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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傅刚

2022-01-12田媛

名作欣赏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师学生

1998年9月,在大学二年级的古代文学史课上,我第一次见到傅刚老师,那也是傅老师第一次正式在北大任课。

初见傅老师,感觉他和我们心目中古代文学的老师形象反差有点大。北大中文系的学生中流传着很多老师上课的轶闻,比如,某先生讲古代文学理论,一学期差不多二十节课讲下来只讲到周朝的九鼎,还没有讲完。(这件事应该是真的,主角是中文系的老系主任杨晦先生。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版本,杨先生发现即将结课时说,后面不用讲了,大家自己去看看就可以。)再比如,某先生有一天上课的时候,对下面学生说了句,今天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能上课呢,然后宣布下课,飘然而去。再比如,某先生课上讲古诗,吟咏一遍而外,只讲一个字:“好,好!”——至于怎么好呢?自己悟吧。这些半真半假的故事中文系的学生一代一代口耳相传,乐此不疲,新生们往往还没把燕园逛遍,已经对这些“我们系”的故事耳熟能详。可以想见,我们当时对古代文学的任课老师都怀着一种怎样的期待。

于是傅老师就这样在我们的目光里登上了讲台。

现在回想起来,对傅老师的第一印象,除了平常还是平常。老师个子不高,衣着整齐,随身带着一个黑色的皮包,里面掏出的是一叠讲义和教科书,声音不很洪亮,带有一点南方口音,板书工整。如果说有什么比较深刻的印象,那就是这位老师的目光很敏锐,表情严肃,让大家感觉有点不好接近。傅老师授课认真而充实,一次课三个小时讲下来一丝不苟,他在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就给大家印发了讲课计划,上面写着每一次课的具体进度,最后还留有复习和答疑的时间安排——一学课只讲到周朝,那只是我们一个美好的幻想……就这样,我们跟着傅老师懵懵懂懂地开始接触古代文学的先秦两汉部分。

中文系的古代文学专业课一般要上四个学期,四个学期的内容划分是这样的: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如果选出其中难度最大、内容最枯燥、学生最不感兴趣的,那无疑是第一部分。先秦两汉文学最晦涩难读,离我们的时代最遥远,和古文字学、古文献学、音韵学这些难啃的“绝学”关系密不可分,足以让任何一个本科生心生畏惧。傅刚老师则是这个学科最适合的领路人,他的讲课内容也远远超过了“文学”所涵盖的范围,像《诗经》,不仅要讲时代、内容、艺术、影响,带着学生逐字逐句地读重点篇目,还要梳理整个《诗经》学史,分析《诗大序》、郑玄、孔颖达、朱熹各家对基本概念的理解变化,什么叫六义、赋比兴、风雅颂、正变……四家诗的传承、清儒的辑佚,等等。先秦两汉文学和经学史有相当大的重合,经学则占了两千余年中国传统学术的一大部分。我们就这么被老师硬生生地领进门来,古文经学、今文经学、汉儒、宋儒、清代各位考据学家、近代各学派的大师,各种人名书名引文纷至沓来,有点令人目不暇接。听说傅刚老师主要研究的课题是《文选》的版本系统,这更让我们心生敬畏。因为这是一个典型的古典文献学研究课题,从文献角度来切入文学研究是老一辈先生们的治学方法,当时年轻学者中能这样做出成绩的非常少见。

