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问题与展望
2022-01-04汤林峄刘松娜
汤林峄,刘松娜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从19世纪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首次提出“女权(女性)主义”(Feminism)开始,女性为获得平等权利而进行的斗争,一直持续至今。直至20世纪80年代末,女性主义开始多元化,部分人认为已经完成了使命;另一部分人则持相反态度,认为妇女解放还未成功,只是运动的方向出现了变化,进入“后女权(女性)主义”时代。正是在这段时间内,现代意义上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通过译介、传播引入中国并生根发芽。21世纪(新世纪)以来,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延续了之前的发展势头,在取得丰硕成果的同时,也存在着某些偏差。
首先,西方女性主义相关理论及著作得以大范围译介,从凯特·米利特的《性政治》(1999、2000两种译本)、罗斯玛丽·帕特南·童的《女性主义思潮导论》(2002)、玛丽·塔尔博特的《语言与社会性别导论》(2004),到朱迪斯·巴特勒的三部曲《消解性别》(2009)、《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2009)与《身体之重》(2011),再到上野千鹤子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2020)、乔安娜·拉斯的《如何抑制女性写作》(2020)以及芮塔·菲尔斯基的《现代性的性别》(2020),相关中译本的问世,从侧面印证了新世纪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理论深度与批评广度上的延展。
其次,除开“西学东渐”,国内学术研究相关领域同样有长足进步。
一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研究的发展变化。截至2021年7月,通过跨库检索,基于“中国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与“中国核心期刊要目总览(北大核心)”来源期刊,以“中图分类号”文学类(I)为限, 国内“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相关论文总计发表21278篇。如图1所示,从发表数量上来看,21世纪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研究主要分为两个阶段:从2000年开始逐年递增,至2011年达到顶峰(1653篇),随后呈现出衰减态势,2021年上半年(前7个月)仅发表381篇。整体而言,如果说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依然延续着20世纪的“惯性”而迅猛发展,那么第二个十年则真正开启了相关研究的沉淀、消化与反思。
二是新世纪以来,学术性期刊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支持力度有所加强。期刊作为联系学界,促进相关研究纵深发展的媒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这恰恰是以往梳理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脉络时容易忽略的部分。整体看来,发文排名靠前的文学批评类期刊分别是《小说评论》《文艺争鸣》《当代文坛》《当代外国文学》《外国文学研究》《外国文学动态研究》《戏剧文学》《外国文学》《南方文坛》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而综合性学报则有《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与《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等。
三是学术型机构的“体系化”“地域化”发展。新世纪以来,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山东大学、暨南大学与河南大学等学术型机构的研究人员发文较多,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学术性期刊相呼应,成为地域性女性文学批评研究的“重镇”。而《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的情况则相对特殊,从新世纪伊始(2000年第1期)至2021年(第2期)止,共发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相关论文119篇,大多以系列专栏或专题研究形式刊载,作者遍布全国56所高校或科研机构,来源以文学院和外国语学院为主,且年龄、资历结构合理,其中研究生(硕士、博士)12人、讲师(含助教)19人、副教授39人、教授36人、编辑及馆员系列研究人员13人。《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领域取得的成绩,既得益于中国女性主义批评的发展,也受益于该学报编辑对相关知识领域的深厚理解(栏目编辑的博士论文为《全球化视域里的中国性别诗学研究》)见图2。由此可见,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勃兴,除同属学界同仁的作者与读者共襄盛举外,也离不开学术性期刊及编辑对该学科的理解与支持。
