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晓诗集《冰山在上》中的自然意象破 译
2022-01-01达则果果
符号学认为,符号是表达思想的媒介,任何思想都是通过具体的符号来表现其内蕴的。具体到诗歌,可以说意象是以语言符号为载体的“意中之象”,是客观世界的具体存在人脑中形成的理智与情感的影射。意与象不仅仅是主客交融,不只是物象对主体的打动,同时还是主体的心境与创造力的表征。蓝晓的诗集《冰山在上》创造了纷繁多彩的意象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自然意象,本文将对《冰山在上》中的自然意象进行探析,其中主要有花、雪、雨、草原等,这些意象具有丰富的内涵和无限的外延,是读者进入文本世界的重要突破口,亦从侧面展示了蓝晓诗歌的艺术魅力。
(一)花。“万物有灵”的宗教文化传统成就了藏族丰富的生态伦理思想,人们对神灵的敬畏意识在时间进程中逐渐上升为与自然互融互生的佛教旨意的一部分。蓝晓深受藏族文化熏陶,在她的诗歌世界里,一切花草都是有意志与生命力的。她将细腻的情感融注于“花”,以“花”
传递其生活经验,生命体验和艺术审美。
1.富有生命力的花。大自然是一个充满意象的场地,而诗人对大自然的感知力是比常人更加敏锐的。野百合这一随处可见的自然意象,被诗人赋予诗意与哲理,彰显了诗人对生命的感知,认识和期盼。在《岷江的野百合》中诗人写道:“抓住稀缺的泥土/就有勇气在牙缝一样的空间/伸出手臂/探出嫩绿的头。”在这里,泥土的稀薄和牙缝一般拥挤的空间都在表明野百合生存环境的荒芜与险恶,诗人将野百合的生长拟人化,说它探出了“嫩绿的头”。 “野百合”这一意象是生命力的隐喻,暗示一种与艰苦现实搏斗与抗争的勇气。诗人赞美生命的顽强与强大的生存能力,也渴望生命的沉稳和踏实:“肆虐侵扰抵挡不了和煦的暖风/艳丽不是归宿/追逐月光的白/从形式到内容。” “艳丽”暗含着高调,浮夸与华而不实之意,而“白”则是朴实,简单的蕴意。诗人将两种不同的生命现象进行对比,彰显了对“野百合”那样的坚韧,朴素品质的肯定和向往。唐湜认为,意象不是外在装饰品,它和诗之间应是一种内在精神的契合。也就是说,意象是诗人人格和意志的“对等物”。《花 · 女儿》中诗人说:“路途遥遥/花儿不一定时时高扬/有时也要低下头给自己营造一片清凉/只要执着生长/一扇扇门总会飘来馥郁的芳香。”庞德说,诗的本来性质是隐喻。诗歌语言体现了一种悖论性,它不像日常生活语言那样直白地表达所指,而是通常以曲折的方式延宕诗歌真正要表达的内涵。在这首诗里,蓝晓以“野菊花”来隐喻女儿的成长,委婉地表达了其内心对谦逊和执着品质的向往,也彰显了诗歌语言的生命力和创造性。
2.淡泊宁静的花。当人与大自然相通时,具有无限的意指价值的自然符号对于生命主体言是非常重要的,它成了寄托人之主观情感的诗意存在。《冰山在上》中融入了众多表征宁静与淡泊意蕴的“花”之意象,表露出作者试图远离世俗的蝇营狗苟,渴望回归生命本真与内心真实的淡泊名利的人生观。对于创作者而言,地域性始终是一种无意识流露的创作色彩,地域总是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熏陶着创作者的为人与为文。蓝晓生长于碧草蓝天,山高水清的阿坝,这片土地上大自然的纯净与人文风情的淳朴赋予了她清秀,明丽的文字,也熏陶她去追求宁静,淡雅的人生审美。在《一树野桃花》中她以清丽地诗行表达不屑陷入世俗泥潭的心境:“河谷寂寞/一年又一年/野桃花的开放不为谁等待/它摒弃虚荣,不求关注/从容地守着自己的时日。”