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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短篇)

2022-01-05慢先生

西湖 2022年1期
关键词:刘贺金毛老徐

慢先生

项国志停了车,调了调后视镜。他的车钥匙装饰是个塑料小相框的十字绣,上面绣着“出入平安”,他带了好几年了。风吹日晒,加上划痕,那几个字已经看不大清了,但是老项自己知道那几个是什么字,那是他的福星,他上车下车都要攥一攥,完成这个仪式。他大步迈进石溪镇派出所,看见同事徐金根正在讯问一个被铐在椅子上的人。

“犯啥事体了?”

“我传唤问讯,问伊姓名年龄,伊港伊册那叫龙哥!”

“爷叔,说顺口了……”

“嘴巴给我闭牢!”

“我问的是伊犯啥事体了……”老项心想我问你什么事,你给我回答这是谁,这叫怎么回事,但是转念一想,一个自称龙哥的小青皮能犯什么事大概大家心里也是有数的。于是又看了看沿墙蹲着的一溜人。

“這些呢?龙弟龙妹?”

“人家叫十三太保!你阿相信?!”老项不太相信,因为数了一下一共是十二个。

“哦,还有龙哥。”他心里念道。

“他们又怎么了呢?”老项接着问。

“之前失踪的那个陈雨萱,发现是离家出走,跟着他们鬼混。”

“人呢?”

“家长领走了。”

石溪镇自从开办了教育园,所有职校技校都在这里落了地。治安一下子坏了不说,最近又出了很多失踪的案子。不过细查下来基本都是跟网友私奔、出去混社会了,再要不就是过了几天家属打电话来,人花光钱自己回去了。

“其他失踪的他们见过没有?”

“刚问过,没有。”

“十三太保!十三点太保喏要么?”老项训斥他们道,“你们几个没人管,不要再拐带新的了,尤其是未成年人,听到哇!”

太保们表示听到了。“走吧,有事我再问你们。”老项看见龙哥也站起来了。“龙哥你坐下,你的事还没完呢。”龙哥几乎要哭泣了。

刘贺骑着车子正在上桥,尽管是很好的山地越野车,也蹬得有些吃力。他听到背后有高频率马达的声音,一帮学生呼啸而去,扑面的尾气和尘土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刚想张嘴骂,那个团伙早开没影了。

刘贺就读的技校是本市最糟糕的学校之一,之二和之三开办在隔壁,这些学校所在的芳山是本市监狱刑场所在的位置。市里人称这几间学校的学生为“山上来的”,这话在本地还有“服刑人员”的意思。每个家庭都以孩子去山上念书为耻,刘贺家也不例外。

刘贺上课已经迟到了,但是他大大咧咧地进去了,也没人管他。他一坐下,同桌金毛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吓了他一跳,金毛脸上似乎有很多的缝合伤口。刘贺反应过来,他脸上那些是袖子缝合线压出来的花纹,他这会看着像弗兰肯斯坦一般。金毛困惑地看着那个老太太问道:“她怎么这么能讲啊?”刘贺苦笑一下,没有什么能够打败这位老太太的,这台制造无聊的精密机器。

金毛又开始听他那块断了秒针且没有表带的表头。这时下课铃突然响起来,学生们逃也似的散了。金毛又开始重新对他的表。“又慢了。”他抬头解释。那表从来没准过,但是金毛从来没有放弃过它,刘贺一次又一次地建议,“扔了吧,咱看看能扔多远。”但是金毛没有响应过。金毛常常在下课前开始倒计时,用手比,从五到零,但是倒数结束后,还是一片静谧,铃声从没如约响过。

刘贺看了看自己的烟盒,往厕所走去了。

大家玩了一上午龙哥,心情大好。老项看向窗外,见一辆老奔驰缓缓驶来,刚才欢乐的情绪就打了折扣了。这车他在镇上经常见,车主是当年的小瘪三,现在的老瘪三,老项从二十出头开始捉他,捉到十几年前,人家摇身一变成了个旅游公司的老总了。那奔驰非常旧,即使清洗干净,看着也灰头土脸的。车灯已经氧化泛黄,后车玻璃被砸了个大洞,一边开,还一边掉玻璃渣子。

一个凶悍短壮的女人揪着一个男的下了车,不一会脚步就进了办公室。

“报案!”女的把那男的往众人眼前一推。

“李根宝,张阿妹。”老徐招呼他俩,“哪回事体?”

所谓李根宝还要递一张名片,被老项瞪了一眼。

“我爷爷晓得你爷爷,我爸晓得你爸,我晓得你,你跟我上什么腔?”老项看着名片上烫金的“经理”二字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车子遭学生砸了,你们管不管?”张阿妹问。

“当然管,各么你讲讲怎么砸的?”

