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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里的男人(短篇)

2022-01-05非亚

西湖 2022年1期
关键词:班克斯油画博物馆

非亚

那一次我在里昂住了一年。我的邻居巴维尔先生,可以说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他有一个爱好,就是经常去市里的汇流博物馆,开始我以为他仅仅只是出于一种对艺术的爱好,后来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了市中心罗纳河和索恩河交汇处的汇流博物馆,去看一个双年展,展览看完之后,我们又去了固定的传统展厅,在那里,我注意到巴维尔先生在一幅油画前面看了很久。我知道他喜欢艺术,自己偶尔也会画画,我也跟着他一起,在那幅油画前面探寻起来,我发现,油画上站在角落正往窗口外面觀望,穿一件暗红色披风的男子,很像巴维尔先生。我笑了笑,觉得这可能不过是一种偶然的相似而已,在里昂,在西班牙,在意大利,在欧洲,相貌多少有点相似的男子,其实并不少见,对于我来讲,这真的一点都不稀奇。

“也许是中世纪裴克多的那幅油画,吸引了他。”我这样猜想。而巴维尔先生后来,也承认那幅油画里的男人,长得很像自己。

我的邻居巴维尔先生是一个电信局的职员,个高,有点瘦,除了外表英俊之外,还留着淡淡的胡子,多少也有一点点忧郁。他的眼神看上去有点像意大利的足球运动员巴乔,就是在眉毛下面,有一双隐约透露出淡淡忧郁的深邃迷人的眼睛。我不知道巴维尔先生忧郁什么,他有一份工作,一个女友,一段可以随时去度假的假期,一份不错的薪水,还有一个经常关心他的母亲;当然到了周末,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约上我,我们会一起去附近的M5酒吧坐坐。我们都喜欢艺术与建筑,也喜欢文学和历史,我们可以从中午开始,各自点一份火腿肠面包套餐,加一份蔬菜沙拉和咖啡。我们往往会选择街边露天的位置,在太阳好的时候,我们会一直待到天黑,甚至深夜。有时我们也会去卡尔广场,在广场上选择一个带阳篷的木桌子,然后在椅子上坐下,边喝酒边聊天,至于聊了些什么,我最后往往也记不住,总之我们一般都是瞎聊,聊聊各自的生活,聊聊欧冠联赛,有时也聊聊里昂队的表现。我们对新来的一位射手都一致夸赞,他是一位速度很快、爆发力很强的黑人,在对大巴黎也就是巴黎圣日耳曼的比赛中独中两元,我们在电视前面为此一起欢呼过,觉得他的球技真的很棒。

M5酒吧在马勒路,是一个来自加勒比岛国的胖女人开的。她穿一件宽松的黑色衣服,乳房有点下垂,脸上带着纯朴的微笑,非常地热情。她告诉我说她叫玛莉亚,她招呼我们坐下,转过身回吧台拿东西的时候,我觉得她的下肢和屁股有点过于肥大,我估计是她喝碳酸饮料太多,或者吃烤肠太多,又缺乏运动导致的。我喜欢那些苗条的、腿部有弹性的女人,不喜欢大屁股下坠的女人,因为她们看上去,多少都会让我想起一些腿短的花羽毛的下蛋母鸡。那个下午,午餐之后我们翻了翻店员拿过来的报纸,看了看体育版和彩票版,然后又开始喝一种深咖啡色的精酿啤酒,聊聊各自生活中最近遇到的一切。

巴维尔先生非常坦率,跟我说起他最近的迷惑。他说他发现自己,可能就是博物馆那幅油画上面的男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幅油画上,并且很多时候,他也有这样的习惯,喜欢站在窗口那里,靠着拉到旁边的窗帘向外面观察,在傍晚或者周末的时候,看那些在楼下走过石块路面的行人,或者抬起头,遥望远处城市的屋顶,慢慢在黄昏变成金色的天空,突然飞起的一些鸟。他说他有一种错觉,总是觉得画面上的那个男子,可能就是自己。

我跟他说,这个最多只是偶然,外貌相似的人太多了,更何况那只是一幅画,你可能因为自己有过类似的举动和经历,甚至因为自己长得像画面中的那个男子而胡思乱想,把自己代入到了那幅油画的年代与情景,我拿着酒杯跟他这样说。

巴维尔先生说有一天下午,他自己又去了一次博物馆,在那幅油画前站立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幅油画,也许是画家高超的技艺吸引了他,也许仅仅是因为画面中的男人有点像自己,也或者在这幅油画中,他可以任由自己去想象发生了什么,结果他发现,有一瞬间,画面中的那个男人,把之前一直往窗口外观看的脸,突然转了过来,盯着他,然后问:“先生,能告诉我现在是几点么?”并且还问道,现在的国王和圣让主教堂的神父是谁?