这首诗体现了“韵外之致”的诗歌弹性,以含蓄蕴藉表露“野桃花”内蕴的广延性。唐湜认为,意象是无意识通往意识的最佳桥梁。也即,意象是创作者亦有的经验与感受在头脑中的再现。因为诗人热衷野菊花那样不慕虚荣,不求惹人注目的品质,因此,“野菊花”便成了再现的表象和与之伴随的情感反映,是千万朵花中最为契合心灵的那一朵。同样,《九顶山的杜鹃花》中以充满深情的笔调写道:“在这高高的山顶/有日月的光华笼罩你/有风声和鸟鸣相依/那些花蕊里的露珠/不是泪水/是天与地相惜的情谊。”诗人笔下的杜鹃花不是长在温室里的花,也不是人工制造的“科技”之花,诗人以“高高的山顶”作为参照物来点名了花的生长环境,此处的杜鹃花是吸收日月精华,汇集天地灵气的野外之物,它有着野性的力量与本真的生命色彩,是与天地万物相融的自然之美。诗人因为分外珍惜如此健康,坚毅的生命力,因此也格外害怕逝去它的独特性:“此刻/我的眼睛在逃避/我多么害怕我那尘世的目光/染了你的纯净。”相较于“山顶”的宁静与干净,“尘世”是喧闹嘈杂的名利场,从“染”字可以看出,诗人对“杜鹃花”的珍惜是小心翼翼的,这种珍惜是出于一种对纯净,纯粹的生命力的敬畏与向往,以及对世俗名利的看淡和回归自然的内心渴求。艺术家的神奇之处在于倾听世界,感应万物,用博大的胸襟和细腻的视野去感知一切。蓝晓与她笔下的花之间是毫无距离的,他们脉脉相通,声气相投,诗人的主体意志与诗中的意象构成了同一种存在。
(二)建筑。在现代建筑大师莱特看来,建筑本就该是自然的,要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存在。马瑟.布劳亚则持相反观点,认为建筑是人的创造物,与自然是对比存在的。笔者认为蓝晓笔下的建筑更多的是融于自然,反映自然与大地上的众生百态与情感心理的,因此,这些建筑意象应当属于自然的组成部分。建筑具有实用功能,承载了人类在历史变迁历程累积的文化精神财富。从这一点上来看,文学与建筑之间是息息相通的。同时,建筑与文学之间存在紧密的联系,二者虽表述方式不同,却总是以相异的方式表达着共同的主题或者精神,且建筑往往是文学的描写对象。文学作品中的建筑意象是一个动态的隐喻与寓言的存在,文学可借助建筑在过去,未来和现在之间与读者进行对话。蓝晓在《冰山在上》中运用了寺庙、官寨,村庄等建筑意象,众多建筑意象在诗行间的穿梭引起了读者对现实的正视,对历史的追忆与思考。
1.寺庙。寺庙带有浓厚的宗教风情,是具有宗教文化精髓的载体。蓝晓在《轻轻地走进达维喇嘛庙》写道:“断线的佛珠将禅音洒落一地/每一粒都藏着爷爷的故事/我沉湎于无声的宁静/直到管寺的老人告诉我/大喇嘛爷爷的离世/我才轻轻地/轻轻地告别。”喇嘛爷爷虽已离世,但是诗人的缅怀中豁达与释怀的成分多于悲痛。藏传佛教“缘起论”认为,世间一切现象都是因果和合而成,任何现象都是特定条件下的暂时集合,过去已经消逝的现象是现在存在的因,而当下存在的果又是将来某种现象的因,而生命的轮回由来世,前生和今世三个环节组成。认为死后的躯体是人在轮回间的灵魂的去处,而灵魂是可以永远不亡的。因此,当诗人走进达维喇嘛庙,她看到是清晨撒下来的阳光,是伸向黑暗与内心隐秘处的光亮,还有寺庙青石板上爷爷的脚步声的回响。生死轮回的观念指引人们正确认识生死,给予世人来世的期盼与愿景,让原本充满肃穆、未知和恐惧的死亡变得轻盈而豁达。寺院意象是神祗的住所象征,它与世俗社会在性质上是相异的,代表一种灵魂净化的避世之处。