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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中唐赋役制度与杜诗研究

2022-01-01

关键词:玄宗杜诗百姓

黄 炬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550025)

“‘制度与文学’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古典文学研究的热点。其研究范式的形成,源于西方文学社会学理论与‘知人论世’的中国学术传统的交互作用。”[1]自1986年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问世以来,各种“制度与文学”的研究相继涌现。但赋役制度与杜诗研究是目前尚未涉足的研究领域。

19世纪西方写实文学以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赤裸裸、血淋淋的金钱关系为主要描写内容。而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里,统治阶级与农民阶级之间的写实意义则在于封建统治的赋役压迫和剥削。这是封建社会写实文学的基本特征和基本关系。杜甫是先秦以来最杰出的写实诗人。他全面抒写了唐王朝压迫百姓的各种赋役手段,充分彰显了封建社会写实文学的意义。

一、盛唐赋役制度与杜诗写实

唐玄宗执政后期日益堕落,政治日益黑暗,赋役矛盾日益尖锐。杜甫敏锐地察觉到曾经与民休息、轻徭薄赋的赋役制度已经变迁了。这一变迁清晰地体现在了他对盛唐赋役的抒写中。

高宗、武后时期,土地兼并等一系列原因致使赋役制度遭到了破坏,底层百姓的赋役负担越来越重。玄宗执政后期,这些问题卷土重来,《兵车行》云:“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①府兵自身的其他赋役虽然免除,但须自备“胡禄、横刀、砺石、大觿、氈帽、氈装、行藤皆一,麦饭九斗,米二斗”[2]1325,而且“其家又不免杂徭”[3]6753和户税。这对军籍家庭来说可谓是雪上加霜,妇女无奈只得独力承担赋税及征夫的军用开支。而征夫的命运同样很悲惨,《资治通鉴》有载:“山东戍卒,多赍缯帛自随,边将诱之,寄於府库,昼则苦役,夜絷地牢,利其死而没入其财。”[3]7471这段史料揭露了《兵车行》中“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背后的社会丑态。如此残酷的社会现实逼得百姓不惜“蒸熨手足以避其役”[3]7471。

“玄宗以开元治而天宝乱。”[4]他“晚年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3]6914。尤为恩宠杨氏一族。“玄宗颁赐及四方献遗,五家如一,中使不绝。”[5]2179赏赐其他贵宠之家,同样是“视金帛如粪壤……无有限极”[3]6893。如此奢败,致使“征丁租、地税皆变布帛输京师”[3]6893。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痛斥那些邀宠贪赏之徒曰:“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而李林甫、宇文融、王鉷等人,“或以括户取媚,或以漕运承恩,或以聚货得权,或以剥下获宠”[5]3232。《资治通鉴》云:“李林甫知上厌巡幸,乃与牛仙客谋增近道粟赋及和籴以实关中。(王)鉷探知上指,岁贡额外钱帛百亿万,贮于内库,以供宫中宴赐,曰:‘此皆不出于租庸调,无预经费。’上以鉷为能富国,益厚遇之。鉷务为割剥以求媚,中外嗟怨。”[3]6862-6869这使得朝廷内外都弥漫着这种不正之风,《旧唐书·严挺之传》云:“王公贵人,各承微旨;州县坊曲,竞为课税。吁嗟道路,贸易家产,损万人之力,营百戏之资。”[5]3104由此看来,玄宗后期的赋役实为掠夺式的,“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并非虚饰之言。

“天宝以来,法令驰坏,兼并之弊有踰于汉成哀之间。”[6]32宰相李林甫“京城邸第,田园水硙,利尽上腴”[5]3238;工部尚书卢从愿“占良田数百顷”[2]4479;礼部尚书李憕“与吏部侍郎李彭年皆有地癖”[5]4889;富商王叟“庄宅尤广”[7]1210;豪强屈突仲任“庄第甚众”[7]667。而被兼并了土地的百姓不得不典屋卖房来纳税,贫富差距日益加剧,正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所言:“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杜甫《前出塞九首》《后出塞六首》颇能反映唐玄宗统治后期的兵役矛盾。玄宗“有吞四夷之志”[3]6889,其庞大战争机器下的边将为了迎合他更是不惜民力,如饥似渴地寻找边功邀宠,哥舒翰、安禄山等人皆因此获得高勋。《后出塞五首·其三》讽刺云:“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

在战争频繁的玄宗朝,受功勋刺激的不只是边将和文人,普通百姓也着强烈的价值取向。《后出塞五首·其一》中的士卒云:“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然而,“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前出塞九首·其五》)?他们没想到这些边将“夺赐破勋”[8]1623的丑行丝毫不亚于高宗时期。如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原是“边隅小吏,目不知书”[3]6823,玄宗仅仅只是听闻他“能节用度,勤职业,仓库充实,器械精利”[3]6822,便不顾重臣反对,提拔为工部尚书。《唐律疏议·军防令》规定:“防人在防,守固之外,唯得修理军器、城隍、公廨、屋宇。”[9]1206牛仙客仅仅是“治军有方”居然就得到了玄宗的赏识,而他素有奴役士卒的恶名,这很难说不是他借法苦役士卒而来。不少诗人都描写了玄宗对边将的恩宠,如高适“天子非常赐颜色”(《燕歌行》)、岑参“天子日殊宠”(《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张说“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幽州夜饮》)。所以难免会有些边将恃宠而骄、嚣张跋扈,《后出塞五首·其四》揭露云:“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

