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林蛙

1

暮色四合，教室里的灯光亮了，学生三三两两走进教室上晚自习。班主任许老师到教室里清点人数，没有看到林蛙的身影，转身去寝室找人。

寝室没开灯，一片漆黑。许老师拉亮电灯，林蛙就暴露在许老师面前。林蛙蜷曲在床上，一动不动，没有起床的迹象，只是换了个卧睡的姿式，脸朝内侧，用屁股朝着许老师。许老师心里窝着火，说话有点冲。集体放晚学时你捣蛋被亮了相不服气？马校长救了你的驾就拗起来了是不是？读书不努力，吵闹搞恶作剧浑身是劲，成绩一塌糊涂，你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长话短说，想读书现在就跟我去教室上晚自习，不想读书明天一早卷铺盖滚蛋，滚得越远越好。

星期三集体放晚学，马校长候在操场边准备训话。

夏天昼长，虽然是傍晚时分，头上仍烤着一轮太阳，连风也觉得有点炙人，蝉躲进树荫里热呀——咝咝——吊着嗓子喊。学生脸上淌着汗水，闹哄哄像熬了一锅粥。

唉呦，林蛙你混蛋！突然有人尖叫起来。有人提醒白天鹅，她的背上被林蛙贴了一幅画。画纸上趴着一只癞蛤蟆，癞蛤蟆的唇上夸张地窜出两绺胡须，模样很怪异很逗人。

这个星期是许老师值周，学生出操和集体放晚学维持纪律和整队是他的事。听到白天鹅的尖叫声，许老师旋个鹭鸶脖子向这边张望。他很快发现了目标，冲着林蛙一声吼，林蛙你吵死了。他从升旗台上快步走下来。林蛙小声争辩，我没有在白天鹅背上贴画。许老师愣了一下，白天鹅的背上并没发现画，突然问，你手里捏着什么？林蛙神色有点慌乱，不敢正面回答许老师的话，许老师伸手一拐抢过林蛙手上捏着的一个纸团，几推几搡将林蛙“押”上了升旗台。

林蛙脑壳上蓄一团乱发，剪得坑坑洼洼，被许老师几拐几甩，长头发很浪漫地甩成一个鸡窝。学生抿着嘴偷着乐，不敢笑出声。

许老师将那个纸团展开，纸团变成一张皱皱巴巴的画。许老师脸上浮起一丝蔑视，突然将画贴到林蛙的胸前，大声说，呵呵，林蛙，你连一只癞蛤蟆都不如，能蹦多高能跳多远？

林蛙扬起头来，瞪了许老师一眼，表示不满。

呵呵！还嘴硬，不服气是么？许老师抓住林蛙的胸襟又是几甩几拐，长头发又是浪漫地飘洒起来。许老师借题发挥，问同学们林蛙的头像什么头。

升旗台上杀了“鸡”，升旗台下的“猴”就乖了，同学们面面相觑，不敢随便发声。操场上出奇地安静，许老师提出的问题无人应答，反倒觉得有点寡味，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只得自报答案，这叫四十年代的汉奸头。

哈哈——汉奸头！同学们终于忍俊不禁哗地一声笑烂了。

林蛙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显得无地自容，脑袋栽得很低，几乎快要勾到裤裆里去了，他恨不得掘个地洞逃遁了。

马校长板着脸不作声，他背着手走上升旗台，走过许老师的面前瞪了许老师一眼，尔后径直走到林蛙跟前。他摸了摸林蛙的头说，如果头发长短能判断谁是汉奸，那我们学校大汉奸小汉奸大有人在。学生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许老师的大分头，许老师有点尴尬，嘴唇突然痉挛起来，欲言又止。

许老师长得精瘦高挑，像根麻杆，他左边脑额上曾长过一个脓包，一包浓汁挤掉了，脓包枯了，左额却留下一个耀眼的疤痕，缘此许老师一直蓄着长头发，平时总把长头发撩向左边的额头欲将那个疤痕覆盖住。

大家知道吗，学校要搞文艺汇演，林蛙有特殊角色要排练，这头发是我特意让他蓄的。马校长对许老师的做法显然不满，一席话稀释了林蛙的难堪，林蛙缓缓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马校长，马校长趁机让林蛙回到队列中……

2

爹一直是病恹恹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几乎是个废人。母亲那年生下林蛙，接生婆说婴儿太小了，精瘦得像只青蛙，恐难养活，还不如趁早……爷爷暴着嗓子说大小是条命，是死是活还是养着吧。

