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九节(上)
2022-01-12张炜
深入交流总有一定的内向性,一旦涉及诗学和写作学,听起来便显得晦涩,实际上不过是一些很朴素的道理。
“盲从”和“不服从”
看作家作品,要看这些文字中是否有学习的痕迹、追求的方向感和探索性。这也是一种判断的方法。有时即使面对一个写了上百万字的作家,从中仍然看不到学习的痕迹。这种学习不是依赖老旧的经验和手法,也不是对他人的简单模仿,而是保持了与外部世界的紧密联系,一直处于观察和评判的求索之中,是这些在文本中留下的痕迹和气息。
强调学习和交流,是就文学的审美特质而言的。因为作品提供了一个范本、一个客观物,创作者首先要进入审美。作者在作品完成之初,要对作品的语言、场景、意境、人物、细节等,先自有一个审美的把握。这既是一个审美的过程,也是一个创作的过程。许多写作的失败,往往是因为作者急于奔向一个目标,急于向读者提供一个审美的文本,而没有在具体实现的过程中,进入深刻而复杂的审美把握。这是一个荒疏的开始。
创作的过程或有两个特征和倾向:一是“盲从性”,一是“不服从性”。
我们通常要接触许多艺术时尚,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去模仿,这便形成了盲从性。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现象,难以有个例外。有时候读某个作家、某个国家的作品多了,自己的文本就会带有与其相似的气息,这既是正常的结果,又是审美“盲从性”的一个表征。
至于“不服从性”,可能不太好理解。其实“不服从性”应该是创作者固有的特征,是阅读中产生的一种反叛心理。无论我们面对的文本是否影响广泛,是否足够有力,自我的生命之中还是会发生一点点排斥、怀疑和犹豫,在不断质疑中尝试自己的道路。“不服从性”表现在许多方面,这里不谈社会与道德层面,只把它收拢在单纯的审美范畴。“不服从性”往往是写作者进入审美、提供审美的强大动能,从这个意义上看,强化“不服从性”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学习也要建立在以上两个特征上,一是不能任由“盲从性”滋长,二是需要不断强化“不服从性”。这种“不服从性”是个体生命中具有决定意义的创造动力,一旦被激活,会直接影响接受效果。从另一方面讲,如果真正能够进入诗学内部,对审美有了深度把握之后,“不服从性”的冲动便会减弱。“盲从性”和“不服从性”都是进入审美时的一种生命本能,最后终将服从更高的理性。这正是进行朴素、平等的文學交流的意义和价值。
每个生命的质地不同,写作的经历和习惯以及训练都不一样,都会顽固地坚持一些东西,所以不能指望提供一个范本,通过一场讲座、一个文学原理的开导便会发生改变。文学的共识最难以达成,也正因为这种不能达成,说明了生命的“不服从性”正在发挥作用,这也是动能,而不完全是负面的。
“气”决定了什么
作品的长与短是由什么决定的,一直有许多争论。写作学上似乎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就创作难度来说,有人认为越是短的文字越是难写,也有人认为长的更难。都有自己的理由,要否定这些理由也不容易。难与易,对于每个人来说可能是不同的。作品的价值并不以长短论,这是一般的认识。但长篇巨制总是耗去更多的生命能量。“虽好却小”“虽小却好”,这是看问题的两个角度。
实际上除了结构问题,决定长短的可能主要不是什么情节的繁复,不是内容的多少。传统一点说,它可能是由“气”来决定的。“气”长则长,“气”短则短。文学创作的全过程、所有的文字中,都蕴含了一种“气”。它好像有点神秘,不可名状。曹丕在《典论·论文》里指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中国古典文论说到的这个“气”,今天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替代,也无法找到一个现代写作学或诗学概念与之置换和对应。我们不能用“意象”“意境”“气韵”“神韵”等词语取替它,只是以此来接近它。
