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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射(短篇)

2022-01-05罗鸣

西湖 2022年1期
关键词:楼顶工地阳台

罗鸣

一幢楼房将竖立在我们面前,它将挡住属于我们的阳光。我站在南面的阳台上,想象它建成时的模样,它会有多高。现在它正处于破土动工的阶段。离我住的这幢楼房十米开外,小区的围墙外面,许多工人和他们的机器正在工地上忙碌着,丝毫没在意我正心怀敌意地注视着他们。我的前方,大约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工地上,靠近西边的半边已经挖出几条平行的大沟,大概有两三米深,沟与沟之间平地上堆着从沟里挖出来的土石,在我看来像一个个连绵起伏、松散的坟包。此时此刻,那些发出轰鸣的挖掘机还在不知疲倦地挖着,沟越来越深。

这件事突然发生,只是两三天前的事情。这块空地正对着我们居住的这幢楼房。许多年了,从我家这里放眼望去,那里还只是一块空地,遍地杂草和瓦砾。时间再往前,我们搬进新居的时候,那里是一排排破旧的厂房,只有四五米高,后来被人用大型铲车推倒了,据说是违建,也可能是经济不景气工厂倒闭了。反正那么多年,我们就很少看见有人在里面工作,也听不到机器的声音。对我们来说,那时我们的前方就是一大块荒地,无人问津。

这块荒地位于我们小区的东南方,有围墙把它和我们小区分开。它的存在,让原本正方形的小区像被割去的一个角。我们的小区位于城郊,这块荒地和我们小区的南面是一条新修的公路,笔直宽敞,越过公路的南面原先也是一大片的农田和湿地,但现在已经盖起了住宅楼,一个新建的小区,十几幢二十多层的大楼拔地而起,耸立在我们小区对面。但这并不会影响我们什么,他们离我们还很遥远,虽然现在我们再也看不到南方那连绵的群山了。

我们的小区都是六七层高的楼房,它建成的历史悠久,现在依然环境优美。我当初挑选现在住的这栋楼,就是因为它视线开阔,阳光充足,这是小区最靠南面的几幢楼,它要比我们身后那些楼房,单价要贵出几百块钱。面朝南方,我们楼下一边是这块荒地,再边上就是小区的健身广场,感觉像一马平川。这属于景观房,当年卖房给我们的人说,你看,光线充足,房间里永远亮堂堂的。

但是现在,将有一座高大的建筑在我们眼前竖立起来。它離我们很近。

我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不能让这种事情就随随便便地发生了。我知道“采光权”这个概念,也知道别的地方有人为此抗议过。我无法想象原先明亮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暗无天日。但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妻子对我说,这块地不在我们小区里面,你管不到它。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大声叫嚷,也不知道冲着谁。我回头,对她怒目而视。她也对我怒目而视,她站在我身后的客厅里。离我家这栋楼十米外的工地上,几台挖掘机一起发出的轰鸣声让我们烦躁不已,还有我不停的叫骂声。我需要安静,我需要安静,她用手捂着耳朵,她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声音。

我闭上嘴巴,但我还在想我总得做点什么。

但是我必须心平气和地回到屋里,我刚才在阳台上回头的时候,看见我妻子已经躺倒在沙发上,可能是刚才冲我吼叫气血上头的原因。这几天,她的情绪一直不好,我尽量不能让她生气,她有偏头痛的毛病。这几天,我们可以去上班,躲避那种噪音,而她却一直待在家里。她是一个大学教师,快要退休了,所以课很少。没有这件事,她的工作一直很让人羡慕。

我的叫喊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身边那些阳台上空荡荡的,我伸头出阳台,楼下也没有人。我把阳台的窗户,还有客厅通向阳台的房门都关上,一方面是减轻噪音,另一方面是避免工地上扬起的灰尘被风吹进屋里。

我走到她身边,弯着腰,看见她微闭着双目,脸色有点苍白,而她的呼吸还算正常。我没有说话,但看见她睁开眼睛,就努力用一种温柔体贴的眼神望着她。我必须善于变化,这和我下面要说的话有关系。

我说,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吃饭。我换成一种歉疚的表情。言外之意是我很抱歉,你不舒服,我管不了你了。

你去吧,她重新闭上眼睛说,我可以下面条,我说过,你不要多操心,操心也没用。她的话是语气平静或者有气无力说出来的。我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讽刺的意味——你站在阳台上叫了两嗓子,然后就跑掉了。

我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碰一下,表示安慰,然后去了卧室,做出门前的准备。我的应酬很多,在政府机关上班这也没办法。她已经习惯了。儿子在国外上大学,我出去应酬,也许就是她喜欢的。她可以在家里看看书备备课,打扫打扫屋子,再侍弄那些满屋子和阳台上的鲜花,这么多年就这样过来了。

现在临近傍晚,卧室的光线还很充足。我站在窗前,边换衣服边朝那工地望去。那些挖掘机已经停止了工作,噪音没有了,还有几个工人在沟里面。我好奇地看着他们怎么从那么深的沟里爬上来。沟的尽头有一些坡度,他们爬上爬下也还是不很容易。

