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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短篇)

2022-01-05慢先生

西湖 2022年1期
关键词:公寓女儿

慢先生

老常从超市回来,他拖着自己买菜的小车,布制的储物空间,半人高,底座上有两个厚厚的硬塑料轮子,这个小车像是出境的时候大使馆发的,要不怎么会华人人手一辆呢。老常刚来澳洲的时候很抵触这东西,因为这个小车比较矮,拉着这车的时候难免要背曲腰弯的,身姿显得很不挺拔,老常不乐意这样,于是刚开始他常常是用手提着塑料袋往回走,两手勒得生疼,在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买了一辆之后,就再也撒不开了,哪怕是买把葱,他都要拉着自己的小车去。

老常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楼下,他看着在公寓门口徘徊的白人男子,这是不太寻常的。老常住的这个区几乎全是华人,到处开满了中餐馆子,他们又极讲排场,装潢得一个比一个华丽,飞檐斗拱抱鼓石,南方菜和北方菜的风格还不全一样,不折不扣的中国城,以至于很多澳洲人会带着游客的笑容在这里自拍合影,头上往往还挂着一顶在街角越南两元店里买来的竹笠。房价早就是非理性地高了,如果不是中国人图扎堆,实在是没有待在这儿的必要了,本地白人早卖房套现,纷纷搬走了。老常瞥了一眼那名白人男子,自己上楼去了。

老常慢慢地把采购来的菜蔬放进冰箱,他放得很慢,他一边想码完冰箱以后应该干什么,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了。女儿把他办到国外是出于好心,他当然领情,但是姑娘确实也忙,一周也就过来吃几顿饭。老常的老伴早早就去世了,脑溢血。那时候姑娘刚出国读研,料理完喪事之后,姑娘一走,老常突然觉得家里真就空了下来。老常的老伴范学瑛是个中学老师,市特教,家里一切都是老伴做主,训他跟训学生一样。老常记得每年入冬之前,老范总会找一帮男学生过来打煤球,一天干完,范学瑛会挨个拍拍男学生们的肩膀,也拍拍老常的,眼神语气并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老常觉得他的任务就是等,等他生活不能自理了,被送到养老院里去。老常总感觉这事快了,很多事他都慢慢觉得力不从心,但是他也说不清是精力不够了,还是提不起劲。他漫无目的地溜达到阳台上,发现在公寓门口的那名白人男子虽然进楼了,但是门口却站着另一名棕色皮肤的说不清哪里来的男的。老常的公寓是这个热闹华人区的一处背静之地,楼层也不高住户也不多,按说没有什么访客,他常常站在阳台上观望,这里的情况他早就摸得差不多了。不过他站不久,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名堂,就回屋了。

女儿今晚要过来吃饭,提前跟老常说了,不许做饭,等她来了出去吃,不然翻脸。女儿跟妈像,说一不二,把老常治得死死的。女儿嫁了个白人,生了一对儿女,当年他们刚恋爱的时候老常内心是不满的,但是他根本不敢提什么反对意见,女儿不在的时候他跟女婿是完全无法沟通的,他都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这个女婿,根本没熟到能做情感判断的地步。倒是他女婿的爹,那个老头,有意思。在一个大聚会上经过女儿介绍,两人发现对方都在越南打过仗,女儿去忙别的了,就剩下他俩了,洋老头摊开一张越南地图,指出地图上的一座城市,摇头叹息;换他,指一个越南城市,然后摇头叹息。两个人就这么“聊”,最后双双眼眶都湿润了。老常还想再见他一面,不过女儿忙,上次之后已经半年没见了,老常默默把他打过的城镇都查出英文来了,记在手机上。

老常终于是发现自己完全无事可做了,索性就穿戴整齐,在刚过中午的时候,就等着女儿过来接自己吃晚饭了。他打开电脑又扫了一圈视频网站,他刚出国的时候没白没黑地看那些政史秘辛,还有台湾对大陆的分析栏目,看得耳热心跳,被刺激得无以复加。经年下来他已经疲惫了,而且后来发现那些节目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胡说,骗流量的。

