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同文书院研究评述及其展望
2022-01-12周建波
周建波,陈 皓
(北京大学 经济学院,北京 100871)
一、引言
东亚同文书院是日本东亚同文会1900—1945年在上海建立的一所以商科为中心的海外院校,旨在培养“中国通”,亦即“培养不通过买办也能跟中国人直接做交易的商业人才”。其前身是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其余脉就是今天的日本爱知大学。明治维新后迅速崛起的日本出于对抗欧美在华势力,以及将中国变成日本产品原料供应和销售市场的考虑,非常重视对中国的贸易交通、商业机构、商业习惯、民众生活水平和风俗人情等情况的了解。再加上深受德国兰克史学①重视原始资料的影响,书院要求学生毕业前都要深入中国各地进行为期3~6个月的“卷地毯”式调查。由学生完成的报告送交日本外务省、军部和农商务省(1925年分成农林、商工两省),并经专人整理成书。先后总计5 000余名学生分成约700余个小组,调查持续45年(1901—1945),范围遍及西藏以外中国所有省区,被称为世界最大的旅行调查。这些调查使用了现代社会学、人类学的调查方法,持续时间、调查地域都远超“满铁调查”。这些资料一方面为后来的日本侵华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给中国造成了巨大危害,另一方面也客观记录了中国近代工业化过程中这一时期各地经济、政治、文化变迁等多方面的细节,是研究20世纪上半叶中国以工业化为中心的现代化进程,以及民国史、中国经济史、经济思想史、社会史、民族史等极为重要的资料。
然而学术界长期重视满铁调查资料的整理与研究,至于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的整理与研究工作则处于藏在深闺无人知的状态。即使在战后的日本学界,在20世纪80年代末冷战结束之前,对于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成果也屈指可数,欧美的研究同样不多。显然,这与二战结束后,东亚同文书院被盟军判为间谍学校,勒令解散有关②。直到20世纪90年代后,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才逐渐引起了学界的关注,研究成果大幅度增多(见表1、表2)。如苏智良1995年发表的《上海东亚同文书院述论》,房建昌1998年发表的《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大学)档案的发现及价值》等。21世纪以来,代表性长篇专题研究包括周德喜的博士论文《东亚同文书院研究》,郭晶的专著《东亚同文书院研究》等。
表1 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有关东亚同文书院研究数量统计
表2 日本学者有关东亚同文书院研究数量统计
同一时期,日本和欧美学术界对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也日益增多,出现了日本藤田佳久的《東亜同文書院·中国調査旅行記録》(五卷本)、《東亜同文書院中国大調査旅行の研究》,美国佐治亚州立大学历史系教授任达(Douglas R.Reynolds)的ChineseAreaStudiesinPrewarChina:Japan'sToaDobunShoininShanghai1900—1945,TrainingYoungChinaHands:ToaDobunShoinandItsPrecursors1886—1945,以及《新政革命与日本—中国:1898—1912》等论文和学术著作,将东亚同文书院研究推向了一个更高的水平。
从内容上来,这些研究可分为两类:一是对东亚同文书院本身的研究(包含校史、教学特点、在中日关系中的角色等),二是基于东亚同文书院办学期间留下的最重要的资料集刊——中国旅行调查资料之上的研究。本文将分别梳理中国、日本及欧美等其他国家对于东亚同文书院相关研究的发展,并进而对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的未来研究方向进行展望。鉴于中国学者对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较多,本文以2000年为界,分为上下篇分别评论。
资料来源:表格翻译自武井义和:《中国における東亜同文書院研究》。《愛知大学国際問題研究所紀要》,2008年第132号第220页。
二、中国学者有关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2000年前)
根据房建昌的论述,中国人关于东亚同文书院最早的研究是王古鲁发表于1936年的《最近日人研究中国学术之一斑》[1]。王古鲁将东亚同文书院归为“有政治上经济上背景的特殊学校”,较早地意识到东亚同文书院的调查具有系统、严密的特点。他根据东亚同文书院出版的刊物《创立三十周年纪念东亚同文书院志》《支那研究》等,对东亚同文书院的发展沿革作出介绍,对部员及学生部分年份的调查路线进行了统计。同时,王古鲁的书中还提及东亚同文会,指出东亚同文会为“设立教育中日两国子弟的学校”而于“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起在华创立东亚同文书院”,并出版《中国省别全志》③等调查资料。但该文中也有一些说法有待商榷,例如提到“东亚同文书院本身所视为极重要的课业之一的,就是每年派遣学生赴中国内地大旅行。这是开始于光绪卅三年(1907年)。”[2]86根据现有资料的研究,1901年11月东亚同文书院第一期学生就赴杭州、苏州进行了短途的旅行考察,之后就成为惯例[3]。随后几年,赴山东、天津、北京、湖南等地,且有的旅行调查长达60天以上[4]。1902年,日本为了解俄国情况,外务省还委托东亚同文书院对俄国在中国西北部边境情况进行深入调查。这次调查于1905年开始,至1907年结束,历时两年之久,是历次调查旅行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一次④[5]55。东亚同文书院的调查结果得到日本外务省高度认可,并于1907年开始,日本外务省每年资助书院三万日元作为“清国调查旅行补助费”。得到经费资助的东亚同文书院开展了更大规模的旅行调查工作,这可能就是王古鲁认为东亚同文书院的旅行始于1907年的原因。