“我以为我听错了。”巴维尔先生盯着我说,“或者只是我正佩戴着的讲解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或者是一种幻听,我集中注意力,发现耳机里并没有这样的声音,就在我想再次仔细分辨声音到底来自于哪里时,我的耳边,又传来了刚才的那种问话。我回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的人只是在画面前安静地移动,并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注意到我。

“后来,是那幅画面上的男人右手移动了一下,拉了拉窗帘,我才注意到似乎是画面中的男人发出的声音,他在和我说话?他在向我提出问题?我盯着他,看见他转过来的脸正对着我,眼睛定定看着我,再一次发问,‘先生,你确定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是拉舍尔大街613号吗?’

“‘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让我给他当模特的画家裴克多他现在到底去了哪?我给他当了一周的模特,他还没有给我付账呢。’”

听到巴维尔先生的描述,我几乎哈哈笑了起来,觉得我面前的巴维尔先生也真的是太会编故事了。我不太相信巴维尔先生所说的这些,我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幻听,或者自己的想象和杜撰而已;就像有一次晚上,我和他一起出现在另一个街头酒吧,酒吧后来进来了几个人,闲谈中不知怎么回事巴维尔先生表演起了魔术,当着一个人的面,在手上吹了一口气,然后让一支香烟瞬间消失,在别人正迷惑不解的时候,香烟又突然出现在了他的手上,他一连表演了几次,都极其成功,最后又拿起一枚钱币表演起来,后来我缠着他,非得让他教我一下魔术,以便我了解其中的奥秘,最后我发现,巴维尔先生不过是凭借一点点不为人注意的小技巧,欺骗了大家的眼睛,所以我觉得他跟我说的这些,就像他在人们面前玩起了一个小魔术而已,并不真实可信。不过巴维尔先生不这么看,他先是说自己当时确实是有点点愣住了,手里拿着一份博物馆最近展览的海报,指了指自己,然后对着那幅油画,问画面中那个英俊的男人,“先生,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么?”

这时候从展厅的通道那里走进来一个讲解员,她带着十几个游客转到了这个展厅。巴维尔先生转过头发现,刚才和自己说话的画面中的男子,此时正和之前的动作、神态一模一样,静静地靠在窗帘的旁边,往窗外观看。

巴维尔先生的耳边,响起来那个女讲解员的声音。

“这幅裴克多的油画距离现在有快400年了,画面表现的是一个细雨之后的下午,一个忧郁的男子在午睡起来后,在窗口等自己的恋人。男子的打扮和房间的装饰,有着路易十四时代的特征,画面中的男子,可能是画家请来的一位模特,也可能是他亲密的朋友,当然也很有可能就是画家本人,艺术家把自己本人放进作品里面在艺术史中并不少见,它呈现了艺术家在某个时刻的某种状态。这幅画的特点,是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生活细节,手法上有一种日常的真实性与写实性,它描述了下午一段漫长的等待,窗外的光线在明亮中正在慢慢变暗,外面的一抹云彩透露出这是雨后夏日的黄昏,他的恋人此时也许正穿过街道,准备来到他家里,约他一起去共进晚餐。在一种茫然与焦虑的等待中,他的恋人迟迟没有出现,他手里的一束玫瑰,透露了他正准备把玫瑰献给她。这幅油画精彩地刻画了人物在孤独中的期待,这种情景,在我们当代社会中也同样存在,它呈现了人与人之间一种彼此相连的感觉,正是因为画家抓住了人物表情的微妙变化,加上高超的绘画技艺,让这幅画受到了观众和游客的喜爱。”

