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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并”还是“吞并”: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研究

2022-01-01李建军

关键词:波德合并南斯拉夫

李建军

1918年11月11—16日①塞尔维亚当时尚未引入公历,一般采用东正教儒略历的日期记法。按照儒略历,会议召开日期为11月24—29日,此文采用公历计时。黑山在波德戈里察市②波德戈里察(Podgorica)是今日黑山的首都,但是在当时它只是黑山王国的一个重要城市。当时黑山王国的首都是采蒂涅(Cetinje)。正是从本次大会开始,波德戈里察的政治重要性越发凸显,奠定了其日后成为黑山共和国首都的政治基础。召开了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会议,即“黑山塞尔维亚人大国民会议”(ВеликаНароднаСкупштинаСрпскогНародауЦрноjГори)(巴尔干学术界简称“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这是一战结束之际巴尔干最有趣和最重要的问题之一。①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决议影响了黑山的政治地位,制约了塞尔维亚和黑山之间关系的性质。百年来,在南斯拉夫的历史上,尤其是在塞尔维亚和黑山,知识分子、历史学家和政治家之间形成了对该问题的辩论。围绕此次大会上所做出的两国统一的决议,主要存在两种观点:一种是合法“合并”(unification),即黑山通过大国民会议的合法程序实现了与塞尔维亚的统一,实现了黑山塞尔维亚人的梦想;另一种是非法“吞并”(annexation),即波德戈里察大会摈弃黑山王国原有宪法,决议废黜尼古拉国王和佩特洛维奇王朝,在没有充分体现人民意志的情况下塞尔维亚吞并了黑山。前者主要参见:Janko Spasojević,Crna Gora i Srbija,Paris:Imprimerie de L’art,1919;JovanĆ etković,Omiladinski Pokret u Crnoj Gori,Podgorica,1922;Svetozar Tomić,Desetogodišnjica ujedinjenja Srbije ICrne Gore,Beograd,1929.后者主要参见:Srdja Pavlović,Balkan Anschluss:The Annexation of Montenegro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ommon South Slavic State,West Lafayette,IN:Purdue University Press,2008;Dimo vujović,Ujedenjenje Crne Gore I Srbije,Titograd,1962;Savić Marković Štedimlija,Gorstač ka Krv,Crna Gora 1918-1928,Beograd,1928.这次大会最著名的决议是将黑山并入塞尔维亚,确定了黑山的法律地位,直接影响了后来黑山和塞尔维亚及三个南斯拉夫②指南斯拉夫王国、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1963年改为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的关系,随之发展出一战后的黑山现代史,牵动了巴尔干区域历史发展和大国外交。

目前,国外学者对此问题的研究有非常大的地区差异且侧重点不同。在巴尔干,主要是前南斯拉夫(主要是塞尔维亚和黑山)地区的历史学家、政治家和记者等写作的塞、克语著作,是对事件本身的宣传、辩论和回忆录,这些著作往往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偏见。③代表作为:Janko Spasojević,Crna Gora i Srbija;Jovan Ćetković,Omiladinski Pokret u CrnojGori,Podgorica,1922;Svetozar Tomić,Desetogodišnjica ujedinjenja Srbije ICrne Gore,Beograd,1929.西方学者则强调更大的叙事背景,重点关注这一地区两大主要力量——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之间的关系和权力平衡,而塞、黑统一只被作为更大的巴尔干地缘政治变革的一部分被讨论。④代表作为:John D.Treadway,The Falcon and the Eagle:Montenegro and Austria-Hungary,1908—1914,West Lafayette,Ind.:Purdue University Press,1983;Barbara Jelavich,History ofthe Balkans:Twentieth Century,vol.2,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R.W.Seton-Watson,The Rise of Nationality in the Balkans,London:Constable,1917;L.S.Stavrianos,The Balkans,1815—1914,New York:Holt,Rinehart&Winston,1963;Stephen Clissold,ed.,A History of Yugoslavia from Early Times to 1966,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6;H.W.V.Temperley,History of Serbia,New York:Fertig,1969;Dimitrije Djordjević and Stephen Fischer-Galati,eds.,The Creation of Yugoslavia,1914—1918,Santa Barbara,Calif.:Clio Books,1980;Ivo Lederer,Yugoslavia at the Paris Peace Conference:A Study in Frontier Making,New Haven,Con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3.虽然,此事件中塞、黑之间的政治关系是关注的重点,但是文化是塞、黑双方争夺的基础,从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意识形态偏见的淡化,学术界对该问题涉及的文化背景研究增多。⑤参阅:Charles Jelavich,“Serbian Textbooks:Toward Greater Serbia or Yugoslavia?”Slavic Review,Vol.42,No.4(Winter,1983),pp.601-619;Ljubinka Trgovöević,Naucnici Srbije I stvaranje Jugoslovenske drzave,1914—1920,Beograd,1986;Ljubodrag Dimić,Kulturna Politika Kraljevine Jugoslavie,vols.I-III,Beograd,1997;Andrew Baruch Wachtel,Making a Nation,Breaking a Nation:Literature and Cultural Politics in Yugoslavia,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国内学者对这个黑山问题起源的历史事件至今还没有关注和研究,笔者根据有关此次事件的档案、亲历者的著述、巴尔干及西方学者的研究成果,尝试梳理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的前后史实和国际形势,分析大会引起各方争论的核心问题,并阐述百年前的一个历史决定如何影响现实。

