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县模式”与“邹平模式”比较研究
2022-01-04薛建武
薛建武
(河北大学 历史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村建设运动曾在民国时期产生过重大影响,但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在改革开放前,学界关于这一运动的研究鲜有成果。改革开放后,伴随着社会科学的重建,乡村建设运动再次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各界文史工作者开始大力抢救和整理相关资料,先后出版了《晏阳初全集》《梁漱溟全集》等著作。除此之外,关于乡村建设运动的专著和论文也不断涌现,包括《民国乡村建设运动》《多维张力下的融合与碰撞——从新都实验解读民国乡村建设运动》等。可以说,这些专著和论文的发表,极大地推动了乡村建设运动研究的发展。在这些研究成果中,既有关于乡村建设运动整体的研究,也有关于某种乡建模式的具体研究,还有关于著名乡建派领袖人物及其思想的研究。相较而言,关于各种乡建模式的对比研究成果较少,特别是关于乡建运动中最为著名的两种模式,即“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的比较研究,更是少见。因此,出于充实乡建运动研究的目的,有必要对这两种乡建模式进行比较研究,以期更好地理解乡村建设运动。
一、乡村建设运动兴起的背景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仍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主,生产力水平低下,农民始终在温饱线徘徊,无法进行最基本的教育和享受最基础的医疗,因此文化水平低下,死亡率高。更雪上加霜的是一系列天灾人祸的打击。这一时期,旱涝、蝗螟、瘟疫灾害此起彼伏,不仅爆发频率高,而且受灾面积和受灾人群极为广泛,农业大量减产,农民收入大为减少。不仅如此,此一时期,军阀混战,土匪横行,广大农村沦为列强角逐的战场和土匪劫掠的对象,农村经济遭到极大的破坏,农民损失十分惨重。除此之外,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世界经济危机对中国农业的影响也非常大。西方国家为了摆脱农产品滞销的危机,以政治手段强行逼迫中国进口。大量农产品的输入,使得中国农产品市场受到极大的冲击,导致中国粮价急剧下跌,农民收入大为减少,农村金融逐渐枯竭,农民陷入绝对贫困化,大量农民被迫逃亡,农村经济走向崩溃的边缘。
在农村经济走向崩溃的同时,农民不智、公德不修等不良现象也严重制约了农村的发展。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们开始把关注的焦点转向“三农”,救治和改造农村逐渐成为人们的共识。在当时,主要盛行三种解决农村问题的方案,即以共产党为代表的土地革命、以国民党为代表的行政改良和以乡村建设派为代表的乡村建设运动。共产党的土地革命主张采用暴力手段解决中国农村问题,没收地主土地并将其平均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废除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建立农民土地所有制和农村革命政权。国民党主张采用行政改良的方式解决农村问题,在保持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不变的前提下,减轻地租并规定最高剥削率,推广农业技术,改革农村金融,进行农村救济,以循序渐进的行政改良逐步解决农村问题。而在两条道路之间的便是以乡建派为代表的第三条道路——乡村建设。乡村建设派主张在维护现存社会制度和程序的前提下,采用和平方式,进行点滴的改革。①郑大华:《民国乡村建设运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473页。在此思想的指导下,轰轰烈烈的乡村建设运动在全国各地迅速兴起。据统计,当时六百多个乡建团体和机构共建立了约一千个实验区,形成了各种各样的乡建模式。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以晏阳初为代表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以下简称“平教会”)主持的“定县模式”和以梁漱溟为代表的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以下简称“研究院”)主持的“邹平模式”。这两种乡建模式既存在共同之处,又特色各异。为了便于对二者进行对比研究,本文拟从相同点和不同点两个方面展开分析。
二、“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的相同点
1.共同的目的
“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的形成,都是源于各乡建派进行的乡村建设实验,而乡建派进行乡村建设实验的目的却是一致的,即都是为了探索救国救民的道路,达到挽救乡村和改造乡村的目的。
