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字幕组:被剥削的“赛博织女”们
2022-01-06范思平
范思平
“历史上,有四次翻译活动,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是古代以玄奘、鸠摩罗什等为代表的佛经翻译;二是近代以严复、林纾为代表的对西方文化的翻译;三是‘文革’后以三联、上海译文等出版社为代表的对西方现代人文社科著作的系统翻译;四是新世纪草根字幕组自发组织的对海量影视和网络学习材料的翻译。”这是复旦大学教授严峰曾经在微博上发表的一段话。这段话一经发出,立即引起多家字幕组深深的共鸣。通过字幕组观看了大量海外影视剧的网友们纷纷转发,向字幕组致敬。可以说,这代表了绝大部分观众对字幕组的认识和态度。中国字幕组被授予“打破文化屏蔽的人”“盗火者”“盗猎者”等诸如此类的美誉。
但是,当我们将“字幕制作”还原为一项劳动,我们发现字幕的生产流程紧紧围绕计算机与互联网,从“生肉(无字幕的海外影视资源)”的获取到“熟肉(有字幕的海外影视资源)”的发布,其中涉及的“体力劳动”几乎为零。它的最终产出同样也是一个完全依赖数字的非物质产品,它只能被删除、被禁止,却不会因为使用而消耗。字幕制作是数字技术催生出的新的劳动形态。在字幕组的组织方式中,我们发现了一种隐秘的“剩余价值剥削”,其剥削的方式并不新鲜,其剥削的程度却更加深刻。
一、无名联合与无偿劳动
字幕组的成员都是在网络上招募的,大家通过加入QQ群的方式集合到一起。某种程度上,成员就像是“同事”,而QQ群就是大家的“办公室”。但与传统的“同事”“办公室”不同的是,在QQ群中,成员仅以一个虚拟代号示人。因为只是加入群聊,成员之间并不是“QQ好友”,所以只能看到其他成员的网络昵称,对其他个人信息一无所知。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相对固定的姓名、外貌,在网络世界中,成员可以任意修改自己的昵称和头像,从而立即“变成”另外一个人。每一次任务中,大家与不同名字的人协同工作,事实上,也有可能是同一批人。这是工厂制度的极端模型,与所有劳动者唯一有关联的就是劳动本身。所有劳动者从四面八方奔赴劳动的核心,而彼此之间没有交集。现实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劳动者之间的“社交”被降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最低限度。因为QQ群的成员人数庞大,工作任务与消息繁多,一个新成员加入群组,或者一个老成员退出群组,皆无声无息。
成就感是字幕组成员所能获得的最高报酬。在字幕组制作的字幕中,组织者会标明参与制作者的“名字”—也就是上文提到的代号。字幕组成员会从观众的感谢、观众对字幕的反馈中获得满足。对于这一现象,理查德·巴布鲁克提出“高技术礼品经济”的概念,即网络专业人士不把技术作为谋求个人利益的商品,而是作为礼品无私地奉献给互联网。“礼品经济”的概念最初来自人类学。20世纪20年代,马塞尔·莫斯在研究美洲部落时发现了礼品交换的仪式,写出《礼物》《关于原始交换形式—赠予的研究》等论著。之后,这个概念由霍华德·莱茵古德引入对互联网交互模式的探讨与研究(《虚拟社会》)。传统“礼品经济”是讲究互惠的,即所谓的“礼尚往来”。但是在互联网世界中,“礼品经济”却可以实现“大付出,零索取”。这一点是由“信息”的特殊性质决定的。“信息”具有无限复制的能力,赠予他人并不影响自己使用,而且可以同时赠予多人,所有人都可以获得相同的使用价值,在使用中也不损耗其价值。正因如此,网民在为互联网提供服务和支持时,都是可以不计回报的;因為你赠予一个,赠予两个,还是仅供自己使用,其成本是同一的,就是最开始制造的成本。数字产品不需要你从头制造第二个,只要复制即可。这使传统“交换”的经济规则受到挑战。巴布鲁克认为,互联网上出现的以奉献为核心的“礼品经济”或许可以超越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下资本与劳动主体之间的历史性冲突。在《赛博共产主义》一书中,巴布鲁克戏言:“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互联网上徘徊。”[1]