急促的敲门声让老常猛地惊醒过来,天已经暗了,开门后女儿好一阵埋怨。

他们说好去一家不错的粤菜馆,刚下楼,老常看到楼下徘徊的男子又换了一名。

两人坐定后,老常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告诉了姑娘自己的发现。

“你就是闲的。”女儿告诉他。

“可是这个楼,没有外国人来的。”老常申辩道。

“什么外国人,这是人家的国家,你是外国人。”

老常看了看女儿,不再说什么了,他知道跟女儿说不通。常玥现在晒得黢黑,戴着巨大的耳环,身上的衣服夸张奔放,俨然就是个外国人了。她有时候接起电话,一阵外语,老常听不懂,也不知道女儿说得好不好,只是觉得女儿说英语的时候跟变了个人似的,声音大,肢体动作也多,像是对方能看见似的,有时还会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笑声可怕,像是电视剧里要吃唐僧的那种角色才能发出的粗声大笑,这和他记忆中的形象早就相去甚远了。在他的印象里女儿一直是个非常安静的人,有一夜范学瑛从她的写字台下抄出一个罐子,满满一罐子的千纸鹤,应该是她偷闲在叠的。那个罐子被摔在地上,千纸鹤五颜六色地散了一地。常玥一言不发,就听她妈的数落。范学瑛把女儿安排在自己学校,天天跟同事过问情况,她觉得自己非常失职,眼皮子底下出这种事,于是大发雷霆,一再逼问这是给哪个男同学的。常玥还是不言语,最后范学瑛让老常盯着她去烧了。老常拿出清明烧纸的那个洋铁饼干桶,看着常玥一把一把地将千纸鹤捧进火里。老常不知道她打算叠多少,但是就已经完成的数量来说,是非常可观了,她手头还有厚厚的一沓方纸,大概这些也都是要叠成千纸鹤的吧。全烧完了,常玥又发了一会呆,才站起来走的。他自火一开始烧就感到无比的焦虑,最后他实在没办法了,从兜里摸出几张钱塞给常玥。

“去给人买点什么吧,或者给你自己买点什么。”老常央告她。好像只有她收下了,自己才能从刚才的折磨里被解放出来。常玥没理他,头也不抬地回去了。那个背影就是老常对她的印象,说不上喜悲,就是这人没魂。

现在不一样了,常玥跟谁都能搭咕两句,到了粤菜馆跟服务员都能扯好久。老常在国内是没什么机会吃粤菜的,来了这里不一样,海外还是广东人香港人多,偶尔路上碰上个老外,对方要卖派卖派自己会的那几句中国话,张嘴也是雷猴雷猴的。

“天赐天玺他们怎么样?”老常问,他也只有这个问题。

这两个名字都是老常取的,除了他也没人叫。孩子都有英文名,连姓都不是中国的了。天赐埃文斯,天玺埃文斯的,叫起来也不像话。但是老常就坚持这么叫。

“挺好的。都挺好的。”

“你也挺好的?”

“我也挺好的。”

常玥只有在和老常说话的时候还是她小时候的样子。两人无言而坐,在喧嚣鼎沸的粤菜馆里各自吃着面前的菜。

送走了常玥,老常自己往公寓走。他看见楼下站的人又换了,而且刚好跟门禁那头的住户通完话。老常的公寓有两层门禁,只有住户放行,电梯才能到达指定楼层。老常和那人上了电梯,出了电梯门,老常就在前头走着,那人和他一同出来,看得出对楼里的布局并不熟悉,不断地扫视着每户的门牌号。老常路过316室,那是他回家必须要路过的一户,这时门突然开了。门里站着一个姑娘,她穿着一种老常从未见过的衣服,各种细带拉扯着透明材质的布料,提溜当啷地披挂着,该遮的地方一概不遮。老常虽然脚步没停,但是脑子已经不转了,他大受震撼。门里的人见他没有停下,又匆忙地把门掩上了。长长的走廊里老常顶着一脑袋白毛汗,他听见后面跟着他上来的那人敲了门,回头一看正是316那间。