孩子取名林得力，小名林蛙。书名没人叫，是人是鬼皆叫林得力林蛙。

爹经不起病痛消磨，终于还是死了，爷爷硬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爷爷身板还算硬朗，除了种阳春还搞篾活，编织个米筛、簸箕、畚箕、鸡笼、鸭笼硬硬扎扎，精精致致，一样东西卖个三五块钱不成问题。

爷爷大字不识几皮箩，却晓得文化可以救穷，老鸹坡村朝朝代代有钱人家的主人多是读得有书，肚子储得有墨水，脑壳总比那些睁眼瞎通达活络，寻钱找米比一般人厉害，囤得起财富，日子过得丰腴。

老鸹坡村办了联校，林蛙不出村读完了小学，本来他想回家帮着爷爷种地，像他这种家庭的孩子能读到小学毕业也就喊万岁了。但爷爷还要逼着林蛙去镇里清浪中学读书，林蛙犟着不读书，他马上离家出走，发誓诅咒再不管林蛙母子俩。林蛙晓得爷爷擅长篾活，混一张嘴不是问题，挨饿的只是他们母子俩，他被迫无奈，只得依着爷爷，乖乖去镇里清浪中学读书。

林蛙各科成绩都挣扎在及格线上，他脑子并不笨，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他说坐在教室里如同坐在牢房里一般，要不是马校长苦口婆心把他劝住，他早就逃回老鸹坡村去了。

许老师学习抓得紧，将统考成绩看得极重，他是教毕业班的把关老师。他说林蛙成绩糟糕拖了班上的后腿，直接影响到他评优晋级。如果评上了中教高级职称，就是副教授待遇，每月的工资比一般老师多几百块钱。班上有了个林蛙，怎么嘣哒都在原地踏步，及格率、优秀率、平均分都出了问题。自己评中教高级职称看来只是梦里乾坤，没戏了，他不恨林蛙那是说假话。

宠捧优生嫌弃差生是老师的通病，这样成绩优良的学生成了宠儿，捧着宠着，百般地呵护；成绩差的学生成了臭狗屎，冷眼相看，讽刺打击，横看竖看总是不顺眼。因此林蛙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常常被许老师作为反面典型点名亮相，与同学吵嘴打架时，吵不敢还嘴，打不敢还手，他底气不足，永远处于劣势一方。就是双方闹到许老师那里，许老师从来不问缘由，一开声错的是他，挨罚的也是他。

好像谁都可以欺负他，连那个娇小的白天鹅也敢凶他戏弄他。白天鹅是许老师的千金，脑子聪慧，成绩优良，是班上的宠儿。白天鹅喜欢文艺，唱歌跳舞是她的强项，因而学校每年庆祝元旦搞文艺汇演，她总会穿着白裙子跳天鹅舞，别人赠她一个雅号白天鹅，她不反对，算是笑纳了。

那天上午第三节课打了下课铃，林蛙尿急慌着上厕所，一路小跑不小心碰掉了白天鹅放在桌子上的一支钢笔。钢笔砰地一声掉到了地上，白天鹅立马面色发紫发起飙来。这支钢笔是她参加县里作文竞赛得的奖品，心爱得不得了。平日里总是把钢笔别在衣兜上，家里来了客人，父母必定要拿出那支钢笔当着客人的面炫耀一番，还要编撰出一个勤奋学习的励志故事说给客人听。其实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支很普通的英雄牌钢笔，价格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元，文具店里多的是。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她白天鹅弯腰捡起来不就得了，可白天鹅两手叉腰，像主人指使仆人的派头，硬要林蛙从地上把笔捡起来送到她手上，还要视情况而定，如果钢笔摔坏了还得照价赔偿。如果林蛙服软，乖乖从地上捡起钢笔，再说一句对不起即可烟消云散屁事都没有了。偏偏林蛙一迭声称自己不是故意的，要捡你自己捡。白天鹅急了，扬起巴掌要揍人，还拦住林蛙不放行。虽然那巴掌最终没有打下来，就是打下来也是鸡毛扫帚拍灰尘，不痛不痒。只是白天鹅那架式实在难看，林蛙的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

本来一泡尿憋得火急，经白天鹅一闹腾，最终忍不住嗞地一声响尿在裤裆里。热尿像蚯蚓蠕动一般顺着脚杆流下来，教室里立马氤氲着一股尿骚味。臭死人了！同学们很夸张地暴嚷道，捂着鼻子哄笑着冲出教室，弄得林蛙蹲在地上十分难堪。