然而,这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信息是无偿的,承载信息的平台却是有偿的。信息的发布、传播离不开服务器、网络平台等载体,这些载体依然是传统的商品,遵循市场经济的规则。在字幕组一例中,字幕的发布离不开微博等平台,而微博是营利的。优质的字幕为微博吸引了大量用户,微博为了鼓励字幕的持续共享,将一部分收益分红给字幕组,而获得这部分利益分红的人只有字幕组中的组织管理者。字幕组管理者还会通过接广告、公布“打赏”链接等方式获利。这些靠免费字幕换取的实际财富都不会分配到真正制作字幕的劳动者手里。字幕组的组织管理者与传统工厂制中的资本家无异,甚至更加残酷。当远鉴字幕组的管理者已经是350万粉丝的“知名电影博主”时,远鉴字幕组的成员一个个寂寂无名。传统资本家至少还要为劳动者支付酬劳,而数字劳动的资本家却以兴趣之名,让劳动者“用爱发电”。
二、专业化分工与流水线作业
字幕组的分工非常细致。比如一个字幕组的招募启事是这样的:(一)英语听译、笔译、校对:具有良好的中英文水平,每月参与一定量任务。(二)时间轴:有丰富的时间轴制作经验,细心耐心,有足够的空余时间。(三)特效:掌握一定的字幕特效代码,熟练操作Aegisub等字幕软件。(四)美工:熟练使用PS、AE等软件,能够独立制作宣传海报和视频。(五)微信公众号管理:负责公众号内容的更新,具备文案策划撰写能力,有出色的审美及排版能力,有经验者优先。(六)常务组长:QQ或微信长期在线,能随时联系,不会无故消失,负责人员协调、任务分配、跟进和汇总,对英语水平无要求,需了解字幕文件基本操作。
最开始的字幕组,因掌握以上技术的非专业人员少之又少,一个字幕的制作往往只有一个人,即一个人就是一个字幕组,需要承担以上所有分工的任务。这就好比早期手工业,一个陶匠需要从和泥开始,负责制作一个陶罐。因为只有一个人,字幕制作的周期也非常漫长。但随着字幕组的发展,资本主义的专业化分工很快就被引入字幕的生产过程中。原来由一个人从头到尾完成的字幕制作流程被分为好几道专门工序,分别由专人完成。每一个加入字幕组的成员都需要选择一个固定的专业方向,并在自己的QQ昵称中添加上“听译”“笔译”“校对”“时间轴”等前缀。每个成员在自己所属的“部门”内,等待任务的下发与分配。
一个字幕从制作到发布通常需要经过以下九个流程:
片源。一部影视作品在电影院或卫视上播出后,都会在流媒体平台上线,也就是必然会有一个数字版的资源。片源组的成员需要通过购买等途径获得这个视频资源,并共享到字幕组中。这主要由字幕组的最高组织者负责,相当于原始生产资料。
听译。外语影视片常常没有字幕文件,因为它针对的是本国的观众群体,不需要提供字幕。这就需要听译组的成员将外语对白一字一句地转写成文字版,生成一份外语对白文件。
打时间轴。为了使字幕的出现和演员的口型同步,需要通过专业的时间软件,确定每一句对白在视频中出现的精确时间段,生成一份外语对白的字幕文件。
笔译。有了外文字幕后,笔译组成员就要把外文一句句翻译成中文,生成一份中文对白的字幕文件。
校对。校对组负责检查翻译组的成果,类似质检员。
特效。特效组通过字幕特效代码,根据影片风格,确定字幕的字体、颜色、大小等等。
压制。将制作好的字幕和最初的视频文件压制成一个文件,即将字幕嵌入视频。这时候导出的带有字幕的视频就是“熟肉”了。
预告。美工组与微博、微信管理組负责制作海报,向粉丝进行预告。
正式发布。将“熟肉”发布到微博等各大网络平台,与网友共享。
每个流程就像一个车间,劳动者封闭在单一的车间里,产品的传递依靠第三方的“常务组长”。在工作量比较大的流程里,比如听译、笔译、打时间轴,还会进一步细分,将一部电影的对白分成20个小节。假设一部电影有2000句台词,每个笔译会分到100句台词,参与的人数越多,分到的台词越少。笔译完成这个任务后,其实根本无法掌握这部电影的全貌。笔译成员就像《摩登时代》里拧螺丝的卓别林,重复做简单而单调的工作。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的四类“异化”,在以字幕组为代表的数字劳动中得到了充分表现。[2]可以说,字幕组将“泰罗制”的标准化要求发挥到了极致。每个成员都会被要求学习字幕制作的一些“入门指南”,首先对文件的格式提出了严格的要求,这样才能保证下一个环节的成员可以最高效率地接手。部分成熟的字幕组还会设置一个月左右的培训阶段,希望通过培训,将小组的工作流程和注意事项普及到每一个成员。只有通过考核的成员,才能成为小组的正式成员。这部分的成员正是“泰罗制”中最理想的“第一流的工人”。在工作实际中,不按要求完成任务的成员很快就会被组织者警告、清退,以消除任何非理性因素,保证一种绝对标准的作业条件。这时候的人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台机器。
