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妙玉:禅房花木深

2022-01-12田崇雪

名作欣赏 2022年1期
关键词:妙玉感情思想

关键词:妙玉 出身 思想 感情

小序

原著之中作者对妙玉着墨其实并不多,正面的出场也仅有两次,全部的提及也不超过五回,然而却又将其列为金陵十二钗第六,那么,她到底是重要还是不重要?

名为礼聘,实属采办。与戏子、尼姑和道士们同至贾府。无论如何,终归是客。然而,栊翠庵中,杯盘交错。她与贾母,禅茶机锋,俨然主人。那么,她到底是客还是主?

庵观寺院,修行之所。名山大川,远离尘嚣。然而,栊翠庵却被置于大观园中。纵然偏于一隅,依然红尘滚滚。那么,作者到底是愿其禅寂还是想其喧嚣?

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栊翠庵再小也是佛门,原应遍栽松竹,覆被菊莲,然而,这里却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桃花灼灼,异常娆妖。那么,这到底是欲望还是空灵?

紅与白、色与空、冷与热、死与生、俗与雅、灵与肉、差与等、淡与浓……围困其左右,缠绕其身心。集几乎所有的矛盾于一身,什么样的女孩能承受得了?妙玉矛盾,作者又何尝轻松?你从他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欲盖弥彰的叙事策略便可推测“此卿身上,大有文章!”

于是便想起唐人常建的诗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是的,“禅房花木深”。对大观园中那些美丽的女孩来说是“庭院深深深几许?”那么,对妙玉一人来说,这小小的栊翠庵,又何尝不是“禅房花木深几许”呢?

身世之“深”

“禅房花木深”,一深深在妙玉之身。

如果说曹雪芹用一种“烟云模糊”的手法试图告诉我们“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那么曹雪芹用一种“欲盖弥彰”的策略试图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个槛外人”。

为了能真正走进这个女孩的内心世界,我们一起来看原文: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

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

这是《红楼梦》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中妙玉的第一次被侧面提及。虽属于侧面描写,然而,信息量却极大,埋下了多少伏笔,藏匿了多少玄机,需要细读方能觉察。

表面上看,妙玉是贾府为了迎接元妃省亲而和采办的小戏子、尼姑、道士们一起进门的,不过是因其“清高”被高看了一眼,下“帖”请来的。虽属“仕宦之家”,然而“体弱多病”“自幼出家”“父母双亡”“师父圆寂”“长安静居”……天可怜见!一种走投无路、投靠无门的孤独无依、孤苦无告让人油然而生怜悯。然而,如果因此就认为妙玉真的不过就是先前曾经阔过的“孤女”,没什么值得多费笔墨的,那就唐突了作者一片苦心了。

“仕宦之家”,不错,怎样的“仕宦之家”?能买得起“许多替身”,已非一般“仕宦之家”;虽是孤女,依然有“两位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更非一般“仕宦之家”;“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能预测未来,推演祸福,未卜先知,可见师父亦非一般的“师父”。圆寂之前,留下遗言,“自有结果”,于妙玉父母而言,对此非凡之“师父”,堪称临终“托孤”,再次证明妙玉之家,决非一般“仕宦之家”。还有一点,不容疏忽。在一个等级森严的体制里,只有对上位、至少也得是平位,方能用得上“请”。贾家已经是皇亲国戚、公府之家,那么,什么样的门楣能够让贾家这样屈尊去“请”呢?虽然这是一个号称“诗礼簪缨”的大家族,但也不至于使其屈尊服小到去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尼姑吧。因为这样一来等于破了规矩,是“失礼”之举,非“礼贤下士”之行。

那么,妙玉之家到底“仕宦”到何等地步呢?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是妙玉的正面出场,也是书中妙玉作为主角最华彩的篇章。终于,妙玉从侧面走向了正面,从背景走向了前台,从“传说”走向了“现身”。

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

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

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

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

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

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

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

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

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

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

这一番品茶真真是应了那一句几乎被书法家们写烂了的成语——“茶禅一味”。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于峰峦叠嶂中暗藏机锋。

