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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迪丝·华顿:从《欢乐之家》到《纯真年代》

2022-01-06朱映晓

创作评谭 2022年1期
关键词:塞尔女作家莉莉

朱映晓

1905年,美国女作家伊迪丝·华顿以长篇小说《欢乐之家》扬名文坛,15年后又以《纯真年代》获1921年普利策奖及1927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1937年华顿于法国去世,享年75岁。

华顿身后一度为欧美现代文坛淡忘,除去风向变换,我以为这大概因为她是一名女作家,写的又是所谓风俗小说,“局限”于社风时俗、家长里短、男欢女爱,注定被赋予“狭窄”隐意的文字。

华顿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老纽约”上流社会日常生活、人情礼仪刻画之细致,对彼时阶层变迁及新旧观念冲突体察之敏锐—那是因为她本人即出身成长于该圈层—简直就是“美国的张爱玲”,只不过在年龄上她足可当张爱玲的祖母。这不恰当的比喻也许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华顿的风格。

随着时光流逝,抑或机缘巧合,华顿作品渐显独特光彩。因为同名改编电影极为成功,《纯真年代》早为当今大众熟知—哥伦比亚电影公司为此贡献了一流的导演和演员阵容以及高成本精美制作—当然,那仍是属于电影的成功;而且我个人以为,想了解华顿,不读《欢乐之家》而只读《纯真年代》是不完整的。这两部均以“爱情”为主线之长篇大作,不单在其创作生涯中颇为突出,它们所呈现的不甚相同的女主人公面貌变化,也可视为作者本人情感成长之路。

相比《纯真年代》幽情缓淡,《欢乐之家》节奏鲜明,丝丝入扣,引人入胜。从一对男女—莉莉·巴特小姐与塞尔登先生貌似随意、富于深意的邂逅开始,一时兴起的莉莉应邀前往塞尔登公寓茶叙—对于像莉莉这样一位名媛淑女而言,这是极大胆的行为;尽管她离开时非常谨慎,但还是被人瞧见了。一场即将张扬的丑闻,莉莉社交的本领,长袖善舞、行云流水般优雅拒迎,特别是她“钓金龟”及利用男人的手腕,虚虚实实,一幕幕令人眼花缭乱。以为是个讽刺剧,没想到最后竟是悲剧—惨剧,所以那开头就更让人回味。是不是悲剧在一开始总是完全看不出来呢?

一如《纯真年代》,华顿展示了她所熟悉的“金字塔”式的纽约上流社会。经历了内战结束之后几十年经济飞速发展,“金字塔”结构面临翻转,“老钱”与“新钱”明争暗斗,一切都须交易—婚姻自是其中最寻常一种。偏偏莉莉已无可交易,是一个徒有高贵空壳的孤女。现在,她29岁了,必须尽快抓一个有钱人嫁出去—这是她的天职,她生来就被当作一只富贵人间的镇宅花瓶培養的;也是她最后一根稻草,如此才能保住她所习惯的物质生活—保住阶层不滑落。没想到乱中出错,一错再错,莉莉身败名裂,最终自杀身亡。

这其实也不是一个太陌生的故事。莉莉让我想起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以及张氏小说中为数不少的,曾经作为“女结婚员”培养出来的“高尚仕女”的失落—她们都没有更多选择。只是莉莉未能像白流苏“如愿以偿”,“你们以为我完了……还早着呢”,因为莉莉还想找爱情。而且她似乎真的找到了。

按照原定目标,本来,成功似乎是很近的事。莉莉美貌且“识做”—她是受过充分训练的,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当然她到底年轻,她把上流社会表面那一套学得太好,却没有学会冷酷和狠。而且她没有靠山,没有钱,只有一个空壳。然而希望凭借这空壳装点门面的暴发户仍大有人在,如罗斯代尔—他觊觎莉莉犹如一位收藏家之于一件名贵古董。她本不必落得那么惨的。

一切都是因为爱情—这动人爱情,一言蔽之,就是“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到你”。当然,这是我的看法。

一切都是从那天相遇开始的。塞尔登,一名“奋斗族”律师,本不在她婚配考虑之列—因为去他家,她被人看到,这成了她遭受非议的源头;因为他轻佻地追到她度假的庄园,把她钓金龟的事搅黄了。她的女友责备她,你认识他那么多年,怎么好像现在才认识似的?那是因为,他现在才开始撩她—与那些倾心于莉莉魅力的“傻瓜”截然不同,他一直是冷静超脱旁观者状的,现在却开始撩她,在她江河日下、能够保护她的樊篱愈稀之际。他嘲讽她生活的圈子,令她困惑羞耻于自己的选择;当她敞开心扉,他却没有勇气接受她。他自己并非清白之身,见有风吹草动就怀疑她。本来,在他眼中,她的一言一行都有目的,连眼泪都可以是表演。她最后自杀也有向他自证的意思吧。甚至她有过的翻盘的机会—她握有谣言加害于她的某太太的私人信件,也因为他被牵涉,她放弃了反击。是的,“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到你”,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只不过,在莉莉那里,在作者笔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塞尔登是她的知音、灵魂导师。他以他的“精神共和国”:一个没有金钱利益,没有虚伪做作的平等自由世界吸引着莉莉,这个沉迷于浮华的女人。原因就在这里吧?当莉莉“苏醒”,她就必须死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美美地,在男性凝视中死去。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莉莉追求的就是肤浅的、可憎的,而塞尔登就代表高尚和真诚?他对莉莉的欣赏,不止一次暗暗在心中把她和周围女性的丑陋平庸、粗糙无趣相比,他所爱慕的她的优美莹润甚至她慧黠的风情,无一不是她过往生活对她滋育的结果。他自己为什么不去追求一个劳动妇女,反而一度与某太太有染?而且,正如莉莉也嘲笑过他的,他花在他讨厌的那个圈子里的时间,可一点也不比她少啊。