二、中唐赋役制度与杜诗写实

安史乱起,赋役制度全面崩溃,百姓赋役空前之重。唐王朝青苗、榷盐等各种苛剥、劳役手段,杜诗都有所表现,全面、真实地展示了中唐赋役的残酷。

封建社会素有贡献之制。据《通典》之载,唐王朝州郡每年都要进贡,“诸郡贡献,皆取当土所出”[6]112。这项制度本身就给了各级官吏媚上邀宠之机,肃宗、代宗更是公然下令各地进贡,于是“州府于常赋之外竞为贡献,贡献多者则悦之,武将、奸吏,缘此侵渔下民”[3]7280。刘晏正是如此,“江淮茗橘珍甘,常与本道分贡,竞欲先至,虽封山断道,以禁前发,晏厚赀致之,常冠诸府,由是媢怨益多”[2]4796。《病橘》讽喻刘晏此举云:“寇盗尚凭陵,当君减膳时。汝病是天意,吾愁罪有司。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支。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各级官吏为了谋取高官厚爵而大肆苛敛,竞相贡献,如“常州刺史裴肃,鬻薪炭案纸为进奉,得迁浙东观察使。刺史进奉,自肃始也”[2]1358。《洗兵马》揭露了统治阶级内部的丑陋交易:“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寸天尺地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乾元元年(758),盐铁、铸钱使第五琦创立了榷盐法,将盐收归官办,大幅度提高了盐价。从事盐业生产的百姓隶属盐铁使,但只免其“杂徭”,其他赋税不免。宝应元年(762),刘晏进一步改革盐法,官府低价向盐户收购,高价卖与盐商。盐商纳税,又高价卖与百姓,《盐井》云:“汲井岁榾榾,出车日连连。自公斗三百,转致斛六千。”统治阶级通过这一手段不仅把重敛百姓的恶名嫁祸给了盐商,还从中谋取了暴利。“则是天下百姓,无贫富贵贱皆已输钱于官矣,不必与国家交手付钱,然后为输钱于官也。”[8]5571刘晏上任盐铁使之前每年的盐利不过四十万缗,盐法改革20年后的大历末年已达六百余万缗,几乎占了天下税收的一半。而盐民之利甚至还不够纳税,《负薪行》云:“十犹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至老双鬟只垂颈,野花山叶银钗并。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

肃宗乾元二年(759),第五琦铸钱。这致使谷价飞腾,饿殍遍野。“(代宗)宝应元年(762)四月,改行乾元钱,一以当二,乾元重棱小钱,亦以一当二;重棱大钱,一以当三。寻又改行乾元大小钱,并以一当一。”[5]2101此举又造成了短期内的资产贬值,百姓不得不缴纳更多的赋税。疑《岁晏行》即为此而作:“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

为了抵御吐蕃以及发放百官的俸禄,唐朝于租庸调制之外还加征青苗钱。《新唐书·食货志》云:“天下苗一亩税钱十五,市轻货给百官手力课。以国用急,不及秋,方苗青即征之,号‘青苗钱’。又有‘地头钱’,每亩二十,通名为青苗钱。又诏上都秋税分二等,上等亩税一斗,下等六升,荒田亩税二升。”[2]1348这对百姓来说无疑又是一项沉重的负担,《甘林》云:“时危赋敛数,脱粟为尔挥。相携行豆田,秋花霭菲菲。子实不得吃,货市送王畿。尽添军旅用,迫此公家威。”

肃、代两朝亦重敛商贾,征收其五分之一的税,名曰“率贷”。《客从》云:“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

肃、代两朝的杂徭也很繁重。杂徭是百姓为地方政府所服之役,又名轻徭,但恐怕也未必轻。虽然唐王朝表面上也规定不得随意役使百姓,但轻徭并没有规定具体的范围、名目。此项制度本身的漏洞给了地方败吏“不依令式,多杂役使”[8]428的空子。尤其是在丧乱时期,统治阶级上下一气,轻徭之繁重已到了无事不役的地步。《石龛》记载了伐竹之役:“伐竹者谁子,悲歌上云梯。为官采美箭,五岁供梁齐。”甚至还强制征发,《石壕吏》云:“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至德元年(756),肃宗下诏命各路节度使“应须士马、甲仗、粮赐等,并于当路自供”[3]6984。这给了他们中饱私囊之机,蜀地尢然,肃、代两朝的节度使几乎都是贪敛之徒:“(严)武穷极奢靡,赏赐无度,或由一言赏至百万,蜀方闾里以征敛殆至匮竭”[5]3396;郭英乂“侈靡装饰,日费数万”[5]3397;崔宁“厚敛财货”[5]3400。可想而知,其他官吏也同样如此。“兵戈犹拥蜀,赋敛强输秦。”(《上白帝城二首·其一》)中央与地方的双重盘剥,加之蜀地时常发生叛乱,军需甚巨,民不聊生!《枯棕》借物喻民,言辞凄厉:“蜀门多棕榈,高者十八九。其皮割剥甚,虽众亦易朽。徒布如云叶,青黄岁寒后。交横集斧斤,凋丧先蒲柳。伤时苦军乏,一物官尽取。嗟尔江汉人,生成复何有。有同枯棕木,使我沈叹久。”

