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巫傩仪式中的“长桌席”——以新化县广阐坛傩事《还都猖愿》为例

田 彦

(湖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 梅山文化研究委员会，湖南 新化417600)

梅山巫傩文化是一种综合性的文化形态，包含民俗、语言、信仰、艺术等诸多地方文化元素，是活态的地域文化的生动展示。地方饮食民俗在梅山巫傩文化中有着诸多方面的体现。最典型的是“三牲酒醴”，这是每场仪式必不可少的祭祀用品，其中的酒席宴饮民俗，也有自己特殊的表现形式。目前所知的酒席宴饮民俗有两类：一是“长桌席”，用于庄严隆重的敬神享祭仪式，如《还都猖愿：陪前人》《大宫和会：陪娘娘》；二是“南盘酒”，用于神人共乐的享祭仪式，如《和梅山》《和坛》《还都猖愿：请猖祭酒》。这是针对不同的祭祀对象来安排的宴饮习俗，且都是在神人共享的仪式过程中完成的。本文以梅山大型傩事《还都猖愿》中所用到的“长桌席”为例，着重考察宴席民俗在巫傩文化中的具体表现，由此分析探索梅山巫傩宴席文化的特色。

一、广阐坛傩事“还都猖愿”

广阐坛，位于今湘中梅山地区新化县洋溪镇官渡村，为秦姓家族传承的师、道两教合一的傩坛。秦姓家族内部传承有四代，后传外姓弟子，至今已有七代。第一代开坛祖师是秦修身，清道光七年(1827年)出生，师从洋溪镇玉华村邹阳赞。现在第四代掌坛师是秦国荣，1928年生，1948年出师，他和弟弟秦国华共带徒弟十余人，其弟子曾元辉是傩戏《捉猫公》市级非遗保护项目的代表性传承人。该坛目前是洋溪、槎溪一带影响最大的巫傩坛班。

“还都猖愿”，又称游傩赛愿，是流行于湘中梅山地区，需历时四天四晚的大型仪式型傩事，一般是在冬天举行。傩神为韩王(即韩信)和五岳圣帝。民众凡遇生活中的重大疑难问题即祈求韩王、五岳庇佑，叩许都猖大愿，以求斩妖除邪，保人畜平安、地方清泰。整个傩事活动需要巫傩师十余人，民众参与扮演十余人。在室内布置傩堂，在屋外设置五岳大坛、乌风硐、铁叉山。五岳大坛含摄九州、八卦、五岳、二十八星宿、三曹六院、梅山九溪十八峒等内容。

整个仪式程序在五十会左右。富有戏剧表演性的是第四天外坛仪式，由两名巫傩师带八个村民扮演韩王麾下的十大都猖，他们用戏剧油彩画成五花脸，穿祁剧或京剧的武生服饰，手执花棍，在呐喊中入室索疫驱邪，捉杀妖怪“猫(方言音读máng)公”。另外有一名巫傩师全身蒙虎纹花衣，脸画虎头纹饰，扮演妖怪“猫公”。行此仪式，须先后宰杀猪、羊、牛，最后捉杀妖怪，将砍下的猪、羊、牛、妖怪的头悬挂竹竿上，祭祀韩王、五岳，才能勾愿。

根据秦国荣《上梅广阐宫傩事》一书中收录的《酬还都猖大愿科仪本》仪式详录，四天四晚的还都猖愿仪式程序是[1]32-80：(1)第一天：起首，开坛，发预报，开三官经，诵北斗经，发伍师申，诵玉皇忏，进借地表，诵晚课，安驾。(2)第二天：荡秽，发奏申，进玉皇表，诵早课，造桥，下马，进韩王表，塞海，会兵立寨，进法主表，诵五岳忏，诵都猖忏，停銮。(3)第三天：解秽，进五岳表，起马，唱会，勾座傩愿，发猖，进王母表，造竹，封茶山硐，陪前人，安座。(4)第四天：荡秽，进星主表，起马差猖，进天师表，请猖，发猖，走报，续差猖，勾愿，倒傩，进三官表，安龙，辞圣。

二、神人共享的“长桌席”

“长桌席”，是在大型傩事《还都猖愿》中“陪前人”仪式所用。根据仪式程序，一般是安排在第三天晚上十点以后，此仪式完成的所需时间为半小时至一小时。这是将神灵迎到傩堂之后，摆出筵席进行宴请，以祈求仪式顺利，尤其是为以前所许的心愿，在第四日能圆满勾愿。宴请的神灵，名为“前人”，实际上有主家许愿的对象，即这次祭祀的主神韩王和五岳，也包括主家历代信奉的家主、地主，还有主持仪式的掌坛师所在傩坛的历代祖师。陪，指陪同，是主持仪式的巫傩师，代主家陪同众多神灵，一起享用筵席。