老常进门也没脱衣服,他在沙发上坐着,整理刚才的情绪。现在这年轻人真厉害,这样露骨的衣服,这样大大方方地穿出来,真厉害……他的喉头泛起阵阵焦渴,但是他却不能站起来去给自己倒一杯水。客厅昏暗,只有他进门时点起的玄关那处的灯亮着。

范学瑛当年也有这样的身材,只怕是比316的这位还要高挑。老常那些破碎的记忆,经常会一幕幕地翻涌起来。范学瑛是个上进的人,自打上海的知青去到她们大丰,她就跟大家混在一起,闹得两边都说她,大丰当地的说她是嫌贫爱富,知青背后说她不过是个“地方户”。她无所谓,硬往知青堆里闯,穿戴举止跟知青都一样。除了入夜,她要回自己家去,平时她都跟大家在一起。

老常知道,范学瑛跟他过就是图他将来能办调动,带她去上海。她跟老常的朋友都相处过,最后才轮到的他。这事他不光没有怨言,还觉得自己真是运气了,以至于后来他到处送礼到处跑,心里也不是悲苦的,总觉得到了上海,他日子就敞亮了。弄堂里人叫范学瑛常家娘娘,她上下班小孩都追着她跑,谁都乐意多看她两眼,除了老常他妈。他妈觉得范学瑛太招摇,根本不是老常能摆得平的那种女的。

范学瑛在床上总是背着他睡,她说自己心脏不好,非要偏另一边。老常也无所谓,他晚睡早起,就盯着她的背看,那片白皙细腻的背部,玉雕粉砌,有几粒小小的痣,肩胛骨也是好看的,精致小巧,他常忍不住要觸碰一下,范学瑛不耐烦地一抖,他就不敢再碰。他在这样模糊的回忆中半睡半醒,突然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316住着的,是个楼凤。

这个观点自被提出的那一刻,老常就坚定了。一切都说得通了,那些不断变换的在楼下等着的各种男子,都是来买快活的。好比刚才的那个男的,老常在他之前走过316的门口,门里的女人并不知道,她自然以为老常就是刚才跟她通话的人,于是门户大开,想要让他进去。一切都说得通了!老常从迷糊中挣脱出来,一下精神百倍,耳聪目明。在他隔壁几户,住着一个货真价实的楼凤!他腾地起来,开始来回地踱步,像是破获了企图瞒天过海的阴谋一样兴奋。他走上阳台,向下望去,现在太晚了,公寓大门前空无一人。他已经不能再验证自己的想法了,只有等到明天。于是老常洗漱完毕,早早地钻了被窝了。

老常已经感觉天大亮了,但是他还不打算起来,睡梦中他又回到了单位分的房子里。范学瑛躺在床上,将头偏向一边去,老常面对着她的裸体,大汗淋漓。他攥着自己,来回地动着,然而那根东西毫无反应,它甚至愈加退缩了,老常觉得如果这东西有腿,而不是长在他身上,估计就呜咽着跑开了,挨打的流浪狗一般。那时他们到了该要个孩子的年纪了,要不然在这个没有隐私的地方,这一户就成了笑话。范学瑛是个要脸面的人,她容不得自己在任何事上被人指戳。老常快疯了,这种酷刑一般的活动他已经进行了好几次了,每次他快把牙咬碎了也都一无所获。但是他知道,只要离开这间屋子,只要面对的不是范学瑛,哪怕是面对广告画布上的女人,他都能行。他不是对范学瑛没有感情,然而面对着这个将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女人,他像是一只面对猴王的一般公猴,他毛色暗淡,会阴区和臀部平坦惨白,既不膨胀也不鲜艳,他内心会喷涌出对这个女人强烈的恨意,他想扑上去,一拳拳扎扎实实擂在她的脸上,这个让他屈辱厌恶的女人,这个让他在上厕所的时候都要时不时弄硬了来确认自己还行的女人。这个阴毒的货,这个骟了他的巫婆,这个跟他妈所有城市知青都勾搭过的破鞋,在他这儿就冷着一张脸。老常怒火中烧,他想痛殴这个货,然而,范学瑛有时会突然转过脸来,看他一眼。这时他所有的愤怒都连滚带爬地逃开了,化成一身冷汗,唯恐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被她捕捉了万分之一去。范学瑛扫视一眼他已经退缩成花生米一般的大小,穿上衣服,上班去了。她有时候会扔下一句“晚上再试一次”,这句话会让老常一天都如坠冰窟。