凭什么?凭什么莉莉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按照她的认知与意趣,当然她也可以改变,如果她愿意:她本就是自由的灵魂,未必要由男人以他的文化准则来引导。凭什么她要死去?就为了他最终能在百感交集中久久注视着再不能说话的她,向她忏悔,与她和解,于无声中,交换了神圣的“那个字”?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就是伊迪丝·华顿这样一位女作家要告诉我们的。当我读到她质疑,通过莉莉之口—为什么结婚在女人是“必须”,而男人是“也许”?为什么女人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就要注意形象、被人欣赏,而男人则不会因为服饰仪表这类事情被区别以待?作为一名已然意识到整个社会施加给自身所属性别不公的女作家,我不相信华顿认为女人的救赎在于男人。

我最终还是找到了证明,那是在很久以后,华顿谈到塞尔登这个人物:

“……是一个反面人物,一个苍白无力的潜在的欺哄者,其所言不足为信。”

看到这句话我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虽然,试图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而不是寻找答案这不是理智的行为。只不过,我想,在写下《欢乐之家》时,华顿还不是这样以为。否则,她不会对这个人物有那么多的美化。女作家美化自己的男主人公—真诚的,这是她感情的需要。那时候,我想,因为名媛与名作家的身份,华顿与诸多精英人士—男士都有交往,她一定对那些思想深邃、知识广博、富于情趣的男性颇多景仰。变化何时发生,我不知道。至少,在这本书出版之后,45岁那年,华顿热烈地爱上了记者莫顿·富勒顿,一位文化界风流活跃的人物。三年后,当她结束这场痛苦的爱情,我相信她的感受一定和当初不同。华顿与富勒顿分手之际,试图收回自己写出的那些热烈的情书,她预料到这些书信可能被利用,然而富勒顿以他一向优雅而无赖的作风拒绝了。华顿去世后这些信件被拍卖,女作家的痛苦隐秘亦从此公之于世。

与《欢乐之家》相反,《纯真年代》在某种意义上是女性引导男性:因为伯爵夫人的出现,纽兰开始怀疑自己的生活,包括他的美满婚约,不过是“一种由一方的愚昧与另一方的虚伪捏合在一起的物质利益与社会利益的乏味的联盟”。她扰乱了他的脚步,尽管最后他仍无法避免地成了“他们看上去拥有很多,实际上连自己都不曾拥有”的人们当中的一个。伯爵夫人意欲离婚而付出巨大代价—那是一个出轨合理而离婚则纯属丑闻的时代;新大陆对旧道德的执念似乎超越了欧洲大陆,可是,“他们还以为我们支持离婚呢!”两边互相推诿。让人不免想起华顿自己为解除年轻时所缔结的那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而付出的代价。“女人应当是自由的,”纽兰说,“跟我们一样自由”—他是他们环境之中罕有的公正开明、富于同情的人。可是他到底选择了能够在他的引导下欣赏书籍与艺术,且“根本不需要那些自由”的,更为纯洁天真、更为“合宜”的梅。最终,伯爵夫人与其说是黯然离去,不如说是决然离去。而如果最初的莉莉不死,也许她也能成长为这样的。至少,是更丰富更有勇气的样子。

可是莉莉还是死了。总是女人死去—在太多的文學作品中:通过被摧毁的女性生命呈示我们失去的是何等宝贵的、美丽的、有价值的。由此我们方能读到高雅深刻之作,而不是粗俗的“爽文”。可是为什么无论男作家还是女作家都很少这样对待他们的男主角呢?以死表示抗争,以死表示控诉,沉痛暗示女性的困难无助,没有出路,然而这样的思想是否也是造成和加深她们的困难、限制她们出路的原因的一部分呢?

一位女作家为何这样写作—我宁愿理解为这也许是在她尚未跳脱男性审美的窠臼之际,一种无意识的策略,在自身并不占据有利地形的情况下,否则我们无法读到它。

现在我们读到了它—并且有机会思考:什么是华顿真正想传递给我们的,通过莉莉的死,那不只是美德,也不只是绝望;女性除了要勇敢面对世事变幻,现实压迫,亦要防备男性在精神上的貌似优越的高姿态的蛊惑与打压。就像谍战电影中的人物不惜以尸体传送出宝贵情报一样,我们所看到的那上面的字,应该是—

勿幻想,要反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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