他们到底要盖什么呢?我想。

我没有打搅她,轻轻地从家里出来。和刚才在阳台上相比,我的心情好多了。我们这是老式楼房,没有电梯。缓慢地走到一楼,我停顿了一下,站在101住户的门口。现在离饭局的时间还早,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敲了敲101的房门,等里面有人打开门。

我等了很久,又敲了几下。

我对我们这个单元里的住户都不太熟悉,还有几家常年没有人住。大家也不愿意来往。但这101的住户我们接触得比较多。我知道这家的男主人姓冯,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四十多岁,我有时喊他小冯。他是我们这个单元的楼主,据说是业主委员会任命的,这样的差事让谁干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我没有进过他的家门,但经过一楼的时候,经常能听见里面乱哄哄的,还会有吵架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大家庭,有老人和孩子。

一楼的小冯不错,是个热心肠。我有一次听我妻子说过,好像是单元里有一家老人突然生病,他帮忙送去了医院。

门打开了。一个瘦小的老太站在门口,她用警觉的目光看着我,显然没认出我来。你找谁?她问。

我找小冯,我说,我就住在六楼。

她朝屋里大喊了一声,我没有听懂。显然是个外地人,她可能是小冯的母亲,看样子是从农村来的。过了一会儿,小冯出现在门口,眼下已经进入秋天了,他还穿着短裤衩。

你好,吴老师,他笑着对我说,有事吗?小冯平时和我妻子打交道多,知道她是大学教师,所以也习惯地把我喊成老师了。

他笑的时候还是很容易亲近的。我说,我向你反映一下,我们南面围墙外面的空地,好像在施工,已经挖了很深的沟,看样子要盖大楼,就这两天的事情。

我尽量表示对他的尊重。

妈的,这个词猛地从他嘴里喷出来,把我吓了一跳。我看见笑容从他脸上褪去了,他的眉毛拧了起来,露出一脸凶相。难怪那边一直吵哄哄的,让人不得安宁,我们住一楼,被围墙挡住了看不见,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大声地说。

楼房如果建起来,会挡住光线的。我尽量让自己在他面前心平气和。

爸,你们知道围墙外面要盖大楼吗?他回头朝着屋子里喊。

我很满意自己的举动。我从他门口离开的时候,看见他怒气冲冲。在我身后,门被他用力地带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显然不是冲着我来的。我需要更多的人关心这件事,我们总得想点办法。

我和别人打听过这件事,有时候是在聚会的饭桌上,我尽量表现出不很在意的样子。我在市政府机关工作,能够接触到一些人。但打听了半天,几乎没人知道。我后来想,这么一小块地方,肯定不是什么大工程。其实我也只是下班回到家中,才真正关注这件事情。我必须面对妻子越来越糟糕的表情,这里面有忍受一整天噪音折磨的痛苦,还有对我的不屑——你这个男人什么也打听不到,什么办法也没有。

邻居小冯那里好像也没什么动静。

我和妻子讨论过,那是晚上夜深人静、她失眠把我捣醒之后。她说,也许要盖的楼没有那么高,它不会挡住我家的光线。我比划过了,她说,哪怕盖到六楼,和我们的楼房一样高,也不会挡住多少光线,毕竟我们住在六楼。我明白她的话,也就是如果这样,我们就不必要介入这事。你是公务员,她又说。

我感觉那个沟挖得越来越深,我说。我还是担心。

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我和她才三十出头,我們看中了这个地势偏僻的小区,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多少钱,我们都是从农村考上大学后留在了这个城市,我们是白手起家,需要自我奋斗。当时我们选中了六楼,一是光线充足,二是六楼比较安静,还有一点是那时我们都还年轻,身体好不怕爬楼。现在我们上下一次楼已经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我们走到楼层一半要休息一下。前几年,小区改造,我们发现周围有些七层的楼房在装户外电梯。我妻子还专门去找过小冯,提出装电梯的想法。她认真考虑了一番,满怀希望跑到一楼小冯家,提出楼层越高可以多拿一点钱,我们愿意出最多的钱。她事先已经了解了一部户外电梯的价格。但她还是很不高兴地回来了。她告诉我小冯倒是沉默不语,小冯的老婆却一口回绝了,而且一直唠唠叨叨。

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没有素质的人,当时我妻子满脸不高兴,她竟然说我们自私。

你还是去打听打听,那天晚上在床上她说,也可以去找物业或者到工地上问问,要盖的楼有多高?

哪天晚上下楼散步我们一起去工地上问问吧,我说。

这天下午,我早一点从单位回家。我去了菜场。我决定要买一些好菜安慰安慰我的妻子,而且要亲自下厨。她待在家里,整天要忍受这无休止的噪音。但我到家以后,发现她却不在家中。打她的电话也无法接通。

直到天已经黑下来,她才打电话回来,她用的是别人的手机。

我手机没电了,她说,你别急,我下午下楼想到物业去问问情况,没想到在小区门口碰到了我大学同学,被他们拽过来参加聚会了。

我听见电话里乱哄哄的,有许多人在讲话。但我感觉她情绪高涨,很兴奋。

我用的是别人手机,不多说了,她说,回来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好事。

也许受她的情绪感染,我对她不打招呼不在家的不快也很快消失了。她不常用手机,所以经常会忘了充电。我认为她也许白天可以经常出去走走,避开这工地上的施工。有的时候,我们无法干预,也许只能采取逃避的方式了。