先来看茶具。

给贾母用的茶具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中国古代,规制森严。文献有征,龙纹是帝王的特权,无人敢逾,即使作为太子储君也只能穿着使用四爪的蟒纹。因此,妙玉所谓“仕宦之家”的底色几乎昭然若揭、呼之欲出了——“非皇即王”。至于“成窑五彩小盖钟”这种几乎只有王公贵族之家才能用得上的名贵瓷器就更不在话下了。其他人的茶具,其名、其历,虽然有故弄玄虚之嫌,但一色的名贵罕有却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说秦可卿非同寻常的见识出卖了她的身世,超越规制的丧礼昭告了她的身世,那么妙玉则是顺手拈来让人瞠目的器皿出卖了她。

再来看言行。

賈母一句“我不吃六安茶”,自然说明贾母是懂茶道的(六安茶是一种未曾发酵的绿茶,劲大,减肥,助消化,皇室特贡,名贵异常。常被王室用作赏赐以示宠幸),而且一进栊翠庵贾母就声明了他们一行是刚吃过酒肉的。茶性、年龄、酒肉,六安茶对贾母来说的确不宜。

妙玉一句“知道,这是老君眉”,不止能说明妙玉“懂贾母、会来事”这么简单。(老君眉茶,满布白毫,外形如老人的长眉,故名曰老君眉。系性情温和的红茶之一种。既有增寿之意,又合贾母之好。)还能说明妙玉在茶道上不让贾母,更能说明身世非常的妙玉并非如上文侧面描述的那样与贾家没有任何交往瓜葛,而是有着相当深的交往,深到连贾母的饮茶习性都了如指掌。

贾母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这一句则纯粹是斗机锋了。一方面说明贾母更懂茶道,一方面说明妙玉不让分毫。“水为茶之母”。饮茶问水,自然之理。明代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有云:“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水遇十分之茶,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得八分。”而且明代文人特别讲究用“天水”,对春夏秋冬四季天泉有不同的评价。秋天的雨水烹茶最好,其次是梅雨季节的雨水,再次是春雨,而夏季暴雨,水质最差,不宜烹茶。收集雨水时必须用干净的白布,在天井中央收。至于从房檐流下的雨水,不能用。如此看来,这简单的一问一答,表面上和谐如风,暗地里运斤如风。

接下来越发精彩,机锋趋于刀光剑影了。

贾母便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

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贾母把吃剩下的半盏递与刘姥姥,看似非常自然,不露痕迹,实则暗含“将军”。不错,刘姥姥是个乡下人,是个来打抽风的清客:土、穷、丑、怪、粗、俗、没尊严,肯定入不了妙玉的法眼。但此时此刻,再怎么土、穷、丑、怪、粗、俗、没尊严的刘姥姥也是贾母的客人啊!妙玉周旋了一圈奉茶献礼可曾有刘姥姥的份?显然没有。漠视了客人,也就等于漠视了主人。妙玉对刘姥姥的蔑视,的确是丝毫没有遮掩。那么,针对蔑视,聪明人、涵养深的人如何发作?“分与半盏”,贾母这一招可谓是一箭双雕、一举多得,四两拨千斤,“百炼刚”化成了“绕指柔”。

那么,被动牵涉进“贾母妙玉之争”的刘姥姥又是如何应对的呢?“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刘姥姥这一答恐怕是彻底激怒妙玉起身离席的直接原因。其一,刘姥姥“品茶觉淡”是写实,符合刘氏贫寒之家由于饮食只为果腹口味偏重的客观事实。其二,对一个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的穷人来说,品茶当然是奢侈。此次进贾府的刘姥姥虽然是报恩而来,比第一次进贾府有了些“底气”,但之于品茶论道还是奢侈得多、高远了些。可此时的刘姥姥的浓淡之论不管如何为她辩解开脱,她都有点“不懂装懂、无知卖弄”的嫌疑,让人想起“漫山遍野的菱角”之典来,因此,刘姥姥之于妙玉,恶感益增:土、穷、丑、怪、粗、俗、没尊严之上又多了一个“假”。

因此,接下来妙玉的行事就有些近乎不近人情了:不动声色,扯起宝黛就走。生生把个贾母一行人给晾在了那里。这还不算,不但晾了贾母,而且在贾母还没告辞的时候就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给贾母献上的“雨水茶”大大贬低了一番。当黛玉问她“这也是旧年的雨水”的时候,她却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人还没离席,扭脸就说自己刚刚给贾母吃的“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如果说在贾母“分与半盏”给刘姥姥之前,妙玉与贾母争斗之中尚有敬意,那么此时此刻,妙玉对贾母的敬意则荡然无存,甚至像对待刘姥姥一样多了一层“蔑视”。

再看妙玉的最后一个动作:“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孤女、客居、斗法、晾人、闭门……所有这一切都表明:此“玉”大有来头。

那么,问题来了,缘何如此呢?贾母可是贾府的至尊啊!妙玉如何敢如此造次?谁借给她的胆?是妙玉不懂人情世故吗?非也!是妙玉乖张怪癖的缘故吗?非也!是妙玉的出家身份限制吗?非也!唯一的解释就是妙玉的“身世”:只能高于贾家,至少不会低于贾家。要知道,贾家已经是皇亲国戚、公府之家了!

