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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根社会:新工人的社会再生产及其干预①

2022-01-01黄斌欢

青年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经历工人农民工

黄斌欢

“农民工生产体制”是支撑中国经济腾飞的重要因素[1]。以往围绕农民工的城市适应、就业行为、市民化、社会交往、留守子女与留守老人等问题,学界开展了高密度的研究,推动了农民工处境的逐步改善。不过,大部分研究是问题取向与政策取向的,关注的是权利保护[2]、身心健康[3]、社会适应[4]、抚养赡养[5]等较急迫的问题,使用劳动过程视角的研究,又集中关注劳动过程、国家干预、劳动力再生产等方面,较少注意新工人独特的社会再生产模式[6];相对而言,关于新工人劳动力的社会再生产方面的变化及其给社会带来的整体性与结构性的影响,还有待进一步研究[7]。

实际上,长期因素所带来的改变已经出现:随着农民工更新换代的完成,既有农民工体制下养成的新工人越来越难以适应这一体制的要求。与老一代农民工在世界工厂中表现出的驯服、踏实肯干有着显著差别,新工人换工频率高、行动倾向更明显、更难以接受艰苦的世界工厂的工作与单调枯燥的社会生活安排[8]。本文提出“无根社会”的概念,以此概括这一人群独特的社会再生产过程所带来的社会结构性后果——以漂泊为特征的社会样态,并指出未来的改革方案。本文认为,“无根社会”起源于拆分型劳动力再生产体制,而其自身使得农民工生产体制本身难以延续;当前“双重大循环”新发展格局则要求改变这一畸形的劳工社会形态,打造新的劳动与产业关系,打造新的劳动者主体。要深入理解新工人的变化,必须追溯改革开放40多年间农民工生产体制的展开逻辑,去考察其独特的社会化过程和社会再生产模式[9]。

一、社会再生产视角下的留守儿童与新工人

(一)从社会再生产看留守儿童与新工人

搜索近年来的研究作品,可以看到诸多关于留守儿童和新工人的研究。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留守儿童与工人研究的问题意识被分割处理,对于上述群体前后相续的两个年龄阶段的遭遇及其内部联系,学界关注甚少。近期部分研究注意到了留守儿童的后续去向问题,如将留守生活作为低成本的劳动力再生产的组织方式[10],不过这些研究更多强调的是劳动者的劳动力再生产,例如在“拆分型劳动力再生产体制”的论述中,研究者从劳动力的“维持”与“更替”的分割实现等角度对劳动者如何进行代际再生产作出了精彩论述[11];而其社会再生产问题还未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议题。尽管如此,依然有部分研究者敏锐地发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留守或流动经历对于第二代农民工与农村之间的关系有着密切影响,具有这些经历的新工人与农村之间的联系更薄弱[12];具有留守经历的新工人,其换工频率高于不具有留守经历的新工人[13]。

随着越来越多留守儿童变成新工人,两者分割的状况有所改善,“从留守儿童到新工人”逐渐成为学界关注的议题。留守阶段的生活经历对留守儿童成为新工人之后的劳动表现具有明显的影响,尤其是男童的游戏经历和女童的照料经历[14]。在考察农村社区、家庭和学校教育的基础上,潘璐指出,以流动为导向的村庄文化、外出父母为媒介传递的城乡认知以及城市取向下农村教育的筛选与排斥,在主观和客观两个层面共同触发了留守儿童向新工人的转化,从而也就产生了特定的劳动力代际再生产模式[15]。在这些研究中,将留守儿童与新工人联系起来进行解释,正成为一个越来越突出的议题。

笔者曾指出,从留守儿童到新工人的过程会带来双重后果:一方面是“结构后果”——意味着成长起来的留守儿童不再认同乡村从而导致乡村的终结;另外还有“结构化后果”——意味着从留守儿童成长起来的新工人将是不同于以往第一代农民工的新农民工,他们的自我认知、劳动承受能力乃至他们对自身社会属性的界定,将会与以往的农民工有诸多区别[16]。显然,这种双重后果与新工人在儿童时期的集体经历有着明显关联,据此,本文尝试解读劳动者的社会再生产过程及其后果。