一、波德戈里察大会召开的背景

1918年11月在黑山波德戈里察市召开解决塞尔维亚和黑山联合关系问题的大会,是特殊历史背景下的必然,是多种历史因素共同交织的结果。其中,最主要的影响因素是巴尔干的民族问题和大国对巴尔干政治格局的干预。

巴尔干的民族主义是在19世纪中期同欧洲大国的霸权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斗争过程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⑥马细谱:《巴尔干纷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这一时期,巴尔干地区南部斯拉夫各民族再次掀起了反对奥斯曼土耳其和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的民族解放运动。虽然南部斯拉夫各个民族斗争的具体目标、背后支持的大国都不一样,但是将它们连在一起的因素是相似的命运和共同的诉求。①参阅孔寒冰:《东欧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63页。在民族解放运动中,部分左翼人士、社会民主党人认为,如果建立一个强大、团结的巴尔干国家,将有助于抵御外敌入侵,确保各民族、各地区的发展和繁荣,如希腊里加斯·维列斯迪列斯(Rigas Velestinlis)的联邦思想,克罗地亚的伊利里亚运动和南部斯拉夫共同体思想,塞尔维亚人伊利亚·加拉沙宁(Ilija Garašanin)建立南部塞尔维亚人国家的计划等。②参阅:Rhigas Velestinlis,Revolutionary Scripts:Revolutionary Proclamation,Human Rights,the Constitution,Pheres-Velestino-Rhigas:Scientific Society of Studies,2002;Elinor Murray Despalatovic,Ljudevit Gajand the Illyrian Movement(to 1843),Ann Arbor,Mich.:UMI,1972;David Mackenzie,Ilija Garasanin:Balkan Bismarck,Boulder:East European Monographs,1985.进入20世纪后,各族建立统一南部斯拉夫国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在此背景下,塞尔维亚首相尼古拉·帕希奇(Nikola Pašić)领导的塞尔维亚政府支持大塞尔维亚主义,推行“统一运动”,首要任务便是黑山和塞尔维亚的统一。这也是帕希奇政府推行的团结塞尔维亚人的“最小目标”的一部分。③DragovanŠepić,“The Question of Yugoslav Union in 1918,”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Vol.3,No.4,1918-19:From War to Peace (Oct.,1968),pp.29-43.

塞尔维亚主张与黑山统一,不是“空穴来风”,而是“长期梦想”。黑山和塞尔维亚中世纪时期的历史就纠缠在一起。11世纪中期黑山地区的泽塔公国(比今日黑山面积大得多)曾被塞尔维亚杜克利亚公国攻占,建立了更大的杜克利亚公国,1077年米哈伊洛大公(1052—1081年在位)将公国名称改为“泽塔”。12世纪末期,塞尔维亚尼曼雅王朝结束了泽塔的长期独立,其地位直到斯蒂芬·杜尚(1331—1355年在位)的帝国解体时才有所恢复。但是在1389年科索沃战争中拉扎尔大公率军败给奥斯曼人之后,黑山也落入奥斯曼帝国之手。起初在奥斯曼帝国统治下,黑山拥有自治权,特别是在桑贾克境内。作为一个独立的公国,黑山于1499年首次在土耳其有关斯卡达的桑贾克的官方文件中被提及。④Sydja Pavlović,“The Podgorica Assembly in 1918:Notes on the Yugoslav Historiography (1919-1970)about the Unification of Montenegro and Serbia,”Canadian Slavonic Papers/Revue Canadienne des Slavistes,Vol.41,No.2(June 1999),pp.157-176.后来黑山失去特权,在17世纪和18世纪为解放而战,终于在18世纪末期黑山成为巴尔干第一个事实上独立的国家。塞尔维亚在19世纪也逐渐成长为一个事实上独立的国家。两个国家的独立地位在1878年的柏林会议上被欧洲列强承认。在一战结束之前,两国并行独立发展。但从塞族人的视角看,黑山人过去是,现在仍然是生活在黑山的塞族,他们的国家被认为是该地区塞族人从中世纪存续到现在的证据。⑤Srdja Pavlović,Balkan Anschluss:The Annexation of Montenegro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ommon South Slavic State,p.29.

双方追求民族统一的路上不仅有美好的设想,还充满着较量。1866年9月23日,塞、黑双方签署了协议草案。两国同意为实现塞族人的解放和统一而努力。塞尔维亚特使米兰·皮罗卡纳奇(Milan Pirocanac)称这项协议是“塞族两国实现更密切关系道路上的第一步”。⑥JagošJovanović,Istorija Crne Gore,Cetinje/Podgorica,n.p.,1995,p.281.但双方都没有完全遵守该协议,这跟两国政府之间的较量有关。从20世纪初开始,黑山和塞尔维亚的政治气候都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黑山尼古拉大公在执政50年后,于1910年宣布成立黑山王国,此后黑山的佩特洛维奇王朝和塞尔维亚的卡拉乔尔杰维奇王朝之间的斗争加剧。尼古拉希望黑山在塞尔维亚人或斯拉夫人统一国家中能够发挥领导作用或使黑山问题国际化。