思想之“深”

“禅房花木深”,二深深在妙玉之思。

中国历史,男权至上。一句“头发长见识短”扼杀了多少有思想的女性,虽然女政治家、女文学家、女科学家、女发明家代不乏人、史不绝书,然而,男人们总是视而不见,男人们掌控的历史总是装聋作哑,仿佛承认了这些就会有失男性尊严似的。更兼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彻底抹杀了女人对才智的探求权利和欲望。于是一部中国史便只见男人争权夺利的折腾,难见女性正面宣言、自由言说的光耀。我有时候甚至觉得男人恐惧女人有思想更甚于奴隶主恐惧奴隶的造反。

《红楼梦》的作者偏偏不信这个邪,用一部《红楼梦》格式化了整部历史,至少刷新了嗜权如命、嗜杀成性的男权史。你看他写王熙凤是多么具有宰相治国的风范,你看他写秦可卿是多么具有战略家的远见,你看他写林黛玉是多么具有开一代诗风的旌帆……那么,他写妙玉呢?思想之深,不让须眉。

其一:“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也许是自己就出身“侯门公府”深知个中滋味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看多了、看惯了由于各种各样的政治倾轧导致落败失势,让她从小就体会到了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权势熏天的背后是彻骨的冰凉,让她明白了再大的权势都不足恃,才有了如此深刻的洞见。要知道,那可是18世纪的中国!要知道,

即便是在今天,“嫁入豪门”不依然是很多女孩梦寐以求的吗?“终身有靠”不是很多女性择婿婚嫁的终极目标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是依然很有市场吗?“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不是依然宣之于口吗?对比今天这些女性的三观,妙玉的“侯门公府”论不是既先锋又前卫吗?

其二,“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

虽然是邢蚰烟的转述,但却的确是妙玉的声口。其口气何其大!其感慨何其深!其识见何其卓!

结合其非同寻常的“仕宦之家”,我们可以大胆推断,这一定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张口就是“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而且“皆无好诗”。可谓是“鄙睨千古”“傲视群雄”“横扫千军”。没有满腹诗书垫底哪里能有如此的豪气、狂气、傲气!

结合其非同寻常的“人生遭际”,我们可以大胆推断,这一定是一个栽过跟头的人。“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典出宋人范成大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蝼蚁乌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范成大之诗又典出隋唐诗僧王梵志的《城外土馒头》:“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以及《世无百年人》:“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王梵志的“打铁作门限”又典出晋人王羲之后人智永。智永善书,名噪一时。为避免求书者门槛踏破,就把门槛造得高高的,而且还用铁皮包裹,使之经久耐磨。于是,“铁门槛”便成了富贵人家的代称。可是,铁门槛修得再高、再牢,能把死亡挡在外面吗?鬼见了都会拍手笑话的吧!死期一到,再高再结实的门槛也没用。名再大、利再多、权再重,能逃过人生大限吗?到头来还不是一样一个“土馒头”打发了。刘禹锡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黄庭坚云:“圣贤千古谁知是,满眼蓬蒿共一丘”,也是此意。这的确是有些“虚无主义”,但也的确是对人生至理的勘破。从晋到宋,从智永到王梵志、刘禹锡、范成大、黄庭坚,都可谓是富贵场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而且都是男人。名利场中,杀伐果断,立功立德立言,总想着不朽,好像成了男人的专利,然而,《红楼梦》却让一个女孩,正当青春妙龄的女孩,发出如此的浩叹,不能不说,有点反常。不过想想也并不惊讶,正如贾宝玉看到了很多死亡一样,虽然出家,但依然为“权势所不容”的妙玉恐怕比宝玉更早地看到了很多死亡。

