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短篇)
2022-01-05汤雨晖
汤雨晖
电话里的声音在她脑袋里夯不停,一下一下的。怎么办?说实话?肯定不成。虽说家里人没什么可瞒的,但这日子就像个小孩儿,只能瞒着、哄着,才能过下去。闷牛夹着那本书,趿拉着拖鞋钻进门框,姿势如同准备拍照,脸上满是结婚前的那种纳闷:怎么说的?她看着门框里准备好照相的闷牛,也不知道要怎么讲,只告诉他,儿子要回来吃饭。闷牛把手里那本关于象棋的书换到另一只没有破损的手里:那时候,多生一个就不一样了。敢情不是你生,她骂了一句,自己背对着往厨房走去。早十几年,这里是闷牛的领地,虽说没了两根手指头,可老憨——那会儿,厂里都叫他老憨——还是能做饭,喝完酒还能来点小风趣,只是不再下厨。他做的菜越来越难吃,废了食物,也难以调剂喝酒的兴致,这倒不是身子坏了的缘故。年纪渐长,风趣话也少了,就连闷葫芦这词放在他身上都嫌长,被精简成了个“闷”字。自打从厂里退休,他就一直在残联做事情,贴补家用。前两天,他还被叫去参加什么公益演出,置换回来一身没用的戏服,还有两件质量过得去的短袖衫。闷牛最近染了看书的毛病,可能是因为她那天把小牛的一本象棋书拿给他。晚上吃过,她总能看见阳台亮着一盏黄色小台灯,照出一团偻着的影子,拧在那儿,像条麻花。
在她的印象中,闷牛从不到儿子的屋子里。他讨厌那间房子:“见不到光。”不过,他开始尝试摸进屋里,捎两本书出来,模样像极了以前在厂里,拎工具去串车间。下午喝茶,他会坐在阳台翻开来看,至于是不是瞧了进去,她还真不知道。倒是有一天,他忽然合上手里的书,吆喝她过来,拿着书脊没轻重地敲着摇椅的扶手,孩子似的冲她笑:“给你讲个故事。”讲的是魏晋朝的什么人什么事。她没听懂,没好气地截断了声响,空气里只剩下“嗡嗡”叫的水壶:“你要有你儿子的水平,再来讲这个。”这“孩子”说得高兴,被她这么拦腰一断,气着咧,骂骂咧咧地叫她出去买菜。她气冲冲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想问他买什么,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叫他。
闷牛在家看起了书,但这最让她不放心。儿子嘱咐过她,书要一月一打理,三月一见光,这事儿本就麻烦,闷牛还就坐在阳台里侧,晒着太阳,抽着烟,聚精会神盯着铺满阳台的书,随口冒出一句:“哪本好?”
“你问我?”她抬头看着闷牛,“我光看这书的名就饱了。”
“就问你哪本好?”