“我昨日夜里厢,开得好好的,路过宿舍,一个胆瓶飞下来,得亏我开得快……”

“你是行驶途中让人砸了?我看那个玻璃碎的情况,是直上直下砸的,你当时应该是停着的,你重新说。”老项很不满意。

“我昨晚累了,就在宿舍楼下歇特一会,突然册那!……”李经理重新调动情绪开始讲述。

“昨天夜里厢砸的?这会才报案?你还是不老实。”

“我本来想的是不报了,黑灯瞎火的也不好查,我家之婆非让我来的。”

“好查的,怎么不好查,让他们赔!”张阿妹叫喊着。

她嗓门太大了,老项耳朵芯子一疼。

“对的,好查的,我们去了解情况。”老徐掏着耳朵附和道。

李经理要站起来,被老项摁了回去。

“坐下,我去泡茶。”老项说。

喝茶的时候,张阿妹痛陈自己的经历,自打专科学校开过来,附近多了好几家什么青春港湾之类的ktv,里头全是学生妹,妇女同志们心里很不踏实,风气要坏了,老项你们一定严查。老项频频点头。门开了,打了一圈电话的老徐回来了,他的脸色已经变了。

“李根宝,你昨天夜里厢干什么去了?!”

“从公司回来……”

“你从青春港湾回来的!送个女学生回宿舍,门口拉拉扯扯,这事阿有?女生逃上去了,你在楼下摁喇叭,摁着不撒手最后遭人砸了,阿有?”

“说这些事有个毛关系!我是受害者阿是?!我让人砸了阿是?!你们这套办案思路哪能了?警务改革了晓得哇!我行政投诉你们!现在啊法治社会……”

老项正当火起,要批评他孩子都上高中了还去青春港湾,面前就飞过一只茶碗,张阿妹已经骑在他脸上打了。

“拉开!拉开!”

办公室鸡飞狗跳。

老项在医务室坐着,大家各自涂抹碘酒,张阿妹力拔山兮,拉扯过程中大家都受了抓伤。老项因为憋闷,脸色显得更加黑红。老徐似乎是看出来了,他劝慰道:“弗要动气,肝吃不消的。”

他话音未落,老项就开始破口大骂:“这几只技校没有开过来的时候,日子几乎安逸?你想想,你回忆回忆,职业教育园嘞,卵毛教育园喏我看!这帮拉稀瘪三全他娘捆去充军,两三年通通治改。”

“瞎讲八讲,各哪能讲了,啥时光了还充军?人民政府了!拉稀瘪三全去当兵,你当人民军队是什么,你政治不过硬!再讲了,拉稀瘪三统统去当兵,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谁来保卫家?”他拿着碘酒棉球走去垃圾桶的时候甚至还唱了起来,老项更加恼火了。

“原来哪有这种事,你讲讲看,现在天天出警,夜夜出警,都是这几只技校闹的。”老项接着抱怨,“技校的黄毛活牲一队一队捉进来,犯的事体又不大,一队一队又放出去,进进出出,哪能了!我是汽车南站啊。”

“阿有完的啦?讲来讲去就这几句,校址政府安排的,你有啥话讲?给你柄老榔头,你去都拆掉呐!个寿头。而且今朝这事体,是个老色胚的事体,还要去骂人家黄毛活牲,黄毛活牲夜里厢尿你灶了?”

老项拧着一张脸下班了。他还要回去给女儿一家买早饭,外孙女他是不能不见的,那是他的宝贝,再早再晚,没起或是睡下了,只要能从门缝里看看她的被窝,老项心里也就踏实了。有一回他带着孙女开车穿过教育园时,他通过后视镜看见孙女趴在车窗上向外看,黄毛女活牲们放肆谈笑,各种食品店又放着节奏鲜明的劲歌舞曲,小孩子很难不被热闹鲜艳的东西吸引。她就痴痴地扒着窗户看着,一阵恐惧感包裹了老项,他仿佛看到孙女身上也只挂着两片布在饮料店门口忘我扭动的样子。他在看失踪女学生的照片时常常感慨,这他娘也能叫衣服,抹布都比这些用料多,大冷天穿成这样,到老了绝对生不如死,各个痛得蜷成虾米。他从此不带孙女走这条路了。但是他知道,教育园正在侵蚀他热爱的石溪镇,各种娱乐场所肆意生长,角角落落的社会渣滓也都闻着味来了,这是他不能阻挡的。他攥了攥那个出入平安的十字绣装饰,准备回家。老许远远地冲他呼喊,“出警,带铁锨。”

铁锨?拍耗子吗?又要除四害了?

学校的车间里弥漫着金属燃烧的臭气。教切割的老师是个巨大的胖子,他是个安全意识极差的人,他不穿戴任何安全设备,这反而使得刘贺他们警惕,总觉得胖子但凡提及的安全事项他们都牢牢记下,所有他强调的事项一定都死过人,说不定就死在这车间里,要不他才懒得说。胖子在两个钢瓶上装好乙炔头和氧头,缓慢地跪下,他的脚踝不能支持蹲这个动作了,然后开始了今天的授课。

“氧气压力不能低于……不然会回火,要爆炸的。”

刘贺没听清,他的思路被金毛打断,胖子屁股被腰带挤压出两个巨大的弧形,上衣和裤子又不够长,从股沟中段到腰曲上缘都裸露在外。金毛指着那两块饱满而红疹遍布又多毛的臀肉问道:“你看像不像女人的胸?”