林蛙真想揍白天鹅一顿，但他忍了。他晓得许老师早就想找个理由把自己给开了，如果贸然动手打人，正好让许老师抓住把柄，扣个打架闹事的罪名，堂而皇之地逼迫自己退学。这回他心里想得复杂，麻着脸屈尊捡起地上的钢笔，再放到白天鹅的手上，就是想退学也不会以这种方式退学。门外一阵嘲笑声刮风一般压了过来，这让林蛙无地自容，尴尬到了极点。

林蛙内心看不惯白天鹅盛气凌人的模样，总想伺机出一口恶气，因此傍晚集合时他把那张早就画好的画悄悄地贴在白天鹅的背上……

班上几位浪荡“公子”当着白天鹅的面取笑白天鹅，说林蛙是爱上她了，那张画癞蛤蟆纸的另一面林蛙写着情诗，写得火辣而煽情，清心寡欲的和尚看了也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白天鹅头昂得比天高，就是将来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她也绝不会嫁给林蛙这猪脑壳。

3

林蛙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转而又想到了自己的长头发。自己又不是傻子，谁不爱美？他没钱上理发店，也不好意思向爷爷讨钱，只好趁晚上熄灯后，同学睡了，躲在寝室里用小剪刀自己给自己“理发”。他平时看到爷爷不照镜子，右手持着剃刀，左手摸着头发自己给自己理发，一锅烟的工夫，一个光头就出现在林蛙面前，这让林蛙很惊讶也很佩服。林蛙持着小剪刀，迟迟疑疑不敢放肆地剪，生怕小剪刀咬手，可是最终还是被小剪刀咬得鲜血淋漓，右手掌被弄得绯红。他不喜欢光头，学校也不允许剪光头，他不知道什么式样的头型好，心想只把头发剪短一些就达到目的了。这样头发剪得坑坑洼洼，杂乱无序，像荒坡上的野草被耕牛啃过一样参差不齐。我这头发剪不好没有碍着谁，你许老师为什么说我是汉奸头？电影里那些汉奸多是蓄着长头发，油光水滑的，你许老师的大分头才像汉奸头，大汉奸头！林蛙在心里骂着许老师，骂得极豪壮。

这书是不能再读了，生来就是捏泥巴的命。爷爷、母亲他们太可怜了，他们还等着自己养活他们哩。爷爷、母亲生病买药要钱，自己上学乘船坐车也要钱。学费、生活费不能久拖，否则许老师会把欠了款的学生名单写出来张榜公布，这样无异于挂牌亮相让欠款的学生颜面扫尽。他利用星期天回到老鸹坡上山采倒钩藤挖冬笋卖钱，这样多少能减轻一点家里的经济压力，这样累了困了也就忘了按时返校读书。许老师骂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不按时返校，这样不务正业还不如不读。他不想作解释，许老师不是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解释也是白搭。反正自己也没打算读多久，今天在学校是学生，明天离开学校就成为自由公民，到时谁也管不着谁了，他已经做好随时离开学校外出打工的准备。

倒霉的事纷至沓来，校园靠山的一侧有一片竹林，师生傍晚时分常在竹林边散步、照相，听画眉聒噪，看竹鸡打闹，那里是一处安静而热闹的地方。有一天早晨，竹林里突然少了几个笋子，笋已被弄断不知所踪，只留下几个白生生的茬。学校着手调查此事，并发出话来，谁举报破坏笋子的人，只要证据确凿，给赏金20元。

后来林蛙莫名其妙就被许老师唤走了。许老师说有人亲眼看到丢失的笋子是被林蛙砍走的，现在就看林蛙的态度了，是坦白从宽还是抗拒从严，何去何从自己选择。许老师对待林蛙向来粗心也缺乏耐心，完全是那种对待罪犯的口吻。

林蛙目瞪口呆，翻着白眼死也不承认是他砍的竹笋。见林蛙瞪着眼睛百般的狡辩，没有丝毫悔改之意，许老师就揭了林蛙的老底，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这一次可不像你上次过生日犯错处理那么简单，不是批评几句就了事，弄不好会被开除打发回老家种地。

农历三月五日是林蛙的生日，林蛙读初一那年，他想为自己的生日庆贺一番。尽管爷爷平日省吃俭用，一个钱也捏得出水，但逢林蛙的生日爷爷从不吝啬，要么杀一只鸡让林蛙饱食一顿，要么给林蛙买一双新鞋让林蛙高兴一回。现在来到清浪中学读书，他不可能跑回老鸹坡村缠着爷爷给自己过生日。有钱的孩子模仿电视里的疯男痴女赶时髦下馆子，过生日划拳行令觥筹交错疯癫一回，林蛙没有钱，玩不起那一套。下了晚自习，他邀了几位铁杆兄弟悄悄爬上学校后面的石榴寨，用几根柴棍支起一个钢筋锅子，生起一堆火。说是钢筋锅子，其实是一个林蛙平日用来洗脸的铝制脸盆，把铝盆洗擦干净就变成了“钢筋锅子”。将从学校竹林里偷来的两个笋子切成笋片塞进锅里，再下一包火锅料叽叽呱呱地煮着。最后拿出几包兰花豆和几瓶酒置于地上，几位铁哥们你敬我让闹腾起来……