“你初中都没毕业,还问我这个小学没毕业的,诚心的是不是?”她站起来,“你想看哪本自己去问小牛,别找我。”闷牛在阳光底下掐灭烟头,寻宝似的挑了一本90年代出版的《白鹿原》,喜滋滋地耷拉着脸,走回自己屋里。她一天都没见闷牛出来。晚上吃过,她又看见阳台一盏黄色小台灯,照出一团偻着的影子,拧着,像条麻花。她看见他那只缺了手指的手,扶着书角,微微颤抖。直到睡觉前,他才慢慢松开自己的身体,晃悠悠地站起来。“一辈子也没看过几本书,现在还学起知识来了。”她早先还揶揄着,这时却不再打断他,黄色的光在粗糙的手指上切出一道接着一道的阴影纹路,那只破损的手似乎完好了。这种情境似曾相识,上一次发生的时候,还是闷牛刚升任车间组长的当晚。他把残缺的手举在桌子前面,儿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当时,闷牛喝得半醉半醒,一边笑,一边学儿子咿咿呀呀。他晃着自己的手,顶出一股高昂的气势,直瞪着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儿子:“两根手指換的这个组长。他还不知道要换什么才能成组长呢。”闷牛手肘撑着桌子,撑了很长时间,直到那晚桌子都收拾干净了很久。儿子坐在旁,从喉咙里推出“啊呀”、“咿”的声音。他的手指仿佛健全了,在空气中握两下,突然,像抓住了空气的要害,一动不动地看着儿子。电灯泡里的钨丝呜呜作响,儿子玩弄着手指头,抬头看了一眼闷牛,低下头继续盯着手指,有意又无意地嘟囔出几个音节:“爸爸……爸。”
刚刚小牛来电话,闷牛就问是不是要把书也带走。她说是。他当然不会管这些事。隔着几扇门,几面墙,几摞书,她听着闷闷的,好像老式收音机挤出的响:“搬走最好。”
搬书是一项大工程,声势浩大,也要细致入微,这比搬其他的物什要累。多年来,她精心料理儿子买来的书,但只读过里面一本给孩子普及的白话版《三国演义》,配合着电视剧,她也算看完了。尽管不读书,可从书的内容来分类,把它们归置在应该放的地方,已经不在话下,就和收拾闷牛的衣服一样简单。她已经知道哪些是小说,哪些是哲学,甚至什么人有什么论点,都能粗浅地报出来,闷牛都做不到,但是她做到了。
开始懂书这件事,她没告诉任何人,甚至自己也没有察觉,直到有一本关于象棋的书,她找不到地方去摆放它,才意识到这一点。这本象棋书,在规模宏大的文史哲类别里,就像当年在长坂坡的赵子龙,七进七出,倒不是为了救刘阿斗,而是无所适从。这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年闷牛对象棋,几乎就像对待自己的情人,她甚至都有些妒忌,整天牢骚坏话,把自己搞得不像家里人似的。闷牛整天把脸贴在棋盘上,盯着三十二枚棋子,带着这副棋,盘到小区公园里跟那几个退了休的老头子下棋,据说把他们杀了个干干净净。这也是她把这本书拿给闷牛的次要原因。如果什么地方都不合适,那么,拿给懂这本书的人,一定是最好的归宿。
闷牛开始读书,却责怪儿子,这么多书,破坏了原本为他装修房间的初衷。他原本以为两层书架就已经足够,可哪想儿子越读越多,书贴满了墙,恨不得床底也塞满。他有时会庆幸自己没给儿子更大的房间,不然,哪怕是长江,也得给书堵得截了流。母亲当初没有发觉,儿子上学时,书没这么多。现在,这些书摇摇欲坠,放在家里,看着就危险。不知何时,这间屋子让人感到陌生。坐在屋子当中,她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些书。从哪摞、哪本开始呢?儿子会从什么地方开始整理?不清楚。如今,他要去大学里当老师了,闷牛和自己从不敢想。过去几十年来,小牛从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能力,还有其他方面的。
刚刚的敲门声短,很缓,让门里人听上去不闹心。恍然间,她以一种机械运动转移到门口,打开来一丝门缝,就又回到屋子里。小牛走进来时,没看见母亲在哪儿,就好像这门是自己打开的。儿子走进自己的房间,看着一摞摞书安然无恙,随意抽出一本;在母亲眼里,就像看见一袋子鸡蛋几乎要摔在地上。她猛冲上去,扶住摇晃的书。
“掉不下来的,我都这样干多少次了。”
“你要看书?”