三、弹性工作制与分散的工厂
字幕组安排劳动力时,采用的是弹性自愿模式。组织者会在群内发布影视剧的基本信息,有兴趣、有时间的成员可以自愿报名,报名后的成员会被拉进这部影视剧的专门小群开始之后的工作。而且每项任务,组织者都会安排一个较长的弹性时间,只要在规定期限内完成即可。这在表面上看,投入工作都是成员自愿的,而且可以自由安排时间;但事实上,组织者会统计每位成员每个月参与的工作量,长时间不参与或少参与的成员会被清退。所以,看似“弹性自愿”,其实依然对正常生产的必要工作时间做出了强制性的保证。
而且不同于传统上班制,八小时工作制内还存在一个实际工作时间,弹性劳动的工作时间则完全等于实际工作时间,只要你愿意为之投入工作,你就是全心全意百分之百地在工作。比如校对一部电影需要四小时,在传统八小时工作制内,劳动者被要求一天内完成,四小时的实际工作时间可以获得八小时的酬劳,按“工作了一天”的工作量统计—因为人有休息、饮食、交际的基本需要;但是在弹性劳动工作制内,劳动者只能获得四小时的酬劳,按“工作了四小时”的工作量统计,完全排除了人的其他活动时间,不为其他活动时间负责。也就是弹性劳动制下的一个劳动者需要实际工作六个“四小时”,也就是满打满算的24小时,才等于工作了“一天”;而八小时工作制下的劳动者只需实际工作“四小时”,就算“一天”了。所以,尤其当一项任务艰巨繁重而参与人数较少的时候,弹性劳动制其实会要求更多的劳动时间,劳动者比八小时工作制还要辛苦。
在以字幕组为代表的数字劳动中,劳动者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属性更加消弭了。劳动者被视为一个可任意切割的劳动时间。对于组织者来说,一项任务是谁完成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一项任务的必要劳动时间集合到一起,至于这个组合里谁的劳动时间长、谁的劳动时间短都无所谓,毕竟这些劳动时间都是劳动者志愿付出的。
字幕组不同于普通的网络社群,在于它是以生产为导向的,一个光有热情而无技术的人是不能加入字幕组的。一些大型知名字幕组在招募要求上,已经堪比专业翻译公司。比如在听译、笔译小组,成员被要求提供英语四级、六级或雅思、托福的成绩证明,入组前还要经过翻译测试的检验。这些要求其实很大程度上就起到了一个筛选功能,为字幕组筛选出了一批有较多弹性活动时间的高级知识分子,主要是高校的学生,让这些智力劳动者获得某种虚荣心的满足:这个组不是一般的人能进的,只有像我如此优秀的人才能参与这项活动。殊不知其真正目的并不在于筛选其英语能力,而是通过英语能力预测你所能提供的弹性劳动时间。
字幕组组织者除了招募与管理外,几乎无须付出任何成本。在传统工厂中,资本家还需要提供劳动环境和劳动工具,而在数字劳动中,一个舒适良好的工作环境,一台高级先进的电脑设备,都是需要劳动者们自己准备好的。传统的集中的工厂,被分散到了五湖四海、千家万户。各种复杂的软件—就像工厂里的机器,都需要劳动者在进厂之前熟悉掌握。在传统工厂中,工厂主还要负责工人的技术培训,因此还要冒一些工人学会技术之后就走人的风险;而在数字劳动中,连这一点投资都省了。
时至今日,互联网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生产工具,它已经创造出了新的生产方式。它生产的精神文化产品,以所有网民为潜在的劳动者和消费者。一个免费产品的背后,可能不是乐观的共产主义伦理,而是更加隐蔽、更加全面的剥削。数字经济由数量庞大的免费劳工组建起来,获得了史无前例的资本积累。互联网可以打破时间、空间的限制,出于商业资本对利益的最大化追求,必然会将其纳入自己逐利的工具。互联网共享的背后事实上存在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营利空间,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互联网巨头纷纷兴起,当我们用“共产主义”“新自由主义”标榜这一新型网络劳动模式的时候,应该警惕所有参与者都有可能被资本汲取利用为剩余劳动力。
注释:
[1] 陶文昭:《礼品经济与赛博共产主义》,《科学文化评论》2004年第5期。
[2]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