巴维尔先生那时正处于一场特别的恋爱之中,他的女朋友来自我所在的国家,一个位于远东幅员辽阔的国家,他们是在一次艺术家的聚会中认识的,不过女孩的父母不是特别同意这样的婚姻,她的父母更希望她找一位本国的男子,文化接近,生活习惯相近,相互之间更容易协调和沟通,留学结束后再回到父母身边。但巴维尔先生,不是特别认可这样的看法,他觉得事情总是可以改变,他们断断续续交往着,但关系似乎也谈不上有特别的进展和亲密。

在那一次经历之后,巴维尔先生有次在另一个当代摄影展举行时,又去了那个博物馆。下午快闭馆之前,他又一次走进固定展厅的空间,来到那幅油画面前。他的手腕上搭着一件薄薄的外衣,当他静静地盯着油画中站在窗边的男人时,画面中那个长得很像他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先生,我注意到你已经很久了,你几乎每个月都会过来,然后在我的前面站立很久,比所有观众和游客观摩的时间都要长。我也发现你和我一样,在外表上是如此相似,我们都是外貌英俊的男子,但自从那个该死的一直没有给我付工钱的画家裴克多过世之后,我就一直不得不站在这里,在他的画面里充当一个被人们围观的道具。每天,我在窗口的一侧观望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其实不过是为了等我的女友。我的女友那个下午一直没来,后来楼下负责公寓卫生的管理员告诉我她遇到了一个意外,她和她的姐妹那个上午外出郊游,不幸失足跌落夏季湍急的河水导致溺亡,我忧郁的眼神,大概就是因为收到这个意外事故和消息的打击,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意外,她应该会在这一天的傍晚过来找我,我们会一起去外面晚餐。只是她,已经不可能再次出现在我的窗口,那些事情确实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画家裴克多有一次在酒吧里听到我的故事之后,就邀请我去他的画室做他的模特,把我的不幸的遭遇画进油画里。我后来每天都待在博物馆,为到来博物馆的游客呈现那个下午我所遭遇的一切,人们着迷于我的忧郁和淡淡的悲伤,但说实话,我厌倦了那样一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如此,没有任何的改变,单调、枯燥、乏味至极。街上人来人往,人们在傍晚时分又开始光顾街上的海鲜餐厅和酒吧,那种鲜活生动的生活才是我最想要的。我在博物馆已经待得太久太久了,如果可以,我请求我们之间,是否可以相互调换一下位置,既然你如此着迷于眼前这样一幅场景,你和我的外貌、神情又如此地相似,看上去仿佛就是我完美的替身,或者之后的一次转世与重新投胎,我相信我们之间沉迷于时间与爱情的心灵,可以彼此理解并产生共鸣,你可以尝试站在我的这个位置,它其实并不需要太过于投入,在观众和游客进入博物馆展厅的时刻,你仅仅只是需要静静地假装深情地往窗外观看,在观众发出各种议论、赞美的时候,你可以假装完全没听见,你只需要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观望时刻,盼望恋人到来的时刻。你专注的神情、眉宇上淡淡的忧伤,将会激发起观众对你的赞美和对这幅画的浓厚兴趣。”

巴维尔先生听到画面中的男子这么一说,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可以值得尝试的事情,既然他觉得自己这么像油画中的那个男人,既然那个男人也厌恶了长时间的博物馆的生活,也许他走进画面,他的人生和经历会发生奇妙的变化也未可知。他一次次地观摩这幅画,其实并非仅仅因为画面中的男子和自己相似,更重要的是,他仿佛已经多次沉浸在对过去历史的想象之中,他渴望了解以前人们的生活,了解中世纪艺术家裴克多的那段历史。他走上前去,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和画面中的男子相互交换了衣服。画框很大,他站上去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头部和脚也并没有超出画面。这个靠着窗口观望的动作,巴维尔先生在家里,在每一个盼望恋人到来的黄昏,曾经经历过很多次,他很熟练,也很习惯,这一切对他来讲,没有任何的困难与障碍。

“你叫我巴维尔先生好了。”他们对换位置的时候,巴维尔先生对那个男子说。

“好的,我记住了,巴维尔先生。我是班克斯先生,你就叫我班克好了。”

那個傍晚,巴维尔先生递给班克斯先生一张手写的卡片,上面写着他的居住地,是拉舍尔大街613号,五楼。“钥匙就在这里。”离开时,巴维尔先生告诉班克斯先生,你的隔壁,住着我的一位朋友,如果有事,可以去找他;如果你感到孤独和寂寞的话,他也会愿意陪你,去附近的酒吧喝喝小酒。