四是,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也蕴藏着某种迷思。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西方相关理论的译介为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带来了源头活水,但与后现代交织在一起的女性主义理论,其碎片化特质也不免影响到国内相关批评实践的拓展,至少在“史”的梳理及跨学科研究层面带来了挑战。此外,西方女性主义与社会实践紧密相连,而中国女性主义在文学批评领域,圈层化的表征较为明显,部分评论家开始反思这种“精英化”倾向带来的弊端,这也和国内文学批评研究有意无意回避意识形态及现实政治有关。在社会实践领域,女性主义却受到消费主义“侵蚀”,成为构筑“女性消费范式”的推手,甚至造成社会大众对女性主义的“误读”,反过来又影响到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进一步发展。
因此,基于对新世纪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发展的梳理,在历史与现实的双重观照下,本文通过断裂、回归与和谐三个维度展开分析,以期推动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未来发展。
一、断裂:从舶来品到本土化
欲解析新世纪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须将考察目光回溯,对其历史脉络进行梳理。由于研究视域、思维方式及言说表达的局限,在人类文学的历史长河中,女性面对的是一部男性占绝对主导的文学史。其间,文学批评家利用传统美学标准,将绝大部分女性作家及作品置于文学史之外,女性主义对这种传统建构方式多有诟病。但不可否认,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正是在这种环境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随着20世纪社会的发展及文学批评自身的繁盛,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也得到了长足发展,开始发掘女性作家及作品的差异化价值,纠正父权体制的谬误,重铸文学批评的方式与方法。
整体而言,20世纪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发生、发展的繁荣期,这得益于文学批评自身的进步,“18、19世纪曾被人们称作‘批评的时代’。实际上,20世纪才最有资格享有这一称号。在20世纪,不仅有一股名副其实的批评的洪流向我们汹涌袭来,而且文学批评也已获得了一种新的自我意识,在公众心目中占有了比往昔高得多的地位。”[1]317就中国来说,在文学现代转型的历史进程中,“可以肯定地说,中国文学至少从女性审美现代意识的深度和广度上,或多或少改写了以往文学的历史,现代女性文学也是中国社会现代进程中一个鲜明的‘现代性’标识。”[2]8由此可见,女性主义文学是现代文学批评中不可或缺的基础性命题,直至“五四”时期关注妇女解放、“反传统”“兴女学,争女权”等启蒙思想的兴起,特别是文学批评领域对传统文学作品的全新诠释,以及易卜生《玩偶之家》等外国文学作品的译介与争鸣的展开,“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意识开始觉醒,也出现了新文学史上的第一代个性意识觉醒的女性作家,产生出一大批体现出鲜明女性意识的文学作品,将女权主义运动和女性主义文化推向高潮。”[3]269
随后,20世纪80、90年代政治经济快速发展的中国社会,正处于改革浪潮之中,思想文化领域响应社会变革也显得分外活跃,加之20世纪最后一次域外思潮的大规模译介,东西方思想的碰撞与交融,在中国文学批评中结出了丰硕的成果。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也在这一大时代的浪潮中奋勇前进,一大批女性文学作家、文学批评学者在神州大地上崭露头角,开始了女性主义文学的本土化进程。据《新编比较文学教程》一书介绍,该时期中国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从学院式的纯文学领域扩展为跨学科的文化批评”,并具备了两个基本出发点,“一是从女性的角度重新读解经典作品,解构男性中心的文学;二是建立女性文学的独立王国,创建女性话语与写作。”[4]481
20世纪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始于零散的译介、个案的阐发以及观点的运用,它们共同造就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的勃兴。随着时间的推移,新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批评实践必然走向深化及本土化,沉淀期也就随着而来。
