船上乘风破浪,很有情趣。厨房非常干净,她几乎不做饭,要么下馆子,要么叫外卖。
这是她的独立王国,单身天堂。她承认自己的确不适合当人家的妻子,要她为男人洗手做羹汤,光想想怒火就会从心头蹿起。这个屋子里也不宜有外人。父母、孩子,都是自己人,她愿意为自己人妥协。但男人,是外人。她不适合被殖民,更不适合去到别人的领地里客居。
前男友说他出轨是因为她太强势,二十九岁相亲时有个满脸痘的码农嫌她大学不是名校;三十一岁时她暗暗倾心某位合作者,却无意中听到他和别人说绝不考虑三十岁以上的女性。够了,让这一切见鬼去吧!周简踱着步,唇边浮起一丝狞笑。她岁数不小了,索性也别冻卵,直接买精试管怀孕得了。两居可以改三居,储物间改成小小的儿童房。三个人加一个孩子的家,不需要任何男人,这是周简钢牙铁齿和众人描述的美好景象。她,一个独立的单身母亲,父母和幼雏将在她强大的双翼下得到庇护。她将跳过所有男女交配繁殖之前必须走的那一大堆繁文缛节——动心、恋爱、吃醋、争吵、和好、房产证加名、婚纱颜色……长长的冰冷的针管就是终极大杀器,不战而胜,让任何要挟都黯然失色。
周简想象自己从大着肚子到生下孩子,突然抱着白胖娃娃出现在同事、亲友、同学面前,和他们震惊艳羡的各种细节,血液不停地从脚后跟唰唰往上冲。
开始拍“非常男女”的各类视觉物料了。周简有多年的模特公司的关系,过往拍这类物料也都是周简部门在负责找模特。但这天上会报了预算之后,孙宇峰说太贵,没必要找专业模特。她们既不是知名模特,无法拉动销售,费用还不低,没必要把钱浪费在这上面,找些当群众演员的“特约”就行了。公司正在缩紧市场费用,这让钱总觉得很有道理。孙宇峰接着说,比如郑薇就曾经当过她们学校的招生模特,效果非常好。众人目光唰的一下齐齐转向郑薇,郑薇迎着目光们的洗礼,大方地笑着。钱总一拍桌子,说,就先试试郑薇,自己人用着顺手,还不用给钱。大家笑了起来。孙宇峰说,钱总,特约群演一天一千,您好歹给我们郑薇五百吧,拍上几天,部门聚餐的外快就有了。大家笑着,会议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孙宇峰看着郑薇,毫不掩饰欣赏之情。周简也笑,那晚他那句“我并不赞成天底下没有不出轨的男人这类话”,让她心底一阵温暖的酸楚,生出种种遐想,确实没必要。
正式开拍那天,周简和孙宇峰到摄影棚去督阵。钱总也在,看着在镁光灯下自如变幻着各种站姿和表情的郑薇,周简不得不承认,郑薇毫无瑕疵的脸蛋、湿润的大眼睛、玉雕般立体光洁的鼻子,的确是网站各项医美手术和产品最有力的证据。
孙宇峰低声道:“你能想象郑薇小时候有多丑吗?”
周简奇道:“你从小就认识她?”
孙宇峰顿了顿:“没有,她有天在朋友圈发过小时候的照片,又瘦又黑,塌鼻子秃眉毛。我老怀疑她整过容,不过她不承认。”
周简敷衍:“女大十八变嘛。”
他忽然回过头来,凝视着周简。周简有点不自在,但立刻镇定,她经得住他的目光。她问,干吗这样看我?他俯过身来低语,热气呵在她的耳背。此刻是晚上七点半了,那味道不再是清晨新鲜果香的温润,而是夹杂了一个男人工作了一天后熟成的体息。她简直可以感受到这副健康男性的肌體正在代谢,每粒细胞死去的同时重生,最终融成了一种略带浑浊的气体,在他强大心脏有力的搏动下,自敞开两粒扣子的胸口处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男人味”三个字从来没有这么具象过。她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耳后是她的敏感带。
他低低说道:“其实我们连特约群演都不必找,在公司找各个部位都长得非常好的员工就可以了。反正有的产品只需要拍模特的局部和细节。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嘴唇非常好看?”
周简嘴唇微张,愣愣地看着他。
他继续:“你两唇之间的弓形弧度优美,唇珠明显,特别性感。没有人比你适合拍丰唇术、唇弓整形术、唇珠再造术了。”
她一笑,只有她知道自己的笑有多么僵硬。
他的声音变得喑哑:“其实更适合接吻。”
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这样赤裸裸地赞美过她。她很快扭过头,害怕那心旌摇曳得太过明显。但他低低地笑道:“转过来。”声音里带点命令。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话。他仍在凝视着她。他到底想怎么样,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工作场合?钱总已经往这边看了。孙宇峰突然一笑,她不明所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圆东西递给她,是个牙线盒:“你的门牙里——送给你了。”
周简突然明白了,大窘,转身快步走开。到了洗手台,她对着镜子龇牙一看,果然上排的门牙缝隙里嵌着一丝晚饭的油菜叶屑。她用不惯牙线,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把它弄出来,又用自来水漱了口,龇着牙检查半天,发现彻底干净了,才松了一口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最近熬夜太厉害,皮肤暗沉。但嘴唇的确好看,丰满,线条分明,嘴角两端微微上翘,可惜有点苍白。她咬了咬,血液迅速涌了上来,一阵肿胀,嘴唇变得鲜艳润泽。她用一根手指轻抚嘴唇,它们柔软可口,却白白地浪费了。
棚拍一直到夜里十一点才结束。孙宇峰请大家宵夜,周简拒绝了。她心力交瘁,此刻只想回到家,瘫倒在懒人沙发上。阿吉这样的夜行动物,越夜越兴奋。其实今天本没有销售部什么事,但他跑到摄影棚,忙前忙后,周简看出来他只是想和孙宇峰待在一起。阿吉喊道,我们吃完去爽一下吧,今天我带你们去个“特别”的酒吧开开眼。大家哄闹起来,挤眉弄眼,声音兴奋,阿吉要放大招啦,要去要去!
孙宇峰笑道:“累死了,我就想喝点酒,放松一下。咱们去吃海底捞吧,牡丹园那一家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他望向周简,口气诱哄又不乏诚恳:“走吧,大家一起。”
大家劝她,去吧去吧。周简摇头,她可不是他尽在掌握中的对象。她偏偏能克制住欲望,这才是让她自豪的自己。孙宇峰也不再劝,一帮人说说笑笑走出了园区,周简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吵吵闹闹在路边等着车。阿吉手臂支在孙宇峰肩上,髋微抵着他,身子扭成娇俏的曲线。孙宇峰并不计较,笑嘻嘻的。大家哄笑着,在一起,在一起!郑薇也不在乎的模样,乐得前仰后合,手上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冒烟,仔细一看是支烟。这女孩看着温柔,其实有点江湖气,烟酒样样来。
真是羡慕他们呀,男男女女,大大咧咧,欲望满满的同时又无欲无求,好像怎么排列组合都可以一样。周简鼻子酸了。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这样纯粹地快乐起来?心底到底放不下什么?还在企盼什么?找出它来,杀死它呀!