(二)本文的研究框架

出生于中国中西部乡村的儿童,大部分会被安排到如下的人生道路中:未成年时期,他们会经历和父母分离、留守农村的留守过程;在迈入成年期之时,则会离开家乡,进入城市和东部沿海地区开始打工生涯。农村儿童的这一生命历程与在城市及东部地区出生的儿童截然不同,与老一代打工者也大相径庭。先经历“留守”、再经历“打工”,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影响、塑造他们怎样的主体性?新工人所经历的社会再生产过程与老一辈农民工有何区别?当这种特定结构下塑造的主体性和国家与社会给他们的现实安排再次遭遇时,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张力?解释这一问题,即是本文的研究任务。本文将从社会再生产的角度,考察其社会性的生成过程、基本面貌和长期后果。

自2010年开始,笔者对广西、广东、安徽等地进行了持续的田野观察。通过民族志的方式,笔者深入观察跨越了上述地区的留守儿童和新工人的生活与劳动状况。在桂东南镇和皖东新镇,笔者以支教老师的身份进行田野观察;在广东深圳、佛山、中山、东莞等地,则进入其生活和工作的圈子进行观察。作者和学术团队还分别于2017年7—8月和2019年6—8月组建课题组对深圳企业、行业协会、工会、工联会等组织进行了集中访谈,收集了超过200万字的访谈资料。在此基础上,本文试图探讨这跨越时空场域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命运轨迹。

二、留守经历与农村“脱根”

(一)认知更替:背离乡村

留守儿童的留守生活始于父母离家的那一刻。父母漂泊在外,导致他们的“家”同样处于漂泊的状态。在居住地,孩子属于留守老家的成员,但是他们的感知和认同感却是跨越两个地区的。新的“家”认同与传统的“家”概念有很大差异,不仅在功能面向上出现了分化,在感情、表达等面向上也已经远离了传统的“家”所具有的色彩。以家为基点,留守儿童所面对的乡村社会,同样具有截然不同的意涵。在我们调查的桂、皖两个乡镇村校,留守儿童都占到60%以上。农民外出务工背景下的乡村社会普遍衰落,意义缺失,公共生活贫乏,人们的价值观也在发生变化[17]。观察显示,不同性别的留守儿童的经历呈现高度分化状态:男童多游手好闲,大部分时间在玩游戏;女童则多承担着沉重的家庭照料和务农劳动。由于公共事件、仪式节气和红白喜事等大事件的操演已经随着大规模农民外出务工而大大简化,留守儿童对乡村文化生活的陌生感远甚于完整经历了农村生活的老一辈农民工。由此,他们在乡村所建立的社会关系也比上一辈人所建立的关系更为稀薄和脆弱。

留守经历对儿童的影响,不仅体现在离开父母、留守乡村的日常生活中,同样也体现在他们进入城市寻找父母的时候。在寒暑假时期,父母往往会把孩子带到城市相聚。虽然相聚弥补了长久分离带来的痛苦,但是伴随着父母的脚印进入充满着符号暴力和隔阂感的城市,又使得他们目睹了城市社会对于他们的爸妈以及他们自身所施加的符号暴力。这样,留守经历在儿童留守时期或者成年时期都具有消极的认同意义,这种认同尤其突出地表现在他们与城市儿童所经历的幸福童年之间的对比中。留守家庭的生活经历不仅影响留守儿童对农村的认同,也在城乡往返过程中,塑造其对城市的认同。