欧洲列强看到了塞、黑之间的历史联系,也知晓塞、黑之间的地位竞争,但都从各自的利益出发影响着黑山问题的发展走向。一战爆发后,奥匈帝国试图利用尼古拉的扩张心态拉拢黑山,奥匈总参谋长弗朗茨·康拉德·冯·霍岑多夫(Franz Conrad von Hotzendorff)赞成向黑山提供财政和经济援助,支持黑山在国际舞台上的政策①Srdja Pavlović,Balkan Anschluss:The Annexation of Montenegro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ommon South Slavic State,P.66.。意大利意识到塞、黑的最终统一将意味着塞尔维亚统治该地区,很容易危及意大利在巴尔干的扩张计划,因此是黑山独立的坚定拥护者。为了尽量减少奥匈帝国对巴尔干的影响,俄国支持建立一个强大的南斯拉夫国家,并赞成塞黑统一。法国对黑山的外交政策经历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从1914年一战开始到1916年1月黑山投降,法国视黑山为盟友。黑山投降后,法国转而支持建立一个共同的南斯拉夫国家,并为塞尔维亚政府的政治议程提供便利。一战期间及战后,英国政府意识到黑山内部存在严重的政治分歧,它认为黑山问题的解决是更大的南斯拉夫人统一问题的一部分。随着奥匈帝国瓦解的迹象变得明显,英国外交部转而推动建立一个共同的南斯拉夫国家,同时忽视黑山的利益。

随着一战的进程,《科孚宣言》的建国构想变成符合民族主义潮流和协约国意愿表达的未来趋势。“到了1918年,除科索沃之外,各个地方的大多数公众舆论基本赞成建立某种形式的南斯拉夫。”②约翰·R.兰普:《南斯拉夫史》,刘大平译,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120页。1917年7月,在英法支持下,塞尔维亚政府与南斯拉夫委员会③南斯拉夫委员会由克罗地亚族、斯洛文尼亚族流亡者组成,目标是颠覆1914年之前的秩序,并且建立某种形式的南部斯拉夫人国家。在希腊的科孚岛举行会议,商讨南部斯拉夫各民族建立统一国家的问题,最终签署了《科孚宣言》。根据这个文件,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将组建一个“民主的议会制君主国”④“The Pact of Corfu.The Rebirth of A Nation,”The Advocate of Peace(1894—1920),Vol.80,No.5(May 1918),pp.144-145.,该构想为建立一个统一的南斯拉夫国家奠定基础。塞尔维亚和南斯拉夫委员会接下来面临处理好其他地区、其他民族的问题,包括黑山问题。正在流亡的黑山政府拒绝《科孚宣言》。

塞、黑的历史联系让黑山的政治精英们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独立的黑山,另一种是加入以塞尔维亚为首的南斯拉夫联合国家的黑山。1917年以后,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后一种立场主导了黑山的政治,认为一个统一的以塞尔维亚为首的斯拉夫国家将“提供最好的保障”。⑤Srdja Pavlović,Balkan Anschluss:The Annexation of Montenegro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ommon South Slavic State,p.59.其实,塞、黑双方就合并问题在一战前就一直在进行谈判,之所以将问题的解决拖延到一战结束之际,是因为双方存在一些分歧。其中,最重要的分歧是黑山在统一实体中的地位,到底黑山是作为塞尔维亚的平等伙伴还是变成塞尔维亚的一个地区。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的召开解决的便是黑山的国家法律地位问题。

二、波德戈里察大会的召开及决议

在推进塞、黑统一的进程中,有两个委员会做了大量工作。一个是流亡在科孚岛的塞尔维亚政府在英、法的协助下成立的一个有别于黑山流亡政府的黑山人组织——“黑山统一委员会”()。塞尔维亚首相帕希奇明确表示,这个委员会目标就是实现塞、黑统一,无论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与塞尔维亚未来联合与否。⑥DragovanŠepić,The Question of Yugoslav Union in 1918,p.35.该委员会重点指控黑山王室的叛变,宣传两国联合的必要性。⑦Dimo Vujović,Ujedenjenje Crne Gore I Srbije,p.207;Srdja Pavlovic,Balkan Anschluss:The Annexation of Montenegro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ommon South Slavic State,pp.138-144.显然,“各大国对黑山统一委员会的活动表示同情,因为该委员会的方案与建立未来的南斯拉夫国家的联盟计划密切相关”⑧Srdja Pavlović,Balkan Anschluss:The Annexation of Montenegro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ommon South Slavic State,p.139.。黑山统一委员会开展各种外交活动,为后来波德戈里察大会的召开奠定了基础。