他们上了车,几辆车向黑暗中驶去。周简看着它们消失在视线里,本想也叫个车,下一刻却起了个念头,想在夜里走走。
这是初春了,风没有那么凌厉,微带了点湿意,更叫人难以忍受。周简走着,抱住了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冷冷的风,长长的夜路,一个人走?又是新的一年,该有点变化才是。“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这是从前叫周简非常讨厌的一段网络流行语,描写女性希望被呵护照顾的怯懦心态,此刻她却非常没出息地与它产生了共鸣。她站在黑暗中,四下張望:有没有人哪,有没有人?那个人,你在哪里?
下一刻,周简斥责自己:你是要搞革命的人,一个人就能圆满,不应当如此软弱。她站定,闭上眼,咬紧牙,挺过那股悲凉的汹涌浪潮的冲击。在无边的混沌里,一个念头再度像个出口般亮起:未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会是那个人吗? TA将把她牢牢地钉住,让她不至于在茫茫人海中四下游离,无枝可依?
周简和中介约在咖啡厅。过往那几年,到国外冻卵、冻胚胎或者试管授精自怀,各需要多长时间、流程、注意事项、费用等,周简已经和这个中介交流过很多次了。今天中介见周简意志比过往坚定,趁热打铁:“这种事不能犹豫太久。有好多女性朋友,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等下决心去取卵时,发现已经没卵用了。”
两人笑了起来,为这句双关语。
中介又道:“你冻了卵和胚胎,只不过是留了条后路,并不影响接下来的人生安排。你也可以不现在怀,先安心打拼事业,四十岁以后你的财富和社会资源积累得差不多了,如果还是单身,就移植胚胎。如果到时结婚了,就带老公来,一起把卵子解冻,取精做试管。这是千金不换的后悔药,还在犹豫什么?”
周简道:“其实没什么犹豫的,主要是时间。我的工作性质决定我不可能请长假,而取卵加上来回的航程,最短也要二十天吧?”
中介踌躇了下:“没错,而且你不是说特地检查过卵巢情况,发现有轻微的早衰症状吗?这也会给促排取卵造成一定的困扰,时间可能会更长。”
周简无奈。她折腾这个中介太久了,每次中介都不厌其烦地回答她早已问过八百遍的问题,还隔三岔五地在微信上给她发最新的技术动态。显然这一次她又让中介失望了。
中介却从周简脸上看到一丝释然。她很早就进了这一行,知道会来走这条路的女性,往往反复无常。因它太超常规,这是几千年来从没有人走过的路,荒僻遥远,崎岖陡峭。虽然传说一样能够到达阳光和煦鲜花盛开的彼岸,到底身边没有人去过,更无从证实。所以她们壮怀激烈,有先驱的自豪,可事到临头时又会退缩。必得经过几番这样的心理斗争,才会最终下决心。中介能理解她们,所以她一心一意服务周简这个客户,像孵化一颗有可能的卵,顽强地一点一点瓦解她随时滋生出来的心理小障碍,有问必答,微信秒回,耐心十足。但有一个永恒的障碍中介是翻越不过去的,这就是周简请不下来长假。
中介决定要挑战一下终极障碍:“女人最麻烦的一点就是生理期相对短。我觉得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和孩子相比,工作应该没那么重要吧?不行就辞职,先把卵冻上,解决了后顾之忧,回来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周简道:“像我这样未婚未育、三十四岁的女性,找同等职位工作的机会有多少,你应该很清楚。我在公司好不容易拿到期权,合同规定主动辞职期权作废,我一夜回到解放前,不划算啊。”
中介沉默半晌道:“事业家庭要兼顾,本来就很难。你再合计合计,我只是再提醒你一次,三十五岁以后取卵成功率大大降低,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就更不乐观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周简茫然。妈妈曾经说过,女人是菜籽命,撒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意思是,女人在哪里结婚生孩子,就把哪里当成家。可这林立的高楼大厦,这待了十六年仍无法待熟的城市,哪一隅才是她生根发芽之处?这城,至少几百万适龄男性吧?就没有一个能当她孩子的父亲,非要她剑走偏锋,万里迢迢,把她的基因和某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结合,然后冷冻在零下196℃的低温液氮里?那样的温度,能孵化出一个绮丽的梦吗?
她等着红绿灯,看着路口的人。他们或是太胖,或是太瘦,或是丑,或是俗气,最好的也不过中人之姿。但看上去都能妥善处理自己的欲望,每张脸都平静安详。或是打电话,或是刷微信,或是驻足等待什么也不干,或是情侣并肩低笑呢喃,是盛世太平该有的模样。其实能甘心走一条最安全的老路,做一个路人甲,混迹在人群中,过完普通的一生,是很大的福分啊。她激烈地劝着自己、指责自己:别人都能妥协,为什么你就不能?女人只要想妥协,想要个孩子还不容易?就妥协一次吧。眼一闭,随它去,啊?!
人这一辈子要是能像一部电影就好了,不耐烦看的时候,一键后拉到结尾。站在2021年春天人潮汹涌的中关村大街的路口,周简很想省去接下来半生的辗转流离,一步跨到晚年,看看自己是孤身一人、单亲带娃,还是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周简去钱总办公室请长假。国庆不能请,因是“双十一”大促前的备战期,春节又还太遥远,周简请的是“非常男女”结束后的五月。请一个月假,六月回来上班,正好赶上学生们暑假做医美的高峰,以及“618”电商大促,那也是网站仅次于“双十一”的第二个销售旺季。
钱总吸着气,牙疼一样:“五月是网站特卖月,你走了,这一摊事儿怎么办?”
周简道:“那就改到七月底、八月底回来。”
钱总皱眉:“八月网站改版,你不在能行?”
“要不我下个月走,五月前回来?”
钱总眉间川字深了:“你打算把‘非常男女’全部交给宇峰做?”
周简道:“反正那本来也是他的创意,我这次本来也是给他打下手。”
钱总冷笑:“你还敢跟我提这个事?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这次策划这么糊弄?”
周简看着手中的请假单,低下头。钱总口气放缓,一年十二个月,哪个月公司消停过?请个十天八天年假还行,一个月,又不是得了大病。周简说,如果我就是生病了,需要去国外看病呢?钱总接过她的请假单,见那上面写的果然是病假。
他把单子放桌上一放,身子往后一靠:“要去冻卵吧?那我更不能批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犯大错。”
周简道:“我只是冻卵,哪有那么严重?”
钱总道:“你要是冻了卵,你还会想着努力去寻找另一半,正常结婚生子吗?”
这时孙宇峰推门进来,见周简在,刚要出去,钱总叫住他,让他一起来商量。周简急了,低声对钱总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钱总道:“你们两个部门工作融合得这么紧密,你要请长假,宇峰就要受累,你说他该不该知道?”
周简不语了。
孙宇峰在她身边坐下,察言观色:“周简有什么事,是需要我知道的?”