班克斯先生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走出了博物馆大门,巴维尔先生自己一个人则留在汇流博物馆,在那幅油画的画面里,体验过去的故事和生活。面对这么一座美丽的光线四溢的城市,终于从画面走下来的班克斯先生,此时像笼子里飞出来的一只鸟儿,倍感轻松和惬意。内城的格局,和以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罗纳河和索恩河依然静静地流过城市,沿着汇流博物馆前面的一条路,班克斯先生拐进了通往老城的街道。离他不远处的城市一侧,房屋错落有致地布置在山坡上,随着暮色的降临,城市各个角落也渐渐亮起了灯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亮了夜色渐渐降落的夜空。离开博物馆,往拉舍尔大街走的时候,班克斯先生渐渐发现周围的一切似乎已经和他以前所见到的场景有很多不同,他一路发出各种疑问,疑问到底是什么使得生活发生了转变,他似乎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不真实的梦境里,梦里的场景与以往的记忆之间已经发生了位移、错裂,和变形,街道上多出了一些移动的带金属壳的东西,壳的下面,几个黑色的滚轮在路面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有人坐在透明的玻璃后面,双手扶着一个圆形的操纵杆件的玩意。班克斯先生有点好奇地问路边一个抽烟的男人,那个男人告诉他,这一辆是雷诺牌汽车,另一辆白色的是德国大众牌汽车,可以坐五个人,那个圆形的操纵杆是汽车的方向盘。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两个骑着自行车的青年闪电般地冲过马路,那个男人告诉他,现在的年轻人觉得骑自行车更低碳和环保。在转弯的小广场上,有几个青年在斜坡上快速地滑着一块移动的木板,轮子摩擦地面的哇哇声,让班克斯先生觉得好像天空顿时在旋转,似乎生活和一切东西都变得快速了。

凭着对老城的记忆,班克斯先生终于出现在了拉舍尔大街613号。到楼下的时候,他并没有遇到以前的那个管理员,也就是他以前出门时经常跟他打招呼,矮个子的肥胖的乔治先生,倒是在门卫室里,坐着另一个男人,在跟自己打招呼,“嘿,巴维尔先生,你又去哪里了?这里刚好有你一封快递。”班克斯先生扭头看了看,发现只是一个类似信件的东西,他想也许只是一本书,或者一本画册。他拿上五楼,掏出巴维尔先生之前给他的钥匙,开了门进去。

房间还是和他以前居住的布局差不多,靠街道的客厅,窗口的两侧垂挂着深紫色的窗帘,窗口的前面放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瓶酒、一个棕色带花纹的花瓶和一束鲜花。门打开的时候,客厅墙壁上有一个长方形的黑色东西,突然自动播放声音和画面,班克斯先生吓了一跳,觉得有点奇怪,以前客厅那里,只是悬挂了一幅油画。客厅的茶几上有一个精致的遥控器,班克斯先生不知道那是拿来干什么用的,“也许是一个小型的装宝贝的盒子。”卧室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床,床垫,床头柜都在那里,不过床头的两侧,多出了一对床头灯,巴维尔先生之前跟他说过,“床头那里有一对床头灯,你睡觉的时候,可以摁旁边的按钮,把灯关掉。”

他四处瞧瞧,看看和以前自己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同和变化。卫生间的墙壁上还是有一面镜子,只是镜子和他当年用的那面,在形状上已经发生改变。曾经,班克斯先生在镜子前凝视过自己的面孔,现在他的面孔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他还是那么年轻,只是微微地有点点忧郁,不过此刻,他发现自己的忧郁似乎变得浓郁起来,一个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圆筒形的热水器悬挂在墙壁上。他看见上面写有“激流牌热水器,电压220伏”,他伸出手,试了试开关,他看到,温暖的热水,瞬间就从管道和花洒喷了出来。

厨房里有着崭新的厨具,煤气灶就安装在案台上,他看到上面写有“白朗牌”,另一侧有个电磁炉,上面写有“欧凯”的牌子和文字。冰箱(哦,一个大东西!),巴克斯拉开的时候,发现里面有各种水果和蔬菜。苹果、香蕉和草莓都是他喜欢吃的食物,罐装的牛奶搁在冰箱的柜门架上。这些他以前从未见过的电器,是分手前巴维尔先生告诉他的,他告诉他房间里有各种电器,应该如何使用。而在冰箱上面,整整齐齐摆放了一些波尔多红酒。