新中国成立后,胡锡年翻译出版了由日本东亚同文会编著的《对华回忆录》。该书在论述日本在华教育机构时,提及了日清贸易研究所(东亚同文书院前身)、南京同文书院(短暂开设后,迁址上海,更名为东亚同文书院)和东亚同文书院。胡锡年强调该书的叙述具有明显的主观性和反动,但同时也指出其中客观的调查记录却是值得深入研究的。按他的话说,东亚同文会所调查收集的资料(不限于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本意是用以侵华,但作为研究工作,我们可以“变毒草为肥料”[6]7。吉宜康的《关于东亚同文书院》一文收录在1964年的《上海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七辑,该文提及中日官方和书院调查的沿途军政当局交流频繁,所以东亚同文书院学生的旅行调查即使去人迹罕至的边境等地,也能畅通无阻。然而这些研究并未引起广泛关注。之后进入文革时期,有关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也停滞不前。
蔡茂堂的文章《关于东亚同文书院的一鳞半爪》发表于抗战胜利45周年之际。该文主要通过亲历者口述(主要的一位口述者曾任东亚同文书院图书馆译员)的个人经历探讨了东亚同文书院的历史、设立动机、学生去向以及中华学生部和东亚同文书院华籍员工的情况,作者认为抗战时期敌对行为不仅存在于战场,也存在于如东亚同文书院这类的教育机构[7]21-30。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台湾学者黄福庆对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其成果主要体现在他于1982年出版的《近代日本在华文化及社会事业之研究》一书中。该书在《东亚同文会的文化活动、教育事业》一章中特别提及东亚同文书院。黄福庆参考了1955年由沪友会出版的《东亚同文书院大学史》,对东亚同文书院教师学生名录、毕业生去向等做了详细的统计;对校史、中华学生部、旅行调查等重要概念做了简要介绍。黄福庆认为东亚同文会原意促进中日和善,但在日本官方大额资助的背景下不得不违背初衷,由此使得日本在华的文教事业从未摆脱和超越政治的影响。就东亚同文书院在中国的调查而言,既是日本侵华活动的参考,也是研究中国社会经济的重要资料,需要客观地评价其内在价值和贡献[8]28-61。遗憾的是,从之后大陆学者研究东亚同文书院文献引用的情况来看,他们是较晚才了解到黄福庆的研究成果的。
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重开对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但尚处于介绍日本和欧美的研究成果阶段,未见原创性的研究工作。如1980年森时彦的文章《东亚同文书院和根津精神》被翻译发表在《辛亥革命史丛刊》第一辑[9]73-78;董超文翻译任达的论文《1900—1945年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发表于1990年的《档案与历史》[10]。
直至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中国大陆有关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才正式展开。1995年苏智良发表的《上海东亚同文书院述论》,“从严格意义上可说是大陆地区公开发表的关于书院的第一篇论文,无疑具有开拓性意义。”[11],该文梳理了从成立日清贸易研究所、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到升格为东亚同文书院大学后的发展沿革。苏智良认为,受时代影响,东亚同文书院作为教育机构也不免沦为日本侵略的附庸。然而,东亚同文书院中不乏精通中国学的日本顶尖学者,汉语和专业课的教学质量极高,他们的研究成果奠定了日本近代中国学的基础。此外,书院间接也促进了中日文化交流,部分师生还参与、支持了共产革命事业,这是东亚同文书院存在的积极意义。苏智良曾评价“平心而论, 规模宏大的书院学生的社会调查,其深度与广度,都超过了旧中国历届政府对中国的任何一次调查。这数以千册计的调查报告书,至今仍是研究近代中国社会的珍贵史料。”[12]
东亚同文书院在抗战期间的消极作用亦有学者不断探讨,例如何莉在《日本帝国主义开办的“上海东亚同文书院”》一文中认为东亚同文书院的建立是配合日本军事侵略活动的文化活动。在东亚同文书院学习的中国学生的课程中,有大量日本文化的内容,其意在同化中国学生[13]。访学日本的单冠初于1997年发表《试论东亚同文书院的政治特点兼与西方教会大学比较》一文,该文更为全面地审视了书院与政治的联系,强调东亚同文书院与其他西方列强在华教会大学存在明显的差异——包含较为浓烈的政治色彩。东亚同文书院在人事管理、资金来源、人才输送等重要活动中不仅与日本官方存在紧密联系,同时还得到清政府和北洋政府时期政界要人的支持,例如出版的调查资料《大旅行志》获孙中山、黎元洪、段祺瑞等名人政要的题辞。单冠初特别指出,东亚同文书院特别重视商学的教育,是中国大陆最早的近代意义上的商科高等学校,拥有对中国国情和文化都相当熟悉的一流师资和稳定齐整的教学设施[11],这是之前中国学者所没有关注到的。实际上,正是由于东亚同文书院长于商科学生培养,又在实地调查期间能够受到中国政府的保护,才为这批具有独特价值资料的撰写提供了重要条件。
然而上述研究只关注到了书院发展,提及了调查资料的重要性,还没有对旅行调查所留下的原始档案进行深入研究。房建昌介绍了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调查报告及旅行日志,充分肯定了其史料价值,并重点介绍了东亚同文书院在1938—1943年间的调查资料。此外,他还整理扩充了自二战以后东亚同文书院向日本爱知大学过渡转变的历史。更重要的是,他指出东亚同文书院调查手稿、旅行日志将对中国边疆史、蒙古学、中日关系史、抗日战争史、中国教育史、中国旅行史、日本驻中国边疆地区的外交领事机构及其他相关学科研究在史料方面产生巨大的作用[1]。例如,他的《近代日本人在新疆活动小史》[14]、《近代日本渗透新疆述论》[15],就利用相关资料对近代日本在新疆的调查活动和调查成果作了介绍。