经历了漫长的留守生涯之后,在成年时期,留守儿童所理解的这个世界的分类方式紧紧地和童年时期的生活经验联系在一起,“留守儿童”和“非留守儿童”成为他们内心对于阶层判断、阶级认知的重要方面,“留守儿童”成为一种劳工子女的认同标签。这种生活经历让其产生了“我是一个留守儿童,我从小不和爸妈生活在一起,没有完整的家庭生活”的想法。我们在访谈中,每每提到“留守”二字,都能很快地引起调查对象的共鸣。而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在东部与西部(中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流动经历,更进一步强化了他们对乡村的反向认知。

这样,留守儿童的经历作为一种消极的社会身份的认知,逐步内化与固定下来,从而具有社会结构的意义。这种认知的特点预示了留守儿童对于农村社会的态度,也表明留守儿童已经在逐步主动离弃他们与农村社会之间的联系,背离乡村。

(二)流动途径:从学校到工厂

在留守的背景下,乡村青少年一旦达到劳动力年龄,即大量离开学校进入城市务工。这成为新工人最主要的生成渠道,以往的儿童失学问题实质上已成为新工人阶级形成命题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所观察的皖东新镇Z校,2010级初中生入校的时候3个教学班人数计117人,2011年因学生流失过多,并成两个教学班,到2012年底初三上学期末,只剩下70名学生。学生的流失不是一下子产生的,而是逐步发展、增加的。“每个班在初一的时候走了两三个,初二又走了几个,初三上学期再走六七个。每当到了学期末,考试成绩靠后的几个学生,下学期一般都不在了。” (20130201,安徽村校访谈)这些未达到劳动力年龄的儿童,往往先跟随父母到长三角、北京等地自主经营的小饭馆中帮忙,并随时准备进入工厂劳动。开学的时候,老师们就在讨论这学期哪个同学已经离开学校,这已经成为学校的正常现象。另一方面,即便学生还留在学校里,但是由于缺少管制、激励,无心向学,加以家长、学校同样对学生成绩不予关注,使得大部分孩子对学业漠不关心,呈现“隐性失学”的状态。不仅普通中学的学生失学率大大增加,通过考入大学实现向上流动的主观动力明显降低,职业中学也蜕变为以严格监管学生、保障学生行为规范为目的的机构,而根本没有余力顾及教育的质量和效果[18]。

这样,充斥着留守儿童的村校实际上充当了社会分化的孵化器,其间的生活经历促使孩子们主动放弃了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可能性。流动儿童的生活经历推动他们向工人阶级转化,留守生活某种程度上成为代际再生产的过程。留守的生活经历与农村学生大量失学之间有着直接的关系,即便这种选择的过程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家庭或儿童自身主动作出的,但是如果考虑到家庭与社会背景对于这种厌学的风气产生的作用以及学校中的“反打工-亲学校文化”[19],这种失学的过程就不能简单说成是主动选择的,而是社会结构作用下的结果。

三、漂泊生活与城市遭遇

(一)“双重脱嵌”与跳跃式换工

在认知与流动都与乡村“脱根”的背景下,新工人的生长背景不仅决定了他们以后有很大的可能不再选择回到乡村、认同乡村,同时也塑造了他们在城市中的打工生涯的基调。在留守背景下成长、背弃了农村生活的新劳工,在进入城市社会、参与工业生产时,所表现出的是完全不同的劳动主体性,此即我们所说的“双重脱嵌”过程[20]。

面对艰难的工作和生活境况,新老工人内在的支撑力量完全不同。面对艰难的社会适应任务,老一辈农民工将自己认同为农民,并将生活的中心放置在工厂背后的农村生活上。他们明确地将城市的工作与生活当成是暂时性的,其工作的目的是赚到工资回乡村,为的是家乡正常社会生活必需的开支和乡村生活中的面子竞争,村庄中依然存在的社会关系承载了他们人生的绝大部分意义;而城市生活即便再艰难与不堪,由于他们对城市没有认同,城市在他们对人生的意义理解中不占据重要位置,接受这些环境也就变得容易得多。