翌晨林蛙是第一个醒来，发现其他人仍是躺在地上沉沉地醉着，响着长长短短的鼾声。昨晚喝得太猛，以致什么时候醉翻了也不知道。他慌了手脚，只得赶快下山向许老师告急，这样无异于自投罗网。许老师带着几个男生爬上石榴寨，搀的搀扶的扶，把几个醉鬼弄下山来。结果将这一拨偷笋子的“贼”一网打尽，受到打扫一个月茅厕的处分。

这次竹林里又丢失了笋子，而且还不止是两个。许老师一口咬死又是林蛙干的，昨天是林蛙的生日，林蛙肯定又要疯狂一回，而且还有人言辞凿凿举报他。林蛙一脸的困惑和憋屈，说自己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决不会重犯那种低级错误。昨天晚上他是为自己庆贺了生日，只不过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下了晚自习悄悄去学校商店买了一个卤蛋吃了算是庆贺了生日。捉奸要捉双，捉贼要捉赃，不能放个屁也当成举报。他要和举报人当面对质，举报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自己偷了笋子。许老师当然要保护举报人，说你林蛙要顽硬的也可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总有办法对付你。许老师勒令林蛙站在两个笋茬上“踩桩”，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下到地面。

林蛙也不再争辩，他知道争辩也是徒劳，在许老师面前他是出窑的砖瓦已经定型，无药可治了。他像少林寺那些和尚踩桩一样直着腰板站在两个笋茬上，只不过他没有少林寺那些和尚具备踩桩的硬功夫，他硬着头皮坚持了半个钟头，头上就开始冒汗，脚也微微颤抖起来。一些学生嘻嘻哈哈争着看偷笋子的贼，笑得最开心的是那个白天鹅。也有学生为林蛙打抱不平，说林蛙不会做贼，并鼓励林蛙就是站到死也不要承认偷了笋子，无缘无故背一身贼名太冤了。

一晃三节课过去了，林蛙仍是站在笋茬上。开始还有人探头探脑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把戏，但看多了也就觉得寡味，最终剩下他一个人站在笋茬上演独角戏。他感觉到双脚都站麻了，僵僵地不听使唤，能坚持多久，他不清楚。他干脆闭上眼睛，脑中随即出现幻觉，他意识到自己一下子变成一只受伤的山雀，山雀站在一棵枯死的枞树上躲避着风雨，突然一阵狂风刮来，枞树瘫倒，山雀从枝头訇地跌落到地面……

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马校长怀里。原来，林蛙长时间站在笋茬上，引起脑部供血不足，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终于体力不支，眼睛一黑跌倒在地面上。马校长刚从县里开会回校，有人报告林蛙挨罚晕倒的事，他急急火火跑来了。

马校长给爷爷打了电话，爷爷马不停蹄地赶到学校。爷爷知道林蛙是因为偷笋的事受到许老师的惩罚才晕倒在地的，不但不责怪许老师，还暴着青筋骂林蛙。林蛙苦着脸，嗫嚅道，我……我没偷，我被冤……冤枉了……

你还嘴硬，老子几脚踢死你！养了你这死猪有什么用？读书不上进，惹祸生事倒是浑身是劲，你只是个背犁钻土的命！回家种地算了！爷爷走上前就要打林蛙，马校长身子一横将爷孙俩隔开……

4

林蛙一走进教室，他的动机很快被同学们察觉到了，他的右手一直藏在裤兜里，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他的脸一直阴着，眼睛充满敌意，让人生畏。

我林蛙什么都看破了，我是只林蛙，能蹦多高能跳多远？从现在起我不怕许老师处罚我，也不担心学校开除我。我是颗老鼠屎，我自己把自己剔除了。谁还敢欺负我，有种的就上吧！以后可没机会了。林蛙心中蓦地涌起一股苦大仇深之感。