1996年,冯天瑜在短暂赴日本爱知大学交流访学中接触到了东亚同文书院的调查资料,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批资料的独特价值,回国后当即撰文《日本“中国学”的启示——访问爱知大学有感》,对东亚同文书院及其中国调查的资料予以介绍,并开始大力呼吁国内重视东亚同文书院相关研究[16]。1998年,冯天瑜受聘日本爱知大学中国学部任兼职教授,此后又担任京都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等职务。期间,冯天瑜陆续翻译出版日本沪友会所编《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记录》[17],发表论文《略论东亚同文书院的中国调查》[18]等。冯天瑜呼吁加强对包括东亚同文书院的整个日本对华调查的研究(军部、通产省、外务省、各大财团、新闻单位都各有对于中国调查的系统),并身体力行,发表多篇文章,如《低徊风云同一天——从“东亚同文书院”中国调查说开去》[19]、《警觉与借镜——东亚同文书院中国调查的启示》弁言[20]等。但他本人主要是从文化史的角度要求国人重视对晚清民国时期日本对华调查的研究。他认为,这些调查具有系统性、长时段、跨区域的特点,在方法论上也颇有特点,非常值得深入研究。但限于语言和学科的限制⑤,冯天瑜尚未就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调查的内容发表进一步的探究成果。
2001年,在复旦地理研究所留学的日本学者薄井由在自己硕士论文的基础之上,出版《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研究》。该书侧重于研究书院学生的旅行调查过程和调查成果,并对部分调查报告的内容做了简单分析,如四川省的鸦片,福建的海外移民,中国南方边境地区民俗习惯及居民的习性特点,中国西北地区的伊斯兰教等[5]。这为其后来用中文写作的博士论文《近代民初云南商业地理初探——以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调查为中心的研究》奠定了基础。该书的另外一大特色是对部分参加过调查的书院学生进行专访和口述史的整理,如对第三十一期学生由井文人、第四十期学生野上正、第四十六期学生丸山文彦等人的采访,有田野考察的社会学色彩。这一著作另一个贡献在于,由于当时日文资料尚未影印出版,该书的出版无疑为国内关于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增加了一项新的资料来源。
总体而言,这一时期中国学者主要希望回答的问题是,东亚同文书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机构?所谓的大旅行调查又是如何进行的?有趣的是,这一时期研究东亚同文书院的中国学者几乎都有在20世纪90年代访学日本的经历,这或许是他们了解到东亚同文书院这一话题的缘起。此外,这个话题能够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重新被发现,除了冯天瑜等学者的大力呼吁,也受益于这一时期日本学界对该问题的研究兴趣和中日学术交流日渐频繁的大背景。
三、中国学者有关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2000年后)
正是得益于前人对该问题相关背景和资料的引介,2000年以后国内有关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逐渐增多,有关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向两个方向发展。一是延续对东亚同文书院本身历史的研究,并结合中日关系史进行深入分析;二是基于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对中国问题进行分析。
前一个研究方向以周德喜、赵文远、郭晶等人的研究成果为代表。周德喜的博士论文《东亚同文书院研究》是笔者所见的中国大陆最早专门论述东亚同文书院发展的专著,它的贡献在于对东亚同文书院本身的发展始末、书院日常教学情况、学生社会活动、大旅行调查进行了全方位描述,指出了东亚同文书院的特殊性,并对其在中日关系中的地位进行了客观分析[21]。《东亚同文书院始末》[22]、《甲午战争前后日本在上海创办的学校述论》[23]等文章的主要内容在其博士论文中均有体现。
赵文远的论文《上海东亚同文书院与近代日本侵华活动》强调东亚同文书院的教育、调查是日本侵华行动的一部分。他对荒尾精、近卫笃麿与东亚同文书院早期的历史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并就日本政府对其资助、获得其情报以及毕业生去向等问题为东亚同文书院的侵华行为提供新的证据[24]。周杨的《论东亚同文书院对日本侵华史的作用——以大旅行为中心》更多地介绍东亚同文书院的办学特色——旅行调查,并着眼于对其侵华性质的揭露。周杨主要从军事、经济、政治、舆论准备等方面揭示了大旅行调查对日本侵华的影响,并结合日本侵华资料提供了相应证据[25]。卢燕丽则指出日本人通过日清贸易研究所、东亚同文书院等进行的中国语学习存在较强的军事目的,调查报告为军方所用[26]。
郭晶的著作《东亚同文书院研究》除了对东亚同文书院本身历史的进一步深入研究以外,还从历任院长、教师和学生等学校参与主体的视角观察东亚同文书院的发展变迁,以及受任达研究的启发,将东亚同文书院与20世纪中国教育发展相联系,这都是以往研究中所未见的。郭晶认为东亚同文书院的建立始于“友善”,对推动中日交流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政治和军事冲突让东亚同文书院命运从属于中日关系,最终沦为“帮凶”[27]。
综上,这一研究方向侧重于研究书院的办学历程并重视调查的办学特色。从资料使用来看,虽然以上研究并不涉及对调查资料的分析,但大量一手日文原始资料的使用无疑标志着学界对于东亚同文书院发展历史的研究已日趋完善。学者们着眼于晚清、民国和抗战时期的特殊背景,将东亚同文书院的历史角色转换与中日关系相联系,勾勒出一个更为立体的书院形象。