钱总说:“她要赶时髦,学别人当单亲妈妈。”
孙宇峰看了周简一眼,喉结动了动,刚要说什么,又觉得不妥,笑而不语。钱总要他评评理,好好一个女人,长得挺好,能力强,愣是不走寻常路,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几千年了,哪朝哪代不是男女结婚,生儿育女?人能像配种一样被生下来吗?知道一个女人单身怀孕生娃,从今往后的日子有多难熬吗?你带着孩子,谁会走进你的生活,你又放心谁走进你的生活?中国人重血缘,就像他,虽然离了婚,但心里无时不刻不在牵挂着两个儿子。他现在这么拼命,还不是为了让他們过上更好的生活?因为那是他的亲骨肉。没有几个人会掏心掏肺地爱着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只有亲爹才能一心一意地付出,几千年来关于后爹种种恶行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周简说:“我可以单身呀,我本来就不要结婚。”
钱总哼道:“人这辈子长着呢,千万别把话说死了。你才三十四岁,这辈子再不和任何男性来往了?”
周简耸耸肩:“谈恋爱呗,总不至于要为根香肠往家牵头猪。”
钱总打了个哈哈:“你是说鬼混吧?你觉得哪个男人愿意跟一个不和自己结婚生子的女人保持长期关系?谁不想要个家?谁不想有个结果?”
周简长长叹了口气,她和钱总共事多年,情感上有除了上下级之外的另一份亲近。这番话钱总和她说过好几次了,也早在她心头滚过几番。孙宇峰欲言又止,她看着他,他却只是笑着,看不出是赞成还是反对。
钱总语气沧桑,不胜感慨:“周简,我知道你们女的现在对婚姻很失望。女人的确比男人更难,这个我承认。只是,作为你的老大哥,我真的希望你们年轻人能对真爱、对婚姻保有一丝相信。不然,你心里永远会空落落的。”
气氛有点伤感,三个人沉默。
钱总苦口婆心:“你就不能找个男朋友吗?别那么挑不行吗?”
周简苦笑:“我不是挑,是运气太差。”
钱总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忽然坐直,指着孙宇峰道:“他不也单身吗?小伙儿多帅,就在你眼前,怎么就不能试试?”
两人互视了一下,周简血液腾的一下冲上脸。
孙宇峰好脾气地笑:“钱总您可别开玩笑。”
周简说:“你这是乱点鸳鸯谱。”
钱总问孙宇峰:“怎么,你不喜欢周简?”
孙宇峰为难地挠挠头:“不是这个意思。”
钱总认真:“公司对员工内部谈恋爱,不鼓励,但也不反对。要不你们试试?我觉得你们平时工作中配合还挺默契的。”
周简抓着请假单站了起来:“算了算了,我不请了,国庆之后再说吧。尽拿我寻开心。”
周简痛恨钱总这样随意地一说,让她在接下来的几天一见到孙宇峰就不自在。坐在工位上的时候,孙宇峰若也在,她立刻感到有一种压迫感自对面散发过来,令她表情发僵。孙宇峰扔过来零食时,她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地抬头看着他,笑着说谢谢,随意抓起零食吃,而是咕哝着,头也不抬,手把键盘敲击得更快了,似乎手头这件事万分紧急,牵扯着她全部的精力一般。
这天周简在写一个方案,眼角余光看到孙宇峰站起来,手越过工位的隔断。她下意识地抬头,见他手心托着几颗搓去皮的香榧子。她生硬地说了声谢谢,伸出手掌,他把果仁倒进她掌心。
“为什么又脸红?”孙宇峰道,语气戏谑。是啊,他该是看惯了男男女女为他脸红的。周简想故作惊奇地说有吗?却知道那样更露馅儿,她的脸已热起来了。
她索性抬起头,大方道:“这两天我见到你觉得挺尴尬的,钱总那个话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滞销品,可以随便甩卖给谁一样。对不起啊,把你也扯进来了。”
说完之后周简松了口气,脸上僵硬的热渐渐消散。对,就是这么回事。是自尊心受伤,是难堪,而非其他。孙宇峰的笑慢慢在眼睛里绽放,像是在思忖她的话有几分真假。笑得太含蓄,只是眼角弯了弯。
他说:“没关系,其实我觉得你这个人挺好的。”
她直视着他,一秒、两秒,也笑了:“谢谢,我觉得你也挺好的。”
她把手心的果仁亮给他看,要他知道,她就是这样定义“好”的。它是友善、体贴、随和,乐于与人分享,总之它不严重,或者稍微有点越界她也承受得起。她可以向他承认自己的欲望,因为她无欲无求。孙宇峰扬扬眉,表示回应。周简把香榧子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听上去没心没肺。孙宇峰随后坐下,键盘也响了起来。这阵子正在搞落地活动,一堆工作等着他们去做,不应该分心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很快也专注起来。
气氛恢复了正常,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两人还是照常沟通,传着文件,互相确认着工作流程。两个部门频繁地在一起开会,配合得非常默契。接下来的几周,他们足迹踏遍了合作的所有整形医院和美容院,几场在商场做的大型推广活动反响也非常热烈。反馈到线上,就是网站销售额一直保持强劲的上升势头。钱总和孙宇峰、周简一起,被马老板邮件表扬一次,开会表扬一次,并被邀请周末去家里吃饭。是私宴,可见老板对他们之满意和重视。
马老板的家在一个著名的大平层楼盘里。近五百平的房,装修得非常奢华。倒没有寻常有钱人喜欢的风水摆件,客厅靠窗的地上摆了一辆超大的仿真坦克,目测至少三米长。咄咄逼人的黑油油炮筒冲向进来的每个人,孙宇峰和周简一进门就唬了一跳。钱总来过,熟门熟路介绍马总是铁血爷们儿,最爱收集武器模型。收着不过瘾,干脆定制了一辆。周简想怪不得马总的销售策略总带点狂暴气息,网站一开始运营的时候,别人满百减十、二十,他满百减六十,几乎白送,全行业震惊。靠这样猛烈的攻势,攒下了海量忠实会员。
老板的私厨做菜手艺非常好,红酒也醇厚回甘。四人在餐厅进餐,气氛愉悦。钱总和周简都算公司元老级别的员工。钱总跟了马老板十二年,她又是钱总招进来的。马老板说话便更肆无忌惮,和他们讲了许多公司未来的战略,吐槽着某位大佬如何在公司天使轮融资时满满的傲慢。
“当时他说,不是卖医疗器械就可以做医美的,这是两个行当。我一听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立刻告辞,结果这王八蛋在B轮融资成功后又主动给我打电话套交情。真他妈的打脸啊。”
马总豪迈地放声大笑,对着虚空的大佬翻了个白眼。公然说脏话是一种实力,他已经拥有这种实力。
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老板滔滔不绝,酒干了一杯又一杯。周简渐渐分神了,她的腹部隐隐作痛,一股气流在乱窜,痛感越来越强。不好,难道是月经要来了吗?幸亏包里带了卫生巾。她本月月经推迟了半个月,这一年多来每个月都不正常,不但往后推,而且量少,她便没特别在意。一旦也有了规律,就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讓人放心一点。
老板话头告一段落,举杯示意。大家喝酒,又是一杯干,周简只好把半杯红酒全干了。酒液由喉咙到腹部,划了一道线,与那股气流相撞。周简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一阵绞痛。每次来月经的头一天总是会难受,这也是规律,她强忍着。老板放下酒杯,继续慷慨陈词。孙宇峰注意到周简的脸色已经变了,靠近她小声问怎么了,周简咬牙说没事。刚说完,腹中那股气体变成一股暖流,自体内奔流而出,两股之间一湿。大事不妙,这次月经量怎么这么大?她想站起来,刚挺起腰,又一股更大的热流,这回简直是喷涌而出了。她的牛仔裤湿了,量这么大,带的那片薄薄的日用卫生巾已经不管用了。周简暗暗叫苦,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马总和钱总都注意到周简坐立不安,她强笑说没事。马总说不舒服就先走吧。