一方面,林树明在《论当前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问题》(2006)中发出呼吁:“世纪之交中国女性主义批评有哪些新的发展变化?有人称现阶段为中国女性主义批评的延展期,在我看来,此‘延展期’正是苏珊·格芭(Susan Gubar)所谓的世纪之交的‘危机时刻’(Critical condition)”。[5]40随后,陶佳洁、汪正龙的《新时期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回顾与反思》(2019)一文也阐释了类似观点:“女性主义批评译介、本土开展、女性写作三者的关系一开始并不同步,发展也不平坦,一方面,女性写作对女性主义理论与批评有一个接受、评判与吸纳的过程,因此女性写作比之女性主义批评的译介及本土展开带有一定的滞后性;另一方面,90年代兴起的私人写作、身体写作固然表达了女性体验与女性意识,但显然包含了对女性主义理论的误读。”[6]90如果进一步思考,其实文学创作层面的滞后与误读,反过来同样会影响到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进一步发展。其实,早在世纪之初,国内从事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研究者就已经意识到系统梳理相关理论,总结批评实践得失的重要性,一批回顾与展望世纪之交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专门性著作也得以问世。如万莲子在《关于女性文学的沉思》(2001)中警示西方女性主义在发展过程中的“女性唯本主义”危险,而我国在译介与运用相关理论过程中,同样产生了谬误,导致了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操作中出现尴尬,“人类文明的进化并不需要令人瞠目结舌的,血淋淋的双性对阵。破坏容易建设难。”[2]40
另一方面,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利用20世纪丰富的理论资源及方法,在兼容并蓄的基础上,开创了属于自己的研究路径,特别是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彻底激活了女性主义理论的发展,“女性主义一贯被视为后现代主义理论/后现代主义作为解决女性主义困境的途径”。[7]684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 Francois Lyotard)也在《后现代境况》(1984)中断言现代社会的崩塌,去中心化的后现代来临。但是,后现代社会并没有全面到来,麦圭根(MeGuigan)就认为,从文化层面来看,世界已经步入后现代;从宏观层面而言,世界依然走在现代社会的道路上。由此可见,碎片化特质导致后现代主义在文化上具有一种“断裂”的属性,它极其尖锐地解构着传统文学理论的根基,也反映了当下社会的本质,即处于现代与“赛博”世界的过渡性阶段,但颠覆的合法化与非经典化却无法给予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以恒定价值。因此,源于法国女性主义批评的“解构男性社会的一切”“颠覆男性中心话语”等目的,在后现代主义中得到了有力支撑,但同样由于后现代主义的离散性、不确定性、分裂性、无自我性与不可再现性等特征,“致使女性主义批评缺乏明晰、统一的理论,甚至造成理论上的困惑,容易受到攻击。”[4]492
如果说世纪之交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由于上述种种原因而被赋予打破既定规范的属性,那么在批判与扬弃之后,尽快界定、梳理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内涵与外延,则是学界在新世纪首先应该达成的共识,“我们认为,目前女性文学研究有几个概念需要尽快理顺,否则,它们会如同过滤性病毒蔓延开来滞阻女性文学的理论探讨,影响女性主义诗学在中国的确立。”[2]26从女性文学定义、概念的确定,到本土化女性主义诗学的构建;从挖掘被埋没的女性之声出发,到发现全部文学的性别意识变调。
毫无疑问,建构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体系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一方面是女性文学生机勃勃,其规模不断壮大,女性文学批评则从深、广度上拓展,还女性以与生俱来的言说权利,充分展示了女性文学批评的风采;另一方面是从微妙而复杂的性别因素出发重新认知文学,努力从双性意识的文化底蕴中消除男女不平等的根源,最终致力于开创和发展一个无畸形文化性别身份的、理想的文学与文化空间。
二、回归:意识形态批评的背离与复位
20世纪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是一种极具革命意义的、新颖的文学批评模式,它一方面与女权运动紧密相连,另一方面则试图改变文学中女性的边缘地位,消解父权体制的支配。诚然,父权体制一直以来都受到各个方面的批评,既有女权主义的质疑,也有学术界对其的扬弃。可见,女性主义从一开始就与意识形态紧密相连。