晏阳初认为中国欲想自救,必须进行乡村建设。而乡村建设的必要性又是由乡村的重要地位决定的。首先,乡村是中国的经济基础。中国自古以农立国,国人的衣食住行皆是由农而来,离开了农业、农村和农民,国家将不复存在。其次,乡村是国家的政治基础。因国家绝大部分人口在乡村,只有乡村稳定,国家才能稳定;只有乡村发展,国家才能发展。所以中国的政治出路,必须从建设最基层的农村政权开始。最后,乡村是中国人的基础。晏阳初认为,构成国家的三要素是土地、主权和人民,而人民又是最重要的因素。中国四万万人口80%都是农民,因此,真正能代表中国的是最广大的农民群众,由此可见乡村对于中国的重要性。然而,长期以来,乡村并没有得到国人应有的重视,反而被肆意掠夺和破坏以促进城市发展,结果不仅发生了严重的乡村危机,而且导致了国家的进一步衰落。因此要复兴民族,振兴国家,必须进行乡村建设。
梁漱溟认为,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家,其社会是以乡村为本的社会,80%的人口住在乡村,过着乡村生活,农业是中国的主要产业,是中国的国命所寄,其状况的好坏是解决中国一切问题的关键和从事其他建设的根本前提。②郑大华:《民国乡村建设运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61页。因此,只有农村安定,国家才会安定;只有农业增产,国家才能富强;只有农村自治,国家才有政治基础。因此,必须重视乡村对于国家的战略地位。而今由于天灾人祸、文化崩溃等原因,中国农村遭遇了严重的危机。因此,必须对农村进行救济和改造,达到挽救国家危亡的目的。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的主要领导人晏阳初和梁漱溟都深刻地认识到了乡村对中国的重要性,面对日益严重的乡村危机,他们都主张立刻对农村进行救济和改造,以期达到挽救国家于危难的目的。
2.相似的内容
为了更好地进行乡村建设,平教会和研究院根据各自实验区的实际情况制定了具体的乡建计划,再加上彼此间的相互交流和切磋,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因此二者的乡建内容在很多方面呈现出极大的相似性。
“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都主张兴办教育、改良农业、流通金融、提倡合作、办理地方自治和自卫、建立公共卫生保障制度以及移风易俗等,以期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状态。
在兴办教育上,二者都开办了许多乡村学校,对农民进行识字教育,同时还针对农民的实际情况编辑了对应的教材,以期更好地对农民进行教育;在改良农业上,二者都积极推广优良动植物品种,采用现代科学技术防治动植物病虫害,促进当地的农业发展;在流通金融上,二者都针对当地高利贷盛行的情况,积极开办农业合作社、农村银行等金融机构,给农民提供低息贷款,缓解高利贷的盘剥;在提倡合作上,二者都积极提倡和促进农民成立各种合作组织,以期通过相互协作的方式解决农民的生产和生活困难,促进农业的发展和农民的增收;在公共卫生方面,二者都建立了比较完善的医疗保健制度,定县建立了保健员、保健所和保健员的县、区、村三级医疗保健制度,邹平成立了卫生院和卫生所的县、乡二级医疗制度,极大地促进了定县和邹平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在移风易俗上,二者都主张革除吸毒、早婚、迷信等社会陋俗,并促进婚丧礼俗的文明化,积极推进健康的文明生活,提倡农民看戏、读书等新的娱乐方式。当然,除了以上列举的这些内容外,二者在其他乡建内容上也存在相似之处。
由此可见,同属于经典乡建模式的“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在乡村建设内容上存在很多共同点,其内容大多是属于改良性质的,这正与乡建派的宗旨不谋而合,因此乡村建设运动是一场改良主义的社会运动。
3.共同的结局
“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除了目的和内容存在共同点外,其结局也是相同的,都伴随着乡村建设运动的开展而逐渐行政化,由社会力量主导的乡建运动逐渐转化为政府主导的农政,①王先明:《民国乡村建设运动的历史转向及其原因探析》,《史学月刊》,2006年第1期。并在1937年后随着日本的入侵走向失败。
定县实验和邹平实验分别是由平教会和研究院这样的社会力量所发动,因而属于社会运动的范畴,具有较大灵活性和亲民性。随着乡村建设运动的进一步开展,晏阳初、梁漱溟等乡建派领导人感到要想进一步推进乡建工作,必须借助政府的力量、政治的机构不可,因此有必要与政府进行合作,建立政教合一的乡村建设机关。于是,1933年通过的《县政改革案》将定县和邹平划为河北和山东的县政建设实验县,随后平教会和研究院都对当地县政府进行了改组,建立政教合一的县政组织。新的县政组织成立后,“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逐步行政化,乡村建设工作逐渐成为地方下级行政,由社会力量主导的乡村建设运动逐渐转变成由政府主导的农政,乡村建设的方向从此根本改变。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伴随着华北、华中大批国土先后沦陷,平教会和研究院被迫向西南地区转移,定县实验和邹平实验也因相继停止而最终走向失败。