周简还在坚持:“没事,就是有点岔气了。”
马总笑道:“还是回去休息吧。身体很重要,没有健康就没有一切。”声音中已有几分不快。
孙宇峰起身要去搀她:“我送你回去。”
马总道:“对,宇峰你先送她回去。”
周简坐着不动,无助地看着孙宇峰。她什么都没说,而孙宇峰全明白了。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CK风衣外套,给周简披上。这风衣穿在他身上是半长款,在她身上就是长风衣,正好遮住了她的臀部。孙宇峰半抱着周简,周简低声向两个老总说着抱歉。两人快速离开,一边走周简一边听马总在背后说了句:“女人。”也许他看出自己痛经?事后他肯定能看到她坐过的椅子上可耻的遗留。周简羞得满脸通红。
走到楼下,血开始顺着周简的腿往下流,滴到了地上。她只觉得胯部如刀在乱戳乱割般,每迈一步,双股之间都疼痛难耐。卵子意识到自己又空等一场,大发雷霆,挟着失望和愤怒排山倒海,横冲直撞。她脸色煞白,眼泪流了出来。为什么女人要受这样的罪?孙宇峰一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周简刚想拒绝,孙宇峰道:“别动,不然我抱不住你。”
周简只好乖乖地被他抱在怀里,痛苦给了她勇气,她伸出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真好啊,多久没有靠在这样宽厚温暖的胸膛里了?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她心里非常踏实。孙宇峰急速往外走去,走出小区,打了个车,往最近的医院驶去。
到了医院,检查完毕,并无大碍。医生结合周简平时的症状,判断是卵巢雌激素分泌不规律,导致突然月经量大。不是大问题,但最好留院观察一天。周简吃了止痛药,腹痛渐渐缓解。护士替她擦拭干净身体,换上病号服。她的裤子和孙宇峰的风衣已被血染红,他把两件衣服团了团,扔进了垃圾桶。周简很不好意思,躺到病床上时,一再地说对不起。孙宇峰一再地说,没关系,有什么比命还重要的事情吗?一件衣服而已。
周简低声说:“多少钱,我赔给你。”
孙宇峰笑道:“不用啦。”
周简自嘲:“我最糗的一面被你看到了,好丢脸。”
孙宇峰握住她的手,周简一惊。孙宇峰摩挲了一下,很自然地放开,说:“手这么冷,盖上被子吧。”
他往前凑了凑,帮她把被子往上拉。头一低,两人视线正对着,鼻息可闻,都仍带着酒味儿。酒和痛苦真是好借口,可以让周简能够承受与他这么近的距离。这几秒钟本不应该存在,既然存在了,就要给它个说法,可以也应该发生点什么。此刻发生什么,都是天经地义。刚才她躺在他怀里的那一幕,应该有个续集。而他偏偏往后坐了坐,手往她腿部去,把此处的被子拉平,怕她的脚着凉一般。顺便用这个动作解释了刚才他向她靠近的意思:他只是帮她拉被子,如果多想,概不负责。
周简靠在床头,脱口而出:“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说完她大吃一惊,酒醒了一半。
孙宇峰看着她,表情瞬间变化万千而最终归为戏谑:“为什么这么想?”
既然这个头由她起,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有人说在同志交友软件上见到你了。”
孙宇峰瞳孔收缩了一下,锋芒一闪:“继续。”
“你比一般男性更爱收拾自己,甚至比我還要精致。”
孙宇峰饶有兴味:“继续。”
“你和阿吉关系很亲密,阿吉大家都知道是什么人。”
“还有呢?”
最后一条是她最想知道的:“据说郑薇暗恋了你很多年,但你一直不动心。”
孙宇峰笑了,牙齿洁白得有点狰狞:“郑薇是我姑姑的女儿。千万别说出去,一般的公司都会忌讳。”
周简傻了。
孙宇峰抱起臂,揶揄道:“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事?”
周简发窘,反问:“好奇而已。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眼睛仍含着笑意,表情却变得冷峻:“我只是讨厌别人口中那个不真实的我。”
周简仗着余勇追问:“真实的你又是什么样子?”
他耸耸肩:“你们永远不会知道,因为即使我拿出真实的样子,你们也会说是假的,我又何必辩解?只不过,拿我表妹开这种玩笑,会让我觉得恶心,所以这一点必须说清楚。”
他起身:“你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孙宇峰走了,周简靠在床上发呆。三个小时后,突然有她的闪送,直接送到病房。是一条崭新的牛仔裤,正是她的尺寸。
这日他们在展览馆参加医美产品展会。公司有很大的展位,邀请了媒体来报道。郑薇现在俨然是自有产品的半个代言人,打扮得非常漂亮,一直站在展位的前面,负责吸引眼球,接待客户。周简忙碌的间歇,偶尔见郑薇与孙宇峰说话,留意观察。一会儿觉得他们的默契果然是兄妹式的,一会儿又觉得带着暧昧。
她曾下载了阿吉说的那个交友软件,尝试着在上面搜索名字叫Kevin的人。出来了一堆,没有一个是孙宇峰。她心情稍稍安慰,却又笑话自己这个动作多余。
周简转了两千给孙宇峰,是他帮着买裤子和那天垫付医疗费的钱。他收了,却一句话没说。他自那天起就对她很冷淡,只说工作的事,私事一句不聊,零食也不给了。她觉得是因为自己那天失口的过,心里忐忑,惦记着要哪天郑重道歉。但他不给她好脸色,她竟是找不到契机开口。
周简正琢磨着,有人朝她走来,是她曾经合作过的一家公关公司的总监陈力。陈力是周简喜欢的类型,浓眉大眼,戴了个黑框眼镜,厚实的身材透着踏实稳重,半天不说一句话,缄默的唇锁住满腹的心事重重,看着就令人有探究的欲望。公司曾购买过陈力所在公司的公关服务,双方合作过几次。周简曾想要不要主动追他,没想到某次居然无意中听到他对同事说“绝不考虑三十岁以上的女人”。那一年周简三十一岁,她如当头一瓢冷水。原来陈力寡言少语,是有自知之明的藏拙,不是成竹在胸的深刻。
“真巧啊周简,你也在。”陈力招呼着,上下打量着周简,眼含欣赏,语气幽怨中带点依恋:“越来越漂亮了……后来你怎么也不太理我了呢?”
周简自从听完那句话后对陈力就很冷淡,他偏偏总在微信上撩她。周简后来知道原来某些男人有一种心态,广撒网,哪条鱼上钩,先受用再说。对于他们而言,性、情感、婚姻甚至生育,都可以分开。周简看破这一点之后冷笑,好巧,她也是。
此时,她看着陈力,脑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自己不就想要个孩子吗?其实陈力不错。长得还行,211大学毕业,也算优质基因了。不过,大男子主义会遗传吗? 可能后天的教育能改变吧?要是生个女儿,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陈力见周简看着他,笑得很甜,往前跨了一步,邀请她会后一起吃个晚饭,聊聊近况。周简知道他是对她这条几年前跑掉的大鱼有点可惜,想继续试一试。毕竟她长得不错,收入也高,不会让他花钱。只要不娶回家当正餐,何妨当个前菜?不过如今谁吃谁,说不好。
六点,全部工作结束。陈力在不远处等着周简,她对孙宇峰说再见,孙宇峰道:“钱总刚才说了,要回公司开会。”
周简如当头一棒:“上午刚开完,为什么又要开?他是不是太喜欢开会了?”