署名“秦国华置”的手抄本《还都猖大愿：陪前人科》①，在科仪内容的开头处有一段文字说明：“首先在傩堂，大排筵席。主坛副高功，镇下席洪门。愿主、前人在上。东边也要坐主班接应。高功不入席，坐鼓场，边打边唱。”秦国荣《上梅广阐宫傩事：酬还都猖大愿科仪本》中在第三天晚上“陪前人”的开头也有一段说明：“紧接香案，排两张桌子。上首摆好杯、筷、调羹，敬大道前人。师众与打锣、香烛坐两旁，主东坐下首。坐席者用餐。高功边打边唱，唱一段停一会，敬酒后唱。”[1]56这是在说明“陪前人”仪式的宴席摆设和酒宴饮用的规矩。

“傩堂”，又称法坛、坛场，即举行巫傩仪式的场所，一般是在主人家的堂屋。在此仪式举行前，要在傩堂内预先做宴席的摆设布置，即紧接香案，排两张桌子。香案是指用于供奉神灵、举行仪式的布置装饰好的桌子，另外将两张桌子紧接香案呈长条形摆设，上面摆酒、菜，神灵和人在此入席共享，故此称为傩堂内的“长桌席”。如果人多，堂屋较大，还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来加桌子。在长桌上，酒、菜的摆放分两种：一是在紧接香案的地方，放三个杯子、三双筷子，用于敬奉“前人”。二是在长桌的中间，呈一字型摆上菜，桌子的三边则放上酒杯、饭碗、筷子，这是巫傩师和主家入席享宴的地方，见图1。

图1 “陪前人”长桌席

“陪前人”长桌席的座位安排，按照传统，需要讲究一定的规矩。长桌的上首，是和供奉神灵的香案相接，没有放凳子，这是神灵的位置。“师众与打锣、香烛坐两旁，主东坐下首。”即众巫傩师、打锣师、香烛师分列左右两旁入座，主东坐在和神灵上首相对的下首位置。“主坛副高功，镇下席洪门。”高功即本次仪式的掌坛师，副高功是指此次仪式中地位次于掌坛师的巫傩师。在宴席中，副高功坐在下席左边的位置，与主东同凳，主东坐在右边。下席左边称为洪门②，副高功在此发令，听到高功打唱一轮后，他就接腔喊：“大家请喝酒(或请吃菜)！”高功(即掌坛师)不入席，坐在傩堂一旁的大鼓位置，一边打鼓，一边唱敬酒词。另外安排专门的人掌壶倒酒。按照传统规矩，巫傩师、主家一定要坐席，其他人则视情况而定；在这种场合，只有男人才能入席。

长桌席上的酒是米酒或水酒。关于宴席的菜肴，笔者专门访问了广阐坛第五代传承人曾元辉。他介绍说，“陪前人”长桌席的宴席，和当地举办红喜事的宴席相同，一般也是十至十二碗菜；以好菜为主，必须要有四个主菜，如鸡肉、水煮鱼、肘子、丸子。鸡是雄鸡，有鸡冠，寓意凤凰头，显得威武；另外，敬神是用雄鸡的血来祭祀，有辟邪、退煞的作用。鱼是鲤鱼，在巫傩唱词中有“一网打个金丝鲤”的话。肘子，土话读脯子，是猪后腿的肉。丸子，土话读圆子，是精猪肉剁碎后抟出来的肉丸。其他的菜，则根据主家的情况来搭配，如在洋溪本地常做的有猪肚子、牛肉、蛋花、鸡杂、红薯粉(土话称广粉)、海带(土话称海皮)等。蛋花是洋溪当地很有名的、比较传统的一道主菜，在鸡蛋汤里面会放糖和炒花生米，因制作工艺相对复杂，现在做得少了。

三、“陪前人”的敬酒仪式

举行“陪前人”仪式，需要唱颂专门的敬酒词，这是用锣鼓节奏来配合的演唱，由主持本次傩事的掌坛师来负责完成。在坐席者用餐的时候，掌坛师则在旁边一边打鼓，一边唱敬酒词，唱一段就停一会，等长桌席上敬酒、饮酒后，再接着打鼓、唱颂。手抄本《还都猖大愿：陪前人科》和《上梅广阐宫傩事：酬还都猖大愿科仪本》都记录了敬酒词的内容。前者是一个全录，注明有“起赞”“白”“起唱”“接唱”，有唱有白，没有动作提示。后者少了“陪前人正语接唱”之前的内容，但是增加了动作提示，如“一杯酒，行壶，请，齐请”。