但是对于新工人来说,城市社会和农村社会的意义都已经发生了变化。留守生活使得他们脱离了乡村,当面对艰苦的工厂劳动和单调的生活时,他们不再具有如同父辈一样为了家乡正常生活空间的安排而努力工作的动力。既然乡下的家庭不再是认同的核心,乡村的社会生活已成为背弃的对象,他们自然也就没有了为家庭而努力工作、接受艰苦生活的驱动力。他们采取与父辈全然不同的姿态,不认为艰苦的生活是他们所必然要承当的,不再为乡下的家庭生活而隐忍并接受不合理的城市劳动安排。而上述的这些动力,正是支撑着“拆分型劳动力再生产体制”的核心支柱。新一代的工人,已经难以成为世界工厂稳定劳动力的来源。珠三角的工厂管理者普遍反映,年轻人留不下来是工厂最重要的困难:“现在的年轻人很容易离职,工作环境不好会走,待遇不好会走,好朋友走了会走,稍微讲一下也走,他不爽、不好玩也会走。”(20190801,深圳企业访谈)

脱离乡村使他们自然而然地期望自己的未来能够扎根在城市。然而,城市社会并没有提供他们成家立业的可能性,世界工厂的要求并没有发生变化,世界工厂同样还在要求他们接受拆分型劳动力再生产模式。在低工资、高强度劳动、缺乏制度保障和福利保障的劳动体制下,劳工的正常社会生活无法开展。他们期待能够融入城市,但城市并不准备将他们作为稳定的居民加以接纳。对城市生活的憧憬、对乡村的背离并不一定有利于他们更好地适应城市工厂的工作与生活,以及更合理地规划自身的职业生涯。在这种共同脱离于乡村与城市的制度安排下,年轻的新工人只能选择在不同的城市、行业和工厂中到处漂泊、换工,他们流动的频率远比老一代农民工剧烈。他们在劳动场所缺乏耐性、动辄离职,普遍存在跳跃式换工情形[21]。

(二)漂泊生活与“无以为家”的困境

从某种程度上说,新工人在城市漂泊生活的根源同样在于留守生活。留守时代的村校不仅引导农民工子女走向工人阶级的道路、充当了社会分化的“孵化器”,而且直接塑造了农民工子女的行为逻辑。新工人普遍熟悉以互联网为主的信息与通信技术,尤其是手机上网,已经成为工人工作之余休闲娱乐、获取信息、开展社会生活的重要载体。实际上,这些生活习惯并非他们在进入工厂以后才习得的,而是在村校时期就已形成。在留守家乡的时候,他们往往都带着手机,以便与在外的父母随时联系。村校中手机的大量存在使得课堂秩序大受干扰,为此学校不得不禁止学生带手机进课堂,但是收效甚微。学生依然大量使用手机上网、玩游戏、看小说,甚至在QQ群里商议打群架。这种习惯一直伴随他们进入工厂,使得工厂生活中充满了由手机生产的虚无寄托。在调研过程中,工会干部坦言,虽然工厂对工人福利待遇做了很多工作,修建了宽敞明亮、设施完善的工会设施——如图书室,但是“工人们根本不来,所购买的图书也只是摆设,他们只需要手机,有免费网络就足够了”(20190625,深圳和平工联会访谈)。这样的习惯使得他们难以产生对工厂、社区的情感认同,不利于其稳定居留。

在留守阶段,随着经济压力的缓解,外出打工的父母给子女的零花钱大幅增加,这同样深深影响了这些新工人进入工厂之后的行为。在过年时,亲戚朋友给孩子的压岁钱非常可观。父母当然希望子女将这些钱用于改善伙食、购买学习用具,但是由于无暇监督,这些钱往往被学生用于消费零食、上网以及购买电子产品。农民工子女变成新工人,这样的消费习惯也在延续。他们往往将每个月所挣来的工资悉数用光。第一代农民工多将辛苦挣来的工资寄回家贴补家用,而特定生活方式下塑造出来的新工人的消费习惯与此截然不同。