孙宇峰无动于衷:“跟钱总说去呗,我只负责传达。”
周简恼火:“我不回,我要下班——”
钱总在身后突然开腔,吓她一跳:“你想干吗去?”
周简还没开口,陈力朝钱总招手,他们也认识。钱总恍然大悟,立刻:“赶紧去。”
周简嫣然一笑,快步朝陈力走去。钱总看着她的身影,自言自语:“要是能把周简这个老大难解决了,我也算去了块心病了。女人不比男人,总这么悬着,不是个事。”
孙宇峰说:“是啊。”
钱总眉开眼笑:“你看这周简,一遇到自己喜欢的男人,立刻特别温柔。什么看破婚姻,不需要男人,依我看她就是没碰到喜欢的。”
周简和陈力交往起来了。不知是不是她的动机变了,又或者是陈力变了,这次交往居然很顺利。他没有周简印象中的大男子主义,反倒显得很尊重女性。一些话说出口来,让周简很中听,比如女人不能放弃事业,男人也该分担家务。可能是现实给了他教训。陈力本想找年轻漂亮的女孩结婚生子,奈何年轻的不一定漂亮,年轻漂亮的不一定驯服,年轻漂亮驯服的不一定家境好,年轻漂亮家境好又驯服的《聊斋》里才有。况且陈力自己又是个什么资质?所以他思来想去,只好走尊重女性路线。周简想,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如果三年前他是如今的样子,他们说不定早结婚了。只是,太迟了。
周简有一件事没有了结,了结了这件事,她就可以全身心和陈力交往了。这晚加班到十点,她敲敲工位的隔断,对孙宇峰说:“我有件事,上小会议室说一下吧。”
孙宇峰皱眉:“不能在这里说吗?”这阵子他一直对她这样。
周简道:“不能。”
周简等在会议室里,窗外漆黑一片。今晚加班的人少,附近大楼亮灯的窗没有几个。孙宇峰推门进来,她转身,两人沉默了一下。周简拿起椅子上的一个手提袋,拿出里面的东西展开,原来是件新的黑风衣。
周简真心实意:“弄脏你的衣服,我一直過意不去。这也是CK的,赔给你。顺便再一次道歉,那天说话有点过分,不好意思。”
她把衣服递给孙宇峰:“你试试吧,要是不合身,可以去换。小票还在袋子里。”
他却没有接,而是走近她。她略有退缩,却仍坚持,他也没有停止脚步,一步一步,直到几乎面贴面。
孙宇峰道:“你不是要去冻卵买精吗?怎么又交起男朋友来了?”
周简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孙宇峰冷笑:“那我喜不喜欢女人,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周简不说话。孙宇峰继续往前逼近,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孙宇峰一点一点从她手中扯过那件风衣:“你特地把我叫进来,真的只是为了还我衣服?”
周简轻声道:“不然呢?”
他已经把她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了。周简仰起头,看着他修饰得刻意的脸。他这样刻意,这样危险,却让她这样中意。她太肤浅了,且对自己的肤浅无能为力。
孙宇峰在周简耳畔轻声说:“我以为你是想试一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宇峰俯下头,现在她知道,那果香到了晚上是什么味道了。雄性荷尔蒙满溢的男人的吻,就是这样激烈、挑逗、夺魂摄魄,令她深深感受到,女人的柔弱是多么的美好。可以被揉碎,可以被融化,也可以容纳。原来被占有和入侵,也是一种胜利。原来几个月来自己的种种心理斗争、挣扎,这么没有必要。天晕地转中她有一种放纵的快感。喘息的间歇她看着他,他的眼神充满灼热的欲望。这证实了她的魅力,又反过来加倍刺激她对他的感觉。这回她主动吻了他。
孙宇峰和周简偷偷谈起恋爱了。她有天去了孙宇峰的住处,留下来过夜。第一次孙宇峰没有用套,周简提醒他,他说:“第一,我没有性病,你可以相信我。我上周刚做了例行体检,体检报告可以给你看;第二,你不是想要孩子吗?如果你怀孕了,我会负责。”
周简本来靠在他怀里,此时半撑起身子,看着他。他指着窗外:“我这房是旁边重点小学的学区房。”两句话,勾勒出最甜美的远景。
这是老小区,社区很成熟了。偶尔两人在这里做饭吃,都不会做,但周简突然觉得做饭也挺有意思。她用心学,但切出来的黄瓜丝粗细不均,炖出来的牛肉老得咬不动。孙宇峰叫她别做了,点外卖吧。周简却说,吃公司食堂吃到想吐,外卖也吃腻了,还是家常菜好。孙宇峰便也不强求她。她在厨房叮咣叮咣,他在客厅看球赛。这一幕让周简有点恍惚,原来她身上埋着贤妻良母的种子,只要遇到合适的气候与土壤,它就会生根发芽。原来去到别人的领地,感觉也没有那么糟糕。
两人在小饭桌上吃饭, 孙宇峰说:“我住这里是因为离公司近。其实这房有点太小了,住着不舒服。我家在东二环有一套两居,四环有两套三居。我喜欢城里,热闹,可惜互联网企业大部分在这里。”她不知怎么回应,只是笑。
吃完饭,孙宇峰主动收拾碗筷去洗。周简站在窗口喝水,看着不远处小学操场上孩子们跑来跑去,嬉闹声震天。忽然上课铃尖厉响起,孩子们呼啦一下,呐喊着跑进教学楼。有个小小的孩子把鞋跑丢了,他急得一边回头找,一边带着哭腔大喊“等等我呀”,看得周简忍俊不禁。正值盛夏,这个老小区树木浓密,知了一声声叫了起来。她扭头看着厨房,孙宇峰正在水流下细心地转着碗,冲掉那上面的洗洁精,看着很有耐心。这份岁月静好的殷实,可否将她纳入其中?也许这次就是她人生这部电影里即将结局时的大反转?那些年的寻觅、焦灼,那些独自行走的冷风的夜,难道不该得到最好的补偿吗?
手机响起,是中介。她兴奋地告诉周简,她们业务模式变了,现在客户可以先在国内与她们合作的医院促排,等到各项指标都差不多时再到出国取卵,这样在国外的时间大大缩短到半个月。周简这些年一直解决不了的障碍,不存在了。中介滔滔不绝,介绍着合作医院科研实力有多么雄厚,费用又多么合理,再划算不过了……周简正听着,突然电话被孙宇峰抽走。他一键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沙发上,翻了翻白眼:“取精何必去西天?来来来,为师现在就给你。”他作势脱裤子。
周简被逗得哈哈大笑,把他扑倒在沙发上。
郑薇突然离职了,孙宇峰说她被一家公关公司挖走了。为什么要从甲方到乙方呢?孙宇峰说,因为对方给的月薪是税后两万,而且给的职位是总监。她在这里要熬多久才能熬到这个待遇呢?虽然此“总监”非彼“总监”,至少听着好听,两万也结结实实。周简想想也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去等待星辰大海的。
走之前郑薇给两个部门的每个人都送了礼物。这真是一个大方的女孩子,为人行事各方面滴水不漏,某些方面很像她的表哥。她值得二十七岁就拿到两万的月薪和总监位置。周简接过郑薇送的巧克力,对她真诚地笑了一下。孙宇峰不知道有没有跟郑薇说了两人的关系,也许某天可以请她吃个饭,两人成为很好的闺蜜。周简现在对孙宇峰的生活怀着极大的兴趣,迫不及待想知道,没有她参与的那些过往,他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样的父母,才会养出这么优秀的男人?