偷笋挨罚的阴影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明明那笋不是自己偷的，许老师非要搞“严刑逼供”逼迫自己承认是贼，不但挨了“踩桩”惩罚，还让爷爷交了20元罚款。过后爷爷也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冷静一想，林蛙虽然性情刚强，好惹事，但他敢作敢当，绝不是那种顽劣而又精于抵赖的孩子。爷爷细心地察看了学校那片竹林，发现靠近山脚的那处围墙破了个缺口，其实这个缺口前几年就有了，只是学校没有及时给堵上。虽然晚上下了大雨，但如果仔细辩认，还是可以发现竹林里有零乱的牛脚印，这笋子显然是被牛偷吃的。爷爷循着牛脚印一路追寻，终于在石榴寨的山腰里发现一堆新鲜牛粪，牛粪里夹杂着还没消化的笋片，他的猜想得到进一步证实。

爷爷找到马校长，说了心中的疑虑，马校长当即找到许老师，要许老师还林蛙一个清白，而且还要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向林蛙赔礼道歉。许老师不认账，说没人亲眼看到牛窜进竹林，怎么能断定笋子是被牛吃了？这不是想当然主观臆断吗？爷爷有点激动，吃饭是吃米，说话是讲理，你作为一个老师，也太蛮横了吧？你说有人举报亲眼看到林蛙偷了笋，举报人是谁？是黑是白可以当面对质，你不能说有人举报林蛙杀了人，林蛙就真的成了杀人犯吧？许老师怔忡一回，睥睨了爷爷一眼，摇摇脑壳，这是原则问题，我不可能告诉你举报的人是谁！马校长火了，事情明摆着还想抵赖，好吧，就算是我冤枉你好了，我官职低，这件事解决不了，那就让县教育局的领导来处理吧！爷爷担心把事情闹大，也就赶紧打圆场，说不就是屁大的一点事嘛，说清了就行了，用不着惊动什么教育局……

马校长心中有谱，许老师教学认真，治学严谨，但性格火爆而且倔强，做事武断，处理事情方法简单，他体罚学生不是一次两次，也不单是林蛙一个人遭到他的体罚，只是山里人诚朴善良，家长总认为棍棒底下出好人，老师怎么处罚学生都没错，没有谁走县里告状。真的惊动了教育局，好多事情也就拔出萝卜带出了泥，许老师吃不了兜着走。不过他也不想把矛盾上交，也就来个借梯下楼，对许老师说，林蛙的爷爷是个开明大量的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下不为例哟！但你必需给林蛙赔礼道歉，这个过程不能免。

许老师瞪了爷爷一眼，竟拂袖而去，他始终没向林蛙道歉。

林蛙清楚，不是自己被许老师逼走，就是许老师被自己气走。山里学校办学条件差，有本事有能耐的老师大多数往城里跑了，唯独许老师能待在这清浪中学死守老营。他抓学生纪律有魄力，搞教学有自己的一套，在统考中，他教的学生成绩常排在全县同年级五名之内，这种成绩是大多数老师可想但不可及的事。县城一中曾向他投过橄榄枝，意欲将他挖走，但他不为所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又是一位难得的好老师。

林蛙想，还是自己乖乖滚蛋吧，不过在他离开校园之前，他想出那口积压心中的恶气，他要让大家知道，他林蛙不是脓包、笨蛋，他也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也有嘴会骂人有拳头会揍人，好好丑丑就最后一回了。

林蛙的右手死死插在兜里，在教室里来回踱步。其实林蛙心中也没底，不知具体要报复的对象是谁，也搞不清楚先拿谁来开刀。他一眼看到瑟瑟抖抖的白天鹅缩在座位上大气不敢出，就冲着白天鹅说，你平时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什么白天鹅，你细脚伶仃像只鹭鸶，倒想欺负我，今天来跟我试试，我不是说天话，我只要一伸腿就能把你一脚踢出教室外，你信么？

白天鹅吓得哇地一声离开座位，想冲出教室逃走，没想到脚底一滑，叭地跌倒在地，鼻子被地板磕出了血。

林蛙打个激灵，忍俊不禁乐了，别跑别跑，逗你玩的，我想欺负你也不会等到今日，说着想上前拉白天鹅一把。白天鹅迅速爬起来，捂着滴血的鼻子一溜烟跑了。林蛙潜意识的把胸膛挺了挺，甩了一下长头发，尽管有好多人看热闹，其中不乏夹杂着告密者，但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也不怕谁向许老师告密。

许老师来了，老远就习惯性地甩了一下大分头，他走到教室门口就站定了。林蛙想，如果许老师像往日一样动不动就没收他的“凶器”，抓他的头发，扇他的耳光，他一定要该出手时就出手，他豁出去了。许老师冷冷地说，你现在还是我手下的学生，别太张狂了，我当老师几十年，从来就不会怕学生。不过许老师这么说也只是黑夜吹口哨给自己壮胆，他始终与林蛙隔得远远的，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5