为了解整个内容及其演唱方式，笔者根据巫傩师曾元辉的讲解、核实，将手抄本和编著本的敬酒词及其相关动作提示再做整理。同时，校对了文本中的一部分错别字，将繁体字改成简化字，按照现代方式给文字做标点断句。“陪前人”敬酒的唱词文字和动作提示整理如下：

(起赞)

铺毡挂彩闹中堂，朱陵金枱琥珀装。

虎皮褥座学士椅，兔毛笔写状元坊。

锣鼓轰轰角号扬，庄严法会请皇王。

信主虔诚三叩首，金阶拜舞小元皇。

相请韩王五岳皇后，高真前人猖兵齐相请，傩堂里内领良因。

列位众班齐请坐，傩堂里内陪前人。

(白)

借热壶，行酌酒，大道高真前人众班，酒饭齐饮。升齐了，齐请。

(起唱)

凡仪摆列二三行，香火明灯照十方。

香炉头上云烟起，香火壶中日月长。

碧波澄澄洒中堂，玉烛金花插两旁。

久发断头无了尽，从容缓步把歌扬。

(陪前人正语，接唱)

黄昏时候满天星，忽闻玉露发寒声。

山中百鸟喳喳叫，路上行人包怀身。

法主便登金阙殿，一直行来不留停。

香主虔诚来礼拜，敬奉师真酒一巡。

(一杯酒，行壶。白：请，齐请。)

一杯酒，似信钟，美绿梅花谢主东。

一一二三归左右，将军挂印满堂红。

敬我前人一杯酒，一发如雷旺家兴。

主东请我来还愿，明日一个阴筶勾愿心。

二更明月似朦胧，谢谢仙翁离碧宫。

猖兵骑龙或骑虎，神将骑虎或骑龙。

皎洁银河星斗现，高堂燃烛满天红。

香主虔心来奉请，且敬前人酒二巡。

(二杯酒，行壶。白：请，齐请。)

二杯酒，似梨花，不比寻常卖酒家。

此酒斟在盏中内，盏中现出白莲花。

敬我前人二杯酒，三清台上绕护身。

三更明月似孤凄，露点团珠细如银。

二人相会谈古今，不觉酕醄醉醺醺。

香主虔心来奉请，恭敬师真酒三巡。

(三杯酒，行壶。白：请，齐请。)

坐晚东风动鹊桥，醒来不见洛阳桥。

铁壶寺，银壶寺，金沙改作玉沙洲。

胭脂架上堆银粉，黄鹤楼前挂玉钩。

满江俱是芦花白，且敬师真酒三巡。

茶三盏，酒三巡，一个阴筶勾愿心。

四更肃静冷凄凄，家家户户听鸡啼。

忽听谯楼更鼓响，山中百鸟整毛衣。

一套旗铃前引路，司锣细鼓后头随。

香主一心虔奉请，庆贺前人酒四巡。

(四杯酒，行壶。白：请，齐请。)

人才两顺家兴旺，三元及第早登科。

前人领受四杯酒，与我香主愿还明。

五更兵马望天明，各处更鼓响沉沉。

王母领兵归坛内，急急排起众猖兵。

红日满天星斗现，鼓角喧天大家鸣。

今日弟郎来叩请，满斟香醪祭前人。

在这个演唱文本中，“唱”的部分，是由掌坛师(即高功)完成的；“白”的部分，是由坐在下席洪门位置的副高功完成的。在掌坛师打鼓唱一轮后，掌壶的人则开始倒酒，先给上席的前人倒酒，再给其他人倒酒。倒好酒后，由副高功发令，说：“请！”众巫傩师和主家端起酒杯回应：“齐请！”说完后，大家饮下第一杯酒，然后吃菜。在大家用餐时，掌坛师则接着打鼓唱第二轮。曾元辉说，书中只记载了四杯酒的唱词，实际上一共要敬十二杯酒。在宴席中，大家先喝酒，喝完酒后再吃饭，吃完饭后再喝茶，这样“陪前人”仪式的长桌席才圆满结束。