也许她打听到什么?我一直在想。我随便地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就一直站在阳台上。我朝小区大门方向望去,希望能看到她走回来的身影。沿着工地旁边的围墙,小区里有一条宽约五六米的车道,一边停车位上已经停满了小车,剩下的只能单方向行驶了。我看见两边汇车,两边都有人从车上下来骂骂咧咧,争执不让。一整排跟在后面的车子不停地按着喇叭,喧闹不已。

而旁边围墙外的工地却很安静,它沉浸在黑暗中。那些大沟在黑暗中看不到底,黑洞洞张开口子像一道道无底的深渊。另半边还没有动工的平地上,有几间简易的工棚,里面闪着微弱的光。

这个时候,我看见有一个男人牵着一只狗,在堵塞停下的车头车尾呈S形穿梭前行,那只狗在前面奔跑带动着他。旁边从车上下来的人争吵着,他并不在意。

自从二十年前我们买了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之后,我们的情况便安稳下来,而且在逐渐变好。儿子考上了大学,现在在美国读研究生,有可能留在那里。我的妻子如今在大学里是副教授,虽然对没有评上正教授时有微词,但我认为这已经很不错了,她不是一个喜欢动笔写论文的人,也不喜欢读那些很厚的书籍。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机关,一点点通过自己的努力,现在是副处级的干部,而且还有可能提拔。我们的父母,他们还都在农村,在田地里面干活,他们不愿意主动地跑到城里来干扰我们的生活。

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站在阳台上我想,虽然会有一些不顺心的事发生。

我听见了敲门声。她应该带了家门的钥匙,但还是拼命地敲门。我快速地打开门,和我料想的一样,她喝了酒,而且还不少。在过道声控感应灯的灯光之下,我看见她面色红润,身形有点晃动。

搀我一下,她说。我上前搀扶着她让她坐到沙发上。

她很清醒,还很兴奋。她说,他们开车把我送到楼下,在小区里堵了很长时间,他们说我们这个小区已经很老旧了。她说话有点卷着舌头。我不知道她下面想说什么。我想难怪我在阳台上没看见她从小区门口走回来。

我要喝水,她说。她头半仰着靠在沙发上。

我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蜂蜜水。这是她以前为我准备的。

我们现在那些同学,个个都混得很了不起,我应该多参加他们的聚会。她对我说,然后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也许酒多了,一时想不起来下面要对我说的话。

我不会责怪她喝了这么多酒,她也应该放松一下。我对她说,喝完这杯水,你就睡觉吧,有话明天再说。我走过去站到她面前,伸手去扶她。

她摆开我的手,说,你坐下,我们聊聊。她又想了一会儿,说,我大学的同学,王总,今天是他请客的,很豪华的包间,很大的圆桌,我一辈子都没去过那种地方,我们去了二十多个人。

我坐回沙发上,点上一根烟,她朝我瞪了一眼,我把烟掐灭。我不喜欢她现在这样说话的语气,还有她脸上的笑容。有点俗气,我想。

噢,她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声音被她拖得很长。她说,刚才王总在车上说,他可以帮我们打听这个工地会盖什么,他是什么……博雅房地产的老总。

她的眼睛眯起来,脸上堆着笑容。我听了并不开心,我希望她早一点睡觉去。

我想我也可以通过关系找一些房地产的人打听一下,这条路我以前没有想到,我找的都是一些政府里的人。王总人挺豪气的,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都没发现,她半闭半睁着眼睛继续在自言自语。我有点厌倦地望着她。我一直认为,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她就会暴露她的出身,她在农村生活了十八年。

睡觉去吧,我对她说。再一次从沙发上站起来。

她突然坐直了身躯,表情严肃地望着我。她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还没有说完,我决定了,我们要买一套新房。

不能永远都住在这么小的房间里,我们要买新房。她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下。

她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说完了这句话,然后就彻底闭上眼睛,歪倒在沙发上。她的嘴张开着,有口水流出来。我半拖半抱地把她弄到床上,随便地给她盖上被子。我没想帮她脱掉衣服。她打着呼,我一直皱着眉头。她的样子并不可爱。我还以为是什么好消息,我想,这个我也想过。但我认为这是最下的办法,如果我们真的看不见阳光再说。但这还不一定。

我回到阳台上。把刚才掐灭的烟点起来。她一直对我有点不满意的,我想,有的时候在她处在不正常或者说头脑亢奋的时候,会自然流露出来。现在小区也安静下来,我的眼前是几盏灰暗的路灯,还有一些纹丝不动的大树。天气有点闷热。我尝试着把掐灭的烟头用手指用力地朝工地那边弹过去,但是距离太远,它落在围墙的这头,我们小区里面。

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我竟然没有听见。早晨,我从儿子的床上爬起来,去我们卧室看她,她还睡得像一头死猪。我打开阳台的窗户,天气不再闷热,一股清新的风吹到我脸上,阳光出来了,没有云遮蔽,很直接地照射在我家阳台上。工地上那几条沟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看来雨下得很大。几个工人站在沟旁边望着满沟的水,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我感觉他们对这积水也束手无策。