马校长来了。

马校长已经52岁，再过两三年就要退居二线了。他背有点驼，瘦骨嶙嶙，从那起伏的胸脯来看，好像有点哮喘。听人说马校长有心脏病，激动不得，兜里常备有“救心丸”。林蛙有点担心，如果马校长上前来强行制服自己，不用挥拳动腿，只轻轻一推，这个瘦老头肯定会摔个嘴啃地。到时出手还是不出手，他心里没底。马校长怔了一下，也许他看到了林蛙的右手攥着什么，但他没退缩，而是径直走到林蛙跟前说，我正找你呢，请跟我来一下，有事同你商量。马校长习惯性地想去摸林蛙的头，林蛙将头闪向一边，他第一次不让马校长摸他的头。

有什么问题找我解决，在这里闹影响不好，相信我就跟我走，不相信我随你的便，马校长兀自走了。

在林蛙的印象中，马校长很少耍威风，从来对他都是和颜悦色，而且马校长有个习惯性动作，总爱摸他的头。

林蛙还是走进校长办公室，傻怔了一会，就坐到了马校长身边的沙发上，但右手还是插在裤兜里。窗外有探头探脑挤满看热闹的学生，还夹杂着叽叽咕咕议论声，玻璃窗上挤扁了一排排鼻子。马校长骂了一句什么，忽地把窗帘拉上，看热闹的学生这才一窝蜂散了。

马校长好像根本没有察觉林蛙要“行凶”，倒说些题外话。我没有说假话，我说过有个特殊角色要你扮演，初99班正在赶排课本剧《王二小》，碰巧扮演王二小的学生病了，救场如救火，得马上找人顶替。我想，这个角色你上。当年王二小牺牲时13岁，你今年14岁，在年龄上正好相配。因为那时兵荒马乱，山里人穷困潦倒，缺衣少食，大人孩子穿戴单薄，农历十月已进入冬季，为了保暖，那时王二小蓄着长长而零乱的头发，你的头发也长，正合适，我相信你会演好这个角色。林蛙傻呆着，垂着眼睑闷不透气，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次许老师说他的长头发是汉奸头，而校长说有个特殊角色要他出演，这长头发是校长有意让自己蓄的，这分明是马校长即兴表演，瞎编一个理由让他随湾泊船，想不到马校长真的来找自己商讨演角色的问题……

林蛙嗫嚅一阵，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马校长又说，你不表态，说明你不拒绝出演这个角色，事情就这么定了，王二小这个角色你上。演完戏，读不读书，你自己决定，我不强求你。马校长看了看林蛙一直匿藏在裤兜里的右手，想说什么，最终打个怔，没有说出来。

能参加学校演出，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好多学生想参加演出都没机会，没想到会轮到林蛙参加演出，而且是马校长亲自钦点要林蛙上。

演出如期进行，猩红的幕布徐徐拉开，歌舞、小品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演。终于轮到了压轴节目课本剧《王二小》。林蛙出场时双手往地上一撑，腰一晃弹，像一只青蛙一样凌空翻了一个筋斗。紧接着一个挺胸、挥臂、昂头，更增强了看点。排练时没有这些动作，这些动作是林蛙自己临时加的，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挥鞭、唤羊、赶羊，走台步，兜圈子，那一招一式还像那么回事。只是赶羊的动作像是赶牛的架势，林蛙七岁时就给爷爷放牛，童年时光是在赶牛中度过的，这习惯性动作早已经定型，一时半刻改不了。

“鬼子”上来了，一个个弯腰弓背，贼眉鼠眼，持着枪东张西望，孩子们夸张滑稽的表演赢得师生哈哈大笑。剧情是鬼子逼着王二小带路——王二小把鬼子带进八路军的埋伏圈——王二小壮烈牺牲……剧情的最后应是鬼子用刺刀把王二小挑起来，最后狠狠地将王二小摔死在一块石头上。

可是剧情突然起了变化，只见“王二小”顽强地同一个精瘦的蓄着长头发的“鬼子”搏斗起来，他举起牧羊鞭，朝“鬼子”狠狠地抽过去……那个“鬼子”摸着麻辣辣的背脊不知所措，一声唉哟摔倒在台上……台上一片混乱，无法按剧情演下去。许老师几步抢上台，一把夺过“王二小”的牧羊鞭，吼道，林蛙你疯了，这是在演戏，你抽的是同学，不是鬼子，胡闹！林蛙还不解恨，挣扎着还要去抽那个精瘦蓄着长发的“鬼子”，他气呼呼地说，我看到这个蓄长头发而且精瘦的“鬼子”，我就想起那个骂我“汉奸头”诬赖我偷笋的那个精瘦的人！我要揍他……林蛙脸色铁青，一副饱胀委屈的样子。许老师怔住了，甩了一下大分头，牧羊鞭慢慢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