由此可见,“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都走了一条由社会化到行政化的道路,其发展轨迹和结局如出一辙,最终都走向了失败。这也证明了单纯的进行乡村建设是无法挽救中国危机的,只有走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道路才能真正达到救治和改造乡村的目的。
三、“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的不同点
1.领导人文化背景的不同
平教会和研究院虽然都属于乡村建设运动的学术团体,但二者领导人的文化背景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由此也导致了“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截然不同的风格和特点。
首先看平教会部分领导人的文化背景,如表1所示:
表1 平教会部分领导人文化背景一览表
由表1可知,平教会领导人几乎都有留学欧美或日本的经历,甚至有不少人获得国外大学的硕士和博士学位,对西方文化有较为系统的了解,受其影响较深,属于典型的“西化派”。
再来看研究院的部分领导人,如表2所示:
表2 研究院部分领导人文化背景一览表
由表2可知,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领导人几乎都没有留学背景,不少人还是旧官僚、大地主出身,尽管也接触过西方文化,但对其影响更大的还是儒家传统文化,属于典型的“保守派”。
通过以上对比分析,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平教会领导人受西方文化影响更深,因而“定县模式”具有明显的欧美风格,显得更加开放;研究院领导人受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影响更深,因而“邹平模式”具有明显的传统风格,显得更加保守。不同的文化背景导致不同类型的乡村建设模式的形成。
2.指导思想的不同
在乡村建设运动中,人们提出了各种不同的乡村建设思想,在这些思想中又以晏阳初和梁漱溟的思想最为系统,影响也最大。他们的思想分别是“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的指导思想,不同的指导思想产生了不同的乡村建设实验模型。
“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指导思想的不同具体体现为对中国农村基本问题认识的不同和对乡村建设基本内容、方法选择的不同。就中国农村基本问题的认识而言,晏阳初和平教会同人认为中国农村的基本问题为农民的“愚”“穷”“弱”“私”。但以梁漱溟为首的研究院同人却并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平教会总结的“愚”“穷”“弱”“私”四大问题,并没有抓住中国农村问题的根本,“好像中国此刻就在乎这四样东西,填补进来就好了”,实际上“今日中国不是贫的问题,而是不能富的问题,是贫而益贫的问题。同样的,中国今日不是愚的问题、弱的问题、私的问题,而是愚更往愚里去、弱更往弱里去、私更往私里去的问题”。①中华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梁漱溟全集》(第2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61-164页。即中国真正崩溃的原因在于西方文化传入而引起中国文化的“失调”。
对中国农村基本问题认识的差距,也导致了他们对乡村建设基本内容和方法选择上的差异。对于乡村建设的基本内容,在平教会诸人看来,乡村建设的基本内容应是“四大教育”,即文艺教育、生计教育、卫生教育、公民教育,分别针对四大问题中的“愚”“穷”“弱”“私”。对此,研究院同人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乡村建设不是单纯的乡村救济,或经济、政治和教育的建设,而是一种广义的文化建设,即“从中国的旧文化里转变出一个新文化来”②中华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梁漱溟全集》(第2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11页。,应在吸收西方科学技术和团体组织的基础上来复兴中国传统文化,以达到“创造新文化,救活旧农村”的目的。当然,对于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提出的以“新文化”复兴“旧农村”的主张,晏阳初曾进行过公开的批评,认为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同人以文化建设为乡村建设基本内容的主张,是“开倒车,不足取法”③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431页。。