这种漂泊生活使得新工人组建家庭的困难相比于老一代农民工显著增大。我们在深圳龙华三和、坪山及惠州淡水等地区的田野观察发现,年轻工人不仅没有存钱寄回家的习惯,还极容易陷入消费困境。超前消费、网络赌博、网贷构筑了深深的消费陷阱,形成下海容易、上岸艰难的财务闭环,牢牢地捕获、收编了大量新工人,使得他们无法开展正常的社会生活。我们在深圳接触的若干年轻工人,由于陷入消费赤字、网络赌博和网贷的困境,持续多年不和家人联系,过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年轻女工小黎就曾经一晚上赌输了十几万:“以前在厂里一个月挣三四千块钱,辛辛苦苦攒了几年钱,认识了男朋友以后,看他们赌博挣钱很容易,就让他带着我赌,刚开始也能赚一点,结果一输就输了十几万,本钱都没有了。现在通过网贷贷了几万块,还和我姐借了3万,能借的人都借了,只能慢慢打工一点点还。”(20190810,深圳坪山访谈)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新工人普遍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少有正常社会生活的开展与规划。在日复一日无目的、无计划的劳动与生活中,年轻工人的年龄增长,而成家变得越来越遥远。

于是,进入城市工厂以后,“无以为家”成为年轻工人的普遍状况。不仅没成家的年轻工人没有家的观念,即便是已经成家的年轻工人,他们对家庭的观念也显得非常不牢固。酒店收银员小A和美甲学徒小B就是如此。两位年轻女工未满20岁便已经成家生子,但是和丈夫感情不和,又和婆家关系不融洽,便将孩子丢下,自己来到深圳打工。除非自己带孩子,否则这段经历似乎只是她们生命中一个可随时清除的阶段。伴侣、孩子、家庭,这些以往对工人而言十分重要的因素,似乎变得无足轻重,这折射了年轻工人对家庭重视程度的降低。更多的年轻工人,则徘徊在婚姻与家庭的门槛之外,无以为家。

在城市生活无从计划、又无法依托老家获得稳定预期的前提下,新工人的工作过程更加缺乏耐心与忍受力。没有了为农村老家“隐忍”的动力,他们对工作和生活地点变动的态度更轻率,漂泊由是成为新工人生活形态中的关键特征。这正是对他们脱离乡村又未融入城市社会的社会面向的形象描述。已有不少学者从个体认同层面提出了“漂泊”的生活面向,但是对于这种漂泊状态对社会的长远影响,学界并没有充分预期。而从他们的生命历程看,可以判定这种生活状态正是社会结构安排的结果,当这种劳工主体与要求稳定的劳动体制相碰撞时,更严重的后果随之产生。

四、“共同缺失”与无根社会

(一)“共同缺失”:新工人的社会再生产过程

典型的新工人的生命周期以此方式展现: 16岁之前,作为留守儿童,在父母不在身边照料的前提下留守乡村,经历不完整的乡村社会生活;16—25岁左右,独自在城市里以个体化的方式工作与生活,与家乡少有联系,与城市同样联系不多;25岁之后,普遍面临建立家庭的困境,尽管年龄上已经达到成年,但是却无法实现顺利成家、稳定工作、安居养家的成年转型。正如“不稳定”时代的美国工人一样[22],中国年轻工人成年转型的困境正在成为突出的问题。这种特定的生命周期,正是新工人特殊的社会再生产模式的后果,同时又产生了全新的社会形态。

汤普森最早注意到社会再生产过程对工人的重要影响,他在论述作为阶级形成关键要素的“共同经历”时指出,教会生活、社区生活等共同经历,是工人阶级形成一个阶级的核心要素[23]。换言之,在阶级形成背后,是某种孕育阶级认知的社会条件在发挥作用。对于新工人来说,尽管留守与漂泊使得他们少有机会参与到社区生活中并形成稳定的认知,但是经历“共同缺失”同样是一种共同经历,而这种经历同样会转化为他们共同的认知和行动。