她可以一直睡到中午,我想,今天没有机器再会打扰她。

到单位我陆陆续续打了几个电话,我要请人帮忙找一些房地产公司打听一下,我们小区旁边的工地是什么样的工程。然后我就在电脑上查找博雅房地产公司。我看到这家公司法人代表姓王,觉得应该就是她说的王总,她的同学。网页上有他的介绍和照片,我把照片点开放大。这个王总皮肤很白,脸部棱角分明,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目光炯炯有神。他有一点书生学者的味道,又有商人那种精明莫测的感觉。他应该很受人尊敬追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我想。

我站在办公室镜子前看了看自己。

一直到下午,我都没有收到别人的回复。看来这真是一块很小的地方,根本没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想今天晚上我要和妻子去那工地看看,打听打听,是哪里来的施工队,什么样的工程。这样再让人去了解会有点头绪。前几天我在家里阳台上注意到,这个工地靠南面公路的方向有一个大门,有人和车从那里出入。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我妻子打来电话,她问我晚上有没有应酬。我说没有。那你赶紧回来,我们商量一下买房子的事情,机不可失,她说。

从她说话声音里我能感觉到她还在兴奋着,精神饱满。我问她今天工地有没有施工,她说没有,机器停了,但好像在盖东西。已经开始施工了?我问。不知道要盖什么?被东西挡着,看不见,她说,我们别去管它,管它盖什么呢。电话里她好像有点不耐烦,好像我们明天就要搬家似的。

通完电话,我又点开博雅公司的网页。确实他们在本地新建几处楼盘,但好像都是高档小区,价格都很高。我觉得我们买不起,不知道她有什么办法?我马上想到我们还要承担儿子留学读书的费用。

我觉得她有点异想天开。

我刚进家门,她就从厨房迎出来对我说,上午楼下小冯来敲门,那时我还没起床,我没理他,后来下午他又上楼来敲了一次门,我没办法开了门。这个小冯带来一份打印的抗议书,好像是要寄给区政府的,让我们各家在上面签字。

你签了吗?我问。

我签了你的名字,她说。

我直视着她。我一进门他就让我不高兴。我的脸色阴沉下来。但我不知道该怎样责备她,是我敲开小冯的家门让他去管的。但她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不是能随随便便签字的,她应该知道。

她也瞪着眼睛望着我,很长时间。然后我看见她噗嗤笑了起来。你看,把你紧张得,她故意慢腾腾地说,我没有签你的名字好吧,我签的是儿子的名字。

我们这家的房主姓吴,她故意有点调侃并且得意地说,所以我签了儿子的名字,他远在国外,天高皇帝远,又有誰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对她笑了笑,我放松下来,算是一种化解。她还算明白,我想。

她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自从那工地开工以来这是最好的一顿。她像是换了个人,她提出来要喝点酒。白的、红的都可以,她说。她以前基本不喝酒,我也不在家里喝酒。

我们干一下吧,她举着倒了半杯红酒的高脚杯对我说。

我举杯和她轻轻碰了一下。我等待她说出买房子的事情。

我同学王总他们最近新开发了一个楼盘,她说,他答应打点折扣卖给我们,也就是内部价,我们好几个同学都很感兴趣。

我没有插话,想等她把话说完。

你知道现在新房很难买到,还要摇号,她接着说,王总说他手里没有几套,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他愿意帮忙,我们应该抓紧一点。她试探地看着我。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他那里是现房吗?还有……我停顿了一下说,你知道他楼盘的价格是多少?一套新房要多少钱?

这,这个……她在我的追问下有点吞吞吐吐,那我明天打个电话给他问问。

她的神色暗淡下来。

她一直是个待在家里不问世事的人,我没想到一下子就把她问住了。我不想再打击她。我举起了酒杯,面露微笑提议我们再喝一下。她犹犹豫豫地举杯和我碰了一下。这算是安慰,也是一种奖励。我把我杯中的红酒一口喝完。我想对她说,有的时候,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的现实就是工地那里要盖什么楼,会有多高。

吃完晚饭我们准备下楼散步。临出门的时候,她把我喊到阳台上。她指着那块工地的中间对我说,你看,他们在盖什么?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在工地紧靠深沟的边上,大约二十多个平方大小的地方,被人用泡沫夹芯板在四周围起了一道墙,上面顶部用很大的防雨帆布盖着,连着深沟的这边用巨大的砖石堵了起来,像一个很大的平顶毡房。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我不知道那里面在干什么,我对她说,不应该是工人住的地方。

沟里的雨水已经快排干了,还有一点很浅的污水,能看见沟底。

我们要过去问问,我对她说。

在楼下单元门口,我们看见小冯和他的女儿,还有三楼的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小冯正和那个妇女在说话。他的女儿在他旁边不远处骑着儿童单车。他不时要提醒她几句。看见我们,他朝我们打招呼,对我说,吴老师,我去找过物业了,他们说不管,他妈的,明年的物业费我不交了。他虽然骂了一句,但脸上还带着笑容。