我在隔壁看着电视的时候,发现有人敲门。我出去开门,看到巴维尔先生正站在门口。

“有事吗?巴维尔先生。”

“不,我不是巴维尔先生,我是班克斯先生,巴维尔先生向我提起过你,你是他的朋友,我之前一直在博物馆,我就是巴维尔先生跟你提到过的那位男子。我在博物馆待了很久很久,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来过很多次博物馆的巴维尔先生。他和我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我和巴维尔先生外貌上确实长得很像,他一直觉得我就是他的前身,对我的一切与过去经历的生活和场景充满好奇。在我的身上,巴维尔先生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过去,而我在博物馆待的时间实在是太长,我有点厌烦了那种一成不变的充满表演的生活,被游客或者观众观摩、点评、低声议论,我想离开那里,回到我熟悉的生活,而巴维尔先生对过往的历史又充满了憧憬与追忆。我了解他的渴望,因此我建议他,我们可以试着互换一下位置,在偌大的博物馆,没有人会发现这一点。我很愉快地从画面中走了下来,回到我记忆中的街道、广场和小巷。而巴维尔先生在黄昏靠近窗口的一次又一次凝视中,也许能等来让他心碎的恋人。”

我拉开门,把班克斯先生迎进客厅,请他坐到沙发上,我去厨房拿酒杯,问他想喝点什么。

客厅的电视正在滚动播放最近世界发生的新闻,贸易和政治纷争让一些国家不停地吵来吵去,对有色人种、亚裔、妇女不平等的对待最近引发了一场又一场抗议,一些国家的总统竞选正在火热地进行。大象党和驴党,鲸鱼党和橡树党,A党与B联盟都在相互抨击彼此的政策,谁都想有机会最后入驻总统办公室……不过这没什么,政客们总是迷恋权力,就好像那个东西,真是他们身体里那根下垂的阴茎,有着无比重要的作用。我告诉班克斯先生,现在已经不是路易十四的年代了,人们总是喜欢嘲笑那些他们不喜欢的政客,会对着电视、报纸,对着挂在街头的政客画像,伸出他们粗大的中指,然后大骂一句:“草!”

我拿起酒杯,和沙发上的班克斯先生碰了碰。

我告诉班克斯,现在科技已经非常发达,我跟他说,“我手里的这个玩意,是苹果牌手机,它可以通过互联网,看到世界各地的新闻、美食、旅游和各种故事,可以轻易浏览到每天的球賽。里昂队最近运气有点背,连输了两场联赛。哦,用手机我们还可以给朋友发发短信,而不用再坐到桌子前,正儿八经地写一封信,当然,如果你愿意写信也可以,反正邮局一直都还在。至于经济,现在确实是有那么一点不景气,贸易保护主义正在一些国家上演,倾销与反倾销的争吵真是让人头痛,关税与贸易壁垒的报道充斥电视和报纸的版面,投资与刺激经济的政策成为经济学家热衷探讨的话题。”

“不过有些新闻就是狗屎,缺乏真实性和客观性,有些新闻则值得去看一看。”我跟班克斯先生说,“你待在博物馆的那些岁月,在上一个世纪工业革命之后,因为帝国主义利益的争夺和纳粹希特勒的兴起,曾经爆发过两次惨烈的世界大战,一些国家的边界,在两次世界大战中也发生新的变动。二战的纳粹设置了集中营,大肆地屠杀犹太人,他们进攻了波兰、法国、英国和前苏联,将很多国家卷入战火。那些该死的纳粹分子,和战争狂人希特勒以及他的情妇爱娃,在盟军和前苏联军队的反击下,最后在地下室自杀,柏林和很多城市最后成为一片废墟。好不容易二战结束,因为立场不同,整个世界又被划分为东西方两个世界,两大阵营对峙了几十年,柏林墙让东西德分离了几十年,一直到1989年之后倒塌,东西德重新统一,这个对峙的阵营才宣告解体。而那个庞大的前苏联,最后又解体为俄罗斯和众多的国家……我不喜欢谈论政治,但政治总是会影响和改变我们的生活。不过班克斯先生,请你别担心,我说的这些,只是你没经历过的事件,它们现在,早已经成为过去,已经作为记录写在人类历史的教科书上,成为历史的记忆和一面供后人反思的镜子。”我看着班克斯先生,跟他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管你喜不喜欢,它总是得有点事。”