像,形态上确实像是被半罩内衣包裹的女性胸部,估计拍下图来,人工智能也会以为就是吧。但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有这种联想呢,刘贺一阵恶心白了他一眼。

“死变态,滚。”

金毛像是领了什么表扬一般,嬉笑颤抖,惹得旁边的其他二百五直问他怎么了。他们一脸渴望地看着金毛,期待他能给点乐子。大家只要上课就穷极无聊,这时候谁能给点笑料,简直英雄一般。金毛耳语一番,那人就乐不可支,也弓起腰笑得颤抖起来,继而这种猥琐快乐的颤抖很快就传播开去。

胖子不为所动,他继续满头大汗地切割,火雨穿过钢板,泼在地上,沙沙作响。

老项拿着铁锨忙不迭地跑下路沿,胃部的射流根本无法阻断,他吼叫着呕吐出来。很久,他才老泪纵横地抬起头,窄窄的马路穿过田垄,公路的尽头就是职业教育园,老项的头突突地跳,那些此起彼伏的哭声这时候让他更加焦躁。

马路上百米间的距离,散落着一地的摩托车零件,在这条零件的尽头,趴着一具学生尸体,他穿着金属银色的羽绒服,垮裆牛仔裤,又是个黄毛。他就这么趴着,像是学子广场上每天都能见到的那种喝大了的学生一样。他的朋友们,同样时髦的他的朋友们,哭成一团,他们的机车被长铁链胡乱地一锁,堆在道垄下。老项刚下车的时候直奔躺在地上的那个,他想看看是不是信息有誤,是不是还能救,到了跟前才发现,半个脑袋都磨没了,一个脑袋半张脸地趴在地上。技校生从电线杆子上看见了广告,全是千把块的山地摩托,那些摩托都是海外废零件攒的,只有车壳是新的,减空阻套件,又艳丽又赶趟,还假模假式地印着红牛、鬼怪等能量饮料的赞助。学生开着这种车上学,紧急情况一刹车,整车散了架了,开得又快又没戴头盔,就横死路中。事故清晰责任明确,要马上清理现场,进出就一条路,车进不来支路,都影响主路了。按说这不是老项老徐他们工作范围,但是也只能听法医指挥,地上的痕迹拍上蜂窝煤灰,和干松了,铲下路去。老项吐了干干了吐的,最后一次回到现场,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几个学生已然嚎劈,眼泪在灰尘满面的脸上冲出明晰的痕迹来。

“别哭了。”老项说。学生并不理他,接着若有若无地,疲惫地哭着。

“弗要他娘的哭了!三无车都开,碟刹都没有,线夹刹!开你娘一百多,头盔阿没一只,早晚死!都要死!爷娘全本白养!哭只卵啊,起来呐,接着飙啊!刺激啊!”

老项叫骂着,他内心无比期待谁站起来跟他打一架,都站起来也行,反正好好打一架,他兴许就痛快了。并没有,这帮男女混子已经颓了,失了魂。他想向敌阵冲锋,然而什么都没有,他面前就只有这片收割完的田野,任他狂奔挥砍,也是静默空无。

日暮里,宽阔的山地胎在柏油马路上嗡嗡地响着,刘贺骑下马路,骑进道旁树林的缺口处。一座破败的战汉风格的宫殿建筑群展现在他面前,几乎是残垣颓壁的宫殿在落日下显得尤为凄凉。野鸟在废墟上盘旋,像是帝国尸体上的苍蝇。邻居无锡造影视城挣得盆满钵满这件事,刺激了本地政府。于是这里也大兴土木地建造起了春秋战国主题的影视基地。很遗憾这又是个领导一拍脑袋的决定。影城落成后,领导走了,承诺要修的路并没有通,只有建造时留下的一条临时道路,于是这个影城就荒废了,不过几年房倒屋塌,宫阙与台楼在野草的衬托下显出颓相来。职校的年轻人,就常在这里活动。刘贺远远地看见废弃车站里几丛手电光,就朝那里去了。他毫不意外地在人群里找到几张熟面孔。

“干吗呢?”刘贺将车扔在一边,下来询问。

“倒饮料呢。你喝吗?”金毛将数不清的红牛旺仔、凉茶罐子倒向刘贺,刘贺几乎抱不住了。

“谁能喝得了这些?牛啊?”刘贺问。

“不喝白不喝。”金毛打出一个水嗝。他显然是已经喝得肺叶子都漂起来了。远处的一群同学正在向地上倾倒饮料。

“哪来的这些?”刘贺问。

“水电暖班的,在美食广场看见个电三轮,钥匙没拔,就开走了。满满一车饮料。”刘贺确实看见一辆电三轮,已经被掀翻,轮子朝天倒在一旁。

“你说他们怎么不去卖了呢?一瓶也好几块的。”刘贺问。

“我卖你,你敢收啊?公安老派们来了,黄都给你敲出来。”

“有道理,然后呢?”

“空瓶子踩扁了卖给野人,钱拿去网吧包夜,见者有份,你去吗?”金毛问刘贺。

“去,去。”刘贺呆呆地看着流淌着的饮料之河,被夕阳染成金红色。

网吧里热闹非凡,人人大呼小叫,枪声四起。正在打得忘我之际,进来一群社会上的混子。混子是非常败兴的。这帮傻子打得非常差,又输不起,但是他们进来了,就必须要重开把他们加进来。大家默不作声地打,期待他们无聊了赶紧走。打着打着,一个混子突然摔了鼠标开始大骂:“谁叫自己李克用?!要死啊!”