那工地在我们小区之外,也许他们真管不着,我说。我一直在邻居面前保持一种理性客观的态度。

那他们也应该帮我们找找工地上的人,那个中年妇女扯着嗓门大声说,你看看,这么大的事情有几个人出来哼哼的?都躲在家里不出头。

我和这个中年妇女几乎没打过交道。但我知道她大声叫嚷是想让这栋楼里的人都能听到。

应该的,大家都应该过问过问,我压低着嗓子说,我们马上就去工地那里问问。

我也去过了,但……小冯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我的妻子一直在注视着小冯的女儿,她对小冯说,你女儿挺可爱的,应该快上小学了吧。她朝我使了个眼神。我知道她不想和他们多说什么。

我们大家应该齐心协力,我最后说。

和他们告别。我们沿着小区林荫小道朝大门口走去。她对我说,和他们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你看看三楼那个女的,嗓门都叫上天了。

我说,小冯还真是一个热心的人。

出了小区大门,沿着大路旁的人行道往东走,没有几步就是工地的围墙。你看,那是什么?妻子对我说。我们看到围墙上每隔几米就贴着一张4K大的白纸。我上前仔细看了看白纸上打印的内容。妻子说,就是那份抗议书,没想到小冯复印这么多份,還把它贴到这里来了。我看上面文字表达还不错,并不激烈,还有一些法律上的术语。我不认为这是小冯写的,他应该找了别人。

我和妻子看完相视一笑,没多说什么。

不会有什么作用的,这我知道。我们来到工地大门口,大门关着,中间一扇小门虚掩着。我上前轻轻推开那扇小门走进去,妻子跟在身后。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传达室门头上方有一盏白炽灯照亮门口的那片空地。那里一个原先躺在一张摇椅上的老头看见我们进来,赶紧站起来。他挡在我们身前警觉地问,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老师傅,你好。我朝他热情地打着招呼,顺便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香烟想递到他手上。我们住在附近,想到这工地上看看,我说。

老头接过香烟,把它夹在耳朵上面。我们有规定,闲人免进。他虽然这样说,但态度比刚才温和了一些。

我们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看看。我说着朝妻子使了个眼色。

老师傅您放心,我们不会妨碍您的,她语气更加温和地说。

老头把我给他的那支香烟拿在手上,点着,然后重新坐到摇椅上,但没有躺下来,他盯着我们。我也点起了一支香烟。

老师傅,听您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在他身旁我有点讨好地说。

我安徽的,淮北人,他说。

那我们是老乡,我用安徽口音说,我祖籍是肥西的。我又递了一根烟给他。我看见他脸上慢慢露出点笑容。

老师傅,我一直用着安徽家乡的口音,这块地要盖什么,怎么挖了那么深的沟?

不知道,没人告诉我,我只是负责看好大门。他口气有点生硬,又有一点警觉地望着我,这几天有不少人过来打听,你不是也是旁边那个小区的吧?他指了指我们的小区的方向。

我笑笑,摇摇头。这个老头不容易对付,我想。

前两天那个小区跑过了一个家伙,硬往里面闯,差点和我们工地上的人打起来。他说着脸色恼怒起来。

我想他说的那个家伙肯定是小冯。

老师傅,我们都是读书人,我们不会过来捣乱的,就是随便问问。这时我妻子上前,一脸笑容对老头说,我们就觉得那个东西挺奇怪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她指了指那块被密封起来的地方。

晦气,挖到了一个古坟。他回了一句,有点骂骂咧咧。他又重新站起来,张开双手对我们说,你们快走吧,我要锁门睡觉了。

在工地上挖到了一座古墓,按规定要等文物单位鉴定以后才能决定能否施工。这个我是知道的。从那以后,施工果然停了下来,有很多天。没有机器车辆的轰鸣,对我妻子来说,好像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小冯也没再上楼来找她。过了几天,她从她同学王总那里问到了新房的价格。一天晚上,她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最便宜也要四万五一个平方。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她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我笑了笑说,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买不起,我们儿子还在国外上大学。

她还有点不甘心地说,王总那里面积都是一百五十多的,要是有小一点的多好,而且我们要付百分之五十的首付。

她从我面前悻悻地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到我面前说,我们可以把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卖掉,换成王总那里的大房子。

我终于忍不住怼她,如果儿子回来结婚,他会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你愿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吗?

面对现实吧,我郑重其事地对她说。

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有八十多个平方,在当年已经算不小的面积,那个时候我们只是两个人。虽然小区老旧了一点,但这里环境优美,关键是这几年很多人搬了出去,入住率不高,白天小区里很安静的。我的妻子尤其喜欢这一点。这几年间我们曾经考虑过再买一套有电梯的小套型,但为了儿子,一犹豫便错过了时机。

我想等儿子在国外读完研究生再说。

工地上的沟已经不往下挖了,旁边堆积的泥土上面盖上了一层防灰网。我让人打听消息还没有下文。我也快把它忘掉了。我妻子好像也没再和王总联系。失去这次买房的机会,她有点失落,也不好意思再问他些什么。虽然有时她不经意间会说起她的同学在那次饭桌上谈论的事情,比如他们同学很多人都有了几套房;虽然她的话里面有一点责备我的味道,但我也只是笑笑敷衍过去。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想过,我们的将来。