“看一会儿,等下我来收拾。”酒瓶底一般厚的眼镜环顾着,搜索着,把她忽略掉了。她感觉自己站在了不属于自己的屋子里,悄然退出,去了厨房。在案板前,她恍然感觉自己在给儿子准备中午放学用的午饭。那时,家与学校的距离只有两条街,夏天走过去,汗还没出,就能进教室,回来自然方便。条件这样好,也是亏得闷牛能办事。可谁也看不出小牛是块读书的材料,成绩上挑不出成功的案例,捡着各式各样的闲书,看上一小半,也就丢了神,像猫一样。只有一件事能够让他定下心来,就是下棋。她弄不懂,这种三十二枚小木块拼成的游戏有什么好玩儿的,规则复杂,比她冬日里从毛线团找出线头还麻烦。
小牛常常跟他爹相对坐在一起,盯着棋盘。他爹挂着一种逛菜场的笑,连棋盘也不看,听着新闻联播放了什么重要消息,就把目光送过去。小牛死倔着,直瞅着棋子,不知道该动哪一个。没有谁见过小牛有那份耐心,早知这东西就能把他制服,又何必买那么些个玩具呢?
回过头,闷牛眼睛直勾勾的,要跳出来似的。他摸了摸还是黑色的胡茬,沉吟着,对儿子念叨着“是步好棋”,手里的马已经往前挪了一个“日”字,又回过头来看新闻。小牛又陷入苦思。
闷牛其实对那天印象非常深刻,睡前总提起,说了一大堆没用的话:“我正看新闻呢,你记得吧?世贸什么的,电视上沸沸扬扬,回过头来,他就给我出了难题,哎呀!脑袋怎么转的呢?”他的赞不绝口一直延续了很长很长的日子,并且已经联系上了自己的一位好友,企图把小牛塞进孕育国手的象棋班里。那时候老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看见了小牛最为出彩的地方。只是小牛拒绝了,初生牛犊,虎都不怕,还怕一头老倔牛吗?不,现在是闷牛,一声都不吭,只有吃饭不用喊。
饭菜刚一碰着桌面,屋子里就兴冲冲地顶出一句“吃饭”,吊灯得了军令一般,也应着晃两下。晃悠悠地,闷牛出来了,手里偷偷揣着一本书。
“这个,这个。”他把书硬往她手里塞,“等会儿赶紧放回去。少本书,他可就急了。”是那本象棋书,看模样,有十来年的岁数。要是小牛没读书,现在估摸着也该有这么大岁数的小孩儿了,或许再小点儿,总归有的。她把这书塞进自己的围裙兜里。小牛出来了,坐在自打搬来这套房之后一直坐的位置,就和两年前一样,只是瘦了。老憨当时就不该说那些话,苦了孩子总要往外跑,自己吃自己的,自己睡自己的,朋友也不谈,一点也不要家里帮衬。好在,已经做了老师,知识分子,日子也算苦到头了。只是,这脾气倒多了九分像他爸,不多说话的;是不是省着口舌教学生,也不知道。饭吃得安静,她反倒噎得慌。
“咸了。”闷牛嚼着草,总会哼唧这么几句。他还真有资格这么说,论下厨的本事,以前,家里还真挑不出来比他厉害的。
“我觉得挺好。”小牛又扒了一口饭,“这不正适合下酒吗?”
“我拿去回锅,加点儿水。”
“就这样吃吧。”闷牛省得麻烦,这两句的工夫,小牛已经吃得差不离。吃到这分上,吃慢点还有什么意思?只是小牛还在桌上,慢慢悠悠夹两口菜,等着他爹一口一口地小酌。照往常,他不在中午喝酒。
“吃完,来盘棋。”
“不成,我要搬书。”
“你今天搬得完?搬不完還着急什么?我让你一个车。”
先愣住的不是儿子。早几年的最后几回过招,那都是小牛让棋子。要不是有这个能耐,他怎么会使这么大力气要把小牛塞进国手班?