刘贺心里一紧,他ID叫李克用。这帮混子自称十三太保,外加替补太保几名,李克用是十三太保们的爹,听评书的都知道。这个名字是他下意识取的,没想到今天正好碰上他们。

“手都给我放下去,谁敢下线我皮都给他剥了。”龙哥放话了。其他太保开始挨个查电脑,没有人敢反抗这帮人,大家静静地坐着,等待查验。刘贺的心提到嗓子眼了。突然网吧断电了,老板把闸拉了。由于是局域网游戏,名称都是一次性的,太保们这回没法查了。龙哥气势汹汹地朝着老板过去了。老板拿起电话:“我叫老项了啊……”龙哥就气势汹汹地向右转出门了。太保们一走,大家一阵欢呼,又接着玩起来了。老板放下电话还是玩他的蜘蛛纸牌。

水电暖班的那几个,这一夜风头出尽,又是请吃又是请喝的,一包包烟齐齐地码在桌上,去拿只要跟他们点个头就行,当然按规矩眼神中要有敬意才行。一夜的胡闹,大家筋疲力尽,但是喝了太多红牛,只能又困又不困地干瞪眼。刘贺和金毛玩得没劲了,就出去散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回了影视城,在废弃的公交站上并排坐下。

“你说,咱要也有个出风头的机会就好了。开十几台机器,码上一条烟。”金毛做出一个码烟的动作,仿佛唾手可得,“人人都来巴结我,万国来朝,册那,气派。”刘贺在冰凉的躺椅上耷拉着。他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卖了多少钱?

“几百吧,一条蓝利群就小二百了。”

“那点破罐子能卖几百?这才多少点铁皮。”

“有的,我家卖卖报纸还得一百块呢。”

“那点就卖几百,那这公交站得卖多少钱啊?”刘贺半睡半醒地拍了拍这个不锈钢结构的车站。金毛并没有回话,刘贺等了一会,突然一阵狂喜直冲脑门,他猛地坐起来,金毛的眼底也透出光来,两眼几乎射出火焰正在切割这个车站。

刘贺拿着火枪站在车站前,他们费了很大劲才用之前的那台电三轮把两座钢瓶运过来。随着他调节火口阀,火焰从疲软的黄色,变成了短直的亮白,在短暂的接触过后就射穿钢材,喷出橘红色的点点火星。最后刘贺与金毛奋力一推,整个公交站轰然倒下,回荡起巨大的金属撞击声,黑夜使得这声巨响更加震撼人心,两人一时间都不敢妄动了。风掠过倒下的车站,那些被切割的部分,在吹拂中又红亮了起来,最后归于熄灭,叹息一般。刘贺的心怦怦地跳着。

“野人”的營地在石溪镇边,他是个冬夏都穿着化纤迷彩服的拾荒者,住在一个军绿的帐篷里,本应该是长方形结构的帐篷,塌成了三角的,他也不在乎。穿成串的饮料瓶子山一样地摞在一旁,每到大风天,串起来的瓶子被吹起,这座山就会向空中挥舞起无数五颜六色的肢体;另一旁堆着比帐篷更高的轮胎。帐篷前面的土地已经被拆卸零件流出的机油泡成了黑色,且质感黏腻。他的营地上还有一只拴链子的泰迪,那狗看着已经疯了,两眼通红,毛都擀成球状,还秃了好几块,又是脓又是痂,见人来就一副要喊出血的架势。但是野人一出帐篷它就闭嘴,安静得像是不曾存在过似的。

野人看着眼前的一车金属板金属管,敲打抚摸了好一阵:“镀锌板,不锈钢,还有点铝材……公交站。”

“没,就是废料。”

“公交站。”野人的口气不容反驳,他开始拿起一把剪子抠下灯箱广告里一个西洋女人的脸,直到这个动作完成,都不见两人开口。他接着问:“卖多少?”

刘贺和金毛交换了一下眼神。刘贺说:“八……百。”

“那你俩拉回去吧。”野人转身要走。

“你说多少?”金毛问。

野人刷刷点出五百,塞在刘贺手里。

“滚。”野人大手一挥。

刘贺和金毛连滚带爬地走了。刘贺回头的时候,看见野人撩开帐篷,昏暗的帐篷里或躺或卧着许多肢体不全的人体模特,他正要将那片广告布蒙在其中的一具上,见到这个景象,刘贺跑得更快了。

路灯还未熄灭的时候,面馆就打开了卷帘门,从两点开始炖的汤头,这时候正好。老项走向柜台要了一碗双浇头的面。守柜的小妹像是还没睡醒,默默地把面票撕给了他。老项还记得他小时候,有人点了双浇面,守柜的是要唱票的,跑堂的跟着唱,一路唱到后厨,小工厨子也一并喊起来,全店的人都要看看是什么阔佬这样气派。但是等他自己买得起双浇面的时候,早没这种事了。什么双浇面,市区里的蟹这面蟹那面都卖到百十块一碗了,人家也不唱,谁还拿眼夹你的双浇面呢。老项叫了面,去排队了,连同搭档老徐的也一并端过来。

吃完面,老项并不急于披上外套。他站在门口抽烟,等着刚才吃面时头上的微汗散去。老板坐在门口,他也在抽烟,他刚起时是不说话的,非要三五根烟抽下去,才算缓醒过来。店里的生意都传给苏北过来的工人了,老板已经不亲自上阵了,偶尔才过去看看,平时就坐在店门口。他在,主顾们总是放心一些。

“嘎早,啥事体?”他问。

“捉人。”老项说。

“捉啥人?捉人你还有心情吃面,不准备准备?”