后一个研究方向的成果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蓝勇、陈锋等人对调查资料特定领域价值进行了讨论,李军等人对特定地区的《中国省别全志》考察资料价值作了评价,薄井由是为数不多的基于调查资料试图对近代中国问题进行研究的学者,这或许是得益于作为日本学者的她可以在短时间内对东亚同文书院所遗留的大量调查资料进行阅读整理的便利,同时选择在中国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更容易对中国问题产生直观了解和思考。
蓝勇的《近代日本对长江上游的踏察调查及影响》一文认为,东亚同文书院的调查资料是近代日本了解中国地情的重要来源之一。蓝勇的文章是笔者所见到的国内较早依据《中国经济全书》⑥、《中国省别全志》和《大旅行志》等日文资料,意识到东亚同文书院的旅行调查是对交通商路、矿藏资源、贸易金融、商会机构、物价工资等方面进行的全方位的调查。当然,蓝勇最为关注的是其中有关长江上游的调查,并以《中国省别全志》四川卷为例,认为清末民初时期日本人对长江上游的了解已经相当深入,至今还没有发现同时代国内有能够与东亚同文书院编纂的《中国省别全志》四川卷在全面性和深入性上相提并论的研究著作[28]。
陈锋的《清末民国年间日本对华调查报告中的财政与经济资料》开始从财政、金融、货币的专业视角强调清末民初日本对华调查报告的价值。此文对东亚同文书院依据调查报告编撰的几部有名的著作,如《中国经济全书》《清国通商总览》《清国商业惯习及金融事情》和《中国经济地理志》进行了介绍,其中对《中国经济全书》的介绍最为详尽。他指出,《中国经济全书》所汇集的资料,有的来源于实地调查,有的是文牍档案典章的直接移录, 有的是从相关资料中采摘综合而成。就三种资料的来源形式来看,实地调查和采摘综合的资料最具价值。显然,东亚同文书院的这些调查报告,对研究晚清民国的财政金融货币有重要的参考意义[29]。
郭墨寒的《日本东亚同文会编纂〈支那省别全志〉研究》对《中国省别全志》的编纂背景目的、体例结构进行了系统性的介绍。与传统旧志相比,《中国省别全志》侧重经济类内容,如市场、都会、贸易等,各地区内容也因调查侧重有所差异,但整体内容可靠性高,是旧志的重要补充资料[30]。郭传芹的《东亚同文书院1927—1943中国调查资料概述》对《东亚同文书院中国调查手稿丛刊》的史料价值、社会作用作了论述。她指出,这些调查资料,一方面为日本政府和军部利用,在其对华政策制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为我们今天研究日本在占领区推行的政策、日伪统治对战争资源的统制和掠夺等提供了重要资料[31]。李军的《20世纪初日本东亚同文书院对华北调查的个案研究——以〈支那省别全志〉直隶卷为中心》[32]、《近代日本对华经济调查初探——以日本外务省和东亚同文书院为例》[33]指出,《中国省别全志》等资料专题性强,为经济类的参考书,即是对于地理的调查也为商业经济所服务。李军还提出日本在明治时期逐步通过官方和民间机构建立了对中国的调查网络,而从调查资料中看到日本人对近代中国了解之详细,反思中国对日本了解之缺乏,应当正视100年前的日本对华调查方法和精神意义的积极作用,并加以利用。杨德芳的《〈新修支那省别全志·贵州省〉所载民国时期的贵州》指出,从贵州卷来看,该资料图表资料丰富,引用资料广泛,包含大量地方文献,涵盖大量社会实际调查,对日常生活支出费用等均有详细记录,但在表述少数民族情况时存在谬误[34]。
此外,李斗石的《日本东亚同文会对福建省的调查与记述》[35],吴泽宇的《日编〈支那省别全志·安徽省〉评介》[36],张艳国、石嘉的《近代日本在华调查机构的“江西调查”研究》[37],李彬的《清末民初日本对川渝的调查——以〈中国省别全志〉四川卷为研究范例》[38],曲晓燕、李云泉的《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的山东调查》[39],分别对东亚同文书院在福建、安徽、江西、四川、重庆等地的经济调查活动和调查成果作了介绍。
2010年之后中国学者开始利用书院调查资料开展西南、西北、内蒙古等边疆区域研究。主要成果有周长山的《近代日人桂边调查初探——以东亚同文书院的活动为中心》[40],高娟的《他者視野からみる東亜同文書院の内モンゴル(旅行调查)》[41]、王建荣的《日本东亚同文书院在内蒙古地区的旅行调查》[42],高启安的《十九世纪末、廿世纪初日本人的进出甘肃》[43]和《日本人编撰的中国地方志:〈支那省别全志〉和〈新修支那省别全志〉——以甘肃卷为主》[44]等。上述论文多限于对东亚同文书院在边疆地区进行调查的具体情况和调查成果的简单介绍,研究深度有待进一步加强,但也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值得关注。如周长山指出,书院对广西地区的调查除惯常的交通、贸易、金融、货币、度量衡等内容外,特别注重对资源情况、尤其广西铜的储量和分布的调查,还涉及日货在当地的销售情况、当地人对日货态度的调查等。
高娟和王建荣介绍了东亚同文书院在内蒙古地区的调查活动。王建荣更突出东亚同文书院对内蒙古物产资源的调查。他们根据内蒙古不同区域的特点,设计了不同主题的调查班,如设立北支内蒙古羊毛班、牛皮牛骨班、内蒙古羊毛班、天津等地羊皮毛班等,对物产的产地、产额、种类、品质、用途、集散状況、输送、收益等内容也有所涉及。为了开发这一地区的资源,满足日本对工业原料的需求,东亚同文书院还对内蒙古的宗教状况、移民问题、鸦片问题、土匪出没无常的社会治安状况等做了调查,涉及范围包括喇嘛教、天主教的兴衰及争夺民众的方式,蒙古牧民对汉人移民的态度变化及争夺土地、居住权的冲突,鸦片在内蒙古的普及及对财政状况、民众意志与身体健康的影响等。