留守乡村与漂泊城市,同样作为体制性与结构性要素的安排,越来越成为新工人无法避开的人生路径。这种路径是“拆分型劳动力再生产体制”的必然要求。对他们来说,两种经历所带来的本质性后果,都指向社会层面的“共同缺失”:在留守的过程中,他们共同缺失了乡村完整的社会形态;在城市生活中,他们共同缺失了稳定的社会交往与社区生活。两种“共同缺失”成为新工人生命历程中不可磨灭的部分。

在留守乡村时期,留守儿童是资本与制度保持劳动力低成本再生产的产物。劳动力的“维持”与“更新”分置于不同的地区进行:劳动力的“维持”放置在低成本的“宿舍体制”中,劳动力的“更新”放置在同样低成本的乡村,二者结合使得劳动力的再生产维持在极低的水平。然而,这种低成本的再生产模式使得劳动者的社会生活无法展开,亲属关系、宗族关系及其他的社会关系皆被削弱,正如波兰尼所说的,自律性的市场使得劳动力完完全全成为市场的要素,而剥夺了劳动力的社会成分[24]。

在漂泊城市时期,频繁的流动使得工人无法与周遭的工人建立稳定的联系,也无法建立对工作场所及居住地的稳定认同。且不论与城市居民之间的联系,即便是与工厂中工友的稳定关系,对他们来说也成为奢望。城市支持网络的缺失,还使得他们应对风险的能力大大降低。而世界工厂在竞争压力下的低工资,以及工作地城市在教育、住房、社保等福利设置方面的缺失,更使得他们几乎无望在工作地转化为市民。缺少长期稳定的预期与家庭共同生活的基础,同样剥夺了他们正常社会生活开展的可能性。

(二)无根社会及其结构性后果

以往学界对拆分型劳动力再生产体制下留守儿童所经历的父母缺场、亲子分离状况进行了诸多研究,不过其关注点往往落在具体的成长环境及其身心效应方面,例如学习辅导、生活照应、亲子沟通、心理支持、道德引导、行为监控、安全保障等,较少从新工人内在主体性的形塑角度关注留守经历。实际上,这一经历并非仅仅影响新工人的身心健康,也在影响新工人的社会性的养成。本文将“共同缺失”经历作为新工人社会再生产的重要因素,突出其所打造的独特的新工人主体:他们对城市与乡村都没有深刻的认同,一方面不以农村作为自己生活的中心与目的,另一方面也无法真正融入城市社会;他们生活目的缺失、无所依靠,持续漂泊成为常态。对于新工人在“双重脱嵌”下所形成的以漂泊为特征的社会样态,本文称为“无根社会”。

在一定意义上,由于新工人具有留守乡村、漂泊城市这一特殊的共同经历,在面对城市社会和工作场所的不公待遇时,他们内心的不平衡感会更容易形成群体情绪。尤为值得关注的是,他们的共同经历表现为一种反向动员性质的共同经历,不是指向汤普森意义上“共同经历了什么”从而推动阶级认同,而是指向“共同缺失了什么”——他们同样都经历了某种深刻的“缺失”。一旦他们在社会中遭遇不公待遇,隐藏在心中的共同缺失就容易转化成愤恨。这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推动局部和散在的劳工纠纷与抗议行动迅速转化成社会群体性事件的原因。可以预料,如果新工人“失根”状态进一步积累而不能得到缓和,企业所提供的劳动条件和国家所提供的社会居住条件没有改善,那么这种负面情绪将会进一步淤积。