“有啥准备头,两个学生。”

“哎呀,小宁都这样的,愣头青拎不清,把钱补上么好了,捉什么捉……”

“案值到了,有规定的!”老项喊起来。

“喔呦,做啥这般大声,各么好的呀,有规定。聊聊天,突然板啥面孔呢。”

“搭你讲不清的,柜台不要留过夜钱,治安坏了。”

“晓得的,再来啊。”

刘贺和金毛疲惫地行走在教学楼里。刘贺袖口一沉,他抬头一看,走廊的尽头有一名警察正在往这里走。刘贺一下醒了,教学楼有两条楼梯,他站住想从另一边走,后背明显感觉撞到另一个人。他一回头,直接和老项撞了个满怀,和老项四目相对。刘贺想拔腿跑,但是双腿似乎并不听他的指挥

“好好较走路好哇?急停急转,阿有规矩的?”

老项从他俩身旁走过去,直进入教室,一阵桌翻椅倒的声音之后,他们押着昨天倒饮料的几个人出来了。

面包车的门重重地关上,老项和老徐坐进驾驶室。老项运了一会气,平复自己的内心,但是显然失败了,他突然暴起,越过座椅打一个学生。

“四楼你也跳,你脑子吃过枪啊!水泥地,你跳下去能活的啊!”

老徐扑过去拦他。

刚才的抓捕中,他俩一进教室,其中一个学生,打开窗就要跳,被老项一把拽下来。

“车你不要开了,下去,我来。”老徐生气了。

“不要上学把钱拿出来再死,有的是人要上学。”

“下去!”老徐拧死了车钥匙。

回去的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车钥匙上的十字绣钥匙扣碰撞驾驶台的声音。

青春港湾ktv的一间小包房里,男男女女的学生狂歌烂饮,然而买单请客的刘贺却若有所思。金毛一开始还有点放不开,但是禁不住几个女生的拉扯,现在已经忘我了,一头黄毛上下狂甩。短短几个小时,包房里已经打过好几架了,男的要跟女的亲近,姑娘不应,撕打一番,过会去看已经搂上啃了,过会再看,大家换个对象,还是这一出。刘贺有些闷,他要出去散散。

青春港湾是个老楼改的,外墙面的瓷砖斑斑驳驳,每一根外墙上的铁钉都流下长长的锈泪,哀怨又不祥,大雨一阵又一阵地泼在各种大小不一的灯箱上,发出绵密的闷响。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顶楼的大包房里传出来,穷学生在下面一层的小包间里鬼哭狼嚎。这些声音从墙体里闷闷地向外渗透,融合成像是从地底传出的欲望的哀嚎。刘贺向漆黑的夜空和雨帘呼出一阵烟。他注意到了在一旁叼着烟满身乱摸的老项,递过打火机。老项愣了一下,他有心批评他小小年纪就抽烟的问题,但是又觉得这种批评没什么意义,他只是默默地接过打火机,也点了一支。大雨有震耳欲聋之势,灯照所及,一片白茫茫。他俩沉默地抽着,最后老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对他发问:“你哪个学校的?”

“咳……隔壁。”刘贺忙咽下烟回答道。

“这几个女生你见过吗?”老项递过一个警用设备,翻给刘贺看。

“没见过,怎么了。这里头老派您都看过了?”刘贺指了指身后的楼,老派是对派出所警察的社会称呼,但是老项这种警察,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老派,他也是不生气的。

“人不见了,家里寻呢。这里我都看过了。”

“那是去外地了吧。老派你要盯这么多案子呢?”

老项点了点头。

“哪能你们这帮人会去外地找一个完全不认得的人呢?一点点也不害怕的吗?”

“不晓得。”

“觉得外面全是好人,家里全是坏人,怎么想的。”

“要是丢了个高中生呢,丢了个大学生呢?得几个老派找一个吧?”刘贺想调侃一下,但是老项却板起了脸。

“高中生和大学生多少年才丢一个,当然重视了。”他提高了声音说道。

老项说完这话就觉得虚,但是话赶到这里了,他就这么说了,脑海中他气盛时话赶话的愚蠢发言这时候都一齐扑面而来,现在这样僵在这里,他难受极了。

老徐提着裤子从青春港湾里出来,一路捂着肚子念叨痛煞痛煞。他就這样一头闯进这尴尬沉默的氛围中。三人都不说话,看着面前这将一切都遮蔽笼罩的雨帘。

老奔驰在深夜景区的废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驶。停在僻静之处李总就熄了灯,他一把放下了副驾的座椅,座椅上正在玩手机的女学生吓了一跳,李总翻身上去。

“让阿爹香个面孔,阿爹想是想的来!”

女学生在他的重压下哀嚎,躲避着他肥胖臃肿的脸。李根宝完全秃了,脑袋坑坑洼洼,黑暗中的他像是两个肩膀扛了颗肿瘤。

“阿爹日里想夜里想,你救救阿爹吧。阿爹憋得痛煞。”他发出兴奋的怪叫,在女学生身上摇头晃腚,肥厚的唇角,在黑暗中泛起唾液的光。在这晃动中,车和女学生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李总直起身子脱衣服的时候,瞥了一眼窗外,不动了。

女学生和车都愣了。她问:“这就完了?”李总开了车门下去了,他印象里本该有个车站的地方空无一物,只有一些金属柱子的茬还留在水泥地上。车上的女生点起一支烟,开始拿纸巾擦脸擦嘴。她从后视镜里看到李总绕着车站遗址画圈,翻了个大白眼掰了掰后视镜,侧过脸托着腮,冲着镜子里的自己抛了个媚眼,开始专心致志地整理刘海。

老徐艰难地蹲下,膝盖啪啪作响。他注视着被切割后的空心不锈钢柱,切口的部分有很多融泪,这是切割前没有对材料充分预热,切割太慢造成的。他判断切割的人技术很不怎么样。

“你怎么想?”他问老项。

“学生干的。”

“为什么不是铁耗子呢?”