除了黑山统一委员会,1918年10月15日塞尔维亚政府任命了一个“塞尔维亚和黑山临时统一中央执行委员会”(),负责推进统一进程。设立这个委员会源自黑山议会被废,“因为五分之二的议员在国外,所以有必要选举新的议员”①Srdja Pavlović,Balkan Anschluss:The Annexation of Montenegro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ommon South Slavic State,p.138.。这次选举“既不采用塞尔维亚选举法也不采用黑山选举法,但应规定新的规则”②Svetozar Tomić,Desetogodišnjica ujedinjenja Srbije ICrne Gore,p.22.。1918年10月25日该委员会在贝兰(Berane)作出决定,要制定新的选举条例并在全国范围内举行选举,召开决定黑山国家状况和法律地位的大会,大会采用的正式名称是“黑山塞尔维亚人大国民会议”。选举条例很快就被制定出来,让选举得以快速进行。在选举过程中,黑山形成对立的两派——加夫里洛·多日奇(Gavrilo Dožić)领导的白党和史皮洛·托马诺维奇(Špiro Tomanović)领导的绿党③白党和绿党的称呼来自两种不同政见选举人代表名单纸张的颜色。。白党反对现任国王尼古拉,称他是人民的敌人,是背叛其王朝最初根基的人,他们支持与塞尔维亚王国直接且无条件的统一。绿党大部分是黑山王室的支持者,主张黑山实行与塞尔维亚有条件的松散统一,在统一实体中保持独立与自治。然而,除了佩特洛维奇王朝所在地采蒂涅选区,白党全部胜出,两国统一成为大势。

黑山塞尔维亚人大国民会议经过紧急筹备后,于1918年11月11—16日在波德戈里察烟草专卖大楼举行。在会议上,有一些议员代表要求黑山不要急于与塞合并,而是先恢复主权。然而,大会主席为了防止这样的讨论“对必须紧急进行的主要工作产生无益的结果”,安排了一支军队包围了会议大楼,向犹豫不决的代表施加压力。④J.Jovanović,Stvaranje Crnogorske drzave i RazvojCrnogorske nacije,Cetinje:Obod,1947,p.436.这种施压方式也成为后来不满者的抵抗理由之一。11月13日,议员们呼吁将黑山的塞族人与塞尔维亚的塞族人团结起来,实现长期以来的愿望。于是大会作为“塞尔维亚人意愿、宗教、历史和祖先誓言的忠实诠释者”⑤Dimo Vujović,Ujedenjenje Crne Gore ISrbije,p.324.,一致通过如下决定:第一,尼古拉·佩特洛维奇国王和他的王朝被废黜;第二,黑山和塞尔维亚在塞尔维亚卡拉乔尔杰维奇王朝的统治下统一为一个国家,加入共同的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的王国;第三,选举一个由5名成员组成的全国执行委员会,在黑山和塞尔维亚统一完成之前管理黑山;第四,通知尼古拉国王及其子,并通知塞尔维亚王国及其盟国——法国、英国、美国和意大利上述决定。⑥Janko Spasojević,Crna Gora i Srbija,pp.52-53;Dimo vujović,Ujedenjenje Crne Gore I Srbije,pp.324-325.在后续几日,大会选举出“黑山统一中央委员会”,还制定出其工作的总体方案。大会决定没收尼古拉国王和佩特洛维奇王朝的所有动产和房产,并禁止尼古拉国王和其他王室成员返回黑山。

波德戈里察大会的决议和精神被迅速执行。1918年12月4日黑山派遣由白党代表、大主教多日奇领导的黑山代表团将黑山王冠复制品送至塞尔维亚卡拉乔尔杰维奇王室。随后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下文简称“塞克斯王国”,也被称为“南斯拉夫”)于1918年12月1日建立,黑山成为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在统一之后,黑山失去了它的官方名称,再次被称为泽塔。1920年,塞克斯王国的亚历山大国王颁布法令废黜黑山东正教会的独立地位,从此黑山东正教会的财产转移给塞尔维亚东正教会。

波德戈里察大会在塞尔维亚政府和黑山统一主义者的推动下,筹备得虽然紧促,但是非常顺利地执行了塞尔维亚和黑山临时统一中央执行委员会制定的两国联合精神。大会决议突出两点:一是黑山并入塞尔维亚;二是黑山无条件并入塞尔维亚。改变黑山国家法律地位的这两大决议特征立即引发各方对大会决议作出不同反应。

三、各方对大会决议的反应

黑山王室、黑山民族独立主义者、塞尔维亚以及英、法、美、意等各方对波德戈里察大会决议的看法各异,但是支持决议的力量占了优势主导地位。

(一)黑山的反应

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作出的塞黑无条件统一、黑山国王下台的决议,得到了黑山统一主义者白党的支持,但是在黑山王室、民族独立主义者中却引起了相当大的抵触。

黑山王室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认为黑山被塞尔维亚“吞并”。当尼古拉一世从法国情报机构得到通知时,他声称大会决议是非法的,并呼吁黑山人不要接受吞并。1919年1月7日,黑山国王致信美国总统称:“我一直认为有必要让我的人民获得独立,他们在五个世纪的漫长冲突中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我一直主张,在组建一个南斯拉夫国家时,每一个成员都应保持其自治。我在1918年10月重申过这一点。在我看来,没有自由和平等的南斯拉夫是不可能存在的。”①关于该信件的节选,参阅:http://www.montenet.org/2001/nikolas.htm l,2019年4月3日。在巴黎和会上,戈沃兹诺维奇(Gvozdenović)将军代表黑山国王宣读了抗议声明。其主要观点是:黑山是一个被盟军承认的合法政府,也承受了战争的残酷。黑山并没有投降,因为战时指挥权在塞尔维亚彼得·佩西奇(Peter Pecić)将军手中,佩西奇建议国王讲和,而国王宁愿流亡也不愿受辱。黑山现在作为一个整体被塞尔维亚吞并,黑山反对这种武断的吞并。黑山不会反对南斯拉夫国家组建联盟,但是这个联盟要保留充分、完全的自治才行。希望黑山有自决的权利。②关于该声明全文,参阅:http://www.montenet.org/2001/jk.html,2019年4月3日。