2018年以来在社会层面引起广泛关注的“三和大神”现象深刻展现了无根社会的后果。我们对龙华三和人才市场的调研显示,大部分流落在三和的打工者早年是留守儿童,他们与父母之间的感情关系淡薄,这使得他们不仅失去了对自己家庭的感情,同时也放弃了如第一代农民工一样在外努力工作养家的动力。对大部分三和大神来说,成家既是一个奢望,同时也是累赘。他们更享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由。由于放弃了成家的努力,他们也就失去了生活的动力,遁入“无根社会”之中。即便是穷困潦倒、露宿街头,对他们来说也未尝不可接受。

无根社会还使得年轻的新工人变得容易极端化。在龙华三和地区调研期间,研究者目睹数次三和大神之间的斗殴。路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寻常的举动,就会引发大神们的暴力行动。一位大神的话阐释了他们的行动逻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见那些人(市民)衣着光鲜,对比自己的生活就让人感觉很不爽,就想揍他一顿。”(20190320,深圳龙华三和大神访谈)在这种逻辑下,三和大神们在劳动场所也极容易产生暴力行为。

调研中,一位企业管理者告诉我们,现在一线的班组长不敢管劳工:“他们现在很难管理,不能被说。他们中间还有帮派、老乡什么的,在生产线上有一层层势力,不好管理,跟主管对抗。要是主管在管,一个人管,另外几个人站起来,起哄、瞪你,让你不敢管,有时候还怕他。这个群体认为他们是一个阶层,跟那些研发工程师、那些博士不是一个团队,而一线的工人会跟这些人玩吗?根本就不在一个圈是吧?那他就是各自很封闭的一个圈子,即便在一个公司里,大家都有自己的一个圈子、一个阶层。”(20190814,深圳企业访谈)

这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珠三角地区出现的密集的工人抗议行动:正是由于“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工人们在绝望的情况下,稍有不公的感受就奋起行动。这一要素提示了新老两代农民工在面对不公正待遇方面的差异,补充了已有侧重从劳动制度的构建、政治机会结构的出现、行动者的策略以及互联网等工具的使用等方面对于集体行动的解释[25]。虽然现在还无法断定这些集体行动的出现与劳动者的背景之间有怎样的具体联系,但是毫无疑问,新工人内心的愤恨和不公正感,远较老一代工人更甚,来自工人内在主体的因素可能是这种行动的最重要动因。大量集体行动的出现,实质上正是国家等结构性因素在特定安排下所塑造的主体性,与这一结构性因素的要求再次发生碰撞时所产生的紧张与张力所导致,是应对国家主导的工业化模式而产生的“拆分型劳动力再生产体制”下所生成的新工人与这一工业化模式本身矛盾的体现。

五、重新扎根:锻造新劳动者的干预方案

40多年外向型经济的发展,使得“留守经历”成为塑造新工人的最重要的社会过程,这一过程直接塑造了新工人的社会性,决定了新工人在城市社会中的生活与工作面貌。这种“先留守后打工”的生命历程对他们在城市工厂组织以及城市社会的表现产生了深刻影响。正是由于截然不同的生命历程,老一代农民工与新工人之间的差异得以清晰展现;在这一视角之下,新工人与老一代农民工在面临同样的工作要求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同行为也就得以解释,从而避免了仅仅从劳动现场以及生活现场来解释新工人行为特点的缺陷,真正将新工人的“社会性”寻找回来。

既然“农民工生产体制”下的成长与留守经历塑造了新工人的行为特点,那么相应的干预措施也应当针对这一经历,着眼于“重新扎根”,塑造新的社会再生产模式并培养新的劳动者。总体而言,可以从宏观、中观与微观几个方面来进行干预。