戏演完了，林蛙兑现了对马校长许下的承诺，他想，现在一身轻松，可以离开学校了。他不想惊动任何人，但必须让马校长知道，马校长是个细心人，他失踪了马校长肯定会四处找他，会担心得不得了。他写了一张字条扔进马校长办公室。字条上写道：马校长我走了，你别来找我，我会记住您的好，再见！他把那个惊叹号写得又粗又长。

清晨来到老鸹坡村山脚下，再爬五里山坡，就可以到家了。老鸹坡不通公路，只好徒步上山。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向学校方向瞭望一回。真要离开校园，此刻还是有点怅然若失舍不得。可这一回头，却看到一辆摩托车从远方飞驰而来。摩托车起初像个金龟子，后来金龟子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清晰，最终金龟子竟变成了一个人。呵！是马校长骑着摩托车追来了。

林蛙，你给我站住，跟我回去！马校长气啾啾地一声断喝。林蛙打个尿颤，竟爬撅着屁股往山坡上爬，这样马校长无法骑着摩托车追他。马校长身子一掀跳下摩托车，继续边追赶边大声嚷，林蛙你给我站住！不要跑！林蛙不敢回头，继续拼命往山上爬，眼看就要拐过山坳消失在马校长的视线中，马校长急了，捡起一块石块，咆哮道，你不回来我砸死你！叭——一块石块脱手飞出，不过石块没有跟着林蛙飞，而是砸向地面。由于用力过猛，石块被击得粉碎，碎石飞溅开来砸伤了马校长的脚，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马校长瘫坐在地上，咧咧嘴，摇摇头，喟叹一回，咸吃萝卜淡操心，何必呢？压迫不成夫妻，捆绑不成买卖，你走吧，不过你会后悔的！他拐着脚，想重新骑上摩托车回去，但他挪了一步就捂着胸口歪倒了——他的心脏病犯了。

见马校长倒在地上，林蛙没有再跑，而是连滚带滑跑下山来，他把马校长搂在怀里，急忙从马校长的衣兜里搜出了“救心丸”，倒出几粒强行塞进马校长的嘴里压在舌根下。

一会儿，马校长缓过神来，眼里噙着泪水。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在你的眼里，我是校长，管着几百号师生，风光、体面、自豪，可是你有没有想到我从小是个孤儿，比你还贱还差，我是舅舅把我带大的。舅舅是个民办老师，白天在学校站讲台，晚上回生产队记工分，日子过得苦呀！他有两个女儿，自从收留了我以后，这个家就增添到了三个孩子，可想而知，舅舅的负担是很重的。为了让我有机会读书，他忍痛割爱让大女儿停学回家跟着母亲种地，舅舅一直送我读到初中毕业，我最终考上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我不像你这样自暴自弃，一滩稀牛屎敷不上墙，我乐观自信，顽强地走自己的路，终于走到了今天，当上清浪中学的校长。我一看到那些濒临失学的孩子就想到了我自己，就心痛就心慌。唉！我都是年过五旬的人了，还想得这么细，揽得这么宽，为的哪码事嘛，就为了当年一句不让一个山里孩子辍学的承诺，我才这么关注着你，关注着每个面临失学的学生……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天要下雨，娘要嫁女，既然你下决心要走，留得住身留不住心，你还是走吧……马校长挥了挥手，起身要去骑摩托车。

林蛙打个尿颤，鼻子一酸，马校长，您带上我一起回学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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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寒假了，马校长说，林蛙你就在学校过年吧，回家你也只是帮着爷爷看看牛砍砍柴或者挖挖笋而已。你白天可以去学校的果园劳动，学校每天开10元钱工钱，一个寒假下来你一个学期的伙食费书费就挣到了。你有地方吃饭有地方睡觉，吃住由我负责好了。