波德戈里察大会之后,部分民众出现了不满情绪,甚至主张统一的人,即要求所谓的“塞尔维亚人生活在一个塞尔维亚国家”的人,也对统一的方式和处理黑山的方式感到沮丧。③J.Jovanović,Stvaranje Crnogorske drzave i RazvojCrnogorske nacije,p.436.主张保持独立的前官僚、军事人员等绿党人士,对黑山独立主权的丧失深感不安,并试图将黑山从“塞尔维亚的泥淖”中拯救出来。④Srdja Pavlović,Balkan Anschluss:The Annexation of Montenegro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ommon South Slavic State,p.163.于是,科斯托·兹诺夫·波波维奇(Krsto Zrnov Popović)领导下的绿党在意大利的支持下,开始诉诸“起义”⑤塞尔维亚认为1919年平安夜的反抗行为是“叛乱”,黑山绿党等民族主义者则认为是“起义”。南斯拉夫史学对1919年圣诞前夜发生在黑山的事件没有统一的称谓,有“采蒂涅圣诞节起义”“采蒂涅圣诞节平安夜”“圣诞起义”“一月起义”等各种称谓。。在1919年圣诞前夜,不满的黑山人拿起武器攻击采蒂涅、尼克希奇、维帕扎等城镇。他们要求塞尔维亚皇家军队离开黑山,并对那些利用波德戈里察大会的人进行审判。他们向塞尔维亚当局发表声明:“1918年11月11日在波德戈里察举行的大会是违反我国宪法的,最重要的是违背绝大多数黑山人的意愿;因此,这导致黑山人民起义,我们反对以你为执行机构的大会的决定……”⑥D.Vujovic,Crnogorski federalisti1919-1929,Titograd:CANU,1981,p.14.抵制运动很快被塞军镇压下去。但仍有部分人继续躲在黑山森林里进行抵抗,抵抗活动一直持续到1929年。⑦在整个10年期间,贝尔格莱德当局认为被称为“科米特”(游击队,Komite)的黑山叛乱分子是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并可能促成国王返回黑山。因此,将他们视为塞尔维亚和南斯拉夫的敌人。

(二)塞尔维亚的反应

在塞尔维亚政府看来,黑山人是塞尔维亚人,塞、黑统一后他们作为塞族的一部分加入了塞克斯王国。1918年12月1日,塞尔维亚国王亚历山大·卡拉乔尔杰维奇向新成立的南斯拉夫国家的28名代表发表讲话时,根本没提到黑山人,“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人民万岁!让我们的这个新王国,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的王国度过幸福和光荣的日子吧!”①Srdja Pavlović,“The Podgorica Assembly in 1918:Notes on the Yugoslav Historiography (1919-1970)about the Unification of Montenegro and Serbia,”p.161.

塞尔维亚和黑山临时统一中央委员会成员扬科·斯帕索耶维奇(Janko Spasojević)的报告可以被视为塞尔维亚对此问题的官方观点。他的报告题为《黑山和塞尔维亚》(CrnaGoraiSrbija)。他把波德戈里察大会的决议解释为黑山人自由意志的表达。他提出的几个观点后来一直被支持统一的人所采用。斯帕索耶维奇认为:1915年底黑山的投降应归咎于尼古拉国王;与塞尔维亚的统一是“黑山的每一个塞尔维亚人都在祈祷的事情”,“黑山的每一个塞尔维亚人都在谈论‘或者统一或者死亡’”的口号,黑山王室是唯一的反对者;黑山的分离主义运动从未得到人民的支持,1919年的平安夜起义只是小事一桩,并不是一场民众起义。②Janko Spasojević,Crna Gora i Srbija,pp.61-62.

其实,黑山人与塞尔维亚人的民族关系,或者黑山人的身份认同问题是造成上述差异反应的重要因素。14世纪末奥斯曼帝国入侵巴尔干之后,塞、黑之间的联系被有效地切断,造成黑山认同具有空间特征。强调黑山民族属性的人集中在采蒂涅周围的核心地区,而外围地区的人则主要认同塞尔维亚民族属性。于是,“黑山自身在随后的领土扩张中逐渐退居次要地位,与塞尔维亚相比,人们对黑山的认同更弱一些”③John Allcock,“montenegro,”in Bogdan Szajkowski,ed.,Political Parties of Eastern Europe,Russia and the Successor States,Longman,London,1994,p.188,from Kenneth Morrison,Montenegro:A Modern History,London-New York:I.B.Tauris,2009,p.4.。因此,采蒂涅及周围地区构成的“老黑山”(Stara Crnagora)与1878年和1912年两次并入的领土情况不同。根据伊沃·巴纳克的说法,边远地区的民众深受“塞尔维亚传统的影响……教会不断告诫黑山记住尼曼雅王朝的荣光”④Ivo Banac,The National Question in Yugoslav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Ithica,p.274.。历史因素使得在不同时期并入黑山领土的大部分地区,早就形成了对塞尔维亚的忠诚。而驻于采蒂涅的黑山王室和“老黑山”的独立主义者与其有所不同,强调黑山的独特性,因而反对塞、黑无条件统一。