首先,着眼宏观,改变过往40多年来以珠三角、长三角的劳动体制为代表的外向型“世界工厂”发展模式。以出口为首要目的的经济发展模式,必将使得产业发展机会集中于东部沿海地带及经济特区,导致产业发展的区域失衡,并造成大体量的产业机会与就业人口的跨区域匹配,从而在社会领域产生人口流动、留守生活、就业人口家庭离散、拆分型劳动体制等问题。尽管人口迁移是当代世界普遍的常态,但是如此大规模和长时段的家庭分居实乃外向型经济引导之下的中国特色。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必须从根源上重新思考中国的经济模式。当前,“双重大循环”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即是对这一突出弊病的有效应对方案。通过经济内循环,破除产业必须围绕出海口布局设置的地理局限,从而给予内地城市产业化发展的机遇;通过劳动力人口的本地就业、本地生活,孕育完整的城市社会;城市社会的发展,则可助推本地消费,刺激消费升级,从而反哺经济内循环,为经济双重大循环提供内生动力。“双重大循环”可以改变当前外向型经济主导下的农民工生产体制和拆分型劳动力再生产体制,将外来用工模式改为本地化用工,并从根本上解决留守家庭、留守儿童和家庭分居等问题,由此形成新的社会再生产模式,塑造新的劳动者。

其次,着眼中观,旨在推动“农民工生产体制”的改变,从而矫正新工人“脱嵌”于劳动现场的弊端,推动新工人重新嵌入劳动现场及社区之中。可以从以下多方面进行考虑:第一,国家方面,根据布洛维“工厂政体”(factory regime)理论,国家干预是劳动体制的重要方面,随着国家干预的增强,工厂专制会发生转变,工人的权益保护会有所改善。这表明国家对劳动现场干预的增加可以改善工人的处境。深圳等地的案例表明,国家还可以通过完善公共服务供给、提供社会保障政策、提供社区参与手段等措施落实劳工的社区公民权。第二,工厂组织方面,通过工业公民权、稳定劳工、增加劳工工作年限、提供社会保护,可以帮助劳工增强对劳动组织的认同,促进劳工的内部团结,提供社会生长的空间。从田野经验来看,工厂组织通过建立内部晋升渠道与内部劳动力市场、优化内部治理、培育劳工内部交往网络等方式,可以有效增强劳工认同,推动劳工嵌入劳动现场。学界对江西陶瓷厂、山东和河南等内地工厂的田野经验进一步表明,工厂内迁等方式也有利于农民工再嵌入[26]。第三,社会发育方面,通过稳定劳工交往、培育劳工组织,实现非正式关系的正式化,可以达到劳工增权目的,提升劳工权力。珠三角和长三角大量的非正式产业劳工组织的案例表明,社会内部团结有助于农民工的再嵌入[27]。

最后,着眼微观,基于留守经历对于劳动表现的影响,从留守阶段开始进行干预,避免“农民工生产体制”下的拆分与留守对于留守儿童的影响,帮助他们向上流动,并实现新劳工主体性的培育。与威利斯对英国工人阶级子女的研究类似,这一干预的核心是培养劳工子女(即未来的新劳工)的“洞悉”能力,避免他们成为体制的牺牲品。根据批判教育学与解放社会学的理论,我们设计了针对留守儿童的干预课程,以学生带到课堂的内容作为学习的起点,通过引导学生关注身边的社会现象,培育其主体意识,锻炼其思维能力,发挥其相对优势,最终改善学生学业成就,达到改变留守经历对其消极影响的目的[28]。这一干预课程,我们称之为“优势研究性学习”课程,以此帮助学生意识到自己是谁、自己身处的社会状况,进而产生改变这一社会状况的动力,避免成为不平等社会结构的牺牲品。我们自2012年以来,在安徽省H县某中学持续进行了3年实验,通过引导他们进行研究性学习,培养观察社会的能力,并将课堂外的社会内容引入课堂中来。实验结果证明,这一干预方案对改善留守学生处境有着明显的益处。经过持续一年的研究性学习课程,学生的思维能力、语言学习能力、学习积极性均有明显的改善。这一行动结果预示了表面看起来弱势的留守儿童也有其“优势”。我们期望未来出现更多针对留守儿童及流动儿童的儿童社会工作实践,共同推动这一群体的转变和更为合理的社会结构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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