20世纪末国内就有研究者坦言“女性主义”与“女权主义”的同源性:“feminism一词,在中国先后有两种译法,即‘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海外有关的华人学者认为,这两种译法都存在偏颇、片面与局限性。……实际上,‘女权主义’与‘女性主义’在译法上出现的分歧,体现的正是女性主义在批评策略上的‘性别/政治’的双重设置。从某种意义上讲,女性主义就是一种以性别为‘形构’的政治话语。”[8]156-157而丹尼·卡瓦拉罗也提到该词源于法语“feminisme”,1890年在英文中出现,指代妇女为了获取平等权利的斗争。“女权主义的历史(histories)(或‘她’的历史herstories)常被分为第一波和第二波两段。第一波发生在1830年和1920年之间,它的政治上的要求围绕着解放和扩大公民权展开。第二波出现在1960年代,与其相联系的是增加女性的工作和教育机会,计划生育的可行性,以及堕胎权和同工同酬政策的合法化。”[9]108
即使在文学批评领域,女性主义同样不可能“远离”意识形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方法诞生于20世纪60、70年代的欧美,伊莱恩·肖沃尔特在《走向女权主义诗学》中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分为两类:作为读者的妇女、作为作家的妇女。其中,“第一类关涉的是作为读者的妇女,即作为男人创造的文学作品的消费者”,[10]345伊莱恩·肖沃尔特将它归属于女权批评(feminist critique),即关注文学作品的意识形态与社会历史分析,涉及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中的女性形象以及对该类形象的恣意扭曲或刻意疏漏等问题。这种批评方法随后进入中国学术研究的视野而被广泛使用,它有两个基本立场:一是从女性的视角对经典文本进行重新解读;二是建构一个有别于“传统”的女性写作、批评的文学话语体系,毕竟“传统”从属于男性本位,“传统”的女性文学母题渗透着男性的主观意识。可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从来不认为读者的阅读与接受过程是理智、客观与中性的,它必然会带有意识形态性。无论是针对“天使”与“妖妇”二元模式的批判,还是“身体写作”构建女性独特的话语表达系统,都离不开对文学意识形态属性分析。总之,要颠覆现有的霸权话语模式,确立属于女性自有的价值体系,帮助受众摆脱父权体制的控制,需要的就是意识形态领域的解构与重构。
然而,在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这种天然的内在联系却出现了些许偏差,“当今的女性文学研究/批评陷入了形而上学的泥淖。这些研究/批评一方面对性别文本在历史上总是被权力话语拆除或改写的命运进行了批判,使性别文本恢复合法性面目,另一方面,却以矫枉过正式的‘报复’手段将政治文本逐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视野,……并且更为重要地反映出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确定批评的主体位置和对女性意识再认识上的新的迷误。这种迷误对文学与批评自身的负面作用,是不言自明的。”[8]158对新世纪以来国内女性主义批评相关论文的研究主题(见图3)进行分析可得,意识形态与现实政治虽然没有缺位,但也呈现疏离化趋势。
当然,拒绝意识形态介入,有历史与文化层面的深层原因,也不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所独有,在中国文学理论与批评实践的诸多领域中,自我脱敏与远离政治话语模式,是某些研究探索保持一定弹性空间与自由表达的前提,也是个别历史进程中遗留下来的“恐惧”烙印的表现。但是,由此带来的弊端也表现得非常明显,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与其他文学批评方法及理论类似,受到过意识形态与现实政治的挤压,于是报复性地将文本进行区别化对待,“当代中国的女性主义批评,将‘性别文本’与‘政治文本’分离,片面地放逐了‘政治文本’,……以矫枉过正的手段将政治文本逐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视野,呈现出价值评判的紊乱。”[5]40这种报复性区别对待所带来的图景缺失,也就在所难免。至少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我国女性主义批评存在不同程度的非政治化倾向,性别与政治、意识形态的关系未得到应有的关注与研究。”[6]92
实际上,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本身就具有极强的意识形态色彩。首先,马克思主义理论视域下的意识形态斗争具有自发性、去中心化与地域色彩,女性主义早已将这些理论融入文学批评实践之中,强行割裂只能带来认知层面的矛盾与紊乱。其次,无论是传播者(作者)还是接受者(读者),我们都生活在特定的文化场域之中,文化限定了个体的认知,以及在接受与表达资讯过程中的编码、解码,而文化场域又具有不稳定性,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从本质上来看,就是一个意识形态斗争的场所。最后,在勒内·韦勒克看来,六种重要的批评潮流中,“在揭示文学作品潜在的社会和意识形态内容方面,马克思主义独擅胜场。……致力于同一个基本的目标:透过作品的外表理解其内涵,即揭示作品的意义。”[1]320毕竟,试图消解男性霸权,批判父权话语模式,就必须审视当下所谓的“理性”价值观念与社会规范,而传统父权体制所代表的言语本身就是一个意识形态的存身之所,所有的抗争依然需要回到这个场域中。