老常睁开眼睛,完全没有初醒之人的迷茫,他常在这些激烈的情绪中醒来,先是屈辱,再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最后是惊惧,他的心脏突突地跳着,整个胸腔都随之颤抖。他一骨碌爬起来,想起来他要去阳台看看。

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华人菜肉店的伙计来回忙碌,街上的凉气还未在朝阳中散去,一阵阵清冷时不时地飘过他的脸庞。他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可能还太早了,公寓门前还没有人,谁会起个大早过来买春呢,老常决定还是先下去走一走。

公园里全是疾走如飞的华人老头老太太,步道中间的区域,被各种秧歌队、木兰拳队占满了,大家穿得异常鲜艳,几乎是毒蛇一般地鲜艳。老常很快就遇到经常一起绕圈走的老几位了。

“我隔壁,住了个楼凤。”

“讲讲!”老常被一伙老头扯到一旁。这几人完全放弃了来这儿的初衷。

等他讲完了自己的分析,这个团伙沉默了,天塌了一般的沉肃。

“各哪能办了,你得跟政府反映,伤风败俗的呀。”有人提议,迎来一片附议。大家热烈讨论,在这个没有孩子带着、离开汽车寸步难行的华人区,这帮老头被点燃了。这个公园,这个菜场,已经走了一万遍了,一间间商铺,这些老人闭着眼睛都能背过去。现在,出了一个楼凤,一个罪恶淫荡的女人就潜伏在这个社区,人人眉飞色舞,又不能显得过于快乐,以至于诲淫诲盗。

“你回去,再观察观察。记住了,不要和敌人死打硬拼,我们的队伍是灵活机动的。”有人忠告老常。

老常在食堂里坐着,最后離岗吃饭的学徒工进来,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

“师傅,师娘来过了。”

“伊人呢?”

“见你不在就走了,去了学校,给你开了药,叫你记得吃。她放你抽屉里了,我给你拿过来了。耽误了总是不大好,万一要饭后吃呢。”

“你哪能了?哪里不舒服?”

老常听到工友问,却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他把盒子拿了出来。

“延伸护宝液!哪一个叫你拿过来的!”老常的同辈一记头皮狠狠地打在小工头上。

“我不晓得的,不是故意的,这个干吗的我阿不晓得,师傅,我不懂的。”

“你是不懂,你他娘哪里懂!我在你这个岁数,夜里厢卡车都戳得翻。”工友骂道,“老常,没事体的,这个灵的,喝下去就好。我也喝的,不丢人的,年纪大了,都有点的……”

后面的话老常已经听不见了,他脑中响起巨大的轰鸣,他真诚地希望自己当场死去。

老常回到公寓,门口已经站了一个生面孔了,才九点,就开始营业了,老常很生气。正好公寓的管理员正在巡视门厅,他是个马来华人,说着老国音的普通话,老常三两步走上前去。

“316住了个楼凤,开张做买卖,你们管不管?”老常单刀直入。

“我不知道啊,常先生,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常说了说他的分析。

“所以,这也是您的猜测是吧?”管理员反问道。

老常哑口无言,是的,他没有证据。

“您看啊,常先生,您呢,也是住户,316也是住户,我们总不能直接敲门去问吧?这种指控是很严肃的。”

“那你们就什么也不做吗?纵容这种行为吗?”

“常先生,我理解您的,但是我们作为物业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哦。除非316制造噪音,乱丢弃置物这样,否则我们是不会报警的。但是如果您认为您的利益受到侵犯呢,您可以自己提起诉告的。”

老常觉得跟他没得谈,他就是踢皮球,还不如上楼给女儿打电话去。女儿是律师,这事她一定有办法。

“小玥,帮爸爸报个警。”老常这样告诉她。

电话那头,常玥一阵英语,然后听声音应该是从办公室里出来了。紧接着是火石打火机的声音。

“哪回事体?怎么了?”常玥问。

“我这个楼,有个楼凤……你替我报个警。”

“侬来讲点啥么子?瞎七搭八。”

老常谈了谈他的分析,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儿打断。

“爷,好了,弗要港了,个事体么办法,而且搭侬有啥关系啦?”

