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劳动经验与文学叙事研究
2022-01-06张雪妍
张雪妍
导语:在互联网和计算机技术迅猛发展的当下,古典意义上的劳动正在消亡,劳动正在变得越来越隐蔽与不可见。与此同时,劳动也在无限扩张,进入人们生活的每一个空间与时间。今天,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生产生活与休闲生活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在这种情况下,重新思考劳动和生产有针对性的意义。劳动经验的转变带来了文学/文化生产方式的转变,文学叙事与批评也需要尝试对新变劳动经验进行新的表述。这三篇文章探讨了新的劳动经验和文学叙事的关系以及相应的宏观文化生产体制的嬗变,有宏观评述,也有对文化产品生产体制的细读式分析,还有对当代小说叙事对劳动经验反映的个案研究。
—贾想(中国作家协会)
现代劳动指的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依靠日益精细的劳动工具,具有市场化与专业化特征的劳动。与之相对的则是传统劳动:拒绝社会分工,拒绝消费性支出[1],即封闭环境中自给自足的劳动。在工业技术日益发展的背景下,现代劳动的这两个特征越来越明显。世界市场的形成赋予交换以重要的意义,劳动不再是直接满足自我的途径,而是得以换取其他物品的工具;而科技的进步致使劳动技术含量不断提高,分工与合作的需要推动专业化劳动的形成。在这两方面的影响下,劳动逐渐走向标准化,又因其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引起文学、思想等各方面的变化。
一、线性生产:指向标准的劳动
标准意为衡量事物的准则,是多方协商一致、最终约定遵守的结果,而标准化劳动是生产商和消费者双重作用的产物。
阿多诺在《论流行音乐》中认为:“流行音乐的音乐标准最初是由竞争过程发展起来的。当某一首歌获得了巨大成功,就会涌现出上百首模仿歌曲。”[2]从生产者的角度来说,模仿是众多劳动模式的一种,阿多诺提出的音乐模仿准则同样适用于世界上的其他劳动。在竞争市场不断拓展的背景下,追寻名欲的劳动者之间的趋同逐渐成为一种风气,巨大的利益诱惑使得任何一种模式的成功都会引起数以百计的抄袭。众所周知,当今“idea”,即想法,才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意义复合体。因为它是一切效益产生的基础,而模仿中知识成本的缺席首先降低了其成本。现代专业化的劳动生产意味着劳动者对相关领域的极其熟稔,新的开拓的避免也再次使成本降低,由此“蜂拥而至”的局面不断上演,并导向了两个结果:一方面,把握市场的大规模量产的劳动可以获得巨大效益;另一方面,生产商的趋向性使得原本复杂劳动在专业化的同时走向同质化,引入机械的标准体系。
从消费者的角度而言,“流行音乐正是这样剥夺了听众的自发性并推销条件反射……这一机制支配着听众必须以某种方式来倾听,而与此同时,它又使任何倾听的努力变得毫无必要。流行音乐是‘事先已被消化过的’”[3]。当下市场所售卖琳琅满目的商品其实早已被标准化劳动产物占领。在统一标准的诱导下,大部分消费者仅仅对已“消化”的商品产生条件反射。当违反标准条例的劳动产物出现时,消费者或许感到新奇,但通常并不敢于尝试,因为他们对产品效用的刻板印象早已被生产商塑造成形,非标准的劳动因此变得毫无意义。这再次促进固有标准劳动的发展。
现代劳动在市场化与专业化、消费者和生产商多种因素的影响下,逐渐成为生产流水线中毫无个性的标准机械性操作,在创造利益的同时,失却了本来蕴含的无限创造性。劳动者也逐渐变化为产出效益的工具,资本、市场或是劳动者的自身需求总是想方设法迫使劳动者在固有的模式内从事更高强度的劳动生产,从而达到提高经济效益的目的,于是“996”“007”等上班模式层出不穷,人们的剩余空间被进一步压榨。
二、狂欢还是失控:文学叙事的标准化
文学创作作为众多勞动类型的一种,同样沿着现代劳动的整体走向而标准化,网络文学在上文所述的劳动模式的推动下日益兴盛。然而文学创作相较于其他劳动最大的特点在于它主要依赖于作者本人创造性的主观感受,而非客观的物质条件,具有超越社会现实的独立意义。但是网络文学的出现却使这一特点逐渐消失,与其他劳动共同沦为标准而缺乏意义的重复性产品。它不再是传统具有启蒙意义的精英文学生产,而是一种满足人们劳动之余的消遣读物,以及作者获取利益的商品。这导致了当代网络文学叙事以下两个特点。这里主要以网络小说为例。
首先是题材与情节的类似。穿越、霸总、玄幻、高干、恐怖等小说主题屡见不鲜,已经成为各大网络文学网站排行榜的分类名目,小说当中相撞偶遇、重逢相爱的老套情节也早已不足为奇,这都说明了网络小说之间的模仿与抄袭。举一个具体的例子,网络作家zhttty在 2007年首发于起点文学网的小说《无限恐怖》讲述的是各位主人公在恐怖电影中打怪升级的故事,并开启了中国无限流的网络小说样式。后来的《无限越狱》《王牌进化》《平行宇宙》都是这一小说的衍生产物,引发热议。模仿者见其成功随之而来,然而“被仿制物的原初美学意义却存在于或者说应该存在于它是独一无二并因而是不可模仿的”[4],与《无限恐怖》的开创意义相对,他们作品的情节虽然同样是现实世界的人在虚拟的空间中不断历练,却丧失了前辈作品中包含一切的世界观,单纯为了迎合市场需求而创作,质量相差甚远。其次是人物与情节的随意性。网络文学作家并非按照主观意志结构文章,而是选择迎合读者的趣味,以读者的反应决定故事的走向与主角的生死,甚至出现了小说主角死后,因为读者的不满意,作者又通过种种手段令他“复活”的怪诞局面—因为网络的匿名性使作者不再需要对作品负责。需要说明的是,情节标准与随意并不构成矛盾,因为两者分别在宏观与微观两个角度被定义,标准的表明背后内含极其随意的创作,随意则被统摄在标准的模仿之下。市场的需求与网络小说的生产机制(连载发文)造就网络文学叙事标准与随意的共同点。从另一角度而言,人物与情节的随意性作为众多网络小说家的共同选择同样指向一种标准—随意的标准。