(三)国际社会的反应

几个大国对黑山并入塞尔维亚一事的态度开始有所不同,他们虽未公开承认1918年11月波德戈里察大会决议,但最终行动表明他们维护新生的南斯拉夫国家,默许了波德戈里察大会决议。首先,英法对支持统一发挥了关键作用。前文提到,在英法的支持下,才有了未来南斯拉夫建国方案《科孚宣言》。协约国军队占领黑山后,隶属于君士坦丁堡东部陆军司令部的特别协约国军队司令部在黑山科托尔成立,由一名法国将军尼拉尔负责。⑤Florian Bieber,Montenegro in Transition:Problems of Identity and Statehood,Baden-Baden:Nomos Verlagsgesellschaft,2003,p.129.一战末期,塞尔维亚军队从协约国获得授权进入黑山。英法默许塞军控制黑山内陆并推动塞黑统一。其次,意大利担忧一个具有不同文化和民族背景的大国出现在其边界上,最初支持尼古拉国王和绿党。但在1920年11月12日意大利和塞克斯王国签订《拉帕洛协定》,解决了争议问题之后,意大利从1922年8月起停止对黑山军队提供任何形式的帮助。再次,十月革命前俄国的设想也促成了塞、黑统一结局。十月革命前,俄国支持黑、塞统一于卡拉乔尔杰维奇王朝之下,作为支持其在巴尔干政策的一种手段。因此,1916年黑山投降后,它取消了对黑山的资助,并拒绝了尼古拉国王在俄国避难的可能性。这样的态度鼓励了帕希奇推进统一进程。最后,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美国的态度。1918年9月美国接受黑山驻美国的特派团访问,威尔逊总统也承诺美国确保黑山的主权独立。⑥关于威尔逊总统对来访的戈沃兹诺维奇将军的答复全文,参阅:http://www.montenet.org/2001/jk2.htm l,2018年12月9日。在美国的保证下,1918年11月7日,尼古拉国王接受美联社采访时谈论了黑山的未来,表示希望黑山成为新的南斯拉夫国家的一部分。①“Montenegro Puts Hope in President Wilson:King Nikola Says Nation Looks to Him for a Safe and Independent Future,”The New York Times,Nov.8,1918.但是当黑山代表在巴黎和会上要求民族自决时,美国同英、法等国一起却认可了新生的南斯拉夫。

大国之所以承认南斯拉夫,与巴尔干战争和一战的情势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塞尔维亚参加了两次巴尔干战争后,被大国当作巴尔干的中心。“虽然以至少6万人死伤为代价,但是这两次战争是塞尔维亚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胜利。它们可能已经使塞尔维亚的公众舆论确信,命运注定由塞尔维亚领导某种未来的南斯拉夫人的国家,但是塞尔维亚的领导人不愿意冒同奥匈帝国军事对抗的危险去实现它。”②约翰·R.兰普:《南斯拉夫史》,第111页。于是塞尔维亚人积极探索同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的合作。在接下来的一战中,塞尔维亚军民面对德、奥、保的攻击进行顽强抵抗,和英、法、俄一起与同盟国军队作战。即使在1915年冬季战争最困难的时候,帕希奇政府也没有像尼古拉国王一样投降,而是和军队搭乘英法舰艇撤退到科孚岛,参与英法开辟的萨洛尼卡战线。这时,有两种建国选择:一种方案是建立大塞尔维亚国家;另一种方案是把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联合起来,建立一个南斯拉夫国家。不过,俄国二月革命爆发后,帕希奇政府彻底失去俄国支持,加上意大利对落实《伦敦条约》里提到的达尔马提亚和伊斯特拉等地的领土要求,使得南斯拉夫人委员会和帕希奇政府在英法支持下签署了后来的《科孚宣言》。③详见金重远:《百年风云巴尔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0页。这就为一战后诞生的南斯拉夫提供了“出生证”,也为统一黑山埋下了伏笔。

大国默许决议的态度使得黑山打算在巴黎和会上改变命运的想法落空。黑山认为自己在一战中是一个得到国际社会承认的参战国,虽然它的国王和政府都流亡在外,但是它的地位与塞尔维亚相同。鉴于波德戈里察大会的决议没有被任何大国正式承认,它期望参加巴黎和会。在法国的坚持下,黑山在会上获得了一个代表席位,但是没有固定的黑山代表人选。实际上,这个代表解决方案支持了统一的完成。在巴黎和会期间,前文提及的黑山国王的代表戈沃兹诺维奇将军被召来发表演讲,他在演讲中抗议“吞并”,但对于《凡尔赛条约》的签署,巴黎和会只邀请了南斯拉夫的代表。协约国除了向黑山派遣几个代表团外,没有对流亡政府向巴黎和会发出的无数呼吁、抗议、照会和备忘录做出实质反应。在和会上,南斯拉夫得到国际承认,黑山问题只好留待后面解决。法国于1920年12月20日断绝了同黑山的外交关系,随后美国和英国于1921年1月同黑山断绝了外交关系。自此,黑山不再是国际事务中的一个主体。协约国用行动表明对这个新成立的南斯拉夫国家的支持。协约国向黑山派驻的特派团的考察结果也反映了这一点,一个美国小组的结论最具代表性:“承认黑山和塞尔维亚的统一是唯一可行的解决办法。”④Dimo Vujović,Ujedenjenje Crne Gore ISrbije,pp.386-390.