这一天下班回家,又发现她不在家中。那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正在考虑要不要给她打电话,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声音是从屋外楼顶传过来的。她人在楼顶平台上,显然是她听见我走上楼开门的声音。我听见她大声地说,老吴,你上平台来看看,快一点。我们住的楼房是平顶结构,我家六楼上面隔着一层楼板便是一个将近八十平方的平台。不小的空间,但我们平时很少上去。那上面全是灰土和当年施工留下的建筑垃圾,不堪入目,难以踏足。最初我们也拉过几根尼龙绳,拴在两边高墙的铁栅栏上,想可以在上面晒点衣物,但因为上面太脏,我们用得很少。再说,我们阳台上光线充足。

我从家门里出来,顺着楼道往上走。楼道的尽头有一扇防盗门,推开门便是这个平台。现在门敞开着。我看见我妻子,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是两个农村进城打工的人,我看得出来。他们三人正在费力地打扫楼顶,用扫帚和簸箕清理出来的垃圾被堆在墙角,旁边放着几个蛇皮口袋。我妻子的护衣上也全是灰尘。他们看见我上来,妻子对我说,这两位是李师傅、崔师傅,是我从那工地上请来的。她指了指楼下的工地。这两个农民工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是抬头朝我望了望。我朝他们点头。

我请他们两位师傅帮我砌几个花池,她见我一脸疑惑便主动说。

我知道她晚上会把她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也没有多问。我朝他们打扫干净的地方移步过去,但不想介入他们的劳动。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又说,两位师傅,现在不早了,你们回去吧,我们说好了,你们明天一早就来啊。这时那两个农民工才停下手中打扫的活。他們蹲在墙角,一个用手,一个用簸箕把垃圾装进蛇皮口袋里,他们干得很仔细。最后,两个人各把两个鼓鼓的口袋扛在肩膀上,准备朝平台大门走去。这时候,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说,大姐,明天八点我们准时到。他说完也朝我点点头。

不要把垃圾扔到楼下垃圾桶里,扔远一点。我妻子又叮嘱他们一句。

等他们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了。我说,你最近好像闲不住啊,又想起了这件事,到现在晚饭还没烧。

她满身灰尘地站在我面前说,我今天白天又跑了一趟工地,想再打听点什么,看他们工人闲着没事,突然想起来,不如找两个工人帮我把楼顶整理整理,砌几个花池。我一直觉得这个地方空着挺浪费的,种点花多好。

我挑了两个岁数大一点老实一点的,你看怎么样?她有点得意地说,我给的工钱也是很便宜的,比别人要少,才两百块一人一天;你知道找个小工现在要多少钱吗?

要三百多一天。她见我没回答自己说了出来。

你赶紧洗洗烧饭吧,我有点饿了,我说。我帮她拍去身上的灰尘。我不想去反对她,反正不要让我去动手就行。她喜欢养点花,就让她这样打发她无聊的时光吧。

我很少到平台上去看他们干活。我以为他们的活很快就能结束,但陆陆续续一直就没有停下来。工地上还没有复工,那个“毡房”一直存在着。我看他们干得很欢,我妻子几乎每天都是蓬头垢面,疲惫不堪,但精神却高度兴奋,持续不减。当然她有时也会责备我,你怎么这么懒啊,搭搭手也不行。我提醒她,你有没有和楼下的邻居打个招呼?她瞪着眼睛反问我,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说啊,我在自家的楼顶,只要不影响他们休息就行了。有一天,我看见楼道上全是撒漏的沙土,实在看不下去,就拿着簸箕和扫帚打扫起来,也算是帮了她一点忙。

我扫到一楼,小冯听见动静开门出来,他问我,吴老师,你家最近是不是在重新装潢?

不是,我笑着说,我们把楼顶清理清理,做一点防水,顺便砌几个花池。我全部都告诉了他。

噢,他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打扰你们了,我很客气地说。

他进屋要关上门的时候回头对我说,吴老师,我们哪天上去看看。

这一天我妻子对我说,今天小冯陪着几个物业的人上楼来了。我看见她有点不高兴,就警觉地问,他们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说我们要提前和他们打个招呼,要履行手续,告知这个单元里的邻居。

不会让你们停工吧?我又问。

怎么会?我又没有加盖房子,只是在地表砌几个花池,这不违反规定。她露出不屑的神情,接着说,肯定是这小冯捣的鬼。

我回想起那天小冯和我说话的表情,他似乎有点不高兴。

我要把楼顶上那个防盗门的锁换了,我们关着门在上面干活,是他们自己打开的门,小冯手上有那门的钥匙。她说着又有点激动起来。

你应该上来帮帮忙。她又说了一次。

我现在的工作很忙。我们处的刘主任明年就要退休了,许多工作便落到我们几个副主任头上。有一天刘主任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小吴啊,这段时间你要多承担一点工作啊。这段时间的应酬也多,有的时候是我主动发起的。我需要多了解一点情况,尤其是明年我们处室人事变动的安排。