做文献研究的学者,给人的感觉多是严谨细致、肯下苦功夫,好像才情上略有欠缺,傅老师则不然。他容易留给人严谨踏实、不苟言笑的印象,然而从大学本科到研究生,我一直师从傅老师,长时间接触下来,发觉老师其实是一个对文学和美都有很强的感受力、充满生活情趣的人。在《魏晋南北朝诗歌史论》中,他用极富感情的笔调描述自己探访陶渊明故里的旅程。他的《邺下文学论略》,一反往昔对邺下时期诗歌以歌颂为主、格调不高的评价,敏锐地感受到作品里包含的诗人由乱离进入安定生活之后的乐观心态、积极进取的精神和景物描写中蕴含的蓬勃生机。文章感受之细腻、分析之精到,令人读后印象深刻。在研究生的课堂上,他给我们讲魏晋玄学思潮,动情地诵读《世说新语》里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故事,对六朝人物风流嗟叹不已。他说,古人讲六朝烟水人物,“烟水”这两个字非常好,什么叫“烟水”呢?那是一种和现实生活完全不同的境界,我们形容普通人的生活叫作“人间烟火”,你们从这两个词的区别可以体会到六朝人物、魏晋风流是什么样子……傅老师很喜欢古典音乐,尤其喜欢欣赏歌剧,北大纪念讲堂有音乐会或芭蕾舞等古典音乐演出时,经常可以看到他带着年幼的女儿一起去现场观看。他不常给我们讲音乐,但是有机会提起来的时候都讲得头头是道、非常专业。

除了讲课,傅老师也偶尔和我们闲谈,谈的内容大多和做学问有关,他的求学之路非常坎坷,但也因此能开阔眼界、转益多师。傅老师最喜欢给我们讲他的各位老师如何对待学问,对我们今天的学生有哪些启发。比如,他讲到上海师大,一定会说到曹融南先生和马茂元先生,如何开始跟随曹先生接触魏晋文学研究,曹先生在家中为两位学生授课的情景让他时隔多年仍然记忆犹新,讲到马先生的桐城派家学渊源,能背诵万首唐诗及数十种别集的神奇记忆力和幼承家学而具有的深厚学养。讲到社科院,会跟我们说起曹道衡先生,對“八书二史”了如指掌,对很多史料倒背如流,都是因为年轻时用点读的方法读遍经史基础文献。告诉我们曹先生嘱咐一定要让我们也这样读书、坚持不懈。和我们讲袁行霈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前言写得非常精彩,格局极大,学写文章一定要好好揣摩……他不常讲自己的治学方法,我们偶然问起来,傅老师会谦虚地一带而过,仿佛自己除了勤奋无善可述,但是他毫无保留地把这些老先生的教导传达给我们,希望我们以先辈大家为榜样,取法乎上,甚至有一天青胜于蓝。作为老师,他真心以学生的成绩为自己最大的成绩,经常鼓励我们在学术上要有自己的见解,不要以老师的意见为藩篱。记得有一次有位师姐提起自己的同学写论文,总是按照导师的著作思路来写,步步趋同,这样比较容易。傅老师当即很严肃地说:“你们写文章不要这样。”如果哪位学生偶然有一得之见,傅老师会不断地进行表扬,还会在讲课讲到相关问题的时候特意介绍学生的成果,以示鼓励。有时书评之类的约稿,他会分给年级较高的研究生们用作训炼,但学生写完,老师必定要仔细审阅、亲笔修改。凡是这些合作的文章,傅老师都坚持把学生的名字署在第一位。课题、项目,则完全是自己独立完成。每年学生毕业时,老师都亲自过问学生的工作去向。他鼓励我们从事学术研究,也尽他自己最大努力帮大家找到比较理想的工作,但从不用虚假的信息去推销自己的学生,也绝不允许我们这么推销自己。学生们曾向他抱怨,很多其他学校的毕业生都在简历上标明自己参与了导师的国家级项目,这在求职的时候很有优势。傅老师断然答道:“你们去找工作也可以把我的项目写上,前提是在读期间必须参加项目,做出实质的工作。”