如果说“槛外人”串起的是自晋至宋的人生哲学,那么“畸人”串起的则是自先秦至晋的生命之思。与儒家哲学分庭抗礼的道家哲学对中国士子来说真真是一种大拯救,不止是“穷达”“进退”“互补”这么简单。想想看吧,在一个魑魅魍魉占据了舞台中心的世界上,正直的人除了自我放逐,甘为畸人之外还能做什么?这种“自嘲”,甚至是“自贬”式的愤激之于追腥逐臭的污浊时世不是清流是什么?如此看来,妙玉之言,实在高蹈。不消问,虽然是出家人,妙玉枕边,一定是《南华经》而非《心经》。暮鼓晨钟阿弥陀佛无法安妥她的灵魂,当暗夜袭来孤苦无告时,能够充其最佳利器的一定是庄子而非佛陀。放眼整个大观园,谁懂庄子,谁就会成为妙玉的真正知己。

情感之“深”

“禅房花木深”,三深深在妙玉之情。

既然把妙玉之思追溯到了庄子,那么,对这个女孩的一些所谓的“不近人情”“乖张怪癖”还有什么不能容忍、不能接受、不能理解的呢?

首先,妙玉最遭人诟病的就是她对刘姥姥“无缘无故的恨”:简直是视若仇雠,不共戴天。不要说出家人的慈悲为怀,甚至一个普通人的道德底线都跌破了。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妙玉是嫌刘姥姥穷吗?非也,曾经与其一墙之隔的邢蚰烟也是穷人,但她没有嫌弃她,非但没有嫌弃,而且还收她为徒,教她认字。让邢蚰烟感慨的是“贫贱之交竟然旧情未易”,因此说妙玉是因为势利而嫌弃刘姥姥则有些不太说得通。

其实,细细想来,妙玉之于刘姥姥的“苛毒”并非不可理喻。相对于贾府来说,妙玉与刘姥姥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都是外来者,都是寄居者,都是投靠者,甚至都是人家的道具和点缀。正因如此,唯恐人家拿她与刘姥姥相提并论或者产生类似的联想,所以才主動站出来与其划清界限,用嘲笑、打击同类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尊严,来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再想想看,大观园中还有谁对刘姥姥如此“苛毒”?林黛玉,对,就是林黛玉。“母蝗虫”就是她给刘姥姥起的诨号。虽属玩笑,但这玩笑似乎开得有些过头。那么,林黛玉为什么对刘姥姥也如此“苛毒”呢?无他,其理一也。因此,弗洛伊德的“情结理论”“潜意识理论”特别能够解释这一现象。

因此,说到底,与其说妙玉嫌弃刘姥姥“土穷丑怪脏”,倒不如说恐惧他人产生联想,更兼刘姥姥这样一个“同类”是如此的“粗俗”“没有尊严”和“不懂装懂”。

一个喜欢庄子的人一定不是一个无情之人,一定是一个深情之人。

其次,妙玉常常遭人谣诼的就是既然做了出家人就不该再动凡心:她绕着弯、此地无银三百两式地请宝玉吃茶;她为宝玉挑选的那一支傲雪的红梅以及欲盖弥彰慷慨相赠人手一支;她差人送给宝玉的那一张粉红色的生日卡“槛外人妙玉遥祝芳辰”;她在宝玉面前所绽放出的少女所独有的那一抹羞红……无不表征着她作为一个青春少女对爱无以言表的渴求。且不说这种情愫并非完全意义上的男女私情,纵然是又如何?青年男子哪个不钟情?妙龄少女谁个不怀春?这是人间的至真至纯!妙玉依然有爱的权利。纵观文学史,这种佛殿之上的爱情佳话比比皆是:从《玉簪记》到《齿痕记》,不绝如缕。

其实,与其将妙玉之情看作是一份男女私情,倒不如将其看成是一份跨越男女之私的友情,这份友情甚至将林黛玉也包括其中。

爱情是自私的、排他的,这是人类的共识,甚至也包括部分动物。然而,我们看妙玉、宝玉、黛玉之间可曾有过这种“因情生嫉”的表征?