郑薇没走,站在周简工位前踌躇着,欲言又止。也许她看出孙宇峰与自己的关系了?周简有点紧张,她还没做好与孙宇峰在公司公开的准备。两个业务联系得如此紧密的部门总监谈恋爱,马总会怎么想?钱总再支持,毕竟不是最终决策者。郑薇刚要说话,孙宇峰走过来,道:“手续都办完了?”
郑薇嗯了一声。
孙宇峰含笑道:“那好,我就不送你了,有空常回来看看。”
这是对离职员工而不是对表妹说的话。这话无可挑剔。周简发现,孙宇峰看似外向随和,其实非常善于掩饰自己。他的热情和笑意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让人误以为他已经将自己袒露无余,从而对他生出亲近,或者放松警惕。郑薇看了两人一眼,晃晃手机,这也非常得体:“好的,有空联系。”她最后的一瞥给了周简。
孙宇峰在工位上坐下,周简收到他的微信:“晚上去我家?”
郑薇在不远处陆续与同事告别,办公室很热闹。而他们俩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秘密谈着恋爱。孙宇峰这样的人就该有许多秘密,周简心里掠过一丝阴影,以及更多的甜蜜。
周简起身去茶水间倒咖啡,眼角余光瞥见郑薇端着离职的纸箱子,走到走廊时,腾不出手来推门,她抬腿猛地一踹,门被踹开。郑薇走出去,高跟鞋咯噔咯噔,听上去恶狠狠的。周简屏了一下呼吸,有几秒钟的失神。
晨会,钱总已经一周没来了。秘书说他生病了,心脏问题。大家按惯常的模式汇报,秘书记下来,拿到病房去给他看。周简有点担心,钱总这些年身体透支得太严重,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像以往一样,养个几天就回公司上班。
周简和孙宇峰去看钱总。一周不见,他居然老得如此厉害,整个人萎缩了一圈,面色灰败,嘴唇干裂。周简一阵心酸,钱总才四十五岁啊。两人安慰着钱总,他眼神呆滞,像是没听到一样,忽然眼角流下了眼泪。两人面面相觑。钱总呜咽:“十五年了,十五年当牛做马,居然换来了这样的下场。”
他紧紧抓着周简的手,眼泪砸在她的手上,哭得撕心裂肺。周简一开始以为因为他生病了,马总要辞退他。后来从他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才知道,原来钱总的父亲过七十大寿,想让两个孙子回老家参加寿宴。钱总去和前妻交涉,前妻拒绝,两人大吵了一架。激怒中前妻告诉他,两个儿子都不是他亲生的,生下来后钱家也没有一个人搭把手,她像个寡妇一样把他们带大。既没有血缘关系,后天也没有培养起亲情来,和你老钱家八竿子打不着,参加个屁的寿宴?钱总如晴天霹雳,带了他们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结果显示,他们真的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当年她一心要闹离婚,我想着先顺着她,这些年我忙工作,的确对不起她,我把房、钱和孩子都给了她,想着迟早还能复婚。没想到……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女人是刨了我钱家的祖坟哪。我要告她!”钱总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钱总出院,到公司办离职。他已经不再适合高强度的工作了。周简在他办公室帮他收拾东西时,眼圈红了。钱总无论再暴虐,再压榨她,她总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八年,他把她从一个媒介的小专员培养成独当一面的总监。她即将事业顺遂爱情得意,他却孑然一身人财两空。
钱总临走时,忽然告诉她,公司人事构架调整,以后不会再设他这样的职位了。两个市场部将合并成一个,部门主管直接向马总汇报。也就是说,她与孙宇峰,两人只能保留一个。周简愣住了。
“尽人力,听天命。看开点周简,其实没多大意思。”钱总经此一役,好像对一切兴味索然。他接过周简帮他收拾的纸箱子,把里面与老婆儿子的合家欢水晶相框拿出来,扔到垃圾桶里。
周简站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捧着箱子蹒跚而行的钱总。他有大概四千万期权,不知道合同是怎么签的。因身体状态无法履约,期权怎么个交割法?也许一切不过是纸面富贵而已。
她坐回工位,孙宇峰仍在电脑前认真改一款冻干粉面膜的推广文案。他与钱总认识时日尚短,还未培养起休戚与共的感情,可能连兔死狐悲都没有,没准儿还有跃跃欲试的窃喜。职场就好比森林,老树定期死掉,才能腾出空间来给新苗吸收阳光雨露。孙宇峰也许比自己更适合这个职位,因为他打心眼儿里喜欢美业。公司新推出的产品,他总是第一个试,而且兴致勃勃。不像自己,满心完成任务的敷衍。
有次在孙宇峰家,看着他仔细往脸上敷公司的医美面膜,周简好奇地问,你真的相信靠敷脸就能达到医美的效果?孙宇峰说,论美肤,当然是热玛吉或者水光针、打肉毒杆菌最有用,但勤护肤总是没有错的。我对比过市场上的几种玻尿酸面膜,公司的果然最好。他说着,左右微扭着脖子,照着镜子,手把脸拍得啪啪响,以使液体吸收。怕说话使面膜松动,嘴噘得圆圆的。那一刻,周简清清楚楚看到,有种妩媚的神态从他脸上一闪而过,她有点困惑,生活中没见过比孙宇峰更雌雄同体的人了。也许这样的男人,更适合贩卖美丽?他了解男性,也了解女性。
没有人来宣布钱总透露的这个决定,两个部门还是正常上班。有要汇报定夺的抄送给马总,由他知晓便可。原来钱总是这么可有可无?抑或周简孙宇峰已是久经考验的职场老兵,大部分执行层面的决策,他们做就行了,马总完全信任他们两人。
周简不知道孙宇峰知不知道两个部门终将并成一个、两人只能留一个的秘密,反正他没来跟她谈。两人照常很有默契地在加班后一前一后离开公司,按事先约定的去他家,或她家。孙宇峰有时会让周简先走,回去做夜宵,剩下的工作他来做就好。晚上十点,周简把粥熬好,把冰箱冷冻柜里的奶油小面包拿出来用微波炉热好,小菜拌好,孙宇峰推门进来,相视一笑的那一刻,周简不是不感到幸福。但躺在床上時,她却又感到空虚甚至惶恐。这晚她终于憋不住,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孙宇峰。孙宇峰搂着她,沉吟着。
周简问:“你怎么想?”
孙宇峰声音低低地响在她头顶:“你想干,我就退出。”
他的手抚摸着她,最后停到她平坦的小腹,手掌贴在上面,温热自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输出:“只不过,你不是说加班加到例假都紊乱了?这么高强度的工作量,你真的幸福?”