这个情况我和妻子说了,希望她能理解我。

也许过不了几年,我们就能买上新房了,我对她说。

我没有想到有些事情会那么巧,而且恰到时机。如果有一天我们楼顶上花池里鲜花盛开,那便是锦上添花。有一天晚上我陪刘主任吃饭,他给我介绍了一个新的客人。我们是市属机关,这个关局长是我居住所在地区建设局局长。吴主任,你们小区旁边的工地施工就是我负责啊,关局长和我敬酒时对我说。

我一直陪坐在这个关局长旁边,我感觉他是一个热情的人,初次见面,也没有什么拘束。

早已开始重新施工了,你不知道?他说,文物局鉴定过了,那个古墓没有文物价值,里面是空的。

我这段时间一直是早出晚归,基本是喝醉了回家。我很少再有时间站在阳台上瞭望那个工地。我赶紧又给这局长倒酒,我先一口喝干。

关局长,我说,和您打听一下,不知道那是什么工程?

一个仓储中心,他说。

大概有多高?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他想了想说,大概相当于住宅楼四五层楼那么高。

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要打听这个工地的原因,住在这么个老旧小区、面积这么小的房子里,并不是值得在酒桌上炫耀的事情。但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而且是从我这里提前了解到的。就算是那个大楼盖起来,它也不会影响到我们——我们住在六楼上的人,不会再有什么东西阻挡阳光照射到阳台和我们房间里。那天晚上我回去很迟,妻子已经睡着了。但我忍不住又把她从睡梦中摇醒,我很高兴地向她宣布这条好消息。

她听完,表情很平静,一直用手捂着鼻子。她睡眼惺忪地说,这个我知道了,是前两天那两个师父告诉我的,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说。

她又闭上眼睛想再睡去。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说。我有点失望。我知道她所有的心思都在那楼顶平台上,我也知道那个被她称为“楼顶花园”的建设还在进行中。为了这个消息,我今天和那关局长多喝了几杯。

你每天都很迟回来,我们连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她闭着眼睛有点埋怨地说。

再过一段时间,她又突然睁开眼睛说,你上楼来看看,你会大吃一惊的。黑暗中,我感觉她眼里闪着兴奋的火花。

她把那两个工人辞退了,这是一天早晨我上班前她对我说的。他们整天要在工地上干活,只能偷偷抽空溜出来帮我干一点,太影响“楼顶花园”的进度了,她说,而且我还要付一天的工钱。

我要到劳务市场再去找两个人,会木工活的,她说。

我没有表达意见,她也没再提起让我帮忙或者上楼顶去看看。我想也许她对现在的进展并不满意。我感觉她是憋着一股劲的,正如她所说,有一天要让我大吃一惊。

不远处工地建设的进展却很神速,我感觉很短的时间,那个仓储楼已经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了。再过几天就要封顶了,临上班前,我在阳台上望着工地对她说。

你小声一点,她说,前几天楼下的人又闹了起来,好几家又跑到工地上大吵大闹,通知了我但我没去。

这已经不关我们什么事了,我想。

后来小冯看见我像遇见仇人似的,她又说。

你不用担心,我安慰她说,这又不是我们造成的。

到了一个双休日的早晨。已经很多个双休日我都没有休息了。这个早晨我们都醒得很早,我对她说,这两天我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了,我太累了。

真的?那我們上楼去看看吧,她对我说。

我感觉她在抑制着内心的兴奋,似乎在等待那个让我大吃一惊的时刻到来。

在卧室里,她穿上一件很新的外套,并不是前些日子干活时穿的。从我们家里开门走到楼顶上去,这也只是几分钟的事情,我觉得她太郑重其事了。你快点起来,她在旁边催促着我。她终于等到有人分享她劳动成果的快乐时光了。

今天阳光灿烂。我走到楼顶平台上,感觉光线有点刺眼,但我确实有点吃惊,或者说激动。她站在我身边,一直在注视我的表情。这真是你干的?我说,我也终于忍不住大声叫好起来。如果我们一直有这样传统的话,我会上前和她拥抱一下。

怎么样?她骄傲地仰着头迎着阳光。

我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地面上沿着墙壁三面铺着人工草皮和鹅卵石水泥小道,南面靠近铁栅栏打了一排木条长椅,铁栅栏被木头靠背挡着,还有一个洗手池。中间大部分地面铺着长条地板,地板之间有缝隙,用来排水。东面墙壁和鹅卵石小道之间有一排人工打制的木箱,木箱里盛满了泥土。北面墙角下是两大块草地,上面放有鱼缸。环形小道和中间木板地之间,还有水泥砌的花池和花架。东西两边的墙壁用木片封盖住了。我注意到,墙上装着壁灯,草地里面有地灯。

我把水和电都接上来了,她说。

虽然现在已是深秋,但地面上的草和花池里的花都长得很鲜嫩茂盛,我想很多是刚从鲜花市场买来的,那些四处点缀的盆花则是从家里和阳台上搬上来的。

真好,我说,真不错。

我用食指在她的鼻尖上轻轻地刮了一下。这是很多年前我们年轻正在热恋的时候,我表达对她仰慕的一种方式。

她也像少女一样开心地笑了。我还想再添置几样东西,她指着南北方向靠近栅栏的一块空地说,我想好了,在这个地方买一个石桌,再配上几把木椅,空闲的时候,可以坐在上面看看书、喝喝茶。