高启安以《支那省别全志》和《新修支那省别全志》中的《甘肃志》为例指出,和近代中国方志编纂者大多受旧式教育出身,无法脱离旧志书窠臼相比,《全志》和《新修全志》编纂者受过近代学术方法的训练,《甘肃志》无论是体例还是材料的取舍都融入了近代学术思想和理念。更重要的是,《全志》和《新修全志》所采用资料几乎全采自调查所得,为第一手资料,与以往的方志编纂多传承于遗留史料的做法有着本质区别。其中,铁路、邮政、电信、农产品价格、矿业分布、科学测绘地图、林业状况以及交易方法等,为历代方志所无。《全志》所附甘肃省、兰州市的地图,都是经过科学测量得出的比例图,而《兰州市图》则更弥足珍贵,这一点旧志书无法相比。《新修全志》则附彩色《矿产图》,也是经科学测量所绘。《全志》附有各县、府所在地城镇之简易线描地图,城镇的面积、布局一目了然。这些资料在研究各城镇建设发展史方面有重要的史料作用。当然,高启安也指出,由于撰修该志的动机是为了扩大日本原料购买产地,因此所要了解和反映的主要集中在经济领域,主要介绍资源和交通(矿产、人力、水利、交通、物产)以及社会状况(民族、甘宁等地教派及冲突等),缺乏作为志书必需和重要的部分,如人物、职官、艺文、方言等文化史料和信息,本质上还不是一部全面反映一个地区社会、政治、经济、地理、文化等整体状况的志书。
基于经济调查资料探究中国问题的研究成果见于日本学者薄井由在复旦大学攻读博士期间发表的《清末以来会馆的地理分布——以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为依据》[45]。薄井由的博士论文《近代民初云南商业地理初探——以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调查为中心的研究》,是目前国内少有的利用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研究20世纪上半叶区域工业化建设的文章,有较高的成就。它以滇越铁路的修建为中心,探讨了由此带来的云南经济地理的变化、交易的商品种类的变化、城镇兴衰的变化、外国商业势力的变化以及本土民族工业的崛起、会馆分布的变化、商会分布的变化、当地人对于日本人和日货态度的变化等,对了解由世界市场带动、交通先行的20世纪上半叶云南工业化的发展历程很有帮助[46]。然而对于整个东亚同文书院的对华调查而言,这只是一个区域性的个案研究,今后研究的区域还有待进一步开拓。
近年来,对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的整理取得了较大的进展,武汉大学冯天瑜教授功不可没。在他的大力呼吁和积极主持下,2015—2017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先后将馆藏的东亚同文书院的调查资料和日本爱知大学的馆藏资料影印出版,即东亚同文会所编著的《中国省别全志》(全50册,原名为《支那省别全志》)、《东亚同文书院中国调查手稿丛刊》(全200册)和《东亚同文书院中国调查手稿丛刊续编》(全250册),为国内研究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调查提供了详尽的第一手资料。2015年线装书局也影印出版了《中国经济全书》(全24册)和《中国省别全志》(全56册)。
在资料选译方面,冯天瑜主编、杨华等译的《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记录》[17],冯天瑜、刘柏林、李少军选译的《东亚同文书院中国调查资料选译》[47],周建波、张亚光、李军、胡竹清编译的《东亚同文书院对华经济调查资料选译(金融卷,1927—1943年)》[48],是目前国内仅有的三套资料选编。
其中,《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记录》完全选编于作为书院调查副体的具有日记色彩的大旅行志,经济史资料价值有限。《东亚同文书院中国调查资料资料选译》(三卷本)的第一卷完全选编于大旅行志;第二卷的部分资料选编于大旅行志,部分资料选编于作为调查主体的调查报告书;第三卷完全来自于调查报告书,且集中于运河领域,有较高的资料价值。周建波等编译的《东亚同文书院对华经济调查资料选译(金融卷,1927—1943年)》是针对经济史研究而筛选编译的资料集。资料涉及时间范围正值中日两国关系由紧张走向全面恶化的时期。通过这些调查报告,可以了解这一时期中国的经济和金融状况,尤其了解区域中心上海、香港、天津、武汉、青岛等地的金融情况。另外,李少军编译的《武昌起义前后在华日本人见闻集》[49],也收录了东亚同文书院调查的部分资料。
四、国外学者有关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
(一)日本学者的研究
在日本,关于东亚同文书院的相关研究成果主要出自于与其有历史渊源的机构和研究者,日本学者武井义和的《東亜同文書院に関する発表論文の動向》一文中有比较全面的回顾,指出日本对于东亚同文书院相关的研究经历了从无人问津到愈受关注的过程;在研究趋势上,则从历史评价为主向注重实证研究转变[50]。
1965年,竹内好最早提及东亚同文书院的相关研究[51],认为“东亚同文书院的历史构成了中日关系的侧面史”[52]。自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末期,日本对于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成果屈指可数。受日本战后反思的影响,这一时期如大森史子等学者在研究东亚同文书院历史时对其持否定态度,认为其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尖兵[53],而武井义和认为这导致了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的价值被大大低估和忽视。随着20世纪90年代冷战的结束,中日关系的缓和以及史学研究更为注重实证史实等因素促进了对东亚同文书院,尤其是对旅行调查资料进一步的研究。
位于东京的沪友会和霞山会不定期地组织相关的纪念会和文化活动,发布相关的研究成果。东亚同文书院经济调查的历史资料主要由作为历史继承者的日本爱知大学对其进行保管和利用,并有专业人员致力于东亚同文书院及其大旅行调查的研究。日本爱知大学东亚同文书院纪念中心每年组织学术研讨会,这些研究成果汇编在《愛知大学東亜同文書院大学記念センター報(同文書院記念報)》中,截至目前已出29卷。