周简长叹了口气:“你呢,你幸福吗?”
他反身把她压倒:“两个人,有一个人不幸福就够了。”
这话叫她心里肿胀地酸楚,这是幸福的感觉。
他一路亲下去,嘴唇停在她的小腹,亲吻变得虔诚,如腹中正孕育着新生命。她充满爱意地抚着他的头。她能怀上他的孩子吗?是男是女?无论男女,一定像他一样身材高挺,五官俊美,头发浓密。当然,可能也一样花心,乐于得到所有人的青睐……他的吻太轻柔,她痒痒得笑了起来。他身子移了上来,吻住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怀孕了,我负责”。
这句话他说过几次,郑重其事。周简有次想趁着话头问,我们有未来吗?如果有,是不是可以见一下双方父母?至少你家在这里,可以某次带我去你家登门拜访一下。但这话她始终说不出口,他们交往才两个多月,她这样问,显得太迫不及待,她从来不是这种风格。这年头谈恋爱,谁不是抱着最坏打算开始的?谁问未来谁先输。
但怀孕是终极未来啊,他为何什么都不提,先奔这个去?周简想起网上说过的种种套路,如男人如果让女人未婚先孕,结婚就能大大省钱,以后女人在婆家也因先输了阵势而不敢厉害,心中掠过阵阵不快。但一转念又想,她差点因为想要个孩子而和陈力凑合,如果怀上了孙宇峰的孩子而他最终不认账,就自己买单呗。可以和陈力试,当然也可以和孙宇峰试,有什么区别?
他的吻落在她耳后,熟悉的体息袭来,酥麻一波一波扩向全身。她明白了,她永远不可能把他和陈力相提并论。陈力可以试,孙宇峰不能。因为如果试了,一败涂地,那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心动和没有心动,杀伤力不可同日而语。她在黑暗中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不停地分析盘算,一个则在充满挑逗的娴熟技巧下迷醉得昏昏沉沉,最终后者打败了前者。
算了,先要了这蝇营狗苟的现在,莫管星辰大海。
一年一度的美容博览会又开始了,马总把半个公司都带走参会,包括孙宇峰的部门,他们要去外地一周。周简部门被留下了,她心里又长草了。马总临走前,把她叫到办公室,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天。主要是鼓励,顺便要她在这一周内好好看家。语气亲切,周简却嗅到不祥气息:马总回来后,将会正式宣布两个部门合并,提拔孙宇峰。
老总不在,公司又空了一半,大家便有点懈怠。中午吃过饭,下起了雨,有的人趴在桌上睡觉,有的人偷偷打游戏。周简捧着咖啡,看着落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发呆。如果是被降成孙宇峰的手下怎么办?甚至有最坏的可能,一山不容二虎,让她走人?放眼望去,公司并没有合适的部门和职位安顿她。
一山不容二虎这句话让周简苦笑了一下。如果她甘愿在孙宇峰麾下伏低做小呢?一个越来越正规、野心勃勃想上市的公司,是否能够容忍部门存在夫妻档?尤其市场部这样有大把预算的部门,一把手二把手是情侣关系,任何老板都不可能允许。这么说来,她和孙宇峰这段关系,竟无法在公司找到任何出路?
周简打开微信,那里存了几个猎头的联系方式。从前他们频繁联系她,后来因为她态度坚决,他们便渐渐断了骚扰。今年起,更是一个猎头也没有主动找过她。她后悔之前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太对公司忠心耿耿,话说得太死。她打开一个猎头的对话框,刚要打招呼,却又踌躇。放眼职场,哪个行业、哪家公司的中高层不疯狂加班?她抚住自己的小腹。那里,生育的倒计时钟滴答滴答响着,提醒着她,女性的生育期有限,过时不候。她该怎么选?
雨打在窗上,混着灰尘流了下来,玻璃混沌一片,辨不清远方。
这一周时间难得不加班,到了六点就可以打卡下班。回到家,周简瘫在懒人沙发上,叫了外卖吃完,洗完澡,才九点。盘坐在龙床上,周简打开很久都没有打开过的电视,想从小米盒子里找个电影打发时间。从前她最爱看言情片,待在家里时她会一部接一部地看。跟着男女主角轰轰烈烈爱一把,才能弥补生活中不得爱的遗憾。可现在,她却一点儿意愿都没有。习惯了两个人的她居然无法安置这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呆坐片刻,死一般的寂静叫她无法忍受。她下了楼,打了个车直奔孙宇峰的住处。孙宇峰留了把钥匙给她。
进了屋,周简换上留在这里的睡衣。那上面沾染了孙宇峰的味道,像是他抱住她,让她很安心。太可怕了,才和他在一起三个多月,怎么会产生如此深刻的依恋?周简打开一瓶红酒,独自喝了起来。要是这个时候他在就好了,这么早的夜,正可以慢慢消磨。稍顷,门外响起敲门声。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才会这么轻地敲门。周简以为自己出幻觉了,难道是孙宇峰回来了?她噌地站起来,一想又不对,他有钥匙。
周简开门,居然是郑薇。周简愕然,郑薇脸色唰的一下变了。周简脑中急速转着,晚上十点,表妹找表哥,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但为什么郑薇的脸色那么奇怪?郑薇进了屋,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周简还没说话,郑薇自顾自从茶几底下拿出高脚杯,倒了红酒喝着。一股敌意从她头也不抬的僵硬身姿散发出来,周简沉默地喝着,看着郑薇,看她何时能抬头直视她。
郑薇终于抬头,三杯酒下肚后她的脸色已有所缓解,像是想好了怎么和周简打这场仗。她放松了些,身子往沙发上一靠,摇着酒杯:“我真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是你。”
周简道:“郑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倒是挺喜欢你的,你是宇峰的表妹,在我心目中,就好像也是我的表妹一样。”
郑薇喝了一口酒,答非所问:“周简,你觉不觉得我表哥很像贾宝玉?”
她说“表哥”,周简心里踏实了。孙宇峰没骗她,两人的确是表兄妹。
郑薇悠悠道:“你看,宝玉有黛玉、有宝钗、有湘云、有袭人。”
周简接着说:“晴雯也和他拉拉扯扯,不排除他还和几个丫鬟有过关系,他还意淫过秦可卿,做了生平第一个春梦。《紅楼梦》这本书我很熟。”如果她是来暗示孙宇峰在她之前谈过很多个女朋友,那么周简并不在意。谁没有点过去?但说着说着她的心沉了下去。郑薇与孙宇峰,难道是乱伦的表亲关系?否则郑薇为何一开始就提宝黛?
郑薇笑容慢慢扩大:“你漏了几个。宝玉还和秦钟蒋玉菡不清不楚,和北静王互相倾心,对柳湘莲爱慕不已。看来你还是对《红楼梦》不够熟。”
周简脑中轰然一声,直愣愣地看着郑薇。郑薇耸耸肩:“你明白了吗?”
一切都明白了。周简挣扎着:“你爱着你表哥,难道不变态吗?”