新世纪以来,国内学术界已经认识到了意识形态回归的必然性,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现状与开拓》系列笔谈中,杨剑龙首先指出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症结——不在意通过文学批评为社会现实中的女性运动提供思想武器,“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也始终基本囿于文学的范畴之内,并未走向文化学、政治学的视阈之中”。[11]47丁帆也在该系列笔谈中提出,男性政治文化中心的格局其实没有改观,已经成为一种世界性的“集体无意识”,推翻这种不平等的社会契约,让世界更加和谐,才是出发点与归宿,“(女性主义)要想用男权主义的霸气来雄视这个世界,以满足一下称王称霸的欲望,这是犯了与男权主义政治文化同样的历史性错误。”[11]50犯这种错误,也和意识形态的缺席有关。
此外,学术界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意识形态的回归,还体现在专门性著作之中。万莲子在《关于女性文学的沉思》的开篇,即对人类文化的历史与现状,以及文化对人类政治、经济、民族等诸多方面所产生的“顽劣”影响和“深层结构”进行了分析,“痼疾也好,优势也罢,总会在历史的时空隧道得到这样那样的回响,折射在人们的心态和行为方式上。”[2]1她接着提出“性别问题”已经成为阶级、民族问题的文化“反应堆”,并在阐释《女权辩护》一书时,就文化现状提出了一系列追问,为什么打开电视收看政治、军事与经济新闻,总能看到男性在挥动铁腕?为什么在思想与精神领域,点缀于大师们之间的“女中豪杰”,最终却成了男性威权文化中的“帮凶”或“帮闲”?在她看来,结论在于人类文化固有的弊病,“上述这些,正是文化的黑手在幕后支配、操纵着人类。文化的密码对双性思想和行为的控制,几乎无孔不入,以致面对性别文化的现状,我们仅有现象的扫描甚至批判还远远不够,这里其实已关联到人类需要自觉重构完形文化的问题。”[2]3“文化的完形”这一概念的提出,其实就是意识形态回归后,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置于宏大文化背景下才可以得出的结论。
后现代主义所带来的不确定性与分裂性,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不确定性不仅仅发生在知识层面,也包含社会现实中的种种影响。就文学领域而言,从巴赫金的“对话式想象”、罗兰·巴特的“可书写的文本”到布莱契的“主观批评”,“总之,我们不确定任何事物,我们使一切事物相对化。各种不确定性渗透在我们的行为、思想、解释中:不确定性构成了我们的世界。”[12]291后现代主义者反对“综合性”与“总体化”,他们拥抱了“破碎性”,切断了文学的内在联系,将文学客体切割成为“可食用”的碎片。可见,女权主义文学批评试图提供一种令人信服的统一机制对父权制度进行批判分析,难以取得效果。随着20世纪末女性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交织,性别差异所带来的歧视,与各种不平等关系之间,产生了交融的叠变效应。都市女性不会遇到的问题,对农村女性来说也许是压迫的关键;而“家庭”同样是中产阶级女性眼中父权体制的核心产物,却也有可能是下层女性心中反压迫的坚强后盾。“有的女性文学研究者习惯于对女性文学的语言、形式等固执地指手画脚归纳、规范一番,以示女性性别的不同,以反驳男性文学审美能力的‘先天’特权。其实这是徒劳无益的,且易令人产生误解,似乎女性文学由于发展的艰难只好胆怯地用嚷嚷去代替理论的明晰表达,这与女性文学在历史上长时间的缄默同样是个悲剧。”[2]28
总而言之,无论是为了展示女性文化的智慧话语空间,还是为了寻求性别文化平等和女性解放,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都是文化建设链上的一环,“无论社会如何变迁,平等、自制、诚实、正直、慈心于物、公正无私等这些人类公有的、普遍的优良品性,应该始终是人之为人所不可缺失的重要东西吧,因此这些也理所当然是女性主义理论和实践终极的理想期待”。[2]270上述言辞,正是意识形态批评回归女性主义文学的最终目的。
三、和谐:双性视域下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发展
20世纪后期,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与社会经济的发展,由性别差异导致的社会分工开始瓦解,女性也开始摆脱从属地位,性别不平等的现象虽未消弭,但也得到了改善,传统社会所构建的两性形象受到扬弃。所谓的男性话语霸权在现代社会知识领域,作为一个整体性概念其实早已被“证伪”。当然,在个案研究及特定的知识节点中,针对这种“空中漂浮的幽灵”,揭示其隐形存在,还是具有必要性。但是,将男性话语霸权作为显性的批判对象,针对文学作品、现象及思潮,乃至社会现实进行诘难,无异于在21世纪的中国思想界重新高举“反帝反封建”旗帜,并将其视为思潮主流,虽然意义可能依然存在,但价值却难以自明。