学校背后的石榴寨辟有一块果园，原先是学校的“学农基地”，山脚下还有几亩稻田，是学校当年的“学农田”。如今果园疏于管理，果树生虫发病，青碧碧的叶子变得枯黄，结出的果子硬梆梆的没法吃；至于稻田早已荒芜，成了鼠兔出没的藏身之地。联想当年马校长带领师生开垦果园耕种“学农田”，起早贪黑，耽搁好多休息时间，也耗费了一代代人的心血，现在却荒芜了，多可惜呀！在他退休之前，一定要把果园和稻田恢复过来，不要说获取多少利润，给师生留下一笔精神财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气温骤降，天空纷纷扬扬下着雪，飞蝗一般地狂窜乱舞着。马校长望着漫天风雪，眉头拧得很紧，说好事不在忙中急，他让林蛙在家里休息，没事就看看书做做寒假作业。可林蛙坚持要去砍树，他说他不怕冷，他周末回到老鸹坡村经常在风雪中砍柴、挖笋子，习惯了。

马校长笑了，你执意要去砍树，我也不阻拦你，只是不要玩命地干，要注意劳逸结合。还说你把你可恨之人的名字写在果树上，狠狠地砍，果树砍光了，一切恩恩怨怨也就随树而去，人不要老是沉溺在怨恨之中，要学会原谅别人。

林蛙绾着衣袖，甩着膀子，嗨嗨嗨嗨地狂砍猛剁着果树，嗨嗬声在山腰里滚荡。林蛙憋一口气，扯着嗓子吼道：我恨你！我要砍你！山腰那边也回应道：我恨你！我要砍你！林蛙觉得有人在为自己助威呐喊，喊冤叫屈，砍得更起劲了。

一个寒假下来，果园里的果树全被林蛙砍掉，他把砍下的果树全都扛到学校食堂里，堆成一座小山，他说这是他过得最舒心的一个寒假。

林蛙初中毕业后上县城读职中去了，三年后考上了省城一所职业技术学校。上大学前，他特意跑到清浪中学向马校长告别。马校长不在，接待他的是许老师。许老师心事重重地说，你来迟了，马校长已经……

马校长他……他生病住院了，还是病退了？林蛙心中一颤，心中腾起一种不祥之兆。许老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摇摇头，马校长不是住院也不是病退，而是病逝了！

本来上级考虑到马校长年纪不小了，加之他长病缠身，准备让他退居二线，或者办个病休全身而退，但他坚持说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他想把这一届校长干完再退下来。今年期末开统考动员大会，在暴烈的太阳下他做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动员报告，结果引起心脏病发作，医治了半个来月，最终还是走了……马校长逝世前，最放心不下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他担心林蛙即使考起大学也没钱读书，弄不好会半途而废，因此他将一张银行卡托许老师转交给林蛙。他鳏夫一个，无妻室儿女，不存在财产纠纷问题；第二件事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果园和“学农田”是他带领师生开垦的，现在又在他的手上给荒废了，实在是一种罪过，这成了他一生未了的憾事。

林蛙接过那张银行卡，久久不语。

后来他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他准备放弃上大学，来承包学校的果园和“学农田”，完成马校长生前的心愿。马校长留下的这张银行卡，不管卡里有多少钱，全部作为恢复果园和“学农田”的启动资金。其实林蛙考上的大学是一所不用参加高考的大学，门槛矮分数低，学校直接来学校招生，而且学生进出自由。

许老师陷入沉思，好久不说话……

突然，许老师说，看来你已经好长时间不理发了，我带你去镇上的理发店理个发。我也想换个发型，理成小平头。长期靠长发遮住额头上那个疤痕也不是个事，丑就丑呗，其实丑是掩盖不住的。

后来，林蛙收到白天鹅寄来一封信，信封里有20元钱和一纸短信。

林蛙同学，当年揭发你偷学校笋的告密者是我，当然也谈不上揭发，我知道你没有偷笋，自然我没看到你偷笋。其实我是恨你，你在我背上贴了一张癞蛤蟆图画让我恶心，我要报复你！现在寄来20元罚款，请查收。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听说你在那张画的背后提了一首情诗，是真的吗？开学时咱们省城见……

白天鹅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省城一所师范学院，她的理想是子承父业当一名老师。白天鹅寄来的钱和信林蛙都收下了，只是林蛙整日忙乎于重新开垦果园和“学农田”的事，要不要给白天鹅写回信他无暇想这个事。

一年开垦、整地、掘坑，二年栽苗、浇水、堆肥，三年后果树开始堆青泛绿，石榴寨开启了氤氲无涯绿色的前奏。

马校长的坟就筑在果园里，这样，林蛙可以天天与马校长见面交谈。

清明节到了，林蛙在马校长的坟前摆上祭品，也摆上一把学生用的小直尺。有谁知道，这把小直尺就是那年林蛙准备“行凶”藏在裤兜里的“凶器”……

责任编校：郭远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