郑薇并不生气:“我妈是他的姑姑,这没错。但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妈是后妈?我一岁时我爸和她结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看着周简仓皇的脸,郑薇像是有点同情,给她倒上酒。汩汩的倒酒声中,郑薇推心置腹道:“这些年,我表哥周围的人没有不知道他这个事的。头些年他还年轻,我舅舅舅妈也由着他来。今年他三十四岁了,你知道他父母有多着急让他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吗?骗我没骗着,你就成了他最好的目标。”
你怀孕了,我负责——原来有另外一层含义,那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周简冷汗淋漓。
郑薇讥笑:“他哄女人很有一套,所以你陷进去了。其实他把你拿下,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周简倏地抬头。
“两个月前,他就和我说,公司这种组织架构不正常,两个市场部工作经常重叠,迟早只能保留一个,人员编制会变少。我在这里没有前途,所以他帮我找了新工作。至于你,你想听他怎么说吗?”
周简只见郑薇的嘴一开一合,原来她根本不是那个甜甜的小女孩。孙宇峰家的人都这样吗?用美丽的外表包裹着一颗残忍的心。
“表哥评价说,在职场上女人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因为女人要生孩子,尤其是你这种渴婚渴育的大龄女。这就叫不战而胜。”
郑薇从包里掏出个厚信封,放到茶几上:“知道这是什么吗?你们公司上周的新品发布会搭建,他给了我们公司。他帮我在新公司站住脚,我帮他捞回扣。这是三万块钱。这些年,我们就是这么配合的。”
郑薇走了,周简呆坐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她想站起来,却发现腿已经软了。
她以为他高大强壮,本市户口,有学区房,家境优越,是很好的依靠。没想到他只是更强劲的对手,如此而已。
钱总的办公室现在归周简所有。公司人事架构调整之后,她升任副总。加班的时间更长了,不过她并不介意。996是福报,周简完全同意。何止996,只要能挣大钱,007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这晚加班到十一点,周简放下手头的工作,眺望窗外。钱总的办公室位置更好,落地窗宽大气派,窗外的科技园一览无余。这夜晚就像大海,写字楼的灯星星点点,璀璨无比。她升职又加薪,期权也涨了,原来星辰大海并非遥不可及。窗台上的绿植是钱总留下的多肉,周简看着它,并没有涌起怀念的伤感。伤感是一种性格缺陷,她已经将它抛弃。
出租车停到了小区门口,周简付了钱,下车走向大门,发现孙宇峰站在微光中。被辞退那天,他要她到小会议室说话,而她脸色惨白,只说了一个字:“滚。”她拉黑了他的微信和电话,他居然找到这里。
孙宇峰走向周简,他不再倜傥,被辞退的羞辱令他憔悴,现在的他适合走文艺路线。无论他走什么路线,都会有人为他心醉心碎。
“是不是郑薇跟你说什么了?”
周简不说话。他果然是做贼心虚,所以追到这里解释来了。
孙定峰长吁了一口气:“无论她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她那是撒谎。我爸只有我姑姑这一个姐,她不能生育,嫁给了郑薇的爸爸。我们家族只有我和郑薇两个后代,我们感情很好,我也一直在学习和工作中帮她。大概在去年,郑薇知道我们俩没有血缘关系,突然跟我表白,说爱我很久了。我吓了一大跳,拒绝了。我看着郑薇长大,她就是妹妹,怎么能接受她?她非常难过,一直哭。可过了几天她又说自己想通了,还是把我当哥哥。不过希望我能在工作上带她一段时间,帮她上个台阶。我就把她带到公司来,帮她要了个经理职位。这就是全部真相。”
周简道:“你收回扣是不是真的?”
“郑薇说刚去新公司,需要项目立足,这是她最后一次求我,我就把那个发布会的落地执行给她了。项目总金额才十万,你干这一行,你清楚利润最多两万。你觉得郑薇公司会给我三万回扣吗?我缺这点钱?信封里的那三万是她跟我借的钱。我说过,微信转账就好,可她就是找各种借口想见我。”
周简想着马总回来之后她是怎么做的。在他办公室,她出具了两份文件。第一是她的体检报告。和郑薇见过面的第二天,她直奔医院体检,重点检查性病,结果发现没有。体检报告上所有指标都表明,周简非常健康,和孙宇峰在一起之后她的月经恢复了正常,也是怪了。总之她具备当优质牲口的资格,断不会出现钱总那样的问题。第二是冻卵的资料,她向马总保证,她会去冷冻卵子,四十岁之前绝不考虑怀孕,更别说结婚。她将比任何女人都强大,和男人一样强大,可以二十四小时开足马力为公司效劳。
周简最后告诉马总,孙宇峰把公司的项目交给他的表妹郑薇做,私下收回扣。不信去调查一下,郑薇是不是他的表妹。说完这个话,看着马总的脸色她知道,够了。三板斧抡下去,最后这一板最为致命。孙宇峰必出局无疑。
此刻,周简往孙宇峰面前站了一步,看着那双曾令她脸红心跳的眼睛,忧郁使它们加倍深邃:“你为什么一直说我怀孕了,你负责?”
“因为你一直很想要孩子, 我以为这句话可以代表我的诚意。”
“你是不是双性恋?”她恨自己这句话带着哭腔。
孙宇峰斩钉截铁:“我不是。”
周简道:“我不信。”
孙宇峰表情悲壮中带着凄厉:“你要我如何自证?”
周简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
孙宇峰往前一步,搂住她,想吻她。但周简奋力挣扎,挣开了他的怀抱,怒吼着:“你觉得我是个女人,我想要孩子,我有子宫,就一定会在工作中输给你?你居然这样算计我?”
孙宇峰也吼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算计过你,我说了,你想要那个职位,我就退出。但是你真的可以不停地加班,像你说过的那些女人一样,把孩子生到工位上,为了工作连月子都不敢多坐一天?你幸福吗?我们幸福吗?家庭幸福吗?”
周简摇摇头,像是承认那样不会幸福,又像是觉得与他无话可说。她快步往小区里走,身后孙宇峰说:“我爱你,我是真的想和你有结果的。”
周简一步也没有停,孙宇峰仍在一声声喊:“周简,我爱你,你相信我!”
凌晨三点,盘坐在床上,周简仍无睡意。她打开电视机顶盒,随意调着,调出一部《西雅图夜未眠》。多年前看过,她还是又从头开始看。看到汤姆·汉克斯和梅格·瑞恩相聚在帝国大厦顶层,周简抽抽噎噎,眼泪成串流下,打湿了被子。
从前的时光多好,从前的人多单纯,愿意去相信。而今,大家再也不信了,不愿信,不敢信,不该信。
第二天是周末,一早,周简被中介的电话吵醒,一看居然早晨九点了。周简和中介约好了今天去签合同,中介大约是被她弄怕了,特地打来电话问她:“周小姐,你今天肯定会来,对吧?”
周简听着中介的电话,不知为什么,竟回答不了。中介那头连着追问,周小姐,你没有反悔吧?喂,喂,周小姐……
周简肿着眼睛,躺在床上,望向窗外。阳光灿烂,山峦静默。
纪静蓉,女,原创编剧及作家。曾出版长篇小说《危险关系》《二手生活》《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独立编剧作品电视剧《美丽见习生》2018年优酷播出。中篇小说《懂事》发表于文学期刊《草原》,同名剧本获2019年中宣部电影局“夏衍杯优秀電影剧本赛”潜力剧本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