日本爱知大学藤田佳久的《東亜同文書院·中国調査旅行記録》(五卷本)、《東亜同文書院中国大調査旅行の研究》等,对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调查过程做了详尽研究。作为一个地理学家,他更为关心地貌特征、当地人的衣食住行及日常生活、移民风俗、土匪环境等问题,并将这些问题生动地再现出来。同时,他认为书院学生所做的旅行报告中有大量未被使用的原创数据,通过这些资料可以发掘出近代中国新的特征[54]。
藤田佳久基于1926年第二十六期学生满洲调查班的大旅行调查报告《松花江沿岸都会調査》中对东北三省的区位、人口变化、城市情况、土地利用的记录,对20世纪上半叶东北三省的地域构造进行了分析[55]。他还利用书院学生对于伪满洲地区的调查记录,研究了这一地区的农地开发。从记录来看,二十世纪初期的开发主要在满洲南部,满洲北部只有少部分中国人试探定居。山东的动乱也促使了山东人民向东北的迁徙,书院学生对这一过程进行了记录。尽管山东与东北的地理环境有较大差异,例如气候降水、土地状况等,但农地开发最终取得了成功。在此基础之上,随着南满洲定居人口的增加,交通铁路、商业等也进一步发展,是社会迅速发展的一个时期[56]。
此外,藤田佳久还通过研究1920年书院临时组织的五个调查班针对华北饥荒的旅行调查日志,分析得出当时的媒体宣传可能并不准确。藤田佳久认为1920年中国华北出现了一定的歉收现象,但美国的基督教组织、媒体等夸大了这一事实。书院学生对沿途所见进行了记录,展示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人民艰难的生活状态,由于调查时间较短,加上饥荒宣传的印象先入为主,前四个调查班都得出饥荒广泛存在的结论。然而,第五个调查班通过走访和客观的事实分析,判断所谓的大灾荒并不成立,东亚同文书院随即再次派出研究部的教员再次调查,并验证了该调查班的研究结论,这一报告体现了书院学生报告的质量水准[57]。
整体而言,藤田佳久的工作主要是从地理学的视角对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的路线、见闻进行了梳理,主要依据学生的旅行日志,并结合报告书的内容,分年代来进行有关大旅行调查的探讨,或有涉及农业经济的探讨,但对于工业经济问题鲜有涉及。
日本还有多名学者就个别调查报告进行了深入探究。高木秀和的研究涉及了经济问题,但研究出发点立足于日本本土,偏重近代日本与中国的贸易问题;三好章则强调了部分调查报告中的特有资料,具有重要研究价值。高木秀和通过1917年第十四期生上海调查班的大旅行调查报告《上海ニ於ケル北海道海産物》研究了1911—1916年间上海市场中北海道出口的水产品的情况。结合日本本土的情况,对渔业技术的进步可能促进了如鱿鱼等水产品的出口的判断,进行了数据验证[58]。三好章则提及了1943年龟井状介所撰写调查报告《常熟县县政调查》。该报告大量撰录了当时汪伪政权管辖的常熟县人事资料,包含这些人的基本信息、对日态度、性格特征、政治声望以及政治能力的评价等。这些资料只有当时的日本人才有机会看到,因此颇具价值[59]。
还有部分学者利用这些调查资料开展专题研究。谷光隆的《東亜同文書院大運河調査報告書》⑤、《東亜同文書院阿片調査報告書》,森久男和乌力吉陶格套的《東亜同文書院の内蒙古調査旅行》[60]、《東亜同文書院の内蒙古調査旅行》(续)[61]等,都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日本爱知大学中国学研究风格。以谷光隆的研究为例,他对同文书院有关中国香药、鸦片、山西村政、大运河、抵制日货运动等调查资料进行了系统的整理[62],但对于这些调查资料反映了中国工业化进程中哪些方面的变化,导致这些变化的因素是什么等,则缺乏分析。
日本爱知大学中国研究科培养的多名博士也曾致力于东亚同文书院及其旅行调查的研究,如石田卓生的博士论文《東亜同文書院の研究》,对东亚同文书院的办学历程进行了梳理。他把大旅行调查作为学院教学和学生培养的一个手段来看待,从学校办学的角度讲这是合适的。但该校作为日本的海外高校,形成这一办学特色的原因是什么,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是什么等,则缺乏相关探讨[63]。
总之,日本学者对东亚同文书院旅行调查存在如下研究特点:第一,由于语言优势,日本学者在局部区域或者某个具体行业研究得较为深入,尤其是资料整理较为细致,如藤田佳久对旅行调查路线相关的整理,但是理论提炼、总结的工作尚显薄弱。第二,研究视角更多从日本本土历史出发。尽管这样的视角可以增加研究的多样性,但旅行调查的对象主体终究是中国,如果不从中国自身发展的历史逻辑出发,例如以工业化进程的视角去研究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经济发展情况,则可能很难将东亚同文书院旅行调查资料进行充分利用。第三,更多地强调旅行调查作为东亚同文书院的办学特色,避而不谈旅行调查形成的原因及对中国造成的巨大伤害。亦即,强调学校的业务性,淡化政治性。
(二)欧美学者的研究
欧美对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不多,在多卷本的哈佛和剑桥中国史中没有对东亚同文书院的介绍,但在参考文献中引用多本东亚同文书院撰写的著作。费正清(John Fairbank)、坂野正孝(Masataka Banno)和山本须美子(Sumiko Yamamoto)在JapaneseStudiesofModernChina[64]一书所列的参考文献中,由东亚同文书院撰写的多达二十多部,东亚同文书院由此引起了欧美学术界的关注。其中研究最深入的是美国佐治亚州立大学历史系教授任达(Douglas R.Reynolds)。任达出生于安徽芜湖,父母为传教士和学者。受此影响,任达自幼对东亚充满好奇,并终身致力于中国近代史及中日关系的研究。他在东京访学时经日本学者卫藤沈吉(Eto Shinkichi)介绍,了解到东亚同文会(TDS)⑦和东亚同文书院(TDK)⑧的资料。最早可见的任达关于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是1985年的文章PreludetoImperialism:JapaneseResearch,Reconnaissance,andTradeinLateQingChina,该文章收录于谭汝谦教授主编论文集Sino-japaneseCulturalInterchange第二卷中[65]19-32。1986年的文章ChineseAreaStudiesinPrewarChina:Japan'sToaDobunShoininShanghai1900—1945,高度评价了东亚同文书院“区域研究(Area Study)”调查训练方式的超前性,认为其与当下所提供的最好的语言和区域研究项目相比毫不逊色。