四、波德戈里察大会的核心问题

至此,一方认为大会做出的塞、黑统一决议是顺承民意的合并,另一方则认为是违背宪法的吞并。抛开塞尔维亚的看法,黑山民众意见并不统一。对大会的评价便涉及一个核心问题,即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是否是黑山人民意愿的反应,进一步说,大会是否合法。塞尔维亚和白党方面的观点自然认为黑山人民自愿且大会合法。但部分黑山人,尤其是绿党、流亡政府的态度与之相反。

黑山流亡政府及绿党认为波德戈里察大会是违反宪法的。众所周知,柏林会议后,国际社会承认了黑山的独立。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黑山开始进行各项改革,在1905年10月颁布了宪法,1906年黑山根据此部宪法举行了第一次全国议会选举。黑山宪法第36条规定:“黑山王国的领土不能分割,它的一部分也不能脱离。没有统治者和人民议会的事先同意,其边界是不能改变的。”①Srdja Pavlović,“The Podgorica Assembly in 1918:Notes on the Yugoslav Historiography (1919-1970)about the Unification of Montenegro and Serbia,”p.172.流亡的黑山国王、政府及绿党都认为,有关黑山法律地位的决定应由合法选举的黑山议会根据1905年黑山宪法做出。他们坚持邻近的南斯拉夫人的任何联盟都应以平等和尊重黑山主权的原则为基础。“黑山能够而且应该在未来的南斯拉夫王国中发挥作用,基础是作为南斯拉夫的组成部分,而不是塞尔维亚的一部分。但塞尔维亚在完全无视黑山人民议会的情况下,通过贿赂,收买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被说服并组成了一个‘人造议会’。”②观点来自戈沃兹诺维奇将军代表黑山国王在巴黎和会上宣读的声明,声明电子版参阅:http://www.montenet.org/2001/jk.html,2019年4月3日。他们认为正是这些人在波德戈里察举行的非法大会上假装审议后就宣布黑、塞统一。

不过当时,黑山大多数人认为大会合法。前文提及,当时黑山大多数地区保持着对塞尔维亚的认同。就连尼古拉国王也曾大肆宣扬塞尔维亚的统一事业,他试图将自己提升为塞尔维亚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只不过通过巩固黑山的塞尔维亚身份,他无意中削弱了自己的权威。英国赴阿尔巴尼亚军事任务组组长布罗迪(R.H.Brodie)于1919年2月25日写给英国军事情报战争办公室的材料中,对民众的态度汇报道:“黑山的政治派别现在看来如下:共两大集团,第一个支持与大塞尔维亚的完整联合,第二个支持尼古拉国王和一个独立的黑山。后者可能不超过总人口的20%。”③Robert L.Jarman,Yugoslavia Political Diaries 1918-1965,Cambridge Archive Editions,1997,vol.1,p.115.

总之,各方对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做出的塞、黑统一决议到底是合法还是非法的问题争论不休。这里不得不提的是,随着2003年黑山统治精英对塞尔维亚政策发生转变,黑山认为大会非法的人越来越多。当代黑山民族主义的一个核心观点便是波德戈里察大会是一个强迫同化的工具。他们认为,黑山以不合法的方式加入(塞克斯)王国的看法应当被作为当代历史和政治论述的一部分而存在。④Kenneth Morrison,Montenegro:A Modern History,p.40.2006年黑山独立后,黑山官方史学把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视为用暴力和非法手段废除黑山独立国家地位的会议,认为此次会议试图彻底消除黑山的政治、民族和文化特征。⑤“Srpski snovi o crnogorskom moru,”https://www.slobodnaevropa.org/a/srpski-snovi-srpsko-more-crna-gora/29589899.htm l,2018年11月8日。

五、波德戈里察大会的百年遗产

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做出的历史性决议是百年来黑山问题的历史根源,一直左右着黑山的现代史并牵动区域历史至今。

第一,造成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黑山社会分裂。尽管存在着多个政党,黑山在两次战争之间的主要分裂还是白党和绿党。前文提及,绿党的游击抵抗活动一直持续了十年。这一时期,社会分裂造成许多黑山人离开黑山。白党和绿党之间的冲突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据估计,在逃、被监禁、被定罪、被杀害的约达5000人。大量房屋被烧毁,随之而来的是严重的物质损失。⑥Florian Bieber,Montenegro in Transition:Problems of Identity and Statehood,p.131.