“气”是一个非常虚幻的概念,需要实践者慢慢感悟和领会。我们知道,“气”是有的,它一旦丧失,整篇文字便是僵死的,因为没有被赋予这口“气”,文章就不会呼吸,这是区别作品优劣的一个指标。杰出的文学作品每个局部、每个细节、每个词语都是生动鲜活的。一万多字的优秀短篇,就是由一万多个活泼灵动的汉字构成的生命体,而一般作品只是一些文字的物理组合,因为没有生命的气息。可见这个“气”是多么重要。如果文气涣散,无论手法多么花哨,情节多么激烈,作品都不会出色。有的作品前边写得好,后面就不太好,就因为它已经“有气无力”,气散掉了。前边的“气”粗壮充足满盈,有冲击力,所以就好。
究竟应该怎样理解中国古典文论中的“气”?我们只能近似地说它与意境有关,与作家所把握的诗性有关,与气息、意绪、氛围、韵味有关,甚至包含节奏的快慢、韵律的起伏等,是一种复杂的综合,一种只可意会却难以言传的东西。所以中国古典文论中把它命名为“气”。中国是道教的发源地,鲁迅先生认为道教是中国文化的根底,而不是佛教,更不是基督教。谈到道教,容易使人联想到一种非常腻歪和油滑的习气,其实这并不是道教的精华。古典文论中的“气”与道教所说的“气”,不能说是没有联系的。
讲一个比较玄妙的事情,它是一个人的写作经历和习惯:每构思一部长篇,都按常规设置事先计算长度,感觉这部长篇需要写二十二万字左右,就会提前在稿纸上郑重地写下这么多字的页码,一页一页标注。奇怪的是当半年或一年劳动下来,写到这么多字数的时候,几乎一句话都写不下去了,正好全篇结束。在写作过程中,他并没有严密地盘算一章写多少,情节怎么流转,到哪个地方结束,没有这些机械的计划,可是写到最后一页就自动结束了。这种习惯和能力是慢慢形成的,可以说是以“气”来决定作品篇幅的一种控制力。由此可见,不仅是一部作品的生命感来自“气”,它的长度也来自“气”。
构思作品的过程,实际上就是给文字躯体注入“气”的过程,而“气”的长短,就决定了这个生命的体量。是短篇还是中长篇,都由“气”之长短来决定。如果不能从“气”上决定作品的篇幅,就不会是一个优秀的作品。
短篇的意义
在一万字左右的篇幅里完成一个短篇,饱满地呈现一个完整的构思,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小说所呈现出的样态可以各种各样,或结构别具匠心,或意境氛围蕴藉特异,或人物鲜明生动,或其他方面引人注目,总之要在某个方面成立,才有可能是个好短篇。不仅短篇如此,长中篇也莫不如此,若想占满全部的优异元素,可能很难,但是可以突出一些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讲,占有其一很难,占有再多一些就更好了。
中外文学创作的差异很大,单就国外创作而言,也有许多不同。比如欧·亨利,被誉为美国短篇小说的圣手,故事性强,结局意外;德莱塞的作品也有这个特点。他们是从西方古典主义脱胎而来的小说家,与中国早期情节化的小说家有点接近,更多地借鉴了民间文学的一些叙事手法。这些特征在当代中西文学创作中已经少见,如果现在写出这样一个短篇,可能不会被视为第一流的,因为它脱离了当代文学所延循的轨道,脱离了所谓的现代文学的“先锋性”。所有优秀的文学作品,无论本身具有多么浓重的地方性和个人色彩,有两种特征常常是不能游离和忽略的,即“当代性”和“先锋性”。讲到先锋性,有人可能会提出疑问:乡土小说也要这样?乡土小说、地方小说本身所包含的强烈的地域性,与先锋性和当代性不应该冲突,离开了“先锋”意义,就不可能成为一部杰作。
考察中会发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亨利和德莱塞们也是先锋。中国魏晋发端的那些笔记小说是先锋,清初的蒲松龄也是先锋。他们开创一时风气,引领时代风骚,有淋漓尽致的个人表达,当具先锋意义。这些文字领先时代,彰显的个性气质不流俗、不滞后,让读者耳目一新。这种“领先”既包含在地域性里,又包含在当代性中。纵观古今中外,蒲松龄、欧·亨利、德莱塞等人的创作,其叙述方式、文笔调度、语言节奏、作品韵律,不仅是独此一家,而且是开时代风气的。