“狂欢”一词源自巴赫金。他认为狂欢文化的诙谐形式和表现的广袤世界与教会和封建中世纪的官方与严肃文化相抗衡[5]……显示了一种非官方、非教会、非国家的看待世界、人与人的关系的观点[6]。他所谓的狂欢是相对于中世纪教会的压制,能够展现人的本性、在否定的基础上进行更新的文化形态,其意指下的文学也是民间对于世界的真实感受,并构成对官方意识形态的反讽。而当今中国的网络文学貌似符合狂欢文学非官方、众声驳杂的诸种特点,但是它并没有呈现出更新的态势,更遑论表达人的真情实感。
网络文学并非是一个狂欢的场域,而是无边界失控的无人监管地带。在这里,作者表面上将自己的创作固定在相对模式当中来迎合读者的趣味,却以同样的原因将任何元素都杂糅到文本当中;读者则可以任意发表意见,甚至以其左右作者的创作走向。作者与读者的位置发生了错乱或者倒置,文学传统的生产机制被打破,内容与思想走向了失控,一切都成为浮躁社会的装饰品。文学叙事的标准化导致它痛失了文艺复兴以来发现的“人”的价值,而是被打上了商品的烙印,演变为媚俗的产物。批量生产的网络文学内部的价值与思想空洞而乏味,没有任何阅读的价值与意义。
网络文学叙事的生产劳动的标准性在于媚俗,失控则在于文字的泛滥与没有意义的无聊复制,这也进一步导致了人们精神的匮乏。
三、劳动的标准与精神的匮乏
标准化劳动意味着劳动者需要在自己的岗位上不断重复与他人类似的劳作,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在高强度单一劳作的过程中根本无法理解其价值意义(只是复杂劳动生产微小部分的劳动性质决定),支撑他们继续的是肉眼可见的经济利益而非劳动的乐趣。因此自我获得感的缺失与疲惫感的侵袭是当代劳动者的主要感受,他们原本的个性与高层次的精神追求被轻易消磨与湮没殆尽。人们很难像从前在田园生活那般,每日经历复杂而丰富的劳动,置身于自然与生活而非冷冰冰的机械环境当中,发掘独特的趣味与感知;而是只能在忙碌的工作之余,尽可能放松自己的精神以应对未来的忙碌,以“宅”“自闭”的封锁状态代替探索自然的开放旅程成为大部分人的选择。因此,现代人多是被动地接受外来的经验与观点,而非从内心生发出属于自己见解。外来物品的输入由此决定了他们的价值观与世界观,造就了他们思想的封闭与匮乏。
此外,标准化劳动所生产的标准物质造就了标准的环境,社会上的各种事物变得千篇一律,在现代城市生活中的人们被拘束在这一狭小的方寸之地而非广袤的自然田野。他们不仅心态被身边功利的氛围所塑造,想象也由此被拘束。无数的网络小说家为了追名逐利而进行同质化的创作,造成了中国当代文学鱼龙混杂的局面。
书籍本是人类重要的精神养料之一,现在却被没有营养的网络文学所代替,这与标准化劳动及其产物之一标准化文学叙事密切相关。首先,思想本就封闭与匮乏的劳动者根本没有能力甄别各式各样的文学产品,仅仅本能性地选择令自身感官舒适的“爽文”来获得暂时的满足,却不知早已陷入了网络文学消费主义的陷阱。其次,标准化劳动对于劳动者剩余空间的压榨造成了碎片化阅读的局面,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加班之余休息片刻的短暂空闲,为逻辑结构本就脆弱的网络小说提供了传播空间,其相较于纸质书籍的便携性也增加了人们对它的偏爱。但是标准化网络文学空虚的内容对于读者而言毫无益处,因而这又加剧了精神的虚无感,并造成了审美层次的降低。于是,鲁迅、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文学经典作品越来越被忽视,社会也因思想闪光点的缺失而变得浮躁、沉闷。
现代劳动与文学叙事正是在走向标准化的同时,内部价值出现了偏差,从而导致思想的虚无。然而随着科技与工业的迅速发展,现代劳动市场化与专业化的两个特征只会被不断强化,作为劳动之一文学叙事标准化的倾向也将势不可挡,而人们精神匮乏的问题又亟待解决,如此两者似乎构成了无法调节的矛盾。以更加通俗易懂的方式宣传与阐释文学经典成为一条可探寻的解決途径,从而使正确的价值观念与思想内涵在社会中传播。这种宣传与阐释和戏仿不同,不是简单地曲解达到传播的目的即可,而是对文学经典所蕴含的真、善、美的挖掘。文学批评家可以为之贡献一份力量。
注释:
[1] 张柠:《土地的黄昏:中国乡村经验的微观权力分析》,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05页。
[2] [德]西奥多·W.阿多诺:《论流行音乐》,周欢译,《当代电影》1993年第5期,第87页。
[3] [德]西奥多·W.阿多诺:《论流行音乐》,第86页。
[4] [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李瑞华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246页。
[5] [俄]巴赫金:《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巴赫金全集》第6卷,夏忠宪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页。
[6] [俄]巴赫金:《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巴赫金全集》第6卷,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