其实,当下学术界需要警惕的是性别话语霸权“借尸还魂”,“进人现代社会以来,反对以男性文化话语霸权为核心的女性文化与文学研究取得了空前的进展,这种历史的进步无疑是推动了人类两性的和谐进程。但是。我们似乎却要警惕另一种极端给人类社会的两性关系带来的巨大阴影!……如果女权主义也把自己的终极目标锁定在‘翻身’后进入压迫与统治阶层,而不是为人类两性的和谐、平等、交融、互尊、互爱而奋斗的话,那将又是中国文化的一次悲哀,……在许许多多的女性研究者的身上,我们可以发现很多隐藏在其潜意识中的以男性文化视阈为基本价值判断的思维悖论”。[11]49-50
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性别对立”已经初显端倪,甚至成为消费领域的一门“生意”。在大众媒体“指导”社会生活的当下,越是极端、尖锐的观点言论,越容易获取“眼球效应”,双性之间的撕裂及相互攻讦愈演愈烈,“直男癌”“田园女权”等称谓不绝于耳,与女性主义研究的最终目标相背离,反过来也将损害中国女性主义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发展。李银河曾描述过一个现象,我国一个女作家代表团赴国外演讲,每一个都会事先声明:我不是女权主义者。种种现象表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发挥价值恰在此时,文学批评虽不能迅速影响现实,但它对社会、文化乃至整个文明进程的影响确是长久的,具有正本清源的效应。
一方面,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领域,“双性同体” 逐渐成为消解两性对立的策略,这种思想超越了之前的平等论和差异论,将两性之间的对立或者说对抗,转化为可转换的、非恒定的思想。换言之,就是性别虽然是恒定的,属于生物学意义上的性征,但性属(社会性别)属于社会文化意义上后天习得的社会认知,其研究需要对性别层面的社会文化构成进行系统考察。因此,“双性同体”强调人的全面发展和整合,还原为理想的两性关系,成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经常涉及的研究理论与批评策略源泉。此外,“双性同体”提出文本中那些属于两性的固有特征,如女性的脆弱和细腻,男性的暴躁与坚强都属于社会文化观念在文学文本中的映射,都是性属(社会性别)问题。因此,社会文化既然可以塑造性属,那就可以改变性属,而“双性同体”正是在强调创造力与想象力的差异性,以及女性文学意识层面的独特性之上,追求一种有别于传统性属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方式,最终达到两性融合的理想模式。
然而,“双性同体”是一个舶来品,在译介传播过程中难免出现“水土不服”,对其界定本身,学界也有商榷的声音:“(双性同体)前提是:在人身上本来就存在着两种性别特质,或者人本来是无男女之分的,只是父权制文化为巩固其地位,将男女两性塑造为它所需要的形象:压抑男性身上的女性因素,否定女性身上的男性因素。”[3]278因此,完全可以在更加契合中国文化场域的基础上,提出一个更进一步的概念——“双性和谐”。“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领域,与其移植‘双性同体’这一西方化的概念,不如提出‘双性和谐’这一理论与实践意义兼而有之的且具有中国人文特色的术语,那是因为,在目前市场经济条件下,女性主义文学(包括双性作家的文学创作)也即女性主义审美的最佳境界应该是,宣扬一种形而上的‘双性和谐’文化格调与氛围。”[2]17
第一,“双性同体”理论源自西方,带有浓郁的批判因子,它针对的是西方文论中所存在的具体现象,所映射的是西方社会的症结,理论的直接搬运是否符合中国当下人文精神的发展,成为值得商榷的问题。强调“双性和谐”就是将人文精神引入双性研究的领域,在承认性属差异的基础上强调平等的意识,如此方可获得“和谐”。因此,“双性和谐”并不是如“双性同体”那样一味消弭性属的差异,乃至获得所谓的“第三性”,而是基于理解和尊重人与人的差异性,在差别中建立起“和谐”状态,双性关系应该基于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人自身的领悟,这是一种人类文化的自我完善,也必定由人类来自我实现。
第二,在文化建设方面,无论是从世界文明的发展脉络上来看,还是从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中思考,“双性和谐”作为一种文化模式都要优于“双性同体”。21世纪的科学技术处于加速度发展时期,不但从时间与空间的层面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从社会的方方面面彻底改变了人类族群的生活方式。全球化与地球村是人类社会的主要发展方向,但逆全球化同样深深根植在我们的物理世界与精神空间之中。因此,就世界文明而言,在对抗与合作的选择题中,男性与女性既是塑造文明品质的主体,又是影响并改变文明品质的客体,相互关系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关系到人类文明的进程和规律。“男人与女人的畸形关系,可以意味躁动不安的人类明天;男人与女人的和谐关系则可以造就稳定进步的人类未来。……特别是现代社会,妇女大规模地走出家庭,已将男人与女人的关系网拉得更大,往往是双性关系的日常形态与哲学形态互相浸润,难以捕捉,也正由此,‘双性和谐’作为一种理想文化境界,特别值得人文工作者关注,并成为女性主义诗学,具体而言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核心。”[2]18-19