在《拉卜楞寺》中,诗人写道:“不绝于耳的诵经声/穿越恢弘的宇宙/经幡在高处轻轻拂动/六字真言顺风而行/燃一柱藏香/让我走在今生和来世的路途/如一湾淡蓝的河水/在喧嚣的尘世中静寂流淌。” “诵经声”“经幡”“藏香”等意象和寺庙融为一体,营造出了一种神秘、干净,悠远的宗教氛围。“六字真言”是藏传佛教里渊源流传的咒语,其精神内涵里蕴藏着藏族人民对真善美的向往与追求。诗人将寺庙这样的符号提升了宗教哲学的高度,让原本单一的意象充盈着生命意识与生存哲理的高度,将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和审美意涵描绘得生意盎然。《大藏寺》里同样传达了一种豁达看待红尘凡事的气魄:“红尘凡心/匆匆走过时间/在深谷里坠落/阳光见证虔诚的足印/佛看见放下的心。”佛教认为,若要远离烦恼脱离苦海,就得清心净身,看破红尘如浮云。“佛放下的心”即是对世俗与红尘的看待,从而追求一种更高层次的人格和精神追求。
2.村庄或历史古迹。任何意象能指的阐释,都不能仅仅从意象的表意去看,因为文本中的符号所包含的东西常常具有别的潜在内涵。蓝晓的《冰山在上》明显纳入了众多的村庄或历史古迹意象,这些意象在文本中具备可做多重阐释的审美生命力。《隐匿的村庄——神座》中描写了世外桃源般的田园农庄神话,充满诗意栖居的理想色彩。
“老人们端坐火塘/身边儿孙绕膝/湿热的酒壶在男人们的手中传递/劳累的情绪/似纷纷扬扬的火星/瞬间飘散得无影无踪。”屋内是一片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火塘”和“酒”这样的意象原本就具有和美色彩,蕴藏着一种时间定格的安宁感。“草丛里虫子们唱着夜曲/日子在河水的波光里轻轻荡漾/鼾声响起/地里的胡豆花悄悄睁开眼睛。”屋外夜色的祥和与屋内的热闹相互呼应,共同衬托了藏地村庄与人接近自然本色的淳朴与真实。伽达默尔曾说:允许多体系的解读和阐释是文本本身的性质所决定的。诗歌中的意象是可以做“多样的解读”的,因为同一个意象在不同的语境下可以有无限的外延。《高山上的村庄》中诗人说:“村庄藏起来/破旧的房屋藏起来/粮食藏起来/上学的路藏起来/胶鞋上的破洞藏起来/小羊的妈妈藏起来。”当诗人把一切都“藏起来”的时候赋予了“粮食”“路”“屋顶”等日常事物以新奇感,增加了读者接受的陌生化感受,最后,诗人出乎意料地揭开了“藏起来”的谜底:扬起的扫帚转瞬之间就亮出了村庄的老底。《艺术问题》中说:词本身只是个表层符号,它的真正内涵却在于自身以外的地方。诗人在此处所用的一系列意象都只是一种符号或者工具,其真正的目的在于道出村庄的贫穷、鼻塞、遥远,用含蓄的意指道出一种不为认知的隐藏在高山深处的秘密。诗人笔下“高山上的村庄”的贫穷与“神座”的神座的诗意盎然之间存在巨大的反差,从文本的整体审美层面来看,这种书写彰显了意象符号在不同语境下的变异性,也凸显了作者对现实的关注和感知是多层面的,丰富立体的。在《仰望马尔邦观碉》中诗人深沉地回望着历史:“你以最刚性的姿态站在那里/棱角分明/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剑光直指天宇/曾经的惊天豪气/曾经的血泪淋漓/在今天/或许只是一道风景。”马尔邦观碉被誉为“中国碉王”迄今已有近三百多年的历史,为原大金川土司莎罗奔的小官寨碉,对军事防御做出过重要贡献。诗人书写出了其刚性的姿态和惊天的豪气,道出了历史的厚重和沧桑,增强了诗歌文本的厚度和深度。在《婆陵甲萨遗迹》里写道:“时光在空洞里穿梭/声波在崖畔流淌/还有轻柔的、狂野的风吹走过/那些坚不可摧的存在/一点一点/被历史带走。”婆陵甲萨是一座曾驻有重军的古城,在时光的流逝中,它曾经的英勇、威武和风光都在逐渐远去。历史是作家对过去事实的叙写,也是关照现实,关照人生,探索未来的一种路径。在《卓克基官寨》《在统万城做一次大夏国的臣民》等诗篇中作者亦对历史进行了追溯,体现了在历史的深沉中关照人的精神追求,熏陶人的家国情怀的历史意识和作家使命感。