喝酒的中间,我转动着放在桌子上的一个蓝色的地球仪,告诉班克斯先生,现在的科技已经非常发达,人类已经确认了太阳才是太阳系的中心,地球围绕太阳作公转;除了月球探测,火星探测正在进行之中。最近的“旅行者”探测器发回了火星的图片,那个荒凉的球体,人类想尝试将来移民上去,他们寻找水源,并打算利用二氧化碳制造氧气……不过我可不想去那个荒凉的没有一点绿色的鬼地方,在那里生活我不做噩梦才怪,我宁愿待在这里,待在我的拉舍尔大街613号。

脱离了人世几百年,班克斯对当下这个世界感到尤其陌生,脸上流露出了一种迷茫和不知所措的表情。我跟班克斯先生说,现在的经济都是一些跨国集团公司在控制,他们操纵各种股市、油价、期货市场,祈求在一单买卖中大发横财,这些都是你过去没经历过的事情。当然,文学和艺术也在进步,巴维尔先生就特别喜欢艺术,和以前你们的油画不同,现在除了架上绘画,还有使用各种材料的装置、摄影、行为艺术、观念艺术,视频、新媒介已经进入到博物馆。你待的那个地方只是一个传统绘画的固定展厅,新建成的汇流博物馆,目前正在展出最近一届艺术双年展,艺术家们竭尽各种可能,去表现这个变动的世界。文学家也不例外,诗歌、小说正在变得丰富多样,自由体诗歌代替了以前的莎士比亚英雄双行体,押韵已经变得不重要,呼吸、节奏取代了韵律,成了诗歌在音韵上更为看重的东西,诗歌的形式、结构也变得更加地开放自由,“运动派”诗歌强调生活与口语,“自白派”坦诚于灵魂的深度,“垮掉派”在吸食大麻中体验肉体的快感,大胡子金斯伯格是个同性恋,他很有勇气去反对“越战”,诗也写得不错,继承了惠特曼的传统,诚实又开放,感人而又客观。

我还跟班克斯先生谈到巴维尔先生,谈到他的工作,他在电信局里做一份技术工作。我有点担心班克斯先生如果代替巴维尔先生去电信公司上班的话,也许面对机房里面一大堆电信设备,会晕了头过去。不过只要你肯学,也许也能适应,就像我,我抱着活到老学到老的心态,不会为那些陌生的新东西减少自己的好奇心。

听了我的一番介绍,班克斯先生似乎觉得自己即将逐渐面对的这个世界,相比于他以前所在的世纪,实在是过于复杂了。以往节奏缓慢的中世纪生活,以及油画里博物馆的那种安静,让他感觉自己难以融入和适应这个世界。在新的人类面前,他感到自己对很多新事物一窍不通,理解起来困难重重,甚至因为知识的缺陷,失去了一种和他人自由交流的能力,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新的年代,可能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他不懂得开车,不懂得股市和新的数字经济,电脑不会操作,软件不会使用,他对人们谈论的话题没有任何共鸣,如果出门和上街,一定会被人们取笑。班克斯先生坐在沙发上,情绪低落地告诉我,他觉得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那个时代。

“也许我的时代,仅仅只是属于过去那种简单的生活。巴维尔先生不过是出于好奇,和对自己过去的某个梦以及一段情感的迷恋,愿意和我对调位置,我估计他,也未必会习惯博物馆闭馆后游客走光、黑灯瞎火的寂寞。”

“在博物馆里那些安静的夜晚的空间,连空气里的细菌都在撕咬、吞没你的心。”有点沮丧的班克斯先生,最后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