第三,“双性和谐”还能成为引导女性主义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导航灯:一是用这一标准度量女性文学作品的价值;二是用这一标准提高人们对世俗文化的鉴赏力,还能抚慰现代社会中人的心灵迷茫与躁动。新的标准既然已经提出,则文本与文学现象的价值就有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如《关于女性文学的沉思》一书针对杨绛小说的批评,用了“消解双性冲突”一词,谓之“生命的大策略”,这种评价有别于传统文学批评视域,正是用到了“双性和谐”这一价值取向,“杨绛作品设计的这种明确的旨意:化解双性冲突,结果使其文本在女性与社会之间附加了一层保护膜,令人感到这些作品有企图开通双性之间浪漫主义的峡谷的意图,利于我们加深对‘双性’都受困现实的认识。这种文本的功能或许具备了改造矛盾重重的性别文化缺陷之前提,从而与孤立的男性权威话语或女性中心言说迥然有别,有助于奠定人类双性平等的基石。”[2]165-166
另一方面,新世纪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应该纳入更多男性研究者的身影。“任何学科仅有一种性别的研究者支撑是不健全的,在女性文学研究事业中,男性既不是旁观者、局外人,也不应是居高临下的引领者,而应当是平等的参与者。……但我们目前的研究大都漠视了这一事实,或者过多地、简单化地对男性文本进行讨伐和批判,宣扬了对男人世界的仇恨以及男性和女性的二元对立。这些都使得近四十年的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处于暧昧和尴尬的状态,与国外女性主义批评同行相疏离。”[6]92当然,研究基础的差异,也是导致男性批评者甚少介入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原因之一。布尔迪厄在《男性统治》一书中坦言:“人们对关于两性差异的男性著作经常抱有先决的怀疑,不是完全没有基础的。这不仅因为分析者局限于他自以为理解的东西,不知不觉遵照辩护的意图,可能会提供他为揭示行动者的前提而自己设定的前提;尤其因为,他与数千年来被纳入社会结构的客观性和认识结构的主观性之中的制度打交道,他用以思考男女之间对立的只是一种按照这种对立构成的头脑,他暴露在这样的危险之下,即把理应当成认识对象的认识和思维模式作为认识工具使用。……如果说我在犹豫许久之后,满怀忧虑地在一块开拓极端困难且迄今为止几乎全部被女人垄断的领地上冒险,那是因为我感到,我身处同情的外在关系,会使我依靠受到女权主义运动鼓舞的巨大成果”。[13]162-163除开布尔迪厄的谦辞,他的这段文字直指男性研究者介入女性文学批评时可能遇到的问题或门槛,这就需要当下女性文学批评以更加包容、开放的视角来审视相关研究的多元化。
其实,不少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者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乔以钢就在文章中呼吁:“在学科研究的任何领域,男女主体所进行的研究都应当是共存的、互补的。任何学科如果只由一种性别的研究者支撑都不健全。种种与女性有关的问题,并不能也不应尽由女性回答。在女性文学研究事业中,男性既不是居高临下的指路人,也不应是旁观者、局外人,而理当是平等的参与者。女性文学研究者须防止自我封闭,局限自己。不可将女性文学研究视为某一性别的‘专利’,无形中缩减和削弱研究队伍和研究力量。在女性文学研究中,男女双方均当出之以自然的、相互尊重的态度。即使难免有一些性别偏见掺杂其间,也可以寻求在相互交流中加以纠正和改造。性别因素固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研究者对文本和问题的看法有所不同,但这种出自不同性别主体的感受的丰富性,对认识和理解女性文学的内涵和意义,增进不同性别之间的相互沟通,是必要而有益的”。[14]111令人庆幸的是,这种研究者主体的丰富性在逐渐成为现实。对新世纪国内“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相关论文(21278篇)的统计发现,发文排名前40的作者中包含男性14人,占比35%,见图4。
总而言之,在商业社会高度发达的今天,女性主义在多元化的前提下,同样受到了侵蚀,“解放”“平等”“差异化”等正向追求,在消费主义的运作下出现了异化,其实质是以新的消费主义威权去对抗旧的性别话语威权,再用“女性主义”的标签去粉饰与合理化有违人文精神的种种行为,并试图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纳入其中,成为消费主义的鼓吹手。虽然性别问题日益受到重视,但正确的答案却迟迟不能到来,甚至有意或无意的双性误解依然在我们这个社会中存在。因此,以“双性和谐”为基点,在女性文学批评中纳入更多充满理性、相互尊重的研究视域,构建一个消除性别歧视的未来社会,让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与现实生活,与绝大多数人的精神、文化状态相关联,才是学术探讨的真谛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