“铁耗子么开大车的,沿途铁毛都给你拔光,这里没有轮胎印,还他娘留了一个站没切。”

李总大步上前,开始发表讲话。

“我不管是谁,反正这个案子必须破,我司资产是严重流失了。这个公交站是专门设计的,可不是套版货,高峰分流,双下双上,大站来的。”

老项环顾了这个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风格的影城,心想,“提什么高峰双下双上呢,鬼走进来都吓得揣起个手。”

“大案要案,哎,我同你讲,性质极其恶劣,那什么来着,哎!民愤极大。”

老徐正要骂他,手机响了,他接了起来。几句之后,他告诉老项,“偷饮料那个,还记得吧,保外了。”

偷饮料的主犯,被送去看守所了。家属积极赔偿,商户出了谅解书,金额本来也不大,他满打满算是没什么大事的,顶天是个缓刑,但是拘押期间那孩子天天遭人打,一个城里孩子哪见过这个阵仗,那帮号里的滚刀肉,消遣似的抽他。他天天放风时冲着各个监视器磕头求人放他出去,但是怎么办呢,换了好几个号,也是处处挨打,吃不下睡不着,最后受不了了,抠了块墙皮,把眼珠子划开了,玻璃体都流出来了,只好保外。

“又不是我给他抠瞎了!”老项突然暴起,大喊一句。

“啥人说是你抠瞎的了呢?”副驾的老徐问。他又意识到,这是老项在和脑海中的指责吵架,吵出声了。出了这种事,虽然所里没责任,但是大家心中都不舒服。这种懊恼的情绪萦绕着他俩,这几天吃什么都不香。老项试图用怒火驱散这种负罪感,逮谁跟谁吵,这几天大家都躲着他。

下了车,老项拎着营养品和水果怒气冲冲地向楼上攀登。他拍了拍门,门里问谁,老项大喊一声警察,屋里就开始哭嚎尖叫,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既恐惧又悲戚地安慰着。老项越拍越狠,越拍越快,他不管不顾,不知道是在跟谁使劲。左邻右舍有的开门探头,就被他恶狠狠地瞪回去。门最终也没有打开,经过长久的哭喊,哭声已是奄奄一息了。他最终把东西扔在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八十年代新盖的镇邮局,规模放在当下已经显得很突兀了,一个罗马神殿外观的房子,现在既没有人寄信,也没有人发包裹,邮局功能区域只剩下一个窗口,别的区域都租给了商户。老项在窗口汇款,唯一的工作人员陆晓梅看着他的汇款单。

“名字四个字,哪里人啊?”

“彝族的。”

“不是藏族的吗?这许多年还没毕业啊?”

“之前那个是藏族的,早毕业了,孩子都满街跑了,你什么记性。”老项冲她晃了晃手里的出入平安钥匙扣,“那是这个。”

“反正是你资助的学生来着。我脑子还灵吧。”

“办这么多年了,才有这点印象。”

“老项,没业务了,上头要撤点了,我明年开始就不做了。”

老项脸上的笑容还未及退去。

“那你去哪里?”

“我提前退,去城里跟孩子住。”

“哦,蛮好。”

“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讲的?”

“……没。”老项拿了一张网络业务办理的宣传手册就忙不迭地走了。

老项在车里发呆,搭档老徐上了车,给他两张电影票。

“新开的国际影城,我给你搞了圣诞票,情侣雅座。”

“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你俩现在都是自己过。”老徐冲着邮局一努嘴。

“我俩去看吧。”

“哎,你阿搞笑,情侣雅座,一摁按钮腿翘起来的那种,没隔断的,都是男女去吊膀子的。我俩?纪律上弗允许各。”

“十三点,册那一天天瞎乱讲。”

老项回头,手搭在副驾的头枕上准备倒车,突然看见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孩子。他戴了一个眼罩,由母亲搀扶着,麻木地走着。老项知道,慢慢地,那孩子的半边脸会开始皱缩,他年轻的面孔会失去对称,这种情况他见过,无论如何遮挡掩饰人们都将知道他的残疾。不知是因为回头太猛抽筋还是别的原因,他的脖子到膀子如遭雷击一般地剧痛。他难受极了,强烈的晕眩使他只能低下头,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尖銳的耳鸣声在他的脑中奔走尖叫。

刘贺蹲在地上量材,燃烧金属的味道让他的鼻子常年不通畅。一个人的阴影笼罩了他正在观察的材料截面,他一抬头就是老项。老项愣了一下,他认得这张脸。

“找你了解点情况。”

老项把刘贺带进办公室。

“器材室钥匙你有一把?”

