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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分离时代的劳动书写

2022-01-06陈润庭

创作评谭 2022年1期
关键词:执行者服务员劳动

陈润庭

小说与劳动之间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小说兴起的时刻。伊恩·瓦特说,“小说的兴起之所以成为可能,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劳动分工……在渐进式劳动分工中,尽管我们作为公民变得更为有用,可是我们似乎失去了作为人的完整性……现代社会的完美组织消弭了冒险经历能够给人带来的刺激,人也很少有机会独立解决困难。能够触动我们的人类探险趣事就更少……”[1]一方面劳动分工的诞生,构成了小说兴起重要的外在社会条件。而另一面,劳动分工让人的完整性受到威胁。作为一种补偿,小说以想象的方式,满足了人对冒险的欲望。

伊恩·瓦特的观点,似乎是在说,劳动分工这一生产关系的变化,构成了小说兴起的总情境。确实,劳动先于小说而存在。但假如我们以概念史为方法,追溯“劳动”诞生的历史时刻,也不难发现作为概念的“劳动”具有历史特殊性。当代马克思主义历史学者普殊同对马克思主义核心概念“劳动”的解读,很有意思。和许多马克思主义学者有所不同,他认为,马克思的基本核心概念具有历史特殊性,“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说,劳动成为普遍性的概念是历史的、特定的存在,劳动是一个现代性的概念,也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因此马克思要说明的是,劳动是现代社会特有的抽象概念”[2]。从这个意义上说,劳动与小说,都是现代社会的产物。

在劳动分工出现的早期阶段,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以小说的艺术形式,表征了人与劳动之间的关系。“因为在这种环境里个体的付出与回报绝对等值,这是当代经济条件所发生的根本变化。正是基于这一变化,笛福才能够通过叙事手段把劳动分工的意识形态对应物—劳动的价值—表达出来。”[3]在这一阶段,劳动与价值之间,是相对合一的。劳动带来为人的价值。作为资本主义早期阶段的代表,鲁滨逊身上带着资产阶级的种种优点:勤劳、勇敢、惊人的自制力。即使在仅有他一个“文明人”的荒岛上,他依旧奋斗,自强不息,维护着文明时间的秩序。

诚然,我们可以从鲁滨逊身上,找到清教徒的种种特质,证明他卖命工作赚钱的工作伦理与动力之中,藏着基督“罪”的意识与新教徒的“赎罪”动机。但别忘了,韦伯也告诫我们:“我们根本不打算坚持这样一种愚蠢的教条主义论点,即资本主义精神的产生仅仅是宗教改革某些影响的结果,甚或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经济制度乃是宗教改革的产物。”[4]因而,在笛福的时代,即便劳动的动机不完全是出于个人价值感的满足,但这种劳动带给个体的价值感,却是实在地落在劳动者的心上。

韦伯认为,新教的诞生,促进了现代工作伦理的确定。為了确认自己处于上帝的“恩宠状态”,新教徒卖命工作,结果却是促进了资本主义在全球的撒播。在那样的时代里,就像韦伯描述的那样,工作是苛刻的、繁忙的,但它也是有价值的,相对而言也是快乐的。而且工作是有限的,在办公室,在工地,才需要工作。这意味着,劳动最初是与时间和空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特定的时空是构成劳动的必要条件。

在《现代性的后果》里,吉登斯认为,这是前现代的特征,“时间都一直是与空间(和地点)相联系的”。[5]而现代性的到来,让时间脱离了空间,吉登斯称这种时空分离的特征为“脱域”(disembeding)。这是吉登斯最为重要的社会学概念,意指“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6]。作为一种机制,脱域包含了专家系统与象征标志两种机制类型。其中,象征标志构成了今天我们所思所感的“劳动”的总情境。

所谓“脱域”(时空分离)的象征标志,本质上是一种传递信息的媒介。它不用考虑信息发生的具体情境,而保证了信息的传播,造成了均质化的效果。比如说,货币符号。我们的货币介质由真金白银到纸币,再到当下的虚拟货币。用马克思的话说,所有的货币都具有“纯粹商品”的属性,进而才能使得交换价值成为可能。简而言之,只有时空脱域实现之后,资本主义才能将抽象化的劳动力,输送或转换到世界各地去。因而,劳动是有条件的实践活动。劳动者只有在特定时间与地点从事生产活动,才能够被纳入劳动的范畴,获得劳动的报酬。在资本主义的早期阶段,由于受到技术的限制,脱域的程度是相对有限的。

然而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媒介环境的变化,我们劳动的条件也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时间与空间已经不再构成劳动的必要条件。现在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工作。很多劳动受到泰勒制的影响,已经成了变形的车间作业。与古典时代不同,个体劳动者与自己的劳动产品之间,也出现了脱离。车间之中的劳动者,对流水线上自身生产的产品没有整体性认识。劳动的价值感危机由此诞生。简而言之,劳动异化了。在这种情况下,韦伯意义上的工作伦理已经崩坏,成为历史。绝大部分人劳动就是为了钱,为了收入。劳动既不是为了得救,更不追求多少价值感。对此,我们可以将之称为时空分离的时代。在时空分离的时代,劳动已经注定与快乐无缘了吗?