第二天一早,我刚刚起床不久,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和中午的一份便当,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口,洒在客厅与卧室的地板上,楼下隐隐约约传来人们在石块路面行走的声音。我突然听到有人来敲我的房门,我透过猫眼往外观看,原来是隔壁的班克斯先生。我打开门,看见他一脸疲惫地站在门口,似乎是一夜没有睡好。他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而是扶着门框,告诉我,说他经过一夜的严肃思考之后,决定过来向我告别,说要回到博物馆去,继续自己在那幅油画里的生活。“那样简单,我也省得再动脑子,我愿意沉浸在我的过去,在裴克多的画里,每天看看窗外,看看恋人是否已经到来,看看窗外的天空在鸟儿的撞击中不断变幻。游客围观着我,对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认真地分析和思考,他们愿意联想,甚至想象他们就是画面中的我也未尝不可,就像巴维尔先生那样,迷恋我的过去,迷恋我逝去已久的生活,这未必不是一种属于我个人的成就与愉悦。和现实这个陌生的世界相比,也许我更适应我的那个世界。”我站在门廊和门的后面,看着班克斯先生。我就知道班克斯先生肯定会不适应现在21世纪的生活,在一种不适中如果再待下去,只会让他的忧虑加重,最后弄不好会变成一种抑郁症。我尽量开导着他,告诉他回到博物馆,回到那幅著名的油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和巴维尔先生会经常去看望他。送他下楼的时候,我跟他说,等巴维尔先生回来,有机会,我们一定再去博物馆看他。

班克斯离开的时候,把房间的钥匙交到了我的手中,我和他告别,祝他在博物馆生活愉快。后来我站在阳台上喝着一杯早餐牛奶,看着楼下街道四处行走的人们。太阳的光芒此时已经洒遍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广场上有人在遛狗,几个退休的老头,正坐在刚开门不久的比萨店吃着各自的早餐。鸽子咕咕地叫着,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我对面的那幢住宅,安格尔太太的窗台和阳台,开满了鲜花。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好像在敲我的门。我从阳台过来,把门打开一看,门口站着的,原来正是巴维尔先生,经过一个晚上在博物馆的寂寞生活,他再也无法忍受那里的黑暗和孤独,“我一个晚上都没能好好睡觉,我站在那里,在博物馆夜晚的黑暗中思考我的生活,想念我的恋人和朋友们。没有了酒喝,只能一个人待在鬼影都不见一个的博物馆里,窗外的蝙蝠飞来飞去,我在展厅里,似乎都听到了它们的怪叫。空旷的大厅和漆黑的展馆真叫人害怕,也许是我发了神经,和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人产生了心灵的碰撞和情感的交汇,以为自己可以回到过去,回到臆想的一种生活里。那种安静、单调,甚至带点古怪与恶心的中世纪生活,让我自由惯了的心灵实在是难以适应,也许我迷恋的,只是一种情调,一种我日常生活中曾经体验过的情调,在黄昏的窗口边等待恋人的到来,并展开自己的想象。但我宁愿让和画中人思想的交汇只发生在我观摩这幅油画时那个想象的瞬间,脱离了博物馆那令人沉闷和窒息的空间,我更愿意回到大街上去,那里有阳光,有风雨,有季节的变化与花开花落,无论现在这个世界变化到了哪种程度,无论这该死的生活有多么令人厌烦的地方,无论那些愚蠢的政客又鼓捣出什么狗屁理论和争吵什么,我们只管喝我们的酒就好了。”

我告诉巴维尔先生,这个当然,我也不愿意整天看着一个操蛋的乱七八糟的世界,我更愿意每个人都安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而政客们在他们的办公室,就应该好好地做他们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彼此争吵,表演来,表演去,不干一点实际的事。

“你稍等一會,我回房间洗个澡,在博物馆待了一个晚上,我感觉我的身体都要发霉发臭了。”巴维尔先生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在门口对我说。

“我们待会,继续去M5酒吧,我喊上我的女朋友,我们去那里吃午餐,喝喝酒,晒晒太阳,看看球。午间新闻的时候,我倒想看看最近的那些政客们,就这个地球的未来,又捣弄出了什么花样。”

我关上门,换上一件衣服,到洗手台的镜子前刮胡子,修整一下头发。我注视了一会自己的眼睛,然后回到客厅。我等待着巴维尔先生待会过来喊我,等待着我们一起下楼,一起沿着拉舍尔大街,在前面的广场左拐,快步走去索恩河旁边的露天餐吧,一起共进午餐的美妙时刻。

至于班克斯先生,我们会抽空去博物馆看他,一定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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