对于乡村建设的方法选择,“定县模式”主张借鉴西方科学实验室的方法。平教会同人选择了地理位置比较优越、生产和教育基础较好的定县作为实验区,先对其展开全面的社会调查,然后根据调查结果制定具体的计划,接着按照计划先在小范围的农村或农家进行实验,待获得理想的实验结果后,就将其在更大范围的村庄、县乡乃至全国进行推广。最后,建立了一套四大教育同时并举(文艺、生计、卫生、公民)、三大方式综合运用(学校式、社会式、家庭式)的乡村建设方案④张秉福:《民国时期三大乡村建设模式:比较与借鉴》,《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南京市行政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第78页。。相反的,“邹平模式”主要采用的是“师法古人”的方式,主张从“重建一新社会构造”⑤中华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梁漱溟全集》(第2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66页。入手,即通过建设集政、教、养、卫于一体的乡学村学,将其作为中国新文化建设的枢纽,负责乡村建设的具体事项,从而实现“创造新文化,救活旧农村”的理想。
由此可见,“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在指导思想上存在着很大差异,“定县模式”更加重视调查实践的科学化乡村建设,“邹平模式”更加注重以古为师的传统化乡村建设。
两种模式的指导思想各具特色,而不同的指导思想也导致了两种模式不同的乡建出发点。
3.出发点的不同
“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除了主要领导人文化背景和指导思想的不同外,其出发点也不尽相同。不同的出发点导致了两种模式不同的工作重点和实践特色。
晏阳初领导的平教会是从扫盲出发进行乡村建设运动的。晏阳初之所以如此重视扫盲工作,与他早年的经历密切相关。晏阳初年轻时曾响应号召前往法国为在法华工服务,他积极开办华工识字班,利用业余时间教华工读书写字,华工们如饥似渴的求知欲令晏阳初大为感动,这也让他暗下决心,立志终身从事平民教育事业。回国后,在各界人士的帮助下,晏阳初于1923年8月成立了以“除文盲,作新民”为宗旨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平教会成立后,在全国各地建立了很多平民学校,并针对不同的人群编写了对应的“千字课本”,促进了平民识字运动在全国的兴起和发展。之后,晏阳初逐渐认识到要复兴民族,振兴国家,“首当建设农村,首当建设农村的人”①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5页。。因此平教会将工作重心转向农村,开始了以四大教育同时并举、三大方式综合运用的以“平民教育”为中心的乡村建设运动,旨在扫除农村的文盲,促进国民素质的提高。
梁漱溟领导的研究院是以创造新文化为出发点进行乡村建设运动的。梁漱溟认为近代以来中国乡村之所以遭到破坏,是因为西方文化的入侵迫使中国人“抛弃自家根本固有精神”,丧失“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社会固有礼俗秩序与组织构造。②中华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梁漱溟全集》(第1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04页。因此,为了“救活旧农村”,必须“认取自家精神,寻找自家的路走”,③中华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梁漱溟全集》(第5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12页。从中国文化的老根上培育出新芽,即对传统文化进行变革和继承,创造出一种符合中国国情的新文化。为了实现目标,梁漱溟由吕氏乡约得到启示,在邹平创建了集政治和教育于一体的村学乡学,希望能够以此推进新文化的创造,从而达到救国救民的目的。
由此可见,平教会以扫盲为出发点,从而导致“定县模式”呈现出以推进“平民教育”为核心的实践特色;而研究院以创造新文化为出发点,从而导致“邹平模式”呈现出以“乡学村学”为中心开展乡村建设运动的实践特色。不同的出发点使得两种模式呈现出不同的实践特色,成为异彩纷呈的乡村建设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结语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村建设运动是一场知识分子探索救国之路的伟大实践,对其中最具特色的“定县模式”和“邹平模式”进行比较研究,不仅可以对两种模式的异同点有更好的了解,而且有利于从整体上把握和理解乡村建设运动,从而为当今乡村治理、新农村建设以及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提供一份可资借鉴的历史。同时,平教会和研究院都是从实际出发,结合当地的现实情况开展乡村建设运动,因而能够适应并促进当地乡建工作的开展。尽管两种模式取得的成效有限,但意义重大,其实事求是的乡建态度和方法也是值得当今乡建工作者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