描写民间、乡土,讲述地域故事的小说,发展到后来出现了一个变化,就是汇入现代主义潮流。现代主义写作中有一些激进者,比如“自动写作”、颠三倒四的“意识流”“潜意识”等,这在西方出现得很早,不像有人以为的那样,秩序井然地向前推进:先是统一的古典主义,然后现代主义萌芽,接踵而至的是现代主义的大胆尝试,再一路突进到后现代、荒诞派、超意识等,而是一个相互影响、犬牙交错、互有镶嵌的过程。本土作家中,大半是从西方学习跟进,最后脱颖而出,与地域性紧密结合,从而取得了成功。
福克纳、海明威和乔伊斯等属于同时代人,年代相隔不远,可以说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但是比较而言,以福克纳、海明威为代表的这部分作家成就更大一些,其作品比同时期的那些现代主义激进者更为稳定,也更容易被接受。就我们的有限视野来说,福克纳和海明威的小说脱离了古典主义规范,融入了现代主义,是转型时期贡献较大的两位杰出人物。他们的作品有地域性和乡土性,却没有同期激进现代主义的那些紊乱、抑郁、生涩和莫名其妙。他们的艺术也不是走平均主义路线,而是深刻敏锐地把握了时代的先锋性。海明威、福克纳,包括俄罗斯的那些短篇小说家如契诃夫等,与古典主义的欧·亨利、德莱塞们相比,其作品直到现在还是常读常新的。他们的作品继承了古典主义的保守和厚重,少了一些曲折、悬念和传奇,表达上不像古典主义作家那样满和实,也没有后现代主义的那些油彩和尖叫。
古典主义作品无论篇幅长短,叙述上基本上是全知全能型的,是全方位的视角,文字塞得较满。海明威他们做了大量的革新和改良,文字变得浓缩和省略。海明威有个著名的“冰山理论”:冰山浮在水面的部分仅有十分之三,而水下的十分之七才是更大的存在,它决定了水面部分的雄伟无测。把感悟和预期放到实见之上,也就浑不可测了。这种潜在的未知需要想象,于是审美意象就被延伸、扩大和诱发,形成了作品的张力。海明威“冰山理论”的基础源于对古典主义的研究,并经历了个人艰苦的文学实践。今天的本土先锋小说、现代小说实验者,多数都学习过海明威和福克纳这些人,研究他们如何缝合了现代主义和古典主义这两大板块,成为两大文学流派的黏合者。不研究他们的作品,就缺失了重要的一课。
世界现代主义的文学潮流,也不是从福克纳、海明威他们开始的,而是早就有过许多激进的表达。古典主义也可以追溯得更早,它们各具漫长的来路。现代主义潮流走到今天已经跨越了一个多世纪,古典主义就更不用说了,它拥有更为悠久的历史。在人类文明进程中能够黏合历史的人物,我们习惯称之为“承前启后”和“继往开来”。这样的人物都是划时代的,并具有强大的现实意义。
追溯西方现代小说的发展,还要提到拉美文学的一批代表人物,像阿根廷的博尔赫斯、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秘鲁的略萨等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单用一个“魔幻现实”岂能概括,他们的作品姿态各异,丰富繁杂,尤其是那些大胆的现代主义表达,令人诧异。比如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飞机上的睡美人》《雪地上的血迹》《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等,都是叹为观止的佳作。还有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也非常迷人,他属于古典主义后期,是一个最容易被现代主义和当代写作者所接受的完美小說家,填补了那个时代俄罗斯和西方文坛的某种空白,在俄罗斯和欧洲拥有众多的崇拜者。他中后期的每一个短篇都是那么饱满、华丽和完美,可以称之为开现代小说先河的人物。据说契诃夫去拜访托尔斯泰,他走了以后,托尔斯泰望着他的背影说:“多么完美可爱的一个人,可惜这个人没有自己的哲学。”托翁的话滋味复杂,意味深长,却同样强调了契诃夫的迷人。与契诃夫相比,大部分当代作家应该感到羞愧,因为我们太浮躁、仓促、轻率,功利性太强,远未执着地沉入个人的文学世界。