与之相对应,加拿大学者辛克莱尔关注东亚同文书院所设置的三重教学训练(语言、区域研究和商科)的特殊性。他在美国也发现了类似的学校,即亚利桑那州雷鸟全球管理学院(Thunderbird School of Global Management)所开设的 American Institute of Foreign Trade项目。通过对比,他发现两者在课程设置和培养目标上具有相似性,但东亚同文书院和该项目的最终沉寂或许说明这种特殊训练不适合在大学开展。随着越来越多人对中国感兴趣,相信对于东亚同文书院的研究将越来越有借鉴和启发价值[66]。
任达还研究了东亚同文书院在日本高等教育中的地位。从招生和毕业生去向来看,东亚同文书院入校学生主要来自日本各县推荐,拥有较好生源。东亚同文书院作为专门院校,很晚才升格为大学,从始至终都并非致力于学术理论研究和培养上层精英的传统名校。东亚同文书院致力于培养精通汉语的商科人才,强调的是适合企业、政府和其他社会单位使用的数据收集、编译和报告技能,而不是批判性或理论性的分析,并由此形成了该校严谨的重视事实调查的传统。尽管它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目标使命,但该校的毕业生很少进入日本企业、银行和政府的中上阶层,主要在基层从事工作,在日本社会的影响不大。这种颇为小众的学校定位可能也是东亚同文书院长期以来没有受到日本学者重视的原因之一。
任达此文也介绍了东亚同文书院发展的历史,重点提及对于书院早期颇具影响的荒尾精和根津一,评述了荒尾精先富国后强军的思想。荒尾精相信富国的途径则需要通过工商业贸易赚取外国资本,即贸易立国的重商主义。以此为目标,文化与地理位置相近的中国市场无疑是其获取利润的最优对象。荒尾精将商场比作战场,其尤为重视实践调查的思想被根津一所继承。
任达的TrainingYoungChinaHands:ToaDobunShoinandItsPrecursors1886—1945,收录于论文集TheJapaneseinformalempireinChina, 1895—1937[67]210-279。该文更多地侧重中外文化交流视角,从日本对华文化输出的角度看待东亚同文书院的调查活动,重点在于回答东亚同文书院在中日关系中所处的角色,即日本帝国主义对书院发展的影响。他将其分为四个时期,即前帝国主义时期(至1894年止),向帝国主义转型时期(1895—1914年),帝国主义加速扩张期(1915—1931年),帝国主义鼎盛时期(1932—1945年)。任达通过列举了东亚同文书院与日本外务省的密切联系,大量东亚同文书院毕业生就职于伪满洲国和东北地区等事实,提出在二十一条时期,日本在中国本土势力尚未成型的背景下,东亚同文书院培养了一批经受严格训练的后备人才,间接助长了日本帝国势力在中国的渗透。任达的《新政革命与日本—中国:1898—1912》对新教革命与中日关系有进一步的阐述,任达相信1898—1907是中日关系的黄金十年,他认为这一时期日本积极参与和推动了晚清时期中国的现代化,以实现其所谓同文的目的。但是1911年的辛亥革命、帝制的废除以及中国人对于传统文化的摒弃,同文已失去了字面的意义,日本也展现了侵略和帝国主义的实质[68]。
无疑,任达等人所列举证据和观点能够丰富、深化我们对东亚同文书院的认识,但和国内民众更注重对20世纪上半叶中国工业化进程、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多方面变迁的了解相比,还是颇有差距的。
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前主任傅高义(Ezra Feivel Vogel)教授在《中国和日本:1500年的交流史》中也用10页的篇幅谈论19世纪末东亚国际形势的风云变幻与东亚同文书院的成立过程。傅高义立足于全球化、国际政治的视角看待东亚同文书院的成立。他指出,甲午战争后中国面临被瓜分的严重民族危机,清政府内部由此产生了较之洋务运动更加强烈的自强革新要求,而日本以贵族院议长近卫笃麿为首的一派出于对抗欧美列强的考虑也愿意扶持中国自强革新,主张改善和保全东亚,由此和中国张之洞、刘坤一等洋务派领袖一拍即合,遂有了雇请日籍教师和专家来华,推动中国在军事、矿务及工业方面实现现代化的计划。一方面,中国往日本大量派遣留学生,另一方面日本也派遣日籍专家和学生来中国交流,于是遂有了日本学生来中国现地学习的东亚同文书院的建立[69]130-139。由此可见,东亚同文书院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具有较高影响力,其有能力组织大量人力、物力对中国进行详尽调查研究不足为奇。
法国汉学家巴斯蒂(Marianne Bastid-Bruguière)也曾对东亚同文书院有过研究。由于她关注近代中国教育的变革,因此她在1966年发现了东亚同文书院作为一个特殊的教育机构,对提高日本在中国的影响力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作为一名历史学家,她研究了20世纪早期在华的欧美人士,主要是法国负责外交事务的官员等对东亚同文书院的认识,而这些动机同样来自于他们希望应对在语言差异较大的的异域(如东亚之于欧美)拓展影响力、培养人才的现实挑战[70]。
总体而言,美国研究者对该问题研究较早,相对于日本学者的重视细节,欧美学者对东亚同文书院相关研究的特点如下:第一,欧美学者善于结合理论,对问题思考的宏观感强,国际化视野突出。同样关注于东亚同文书院的办学特色,但以任达为代表的学者以区域研究等调查方法理论为框架,更为系统地阐释其办学特点。第二,以傅高义为代表的美国学者看到东亚同文书院与旧中国时期政治、经济之间的互动。一方面,近卫笃麿(东亚同文书院创始人)和东亚同文会本身的活动对推动晚清新政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由于日本明治维新后经济快速发展、产业结构变化需要扩大产品销售市场和原料供应产地的需要,东亚同文书院重视旅行调查传统的形成服从于于日本国家发展战略。较为可惜的是欧美学者未能深入挖掘东亚同文书院调查报告的原始资料,但从文献所藏分布来看,这些一手资料主要分布于北京、中国台湾及日本爱知大学等地[71],因此欧美学者未能深入涉猎也是情理之中的。