“太忙了,回头还要备课。”
老头儿伸出那只支离破碎的手,悬在空中,肿胀的经络把另三根手指养得很肥硕。他收起大拇指,孤零零的,两根柱子似的擎在桌子上方:“让你俩。”
“书是搬不成了。”他摇了摇头,从柜子里摸出一盏分酒器,倒了二两,陪闷牛喝起酒来。这下倒好,原先是父子,往后是成了棋友,如今又成了酒友,但总不是父子的模样。但话说回来,父子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呢?她在一边看着两个男人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却又不说话,实在是觉得奇怪,只不过她自己在最后,终于不再噎着吃。
她已经好些年没看见这俩人下棋了。棋局摆在阳台,墩在一块大树桩上。那是他爷爷当年给他媳妇儿弄来的砧板。是把一株几十年的老槐树拦腰截下的一段。厚实,稳当,传到重孙子这儿,已经八九十年了,树皮都还在,只是不知道这位重孙子留还是不留。树桩上是战场。闷牛撤掉左右两边的车,这是头一次。拱卒,支炮……一打眼,她还有点印象,来来回回,也就两分钟不到的工夫,她已经完全看不明白。啪,是落子,啪嗒,是吃子,对棋局的理解也就到了头,她索性到旁边拆了线球织毛衣去了。但琢磨不明白的是,闷牛这次下得不慢。儿子刚落子,闷牛就出了招。三四年前,他们还下棋的时候,坐那儿举棋不定的人正是闷牛,他自己说的:小牛每招都掐着他的脖子。
现在却反了过来。
不过,棋面上,儿子稳当得很,被吃掉就被吃掉,在旁边,看不出来他有情绪,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一直盯着棋盘。只是闷牛一个突袭,吃掉了儿子的第二个车,让他有点拿捏不住了。手里攥着的那枚炮翻来覆去,不知往哪儿打。这当间儿,小牛脸也没转地忽然问她:“我房间的书是不是少了几本?”她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闷牛头埋得低了许多。“没有的事。天天打理,不会丢。再说了,书又不出家门的,不在这儿,肯定在那儿。”
“那就行,我等会儿再看看吧。”
“轮着你了。”闷牛坐在对面,端着热腾腾的杯子,里面的茶叶还挺立着悬在水面底下,抿一口,沉下去一大半。“好几年没下,手生了吧?”小牛没搭话。闷牛只好瞥过来一眼,又喝了一口茶水,这回烫着了,呸呸呸地直吐舌头。这模样,真像当年的小牛。那会儿下棋,小牛得意洋洋的,干着这事儿,又跑去做那事儿,都不知道在忙什么,隔着好几道门问了一句,出手了吗?回来瞄一眼,啪的一声,就又干自己的事儿去了。脚底下踩的不是鞋子,是风火轮。闷牛一个人苦思冥想。他有时候真的挺羡慕儿子的。毕竟是个知识分子,年轻,学东西是真的快,学到手的东西是真的管用。夸归夸,但总要以一句“要是当年去报班就好了”作为结语。
这爷俩先前的每一局棋,从小牛输得彻底,到互有胜负,再到小牛让子,基本上,儿子在收手前已经奠定了家里棋王的称号。闷牛像在家里挖着了宝,趁小牛在家,忍不住把他往外兜,在小区的广场上,被几个退了休的老不死的教训得惨不说,自己也落了个丢人现眼。连你儿子都玩儿不过,怪不得最近不出来下棋了呢。闷牛大发脾气,老子下棋的能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们这些人,不讲棋德。
没过一段时间,小牛开始拒绝下棋,每放假,都不在家,出门晃荡,也不知干什么去,回来的时候总会抱着一摞书。手痒的时候,闷牛只能出门跟那群老头子切磋,把他们干得大气不敢喘,等晚饭到了,回家吃饭,也看不见儿子。小牛早就吃过,回房读书去了。不仅挖到的宝没了,小牛在桌上的碎嘴也没了,话不过三句,吃饱,喝足,回屋看书。闷牛有时候总会自言自语:“就这样没了。”
她一声不吭地在那儿织毛衣,抬眼就可以看见两个男人绷紧了身体,直勾勾地看着棋盘,对什么也不管不顾。是的,棋局发生了变化。闷牛无法不任由茶水放凉,倒立的茶叶已经全然落在了底部。小牛的背影和往常他在自己屋子里看书一样,弓着,绷着。
“下得怎么样了?”