契诃夫是一位带有古典主义色彩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说对现代主义贡献很大,可以说居功至伟,大概比海明威和福克纳那些人更了不起。只是美国的那两位作家,在气息上离我们更近一些,先锋性和现代性更为显著。福克纳的名作《熊》是一部中篇小说,是他长篇中的一个片段。福克纳很有意思,他有时举棋不定,觉得这个素材是不是写一个中篇更好?有的当中篇发表了,结果获得很大成功,那本书写得棒极了。福克纳不像海明威那样推敲每一个句子,并没有把每一处细节、局部处理得十分精练和讲究,而是依靠总体意绪、气韵、氛围,以浑浑的力量感取胜,这有点类似中国古典文论中的“气”。
福克纳的写作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像《熊》这部中篇小说,情节简单,讲述一个名叫艾萨克·麦卡斯林的男孩,为了完成自己的“成年礼”,在长辈指导下捕猎一只体型庞大、名字叫“老班”的熊。无论对于读者还是故事主人公,“老班”都是一个神秘莫测、遥不可及的存在,它充满悬念和诱惑。《熊》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直到今天,隔了漫长的时光,我们仍然能够被“老班”强烈地吸引。福克纳不是小心翼翼、刻意营造出一种悬念,他像一个美国南方的老头,慢慢悠悠、絮絮叨叨地讲述一个猎熊的故事。用今天的眼光看,它的笔法甚至不太成熟,也不高明,甚至还犯忌:议论太多。不知是翻译问题还是文本本身的问题,有些地方存在文笔啰嗦粗糙、意念裸露等瑕疵。但尽管如此,却没有毁掉这部中篇,因为它在某一方面实在太突出了,以至于让我们忽略了一些缺点。海明威的文学语言比福克纳讲究多了,每一句都非常节俭、浓缩,强调简洁明快的“电报”风格。海明威笔下的句子都是干净简洁的,有人说达到了一种极致,这种极致和完美又掩盖了通篇的刻意所带来的拘谨,或说破绽。由于海明威做得太完美了,个人风格太突出了,反过来又掩盖了一些毛病,最后人们原谅了他,并表示了折服。
短篇小说的写作从欧·亨利、德莱塞到契诃夫、福克纳、海明威,再至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等,风格变得更加自由、潇洒,更加个人化。他们放到中国来看,就学习和借鉴而言,不仅存在着巨大的中外差异,而且风格迥异。现在的本土作家面对众多的选择,实践空间更大了,但有一条是不变的,就是必须与个人的生存经验及文化土壤紧密结合。可以不讲究情节,但是必须有其他的东西让读者着迷和叹服,或语言、人物,或意象、氛围,或通篇的华丽感,要在方寸之地展现一种完美和力量。似乎不能贸然写一个短篇。
短篇小说不会因篇幅短小而减轻分量,它意味着一个完整的构思,意味着全面实现一种个人风格,意味着力量,意味着能够控制、驾驭更多文字的可能性。如果能够交出类似马尔克斯《异乡客》中那样的短篇,也就绝无遗憾。那样的短篇集不亚于任何一部长篇。每个作家一生的创作就像构建一座辉煌的教堂,年轻时把基础打牢,中老年以后造出一个金顶。
继承中的雅与正
一个作家不可能斩断民族文化根底,因为根底意味着生长,根底不是底部的“底”,它是大树的根部,一棵树就靠它扎根和生长,没有它就失去了发育的基础。有人全力阅读翻译作品,尽管也能获益,可以在短时间迎合西化潮流,但不可能走远。
历史上中华民族曾经积弱不振,常说的是“弱国无外交”;岂止是无外交,实际上也无文化,这不是危言耸听。国家积贫积弱,文化就得不到世界的承认。西方藐视东方文化,尽管也常常表现出崇拜之意,却宁愿寻找更古老的对象,以便保持对今天和现实的藐视。比如孔子和老子,他们尽可以推崇。20世纪80年代出访海外,外国人见了中国面孔就讲孔子和老子,说明他们很愿意承认古代的哲人和文化。从这个角度讲,国外的一些人虽然钦佩、尊崇遥远古老的东方文化,却并不等于承认这个民族的文化。所以我们强调文学一定要与时代紧密相连,具有文化的根底,并因此获得当代性和先锋性,就是寻求真正杰出的文学。