吃体己茶的时候,宝钗选择的座位是“坐榻”,黛玉选择的是“蒲团”。不要小瞧了这一小小的区别,却分明见出各人的性情和与妙玉关系的亲疏。宝钗是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始终端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所以她规规矩矩地选择了坐榻;黛玉是至情至性的诗人风格,虽然也想端着,但总也拿捏不准分寸,一不留神就真情流露。所以她径直选择了妙玉的蒲团。能选择妙玉的蒲团至少说明她没把妙玉当成外人。那么接下来妙玉对她的挖苦和嘲笑并没有让一向尖刻的黛玉恼怒,给读者也没有多少唐突之感,就是因为二玉之间有这么一种“故友重逢”的感觉,同时也可以看出妙玉同样也没有把她当成外人。这与“妙玉和黛玉平时到底有多少交往、熟悉到什么程度”都没有必然联系。灵魂,有时候就是这样天然地相通,哪怕相隔天涯海角从未谋面,都挡不住那种“一见如故”的心有灵犀。

踏雪寻梅的时候,宝玉因作诗落地被李纨罚去栊翠庵乞红梅,而且“命人好好跟着”,此时的黛玉却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由此一句,足可见出,林黛玉对贾宝玉是放心的,对妙玉是了解的,而且不是一般的了解。何曾看出她有一丝儿出于男女私情的“嫉妒”“担心”和“恐惧”?

由三玉之间的心无芥蒂可以看出,这三人之间的感情超越了男女私情,拓展到了“知音知己”的宽度。

能够证明三玉之情超越了男女私情的证据还有很多。上文说过,谁是庄子的门徒谁就是妙玉的知己,那么我们看大观园中谁懂庄子?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讲到贾宝玉“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然后录下“绝圣弃智”那一段,并续写道:“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而当“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从这一段贾林之“斗”的文字足可看出,贾宝玉是喜欢《庄子》的,经常从《庄子》那里寻解脱,找武器。林黛玉就更不消说了,提笔续诗把宝玉大大地奚落了一番。《庄子》成了彼此相知的桥梁。这两位庄粉,如何能不理解妙玉这位庄子的铁杆同盟?因此,单单从男女两性关系上理解妙玉和宝玉是不是有点窄了?有点俗了?为什么不能放宽视野,从同道知己惺惺相惜的角度去理解这一份世间非常难得的友情呢?曹雪芹就曾经借黛玉的丫头紫鹃之口发出过这样的感叹:“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再次,妙玉的深情还表现在其常常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忘我”之态。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凹晶馆联诗,一直联到深夜,一直联到“冷月葬花魂”这一警句的出现,一直联到妙玉的出现。在对二人的联诗做了一番品评之后,妙玉邀请她们到栊翠庵吃茶,顺便将其过于凄清的诗风挽救回来。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这一回既是妙玉作为天才诗人的充分展露,也是作为深情之人的充分暴露。才与情从来都是难解难分一体两面。从“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足可见出妙玉在知己面前,在才情挥洒的时候,是何等忘我,作为一个出家人竟然脱口而出“咱们的闺阁面目”,这说明妙玉骨子里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个出家人,从来都没有失却一个闺阁少女的本分和天性。但是现实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限制着她作为一个闺阁少女的真情流露。这种“闺阁面目”的自觉认同、自我认同让那些以“出家人”身份来要求她并对其苛责的批评瞬间被抽空了,失去了意义:人家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过“出家人”,哪里还有“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之说?

现在重新回头看一看妙玉的所有言行都是那么的合情合理、至情至性、炽热真诚。

原来,这是一个初看犹怜,再看讨厌,最后让人喜欢的女孩。“高冷”的外表之下裹着的是一颗敏感、自尊、脆弱的琉璃之心。说其“势利”“虚伪”“矫情”“做作”是真真误解了她;说其对刘姥姥“苛毒”是无法了解她的人生遭际和艰难处境所致;说其对宝玉有私是既不懂爱情也不懂得友情。虽然自小出家,但却依然热爱生活:园艺、茶道、诗情、庄禅,无一不精。

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还依然热爱生活!懂得了一切世故之后却选择了不世故!芸芸众生,有几人欤?

作者:田崇雪,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文艺学、戏剧与影视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江苏省高校“青蓝工程”中青年學术带头人。第三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三等奖获得者,第八届中国电视金节电视艺术评论金鹰奖二等奖获得者,英国剑桥大学访问学者。迄今为止出版论著、教材7部,发表文学评论、文学作品百余篇,创作电视专题片、电视剧、电视散文多部。

猜你喜欢

妙玉感情思想
思想之光照耀奋进之路
最好的感情
妙玉那场茶事
冰与火的性格冲突
感情工作
我得了一种叫手痒的病
不分对错
极限思想在立体几何中的应用
感情强烈的叹号
妙玉的爱情用力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