“僵住了。”小牛听着话,海绵一样伸展开,站起来,舒服地转了转腰,“驾炮,走马,我这儿都有法子对付。我拱卒子,换来换去,他也有招把我将军。”
“她又不懂。”闷牛也起来了,喝了一口茶水。
“不就是下棋嗎?一个破游戏,你还来劲了。”
“你来看看,怎么下?”
她站起来,走到儿子旁边,看了看棋盘,又走到闷牛旁,问:“该谁走棋?”儿子指了指自己,闷牛也盯着小牛。
棋盘上势如水火。她一会儿走到小牛这边,一会儿走到闷牛这边。小牛笑了,往外让出来:“你要不就坐在这里好好看,仔细琢磨。”
闷牛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水:“瞎耽误工夫,你要能把这局破了,今天晚上我来做饭。都说了是你儿子要出手,反过来看,正过来瞧,这棋子不就这样摆的吗?还能给你看少了?”
还真就要把你这臭脾气给拧过来!一股气顶上来,许多事像感冒时不堵气的鼻子,一下子通透了。她总听别人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儿女不是的,倒是哪朝哪代都能揪出一大把。她儿子不和父亲说话,于是也跟着反对儿子。可老了老了,终究还是在儿子来电话、要搬书那刻,怕了,慌了,就站在局棋前面,干着急地脸挣得发红:这可怎么下啊?
闷牛坐在一旁,三根手指捻着杯子笑,风凉话都吹到了嘴边上。算喽,打你的毛衣去吧,就这么着吧。这句话挂在嘴边上,等着说。她着急要把这话塞回去。小牛要是不会下,那还能破这局棋吗?但是这盘棋看着就是那么眼熟,就像无数次从眼前闪过的那些看过就忘的电视剧。
“等等。”小牛忽然叫了起来,“谁也别动,别动。”慢慢走到棋盘前面,静悄悄地夹起一枚马,拢在手心,怕被偷似的。“看好了。”他跟走钢丝一样小心。还没落子,就听见闷牛一声大叫,叹息的声音清澈见底,透过去,能看到两千年前的关羽败失荆州。
她还没懂,惊喜地抬头看着儿子:“赢啦?”
小牛点点头。
闷牛叹了气:“我来做饭。”
他们都没有发现。闷牛乖乖抄起锅铲,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就像那三声“爸”一样。小牛在收拾棋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走进自己的屋子,直到快要吃晚饭的钟点才出来。他发现了。
外面早就漆黑,光不得不从窗户里挤出来,因此,对面的整个单元楼斑斑点点的,有点鸡零狗碎。她把阳台门这里的窗帘拉上,挡住了光,也挡住了沁人心脾的寒意,更是不让整个厅堂四溢的浓香跑出去,这是难得的味道。她坐在沙发上,毛衣的最后一针收尾了,按着小牛留下的衣服版型,应该是合身的,就怕他不乐意穿这件绛红色的羊毛衣。她提着毛衣,敲响了小牛的房门,声音比以往要空许多,像在大山里喊的一嗓,回响震得她心里发悸。
“把这件试试。”衣服塞在了他手里,“这么晚不开灯啊?你就亮那巴掌大的地方,眼睛坏了就无所谓了是不?”她啪的一下打开灯。说要有光,就得有光。
小牛脱下外衣,套上羊毛衣,头钻出来的时候,眼镜是歪的。他把眼镜扶正的工夫,她给小牛把里面的衬衫领子翻了出来。人一下子精神了,是她心里想的那个模样。
小牛左右转动身体,眉毛扬着,一脸的不确定:“好看吗?”
“很合适。”她拽住一只手,拉出衬衫的袖口。他对另一只袖口也这样做了。“你觉得怎么样?舒服吗?”