中国的当代文化必定源自古老悠久的历史文化,不只是这里,任何一个民族都是如此,都拥有自己无法割断的文化血缘。西方自觉不自觉、有意或无意地将我们的古代文化和当代文化割裂,只承认遥远的古代,并用来否认当代,用割裂過去和今天来否定当下这个时期的全部文学。如果说这种情形是西方中心主义者所为,还不如说是民族文化的内部分裂、自戕所造成的。迎合是一种不自信和浮浅。自信不是一个姿态,也不是一种策略,而是一种生命品质。从民族文化的土壤上培育个人的精神自由、个人的艺术,才能广纳整个人类的文化精髓。
20世纪四五十年代生人的一大部分欠缺两样东西,一是古汉语知识和古典文学修养,二是异域文化。在中国古典文化的吸纳方面,这代人实在欠得太多,对于本民族文化精华的学习与汲取,甚至还没有超过对西方文化的接受。作为一个人,这种实践和经历没能在四十多岁之前完成,会是一个极大的缺憾。这个学习过程能给生命注入一种基本的能量,用以涵养和积蓄中气,这个太重要了。
文学的“地方性”容易使人产生误解,认为作品写得越“乡土”越“民间”,就越有可能取得成功,而且可以省却对先锋和现代的追求和探索,甚至省却中国古典文学的功课。他们认为仅凭个体性、地方性的本能、经验和继承,就可以走得很远。这是一种深度的误解,是地方机会主义。其实有些小说的“地方性”,顶多追溯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再就是这几十年的文学传统。这些源流和传统相对偏僻、贫瘠,乡村秀才和文化馆气扑面而来。没有经过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现代文学的洗礼,无形中却继承了中国通俗文学的流脉,并缘此一路走来,最后变得粗糙、庸俗,有深深的粗鄙气。
中国的雅文学传统才是当代文学的源头和正宗,它由“民间文学”和“文人写作”构成。有人质疑将“民间文学”和“文人写作”并列和统一起来,认为二者是矛盾的。他们看不到它们在本质上的相似性,看不到最终的合流。众所周知,中国文学的源头是《诗经》,又称“诗三百”,总共有三百零五首,其中《国风》一百六十首,占去《诗经》的半壁江山还多。“风”是什么?是民间文学,而不是通俗文学。厘清“民间文学”和“通俗文学”这两个概念,对今天的文学继承特别重要。“民间文学”是在一个无限或相对广大的时空里,经过无数人的创造,有的被文人整理加工,有的被原汁原味地记录下来的文字。这些集体智慧的结晶,有可能是民族文化艺术的瑰宝和代表,像西方的史诗《贝奥武夫》、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还有中国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等。“通俗文学”则是个人所为,突出的是娱乐性,很难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艺术代表。
“文人写作”是指这个民族中最有天才和教养的人积累下来的文字,西方有我们耳熟能详的但丁、莎士比亚、歌德、雨果、拜伦、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中国从屈原开始,到后来的李白、杜甫等。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了不起的递进。在《楚辞》之前还没有出现过杰出的个人创作,那时只有民间文学,即《诗经》中的“风”。《楚辞》中的主要作品是文人的独立创作。虽然《楚辞》中的《天问》《九歌》等还有待判断,或是由屈原整理过的民间文学,但《离骚》等一直被看成是确凿无疑的屈原作品。《楚辞》之后的文学经历了“汉赋”、汉乐府民歌,三国时期以曹氏父子诗歌为代表的“建安风骨”,两晋陶渊明、谢玄、鲍照等的诗歌艺术,南北朝的骈体文、文论、再至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这样一路下来,直至《红楼梦》的诞生,这样的一个发展过程。《红楼梦》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和价值,其伟大之处在于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个人的、诗性的即纯文学意义上的长篇叙事作品。