四、长桌席的主要特征

巫傩仪式中的“长桌席”，在梅山地区的其他大型傩事中也会用到。例如，在两天及以上时间的《大宫和会》(俗称和娘娘、庆娘娘)，其中有一会“陪娘娘”仪式，也会用到长桌席，宴席的内容和形式，与《还都猖愿》中“陪前人”的大同小异③，只是祭祀的主神不同。“陪娘娘”祭祀的是桃源洞的女神“三霄娘娘”，敬酒的唱词则和桃源洞的娘娘神有关系。“陪娘娘”仪式的内容，在秦国荣《上梅广阐宫傩事》一书中有收录，此处不赘述[1]194。

“长桌席”是梅山巫傩文化特有的一种仪式宴席。本文在此试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来对“长桌席”的主要特征进行分析，以探究其特色所在。

其一，从内容来看，筵席的菜品和唱颂的敬酒词，都显示出宴席礼仪的隆重，由此表达信士的心愿诉求。如前所述，长桌席上的酒和菜肴，都是本地最好的酒菜，体现出主家对款待对象的重视和尊重。从敬酒词来看，更加直接明了地表达宴席的目的和诉求。“起赞”是说明原因，相请神灵来傩堂领受良因；“起唱”则列出傩坛的供品和装饰。“正语”是正式的敬酒词，表达主家的诉求：“敬我前人一杯酒，一发如雷旺家兴。主东请我来还愿，明日一个阴筶勾愿心。”本地的道、佛、儒等信仰门类，也有用酒菜来做供品祭祀神灵，但是都没有用到此种祀神宴席。

其二，从形式来看，巫傩仪式的“长桌席”是在锣鼓、唱颂声中宴饮，神人同桌共享酒宴，与梅山地区民间常见的宴席和其他祀神仪式比较，也可以显示出其特殊性。在本地农村中的喜庆宴席礼仪，如婚宴、寿宴、建新屋宴等，也讲究一定的规矩，在堂屋内摆放桌子，有一桌、二桌、三桌、四桌等，根据宾客的亲疏等级来摆放出不同方位形式，但是都没有将桌子拼成长条桌的习俗，而是单个桌子各自分开，重要的宾客席位也是分桌搭配。在宴席中，如陪新郎、陪亲家、陪寿星、陪舅舅等，也有敬酒词，由当地熟悉礼仪的人来主持，然而只有讲白赞好话，没有像巫傩仪式中那种打鼓、唱颂之类的特有表达方式④。

总之，从表现的内容和形式来看，神人共享的“长桌席”，是梅山地区巫傩文化中特有的一种宴席民俗。在长桌席中，神灵、巫傩师、信士按照入座的规矩共处一桌，在锣鼓、唱颂声中一起享用宴席，意在用隆重的礼仪形式来表达对神灵的尊重。此仪式的目的，与整个傩事活动的意义相同，即表达主家祭祀神灵的虔诚愿望，期望获得神灵的护佑，保证所求的心愿能够实现。这可能是宴席民俗融入梅山巫傩系统后，具有巫傩文化本色的原因所在。

注释：

①本书为手抄本，土纸，32开。封面的全名是《还都猖大愿：造竹科、陪前人科》，署名“广阐坛秦国华、法濡置”。秦法濡，为秦国华的巫傩艺名，即师教法名或巫名。在内页《还都猖大愿：陪前人科》的标题处，还有署名：“洋溪广阐坛，麦园老教名，传流秦法濡，十方应用。”该科的内容，共有7个手抄页面。

②此处的洪门，是指梅山地区宴席中的席位名称，在下首的左边座位。这是负责本桌宴席开启、发号施令的地方，一般是由有威望、懂礼节的人坐在此位。

③曾元辉介绍，在洋溪、槎溪一带的巫傩坛班，《大宫和会》中“陪娘娘”的长桌席还有些特殊的菜，如需要煨三块猪腿肉、煨猪肝、煨三个红薯等，在不同的坛传承有些不同，说是娘娘神、前人祖师爱吃这些东西，实际上是本坛祖师生前喜欢吃，因此生前对弟子们交待，以后在此仪式的长桌席上作为供品敬奉，如此才可获得祖师的护佑。

④在梅山地区，有一种名为“碟子茶”的宴席也是长桌席，在陪新郎、陪亲家、陪舅舅等场合中使用，比较隆重，但是不算正式的酒宴，一般是放在正餐前，相当于预备餐。在桌上是用碟子装糖、果、瓜子、花生、凉菜等，主要是喝茶交谈，故名“碟子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