你看,这上面光线多好,视线多开阔。说完,她又指了指对面。

我们能越过已经封顶的仓储楼看见远处高楼林立的小区。我趴在平台边缘木头包好的铁栅栏上,俯瞰对面的工地。那个已经快建好的仓储楼近在咫尺。我能清晰地看见楼顶上还有几个工人在忙碌着,他们几乎和我们请来干活的两个师傅一模一样。我再低头朝我们楼下望去,三楼以下几乎都笼罩在仓储楼的阴影之中。

我们这里光线真好,我回头对她说。

我们一直待到快到中午的时候。她喋喋不休地谈着她下面的计划:还要再买什么东西,还要再种什么花等等。我不时地会提出一点我的建议。

哎呀,她叫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快到中午了,我要去烧饭了。

她还有点恋恋不舍。她对我说,你帮我给这些花草浇浇水再下楼。她找出她新买的洒水壶递到我手上。

她确实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一边浇水一边心里想。

我下楼的时候也有点恋恋不舍。回到家里,我走进厨房对她说,明年夏天我们可以在楼顶上乘凉散步,不用下楼了;晚饭还可以在上面吃,看看周围的景色,看看夕阳。

这都是我的功劳,她笑着说,谁能想到呢,我们还白担心了一场,那个仓储楼盖好了,我们买东西也方便多了。

一直是这样,我们沉浸在快乐之中。我想,如果这时候,再对她提起换掉这个房子,她一定会不乐意的。我感觉她有长期在这里住下去的打算。鲜花盛开、阳光明媚,她喜欢。

多烧几个菜,我们庆祝一下。我对她说。

我们听见楼顶有动静。我们刚坐在桌边,刚想举起我们的酒杯,我们俩都听见了,我们楼顶上有脚步的声音。

你下樓来,锁门了吗?她问我。

锁了,我说。

我们一起快速地出了家门,我们顺着楼道往上走去,看见那个防盗门敞开着,我们走了进去。我们看见小冯和他的老婆,还有他的女儿。我们看见我们拉的晒衣绳上晒着被单和衣服。

你们在干什么?我妻子大声尖叫起来。她的脸色很难看,涨得通红。

小冯的女儿正蹲着拨弄花池里的鲜花。

他们回头望着我们。我们上来看看,顺便晒晒衣服。小冯不慌不忙地说,态度很从容,表情也很平静。看来他对这场争执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老婆想说什么,他挥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我也没言语,但我能想到我的表情也是多么难看。

这是我们家的楼顶,你们不能随便上来,我妻子扯着嗓门叫喊着。她又冲着小冯的女儿叫道,你不要碰我的花。

小冯慢慢走上前,把他的女儿从花池边抱开。他说,你们家的楼顶?谁说的?你们可以到物业去问问,这楼顶是公共区域,谁都可以上来。

他故意把防盗门的钥匙在我们面前晃晃。

小冯,我终于说话了,大家都是邻居,我们刚整理好的这个地方,你们就跑上来,你之前也不说这是公共区域,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搞了。你们以前也没上来过,这样太不厚道了。我尽量提醒自己要冷静一点,但感觉有点语无伦次。

我们不厚道,就你们厚道?谁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小冯的老婆也尖着嗓子叫起来。

叫你不说话,你会死啊。小冯掉头冲着他老婆大喝一声。

我看见他的眉毛又挑了起来,阴沉着脸。他是一个魁梧的男人,要比我高一个头。他瞪着眼睛但语气还算平缓地说,你们装修这个楼顶的时候,也没和我们打招呼啊,按规定是要所有邻居签字同意的。再说,我们以前也没想到对面的楼会挡住我们楼下的光线,你说说看,我们到哪里晒衣服呢?

我觉得他准备得很充分。我有点无话可说。

我们辛辛苦苦地刚把这楼顶整理好,你们马上就跑上来,你们也太不讲道理了,我们要去找物业。我妻子又大声叫喊起来。

随便你,你去找吧,小冯故意笑了起来,吴老师,你们放心,我们不会碰你这些花花草草的,我会通知其他楼层的人也上来晒衣服。

这里光线真好,他又故意说。他老婆也跟着笑起来,但是她从刚才站的人工草地上走了出来。我们不会天天上来的,你们放心。他又说了一句。

我要把门锁换了,我妻子已经像孩子那样叫喊起来。

那就走着瞧吧,小冯说,玩横的谁不会啊?他狠狠地盯着我。

我看见我妻子全身在颤抖着,感觉她要哭了出来。

我们下去吧,我对我妻子说。

我拉着妻子回到屋里。饭菜已经凉了。头顶上还是传来脚步声,非常地刺耳。她进门后就倒在了沙发上。我知道她偏头痛的毛病又犯了。

不要生气了,我对她说,我们再想想办法。

她睁着眼睛望着我,目光里面是委屈、伤心,还有很多的责备和蔑视。我一个男人,在她面前来回地走动着。我很想马上抽一根烟,但又怕她会大叫起来。

我说,你是否再去找一下你的同学,那个王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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