“对。”

“用量本有吗,我看看。”

“有,但是都是学期结束算一算,除一下用量乱填的。”

“国家规定这些器材使用时要填写用量的,为什么不每天填。”

“就……都不好好填的……”

“你拎得清一点,这个案子案值可能要定五六万的,国家财产,数额巨大。有线索你赶紧说。”老徐闲逛一般地到处看,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

“多少钱?!”老项和刘贺同时惊呼。

“五……六万,你没看啊,李根宝拿来的采购协议,他去盖,完了镇政府从他那里收购的。十一万,两个站。”

老项这几天心不在焉,现在更加恍惚了。他儿子就是干彩钢结构的,这个价格报出去全厂的人都要笑。

“小赤佬,你到底有线索没有?”

“没……没有。”

老项和老徐关门上车。

“这小赤佬不老实,我一说案值他反应几乎大,你看见没有?”老徐问。

“看见了……看见了。这是要怎么判?”

“三年起,到十年?这法院的事,要你管,胳膊长哎。”

“这一个车站要五万……”

“还有折旧呢。”

“折旧,折旧能打几折?”

“打几折?买菜啊,这都是他律师操心的事,你管了公诉管被告的,公事公办好了,弗要讲了。”

“对,我要公事公办的,但是定五万就不是公事公办。”

“案值、量刑这事不归你管,你要管的是张三偷的还是李四偷的。老刑警了,怎么糊涂呢。”

“这案子要我查,这些事就归我管。”

老徐想说点什么,最后也只好把话咽回去了。

警车的座位虽然宽敞,躺久了还是腰酸背痛。老徐翻过身子,调整坐姿,老项在暗处撒完了尿,走回来敲了敲他的窗户,就大步往办公楼里走,老徐下来跟在他身后忙不迭地喊:“人家有事!”

前台看见他们进来,起身要拦:“我们李总在开会。”

前台被老项拨拉到一边。

“请问你是谁,找我们李总干什么?”

“伊爸爸,伊不孝。”

楼道里卡拉OK的声音越来越响。老项径直推开会议室的大门。

会议室当中是一张中式席桌,电动的玻璃盘正在缓缓驱动,许多残羹冷炙放在上面。会议室是广东的欧洲宫廷风,金灿灿的,大家玩得热火朝天,甚至没有人注意他们。几个九十年代就开始陪唱的本地妇女穿着类似婚纱城伴娘礼服的衣服在扭动腰肢,为首正在唱的那个陪酒女他认识,就会两首歌,《大哥你好吗》,还有这首正在唱的《糊涂的爱》。可是镇领导就喜欢这几个,青春港湾里的那些都不好使。

“这就是爱糊里又糊涂”,她永远唱的是“这就是爱稀里又糊涂”,还有浓重乡音。投影屏幕上,脸一般大的歌词写着糊里又糊涂她看不见,十年了,韦小宝说得好,这就叫做婊子都不用心。

歌女和镇领导正唱得泪眼婆娑,突然伴奏停了。投影幕布里一大群穿着老式绿警服的警察大步走来,在场人都吓了一哆嗦,激昂振奋的電子铜管乐响起。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老项忘我地歌唱。这身绿警服他穿过,还是这身绿的好,那时候他还是小项,体测回回第一名,抓贼敢让人先跑一会,摁在地上第一句问的永远是“服不服”。会议室里的音响他不知道好不好,但是低音推到顶,鼓点震得人心怦怦地跳,这是符合他审美的。刘欢真厉害,听着不费劲,谁唱谁知道,他的思绪有些飘远了。老徐在大声合唱,手舞足蹈。

歌唱完了,一屋子人脸都耷拉着。老项就着话筒接着说,屋内回声阵阵。

“李根宝,你的车站我找到生产厂家了,五千一座,不是五万。你请吃请喝的钱我不可能让你算进去的,这桩事我同你没完。”

他又扫了一圈镇领导。

“各么,大家再会。”

回去的路上,两人心情大好。

“啧,杀瘾啊!”老徐拍了拍大腿,显然还是在回忆刚才的那一幕,“要退休了就是好。”

老项久违地露出一抹微笑。

刘贺犹豫再三,还是走向了野人的帐篷。他的营地已经拆了绝大部分了,是要拔营走了,那只泰迪肯定是被打死的,血呼呼的一团蜷在地上,它但凡活着,不能这么安静。刘贺钻进帐篷,地上扔着肉刀和手锯。野人正全神贯注收拾东西,突然发现有人,他直接暴起。

“干什么?”

“我……我想把车站买回来。”他慌张地递出又凑回来的那几百。

“你觉得焊回去就没事了?”野人不可思议。

“反正你得给我交出来!”刘贺试图让语气硬了一些。

野人直接给了他一拳,打得刘贺眼前一黑,挺挺地栽倒。他向后爬了两下,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野人掏出一把攮子,扎在地上。

“你要不要死?”