陈楸帆的短篇小说《看客军团》可视为时空分离时代的劳动书写的叙事文本。在小说里,陈楸帆设置了两种劳动形态。主人公高小聪是快餐店前台服务员。服务业工作的辛劳与收入的卑微不成正比。他生活里真正的火花来自“暗网”的“微正义”。“微正义”收集了全世界各地监控录像头的实时数据流。当看客在视频中发现邪恶之举,便可以以“讨伐者”的身份发起公投。公投决定视频里的人是否应该接受讨伐。如果应该,那么将有接单制的“猎人”接单。“猎人”是中介性质的角色,负责在现实世界中定位目标嫌疑人。当目标嫌疑人被确定之后,“执行者”将在现实世界中,对嫌疑人执行正义,让嫌疑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做出诚恳的忏悔与致歉。因为受到了鼓舞,高小聪决定从“讨伐者”转型为“执行者”,最后却发现自己陷入一个早已设好的陷阱之中,成为“看客军团”的猎物。

在高小聪分成两半的生活里,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劳动形态,以及相应的主体价值感受。我们可以用一系列相反的形容来描述快餐店前台服务员与“执行者”的差异。服务员的工作是需要按时按地的,繁重却缺少价值感,工作以金钱作为报酬。而“执行者”则是游牧式的、游戏式的,轻盈却充满了价值感,其劳动本身没有金钱回报,真正的回报来自“看客”赞许的目光。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快餐店前台服务员抑或“执行者”,高小聪的劳动都只是流水线环节之中的一环。不同的是,前台服务员只负责出餐,而对出餐前的环节,既不负责也不知晓。但在“微正义”中,用户即使不能参与“讨伐”的全过程,但这一过程是可见的。而且,用户可以自由选择身份与职业,像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那样“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7]。

正如德勒兹所言:“当代小说艺术,无论是其最为抽象的反思,还是其实际操作的技术,全部围绕差异与重复旋转着。”[8]如果说服务员的工作属于“重复”,那么“执行者”的劳动则充满了“差异”。因为“执行者”的工作永远在面对崭新的罪行,以及由此带来的崭新的冒险。在重复的工作里,高小聪难以获得任何为人的价值感,他是生活的蝼蚁,被顾客大妈冤枉的服务员;一旦化身“执行者”,他脱下白天的社会身份,一跃成为赛博网络世界的英雄,鲜花美人,一应俱全。但在小说里,后一种工作却充满了危险。引诱高小聪一步步变成英雄的美人妮妮,其实并不爱高小聪。她只是为了给自己被高小聪阴差阳错害死的同性恋人复仇,才设下大局。高小聪被英雄的幻觉所吸引,最终沦为赛博看客军团的玩物。除了展现底层劳动的苦难之外,陈楸帆似乎以科幻小说向我们传达了某种观念:已然异化的工作固然没有意义,但纯粹价值化的劳动,也无法避免价值感的失落。游戏式的劳动固然轻盈美妙,充满了鲜花与自由,但与此同时,却也危机暗伏。轻盈的劳动直接指向价值,依赖价值。然而,价值感的轻盈也可能被轻易替换,使人堕入被欺骗的虚空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说中,“执行者”的部分是小说叙述的主体,占据大部分的篇幅。而快餐店前台服务员的部分,仅仅作为小说的前景展现。小说的开头是工作到凌晨的高小聪,回忆起白天自己被一个大妈冤枉。后者认为高小聪在炸鸡之中擤了鼻涕。值班经理调取监控证明并无此事,大妈趁机溜走。高小聪回忆起此事,心中委屈难平。正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每隔几天就要来一回”[9],高小聪才需要在赛博世界之中,满足自己对“冒险”的欲望。

不难发现,在劳动分工诞生之初,现代社会组织的严密,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经验区隔。人不再像以前一样,能以自己的经验度量他人,因而产生出对他人生活的好奇与窥视。《小说的兴起》描述的,正是这一时期的小说形态。伊恩·瓦特着重论述的笛福、菲尔丁与查理逊,他们的创作彼此之间差异巨大,但都能引起读者的喜欢,收获巨大的成功。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书写的,都是令读者感到陌生的生活。奇妙的是,在劳动分工日益精细、脱域机制模糊了工作與生活界限的今天,我们反而收回了好奇的目光,不再对不同职业及其背后的生活感到陌生。在这个时代,所有的劳动与工作似乎被一个更大的总情境所笼罩。一个快餐厅前台服务员的生活很难引起我们的好奇。这个职业似乎仅仅意味着更长的工作时间,更低的社会地位,更辛苦的工作体验,以及与此相比不成比例的微薄报酬。因而,或许对于当代小说而言,企图通过依靠书写某种具体职业,展现其劳动经验的殊异,已经是过去的命题。对每一种工作经验的文学书写背后,都应该站着劳动新的“共名”。

注释:

[英]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笛福、理查逊和菲尔丁研究》,刘建刚、闫建华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 69页。

黄璐:《劳动与非物质劳动:历史特殊性与价值的无时序性—普殊同教授访谈》 ,《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5期。

[瑞]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刘建刚、闫建华译, 第71页。

[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闫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51页。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黄平校,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5页。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第18页。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8页。

[法]吉尔·德勒兹:《差异与重复》,安靖、张子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页。

陈楸帆:《看客军团》,张莉编:《生活风格:2020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3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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