(三)天文意象。天文意象统指宇宙空间内的日月星辰和风雨云雾等自然意象。蓝晓笔下的风雨云月,太阳、星空等天文意象绚丽多姿,含义丰富,对诗歌思想和内涵起到点睛之笔的作用。
1.雪。雪在艾青的笔下象征寒冷而凄凉的中国大地,在徐志摩的笔下隐喻自由、欢乐与梦,在蓝晓的笔下则是代表一种生命的追求与生存的策略。她在《雪花》里如是说:“摊开手/她的身体就融化在掌心/所谓的爱/就这样消逝着她的生命。”雪花的冰凉和手心的温度相碰时,原本出于爱而发生的温存对于雪花来说是一种致命的伤害。诗人说让她多一段飞舞的行程,至于飞到哪里都是命运。爱应是给予被爱者独立的意志和自在的人格,而不是一种束缚和羁绊。弗洛姆说,只有真正拥有自由的人才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雪花所象征的意蕴是,爱是让人成为他自己,而不是用拘禁让自由丧失其价值。在另一首写雪的《一片一片雪》中说:“风嘲笑着脆弱的小冰晶/它没有想到/因为轻盈/雪花会安全落地/一片一片雪/牵着她们的花语/温情山脉和大地/化成坚硬的泪滴/将春天的大门敲击。”雪花抛弃了风的托举,而遭到风的嘲笑。雪却因为“轻”的缘故安全落地,它还将变得坚硬,去敲击春天的大门。这是一种将劣势转化为优势的生存智慧,在险恶的环境中开辟出得以继续存在的道路。诗人以雪花的姿态寄托了一种生存道路与处世法则,表露出符号之外的深刻内涵。
2.雨。蓝晓对自然景象有着独特的理解和体验,“雨”在她的诗歌中具有浓烈的情感和丰富的象征意义。《玻璃窗上的雨滴》说:“雨滴没有逃避/我低估了她直面破碎的勇气/阳光里/她要探寻轮回的路径。”阳光的出现会让雨滴永远消失,但是它没有躲避,而是敢于直面现实,勇于面对破碎。在诗人的眼里,它是富有魄力与勇气的,象征一种光明磊落的精神品质,一种勇敢面对残酷现实的坚韧品格。“雨”既是生活现实的暗喻,亦是精神心灵世界的显现。《查真梁子上空的雨》里说道:“它们要走多久/才能走到长江/走到黄河/最后在宽广的太平洋里陌生地来去。”此处的“雨”不是转瞬即逝的静止,而是动态的,“走”在路上的,它代表一种坚持不懈,执着追求理想的精神品格,展现了生命在自然万物身上所呈露的鲜活力量。意象是创造性与想象力的产物,“雨”在《雨》一诗里则是象征了一种不可知的未来或者意外,它是客观存在的,而意义的动态变化是诗人的情感思想对其进行投射的结果,使符号的意蕴实现了诗意的美学延伸。另外,《冰山在上》中诗人还运用了“太阳”“月亮”“星空”等自然意象,它们或象征深不见底的现实背面,或隐喻岁月流逝世事沧桑的人生感慨,它们的寓意是复杂而多样化的。
蓝晓《冰山在上》中的自然意象丰富多彩,从阅读角度来说,每一个符号都可做多重理解,它没有准确的固定的含义,每一种阐释都是读者审美认知的合理结果。蓝晓笔下诸意象的象征具有现实层面的生活感或社会性,也有深厚的生命厚度。也正因为如此,这些纷繁的意象增添了文本思想的丰富性和多义性。(作者单位: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