刘贺站起来要逃,他冲出帐篷的帘子,扶起山地车,手忙脚乱,好几次蹬空后才踩到自行车踏板。但是他骑出去没几步,就被冲出来的警车逼倒。老项摔门下来,骂骂咧咧。

“我就知道是你,三天见你两日,阿巧姆妈养阿巧,巧得来!起来。”

他看见刘贺满脸是血,愣了一下,但还是一把抓住刘贺的后颈,跟提麻袋一样押着他往野人的营地走。

“车站在他那,你卖的,等我去问清楚。你放心有我,该哪能是哪能。不亏你不饶你。”

刘贺叫骂着想要挣脱,但完全不是对手。他被一把搡进野人的帐篷。

“你脾气不小啊!”老项指着刘贺的脸质问野人。

野人没说话,他拿着攮子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老项。事情突变,和老项的预期全不一样,这种眼神他很久没见过了,但他明白其中的意味。避无可避,他并不怕,反而是从刚才的推搡吵闹里抽离出来,获得了平静。风吹得满地的垃圾袋簌簌地响,波浪般拍打着他现在无比灵敏的耳膜,他的余生就要在接下来的几秒里见分晓了,他最近一直渴求的搏命就要来了,为什么对手是他,为什么是这一刻,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了。喷涌的力量和勇气灌顶而下,他记起这种感觉了,年轻迅捷,无往不利。他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现在这身警服是黑还是绿。

老项的目光越过野人的肩头,看到了那些人体模特,突然模特身上穿的衣服他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这眼神让野人心里一虚,就这一错神,老项扑向一把榔头,野人也扑向他。刘贺没敢抬头,他听见两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刘贺全身筛糠一般地抖,完全无法停止。

有人慢慢站起来了,刘贺不敢睁眼,他开始啜泣,人影笼罩着他。

“杀胚……”

是老项的声音。刘賀睁开眼睛,他终于哭了出来。

老项拨倒了所有模特,后面躺着一具肉体。那张脸这些天老项看了上百遍,就是她。老项摸了摸她脖子,还有脉,他长出一口大气,把周围的剔刀锯子都踢到一边去。

“老派,你……”

“哭个卵啊,没事体了,车站的事,我盯着,不亏你不饶你。你怎么得长个记性。”

他掏出烟来打算点上。

烟头被血浸湿,老项犹豫了,他想自己用的是榔头啊。

老项毫无预兆地倒下了。

扎着了。

老项在地上躺着,刘贺跳起来,他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但是他太慌了,原地乱转。

“老派,怎么办老派?”他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任何有用的东西。

“不要碰现场。”

没人理他。

“不要碰现场!”他大喝一声,刘贺终于停了下来。

“小赤佬,把他手机给我拿过来。”

“手机,手机……我有手机。”刘贺开始拍着全身口袋找手机。

“我要伊的,你拎不清啊!”

刘贺赶忙去掏野人的兜。

“用袖子拿,不要直接摸!”

刘贺把手机递给了老项。

“走吧。”

刘贺不敢动。

“去啊,立在这里干什么?!”

“老派我能背你的。”

“你能背个毛,出去走两步再给我掼地上,我不遭那个罪……这事现在大了,你裹进来没好果子吃。”

刘贺还是身姿朝着门口,但愧疚让他动弹不得。

“老派,你阿会死的?”他哭着问。

“哪能晓得呢?”他随便摸了个什么向刘贺掷出去,“跑,别让我白吃这一击,出去做个人。”

刘贺出去了,他还不断回头看帐篷。

“走林子,不要回大路。”老项在里头喊了一声,他听着刘贺跑远了,拨通了电话,“老徐,来一趟,湖边那个拾荒的,再来辆120……”

老项瘫在地上,周遭一切静得出奇,所谓人生跑马灯之类的东西并没有出现,这下好了,失踪案,车站失窃他都算破了,他手上没案子了,硬气的,谁的他也不欠。这辈子还有什么好懊恼的事呢,哦对,那两张电影票,情侣座,一摁电钮腿翘起来,当时多问一句就好了,册那万一呢……

他又想攥一攥那个绣着出入平安的十字绣钥匙扣,一摸才想起来,钥匙插在警车上呢。

他娘的,要带身上肯定就没事了。

石溪景区早就是国家级景区了。道路修缮一新,到处是城里来玩的人。婚纱摄影蓬勃发展,穿白婚纱的女的比地上的白垃圾袋还多。影城之前的破房子都拆了,新盖了一片,大殿修缮一新,还有各种不明所以的歌舞表演。游客恐怕很难想象十几年前这里的荒芜,一切发展得都太快了。

刘贺的儿子来回奔跑,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现在已经是刘工了,大小是个工长,不好不坏。

电动景区车从身边驶过,断断续续飘过来一些导游的疯话,全是什么西施在这儿洗过脸、孙悟空大闹天宫打翻玉帝一杯酒落下来成了石溪之类的。新修了一座庙,做千年古刹状,这几年也是香火鼎盛,烧头香要站一宿,还有人雇田径运动员来抢烧,你雇一级我雇健将级这样的。其实这整个景区,只有这片湖是老的,春秋时期就有的,别的全毁过。

刘贺走到一处地方,他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空地。

“这搭原来是有个公交站的,你阿晓得?”过来个老头试探性地问,他戴着治安红袖标,和他并排站着,一起看着其他游人都不会留意的角落。

“晓得的,拉丝不锈钢,双上下。”

“嗷呦歪!记得倒是蛮清爽喏,哎册那!你觉得你很光荣阿是?!”老头神气活现。

他正要挠挠头咧嘴一笑,儿子撞到他的腿上,他从想象中缓醒过来,将儿子架在肩头。随着如织的人流一并往前走去,他瞥了一眼那熟悉的湖水,也是夫差西施瞥过的湖水。

不论老项是小项的时候,还是老刘是小刘的时候去看,那一汪湖水,好像都是不曾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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