第二,影响了二战南斯拉夫抵抗运动及南联邦的架构。一些黑山民族独立主义者对统一的经历感到失望,于是在二战中支持意大利占领当局。1919年黑山平安夜抵制运动的领导人之一波波维奇也在二战中领导了民族主义者的军事组织,并与切特尼克结盟与游击队做斗争。就连黑山的共产主义者也打算利用列宁的民族自决原则。虽然重建黑山的设想很快沉入了更广泛的反法西斯斗争中,但是影响了二战后南联邦的政权结构。意大利投降后,1943年11月15日的克拉辛会议为黑山和博卡地区选出反法西斯人民解放委员会,并宣布承认黑山在未来的南斯拉夫中作为联邦平等国家单位符合联邦原则。①Florian Bieber,Montenegro in Transition:Problems of Identity and Statehood,p.136.1944年7月,这个反法西斯人民解放委员会发展成黑山反法西斯大会。该举表明在联邦内重塑黑山地位得到正式承认。

第三,南联邦解体后,民族认同的问题决定着南联盟和黑山的走向。民族认同的问题是黑山精英阶层决定与塞尔维亚保持联邦关系的一个根源。②Kenneth Morrison,Montenegro:AModern History,p.2.当南联邦解体时,同1918年一样,认同塞尔维亚的黑山精英没有让黑山脱离联邦,而是与塞尔维亚成立南斯拉夫联盟。但随着黑、塞裂痕加深,1997年情况发生了戏剧性改变,黑山执政的社会主义者民主党(DPS)分为支持和反对米洛舍维奇的两个派系。③参阅高歌:《国家独立、“回归欧洲”与黑山政治的三次转型》,《俄罗斯学刊》2016年第4期。这种分裂很快演变成两种相互竞争的民族主义,并左右着1997—2006年的黑山政坛。2006年,黑山通过公投获得独立,与塞尔维亚分道扬镳。

第四,今日黑山废除100年前的大会决议并收回东正教财产。2018年11月30日,在以社会主义者民主党为首的执政党团的主导下,黑山议会对是否取消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的决定进行了讨论,对于该提案,赞成票数量远远超过反对票。黑山议会断定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的召开绝非基于黑山公民的自由意志,是非法的。波德戈里察大会上做出的决定成为黑山政府被推翻的工具,并再次重申2006年黑山才恢复了主权。④参阅:“Usvojena rezolucija o poništenju odluka Podgorič ke skupštine,”https://portalanalitika.me/clanak/319314/usvojena-rezolucija-o-ponistenju-odluka-podgoricke-skupstine,2018年11月30日。2019年5月17日,黑山通过有关宗教、信仰自由以及宗教团体法律地位的法律草案。根据该草案,黑山政府要求收回合并后被塞尔维亚东正教会占有的财产。⑤参阅:“Premijer Marković na proslavi Dana nezavisnosti:21.maja 2006.ispravili smo istorijsku nepravdu,naše rezultate ne vide samo oni koji nežele da ih vide,”http://www.gov.me/vijesti/199467/Premijer-Markovic-na-proslavi-Dananezavisnosti-21-maja-2006-ispravili-smo-istorijsku-nepravdu-nase-rezultate-ne-vide-samo-oni-k.html,2019年5月19日。

第五,黑山的社会分裂未来将持续下去。黑山社会一直延续着一个世纪以前的分裂,虽然这种分裂不再是白党和绿党,但依然是与之紧密相关的民族问题,即黑山塞族人和黑山人的问题。黑山塞族认为他们是居住在黑山的塞尔维亚人,只是采用了地名作为他们的民族名称。而黑山人认为自己是具有独特民族特征的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宗教和文化。黑山塞族组织则将波德戈里察大会视为两国塞族终于实现了生活在同一个国家下的永恒梦想。2018年11月7日,一个叫“博卡海湾塞族人”⑥博卡为黑山地名,即科托尔海湾(boka kotorska),其中一镇塞族人居多,其他镇黑山族和塞族各占一半。的塞族组织在布德瓦组织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纪念百年前统一的活动。对此黑山人表示,布德瓦的聚会是一次“沙文主义者的奇葩汇聚”。⑦参阅:“Srpski snovi o crnogorskom moru,”https://www.slobodnaevropa.org/a/srpski-snovi-srpsko-more-crna-gora/29589899.html,2018年11月8日。可见,黑山民族之间的较量是公开的,短期内不会结束。未来黑山社会将持续分裂下去。

综上所述,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虽然没有成立新生的南斯拉夫国家那么引人注目,不过确实是影响深远的巴尔干历史事件。它是一战时期塞尔维亚政府“统一运动”和大塞尔维亚主义的全面胜利,是大国支持战后新生国家的必然结果,折射出巴尔干地区民族主义与大国干预等因素交织作用历史的突出特征。大会决议取消黑山的主权和独立,引起黑山王室和民族独立主义者不满并持续抵抗,造成黑山社会内部分裂。黑山人民对合法“合并”和非法“吞并”的不同认知之间的较量一直左右着黑山其后百年历史的发展,是许多黑山问题及南斯拉夫问题的历史根源和脉络缘起。虽然2018年黑山议会断定1918年波德戈里察大会非法,但是大会作为百年来影响巴尔干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其作用不会因为百年后的裁定戛然而止,且随着身份问题越来越政治化,大会的后遗症会愈加突出,可以预见,历史问题仍在现实中延续,黑山的社会分裂会持续下去,黑山的民族建构仍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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