“犯法个事体呀,哪能解决弗特了?”

“人家有证,就是合法,就算讲人家没证,侬阿有证据个?警察凭啥相信侬?么搜查令好去敲人家门各?人家讲是轧朋友,警察哪能办?”

“个么,楼上有人弄个种事体,总归要有个办法阿是……”

“有证就是合法的,没证,侬没证据。伊有噪音哇?”

“没。”

“乱丢垃圾哇?”

“弗宁。”

“个没办法,侬弗要搞了。”

常玥公事公办的口气像极了她妈,那种语气永远让老常觉得自己就是个无事生非的傻货。

“还有别的事体哇?”常玥问。

“没了。”

老常悻悻地挂断了电话。他再次漫无目的地走上阳台,他看见楼下已经换人了,一阵怒火正在缓缓地腾起,他知道每一次门口换人都意味着刚才在316完成了一次交媾,一次肮脏的钱色交易。这种卑劣下贱的苟合,到处漫溢着丑恶和腥臭,在所有宗教和文化中都是令人不齿的罪行,人神共愤!所有爱他们的人都会悲泣,乃至号哭,披发顿足,捶胸掩面。病毒,细菌,疯狂地交换,无限增殖,肉体在这种挥霍中枯萎,饱受摧残。道德的溃败,懒惰的滋生,人性滑坡,万劫不复,地狱的隐火已经在舔舐这对畜生的脚踝,一切的一切,只为了那电光石火一般短暂的欢愉。欢愉……是的欢愉,老常想道,316是个淫窟,暗无天日,窗帘紧闭,在那个黑白不明日夜不分的密室,有大欢愉,肉体们试探,触摸,在黑暗中闪烁着甘泉般的眼睛。316,无数人在这里赤裸相见,像是屠宰场的吊轨,闪过的无数胴体,开膛破肚一般地毫无隐藏,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不止歇的交合,各种体液的味道肆意散发着,人在呼与吸的间歇中再次通过这种味道直面自己的欲望,欲望,牲口一样的欲望,东冲西突,如同配牛配狗,不问心迹,只是发泄。紧紧攥住对方,直到指甲要被对方的皮肉顶翻,呜咽,求饶,哀嚎,尖叫。

老常无法不想起范学瑛被捉奸的那一天,姘头的对象带着几十号人去围殴他俩,他越过众人肩头看见她,那具他奉若神明的肉体,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男人紧紧地搂住她,替她扛下所有踢打,替她遮羞。光看背他就知道是范学瑛会喜欢的男人,肌肉明晰,紧实健美。范学瑛头发凌乱,被汗水浸湿,完全不是和他做时的一丝不乱,想必在被拖出来之前,她是奋力和疯狂过的。她的肩膀和胸口都泛着红,彼此身上都有着抓痕和牙印。老常无法与她对视,因为她的双眼是紧闭的,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甚至让老常分不清她承受痛苦还是竭力地欢欣。无论哪种表情,都是范学瑛未曾向自己展露过的。这个让他心甘情愿亲吻小脚趾的女人,现在正在被许多的人蹴踏,她白得发亮、精心呵护的肌肤,在洋灰地上扭动摩擦,那片他多触摸一下就会引来慵懒呵斥的皮肤,在破碎,流血,在沾满污秽。老常硬了,他从未有过地坚挺,他知道从此以后他解放了,他自由了。

长长的走廊,没有窗,头顶永远亮着乏味眩目的高亮二极管灯,老常叩响了316的大门。门开了,室内窗帘紧闭,只有一片深深的幽暗向他展现,一只手扶着门,已经斑驳的红色人造甲片缀着水钻,手臂的主人老常无法看清,这个扶着门的姿势,像是在虚空中张开的一个拥抱,老常走进这双臂膀,隐没在黑暗里。门缓缓地关上了,锁舌轻轻地咔嗒一声,像是谁,在午夜,穷极无聊的一个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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