“很暖和。”他点点头,走到书桌前。看来是要出去了,似乎影响到了他的工作。“刚刚那盘棋你是会下的吧?”
她站在那儿说:“我哪会下棋啊?”
小牛转过头,手里递出一张有些发黄、发软的纸。上面印着一盘棋局,黑子红棋的摆放位置,和刚刚他俩最后的局势一模一样。只是这上面多了一步小牛用红笔画的一个圈。“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的,不就是对着棋谱下棋嘛。”他也把这张纸塞进她兜里,“那本书里缺这一页,给他看完就是了,还有这边的一堆书。”他张望了一圈,“都是家里的。”
“他自己晒书的时候拿去看的。”
外面传来一声“吃饭了”,她的肚子里就好像预设了闹钟,开始应着响起来,后面的话也出不了口。
桌上,闷牛话比以前多,但说的都是些她听不懂的话,什么白嘉轩和他的儿子,神气十足。小牛坐在对面,边喝酒边吃菜,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笑起来。那笑在她眼里是满意的,不知道是对他的话满意,还是对菜的口味满意。她觉得今儿的菜慢慢好吃起来。闷牛还是憨的成分比较多。
小牛的脸润了一些,脱下外套,里面是绛红色毛衣。这四年来,他没回过家,也没发什么消息回来,只是临时有事的时候才找到他,又或者逢年过节,问他会不会来。至于他在外面干了什么、怎么做的,闷牛全然不知。他也似乎没怎么去想这件事情。就算是睡在枕头边的人,他似乎也有很多事情不说出来。小牛就更别提了。买菜,吃饭,养一条狗,这就是家里的全部。不,现在的全部少了些,狗前年被车撞死了。小牛知道这事,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在外面,经历得总要比家里难些。这次回来,或许意义要和以往不一样。
“过几天你过生日,回来吃饭吗?”
“不太好办。”小牛喝了口酒,脸皱成一团,然后又舒展开,“学校里有课,不知道上完之后来不来得及。”
“上课不是掐点钟的吗?”
“是,但我还得接我对象。”小牛夹了一口菜。
闷牛约好了似的一起放下筷子。
“什么时候谈的?”
“两年多了吧,应该有这么长了。”小牛掰着指头算的年月,应该不会有假。
“姑娘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废话!不喜欢跟人家两年多?”闷牛骂了一嘴。她笑了,一副耍赖皮的模样,把话兜转回来:“那你过生日是带她一起过来?你要定下来是她,再把人家带进门。”
闷牛瞥了一眼她,喝了一口酒,笑得差点没漏出来。还在这儿给人瞎操心,你家儿子自己就把事情办妥当了。明明白白笑的是这个。小牛没注意到,他也不在意:“你们不说,我都忘了自己要过生日。正好,把她带回来见见面。”
他们俩又聊回了白嘉轩,这时候小牛给出了一些专业性的说法,谁都没听明白,闷牛更是听不进去,还是在那儿自说自话。一句一块砖,垒成墙,谁也塞不进去。
喝了酒,车也开不走。小牛过几天还是要来的,带着对象。他说回去之后会来消息。老憨好像喝多了,躺在床上,儿子离开,不用自己去打招呼,也没法儿去送。老憨没有喝醉,他只是很久没累过。一直干活的牛,只有在休息的时候,舒服的时候,才可以累。她坐在床的另一侧,已经用棉被盖住腿,身体逐渐暖和起来,手里拿着账本,在算今日的收支。还没有算完,手机来了儿子安全到家的消息。她回复说“早点休息”,打算熄灯。儿子又来了一条消息。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摇了摇老憨:“睡了吗?”把手机顶到老憨眼前。他稳妥地接过手机,也仔细看了:“随他搬不搬。”把手机还给她。
她盯着屏幕里儿子的消息,想象他在自己住处的模样,还有很多要问,但都没有说出口;只是已经到了钟点,算完账,大事小事,一天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