在我的印象里,傅老师很少给我们讲他自己的生活经历,我对他的了解都是偶尔听他提起拼凑在一起的。作为一个出身于普通农村家庭的子弟,他生于20世纪物质最为匮乏的50年代末,在“文革”中读完中学,务过农,做过工,恢复高考之后考上徐州师范学院,毕业后做过中学老师,然后又考入上海师范大学读研究生、留校任教,再考取中国社会科学院攻读博士学位,而今天他已是北京大学博雅学者、知名教授,所有的成绩都是一步一步以倍于常人的努力和坚持得来的,即使是在他们那一代历经坎坷的同辈中也足以自傲、足以傲人。但是老师未曾把这些当作夸耀的资本。最让我敬佩的是,他懂得物质条件的重要,学生后辈们对求职、待遇、职称、评奖的需求他从来都非常理解和支持,还会不时地提醒大家,并且尽自己所能帮助和提携,然而同时,他对学术又有着最为纯粹的信念和追求。他固然是数十年坚持勤奋地写文章、做项目、出成果,但他治学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这些“成果”本身,更遑论以其为敲门砖去实现名誉、地位、物质生活上的跃升。反而他常常以前辈学者自励,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过于世故和庸俗。他教育学生在学术上要有志气、有追求。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他面前说做先秦文学实在太难,时代久远,语言文字的障碍,出土文献之繁难且早已经过千百年古人反复研究……傅老师则告诫我们不要畏难,要学着立志做大学问、做一流的学问,他打比方说:“就好像运动,羽毛球也是很有意思的,但是和登山比起来,是不一样的境界。”傅老师自己就是这样,在上海已经获得了高级职称、稳定的生活,他却在接近35岁的“高龄”轻易地放弃这一切,来到北京求学。在社科院攻读期间,他的意愿是做乐府或是《文选》的研究,这都是相当有难度和挑战的课题。连他的导师、一向以治学勤勉刻苦著称的曹道衡先生都这样评价:“傅刚同志很刻苦……决心选择《文选》这课题,应该说这是很有勇气的。”(曹道衡:《困学纪程》)现在,他作为学者,已经可称为“功成名就”了,然而又在接近退休的年龄转向《春秋左传》研究。这更是一个令学者们望而生畏的“硬骨头”,一个需要甘坐冷板凳而无法期待有什么现实收益的大课题。最近傅老师的女儿由艺术史专业转向古代文学专业,在美国继续攻读,将来准备从事学术研究。后继有人,使他感到非常欣慰。按照师母王老师的话来说,就是“别人家的家长听说孩子要学这个专业,都要愁死了,以后怎么找工作,怎么挣钱,你们傅老师听说了,高兴得什么似的”。

好的学者,未必是好的老师。好的老师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觉得傅杰先生评价张舜徽先生的话或可修改借用:有广博深厚的学养和度人金针的诚意。深厚的学养已属不易,在此基础上能够用诚意对待和培养学生则实为难得。我想如果在我遇到的老师里找到一个这样的模板,那应该是傅刚老师。他不仅在学术上给予我们很多宝贵的指导,在平时相处中,老师的一言一行也给我们很多的启发和影响。傅老师常年招收硕士、博士研究生,身边在读的学生有十余个,对每个学生他都倾尽全力教授和指导,在学业上从严要求。面对面时,傅老师会毫无保留地指出学生课业上的不足,有时十分严厉地把报告、论文发回重写。但是他的批评从来都只针对学术的具体问题,即使这次被他严厉批评,下次拿来文章他依然会逐字逐句认真批阅,丝毫不会因为学生基础稍差而对他抱有成见、态度有所懈怠。对学生的职业选择、人生规划,老师总是热心地予以帮助,设身处地予以理解和体谅,而绝不轻易评判对错。有一次,傅老师说到一个学生的毕业去向觉得有点惋惜,师母问他,为什么当时不当面否定学生的想法,老师回答说:“我觉得他们都是成年人,他这么选择,或许也有自己的考虑和道理。”这件事给我很大的触动。没有把自身的丰富经历作为指点人生的资本,反而在面对还不甚成熟的学生时依然保持着宽容诚恳的态度,我觉得这是真正的师者才有的智慧和心胸。

我很高興可以借着写这篇文章的机会,重拾在老师身边学习时的种种过往。到今天我依然非常庆幸在问学之初遇到傅刚老师。虽然因为个人努力不够,我在学术上没有达到老师的期望,但是老师的言传身教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使我终身受益。

作者: 田媛,文学博士,商务印书馆副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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