五、展望
总体上讲,近年来国内外对东亚同文书院相关研究已取得了较大的进展。具体而言,对东亚同文书院发展和办学的历史已经有较为清晰的梳理,对华经济调查研究资料也陆续通过影印、翻译等方式为国内学者所了解。但这批资料的使用还有待于进一步的开拓,基于既有研究,本文认为未来中国学者的相关研究可能在以下五个方面做出较为明显的突破。
第一,夯实基础工作,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整理工作任重道远。国家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等藏有大部分调查报告书和旅行日志的资料,而近年来的影印出版更是进一步扩大了这批资料的可得性。但这些资料由于是手写日文,加上距今较为久远,在翻译校对、开发整理的基础工作方面还需要大量具备专业技能的学者参与其中。调查资料中所涉及的大量数据,在对可靠性进行一定的确认后,完全有可能录入电子数据库,便于各专业学者进行深入研究。
第二,重视田野调查,加强区域调查方法论的研究工作大有可为。冯天瑜在看到东亚同文书院调查报告时感叹,暂不论日本人当年考察中国的动机何在,这种对异国问题的求索精神和缜密的工作态度让人击节叹服。如今被人所熟知的同期开展的几类大型调查,如满铁调查(日)、卜凯调查(美)、李景汉的定县调查、陈翰笙的无锡保定调查、陶孟和的北平手工业者调查、何廉的华北工业调查等,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起到了不可估量的积极作用。但李景汉、陈翰笙、陶孟和、何廉等无一不有留学欧美的背景经历。这绝不是说中国人天生不擅长于田野调查,但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一领域,欧美及日本等国家所取得的成果更为丰硕。因此,国内学者应总结对比不同民族文化、调查方法与目的对调查报告的直接影响,进一步加强调查研究方法论的研究。这不仅有助于深化社会调查理论研究,更有利于经济学等学科取得突破性的研究成果。
第三,立足本土视角,开展近代中国实证研究前景广阔。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的特点是资料翔实,数据较为可靠,因此可为经济学等社会科学提供有力的微观实证证据。例如,基于近代中国一盘散沙的社会特征,以国家能力为代表的理论文献对近代中国艰难的经济发展有一定的解释力。陈锋的文章中即提及资料中涉及丰富的地方、中央财政、公债等数据,这无疑是构成国家能力的重要维度。除此以外,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中对政府救灾的调查报告、农村破败农民生活困难的见闻,以及屡屡提到遭遇土匪、钱财被抢劫等现象,都反映了 20 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工业化是在战乱不断的社会环境中蹒跚前行的。因此,作为基础工业落后、内忧外患交织的旧中国要开展现代化,必须要提高国家能力以解决一盘散沙的问题。国家能力的研究不仅对 20世纪上半叶中国工业化进程的研究是重要的,而且对鸦片战争以来整个中国工业化进程的研究,对全世界农业国向工业国的转变,都是特别有价值的。
第四,注重对比反思,近代中日比较经济史的研究或有突破。如前文所述,东亚同文书院调查的本意是服务于日本帝国在中国更好的经济扩张。因此,书院学生所撰写的调查报告本身与中日经济的结构关系紧密。例如,不同时期的书院调查主题就能够反映出日本产业结构变化对中国原料、能源需求的变化。正是因为两国在这一时期工业化水平存在较大差距,在不同领域间两者既可能存在合作,又可能随后演变为冲突。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这些资料可能为中日两国以工业化为中心的现代化比较研究作出贡献。
第五,历史镜鉴现实,梳理20世纪上半叶中国工业化历史进程意义重大。与满铁调查(日)、卜凯调查(美)、陈翰笙的无锡保定调查等相比,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以大城市为中心,以交通要道(商路)为主干,对周围地区的商品生产、运输及费用、工商组织、商事习惯、金融形态以及民众生活水平等进行全方位调查,无论是在地域和行业的广度和纵深都有突出的优势。它客观反映了经济全球化将中国各地卷入世界经济体系的历程,如实记录了近代中国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进程。对东亚同文书院调查资料的深入研究有利于揭示近代以来中国以工业化为核心的经济现代化发展规律,并与当代中国经济史和中国共产党历史研究相衔接,为提出适合中国经济发展的理论提供现实基础,进一步坚定道路自信。
注释:
①兰克史学是德国19世纪影响最大的历史学家兰克创立的,故名。兰克史学基本思想是重视原始资料的利用和考辩,认为历史著述的作用在于恢复历史的本来面貌,史著之可信与否关键在于是否有可信的原始材料作根据,写作的目的在于复原历史,要达此目的,最重要的是找到原始资料,找到同时代或接近此时代的史料。
②1945年8月,日本战败。盟军勒令,东亚同文书院必须解散,同年9月,书院的上海校园被关闭,全部成员被遣送回国。
③《中国省别全志》是东亚同文书院1917—1920年编撰的著作,内容基于书院1901—1917年(主要是1907—1917年)超过1 000位学生所做的调查报告。
④1905—1907年的调查由东亚同文书院第二期5名学生共同完成,笔者推测这里的规模最大应不是指人数规模,而是指单次路线涵盖地理范围规模最大。
⑤冯天瑜专攻中国文化史,是著名的中国文化史专家,而旅行调查资料内容则以商科为主。
⑥《中国经济全书》主要基于1901—1907年的调查资料汇编而成,这些资料的搜集大约由200个学生,累计投入超过100,000个工作日而完成。
⑦阿片指鸦片。
⑧Toa Dobun Shoin的简称。
⑨Toa Dobun Kai的简称。
⑩与此相对的是,仅通过古代文献,泛泛地对如东亚等整体进行模糊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