《红楼梦》之前也有一些文人小说,比方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和笔记、唐宋传奇和话本小说、明代的“三言二拍”等,大部分属于通俗文学。《红楼梦》继承了《楚辞》、诸子百家、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等文学传统,它的流脉是中国的雅文学。西方艺术在清代已经传入中国,西方的史诗和戏剧对《红楼梦》也许产生过间接的影响。《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也不属于通俗文学,而是典型的民间文学,无论是三国故事还是唐僧西天取经、八百里水泊梁山好汉,这些故事都在民间流传了很长时间,一代一代口耳相传,最后被文人加工整理出来。民间文学参与者众,疆域辽阔,无可计量,拥有时空的无限性,提供了通向无限高度和深度、接近完美的可能性,这恰恰是个体创作梦寐以求的艺术理想。所以民间文学与文人创作在内部可以打通,而通俗文学和文人写作之间边界清晰,有难以打通的壁垒。
东西方的雅文学是一脉相承的,它们不会因为地域和文化的遥远与不同而变得隔膜,东西方文学很早就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并非是因为后来翻译作品的增多才形成的。
学习是为了对接
审美与创造力的差异,主要由两个方面决定,即先天和后天。有些很神秘的东西决定了一个生命的先天特质。每个人的性格、禀赋、喜好、敏感度等,均属于先天部分,不可以改变。后天的学习、锤炼、努力,可以在个体生命中诱发先天的能力。有人认为后天增多的学识可以改变人的审美力,这样的说法是可疑的。学习是一种诱发,是与先天的对接过程。因为艺术是审美的,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还不是纯粹的技法层面,后天的學习只能弥补其中的一小部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不断努力,以至于不舍昼夜?因为学习并不神秘,它是一个可控的过程,而先天的元素是与生俱来,相对神秘,是固有的和不可控的。后天学习的关键在于能否与先天的能力做到良性对接,如果无法对接,那么生命本身所固有的不可思议的潜能,也就无从唤醒和激活。
从这个意义上讲,后天的一切学习都是有意义的,它是为了与个体生命中所蕴藏的那个未知的部分对接,为了把那些部分从沉睡中唤醒,从幽暗隐蔽处牵引到明亮的阳光下,使阴晦、艰涩和费解变得畅晓通达、可知可感。古人说“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就是说到了五十岁的时候,能够感知先天生命中的那一部分,有所觉悟。天命是不可更改、不能由个人决定的部分,后天的学习就是为了扩大那些部分。反之,如果后天的学习不能够开发先天,而只是独立运行,那么它将是短促的、多变的、跳跃的和无力的。
比如有两位作者生活在同一个“小地方”,其中的一个离开家乡后,短短几年发展得很好,简直如有神助。另一个与他从小在一起的人往往颇不以为然。中国有句俗话叫“撤底怕老乡”,说的就是一个人无论成就多么显赫,在家乡人面前都会老实收敛,因为这里的人从小就知道他,了解其举手投足和神态气息,对他知根知底,可以直呼他的小名,点戳他的软肋,所以也就更不愿承认他。中国人愿意承认外国和古代,道理也在这里,这是人性中的一个弱点或痼疾。一旦熟知了他人的起步和原来,便不愿服气,认为对方没什么了不起的。有人说这是一种嫉妒,但并不完全是,而是一种相当复杂的心理,也是人类很容易犯下的一个相当严重的错误。其严重性,就在于他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他们分手的这几十年里,对方的学习与经历。对于真正会学习的人,几十年是多么重要。学习的不同,会直接影响到与先天的对接,会熄灭或引发巨大的生命能量。
作者: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代表作有《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