肃、代两朝赋役中的这些社会矛盾愈演愈烈,大历年间已十分尖锐了。杨炎指出:“科敛之名凡数百,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仍积,不知其涯。百姓受命而供之,沥膏血,鬻亲爱,旬输月送无休息。吏因其苛,蚕食千人。凡富人多丁者,率为官为僧,以色役免;贫人无所入则丁存。”[5]3421肃、代两朝大举出卖官爵、度牒,加之盘剥无度,百姓困于赋,死于役,导致贫富差距空前之大。《驱竖子摘苍耳》云:“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饱食复何心,荒哉膏粱客。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

如此残酷的赋役迫使百姓纷纷逃亡。据《通典》所载,天宝十四年(755),天下共891万户,乾元三年(760)仅有193万了,代宗大历年间恐怕更少。这近700万户人口不可能都损于战乱,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被赋役压迫剥削得无处容身,无家可归而沦为逃户,以至于“乡居地著者百不四五”[5]3421。这在杜甫晚年的诗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东屯北崦》:“盗贼浮生困,诛求异俗贫。空村惟见鸟,落日未逢人。”又如《遣遇》:“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

三、盛中唐赋役制度的虚伪与杜诗的“诗史”精神

“学界对杜诗“诗史”精神的认识,一般包含两重含义:能反映重大历史事件,能补史书之阙;某些反映个人家庭生活的作品亦能折射时代的心理特征。”[10]通过对上文赋役制度变迁与杜诗赋役抒写关系的全面考察,就会发现,赋役制度变迁与杜诗赋役抒写是同步的。这就表明,杜诗可备一代赋役之史,而不仅仅只是反映个别历史事件和个人家庭生活。此外,杜诗“诗史”精神更可贵之处在于揭露了赋役制度的虚伪——赋役制度的条文规定与实际运行的极不吻合。

府兵原本“三年一简点,成丁(20岁)而入,六十而免”[11],征发原则是“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财力又均,先取多丁”[9]1173,并且规定:“诸拣点卫士(长孙疏:‘征人亦同’),取舍不平者,一人杖七十,三人加一等,罪止徒三年。”[9]1173“诸镇、戍应遣番代而违限不遣者,一日杖一百,三日加一等,罪止徒二年。”[9]1206“诸镇、戍官司役使防人不以理,致令逃走者,一人杖六十,五人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半。”[9]1206但随着高宗、武后时期战争的日益频繁,这些制度已经不能满足其战争机器的需求了,于是频频简点,强制征发、扣留、役使。鉴于此,玄宗也曾推迟了服役年龄,改为六年一简点,也曾下令各军镇按时放归府兵,不得扣留,并严格执行上述征发原则。但唐律及玄宗的这些优待政策在其统治的后期不过是一纸空文。强行征发兵役的情况不仅在府兵制中司空见惯,在募兵制中也不少见,《前出塞九首·其四》云:“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开元二十五年(737),玄宗下令征募自愿常驻边疆的长征健儿,并声称“是后州郡之间永无征发之役矣”[12]157,次年又下令曰:“诸军兵健,亦并送遣,其见顿兵,一切放还。”[8]276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唐玄宗天宝年间的穷兵黩武,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天宝年间依然存在强制征募的暴行。《资治通鉴》有载:“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十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3]6907

安史叛兵占去了唐王朝一半以上的军力。为了维护其统治,唐王朝强制征发兵役之残酷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杜诗对此多有反映,如“儿童尽东征”(《羌村三首·其三》)“东征健儿尽”(《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八》),而最典型的莫过于“三吏”“三别”。

唐王朝吸取了隋炀帝的亡国教训,曾多次下令各级官吏不得横征暴敛,唐律也明文规定:“依令,凡差科,先富强,后贫弱,先多丁,后少丁。差科赋役违法及不均平,谓贫富、强弱、先后、闲要等差科不均平者各杖六十。”[9]1001“若非法而擅赋敛,及以法赋敛而擅加益,赃重入官者,计所擅坐赃论,入私者,以枉法论,至死者加役流。”[9]1002经韩国磐先生的推算,通常在没有横征暴敛的情况下,交纳完这些赋税后“每年还缺少一个半月以上的口粮”[13]。如果再加上徭役的话,百姓的生活实际上是很艰难的。

然而,即便是在这种境况下,差科赋役其实根本不均,横征暴敛也时常发生,其始作俑者正是最高统治者自己。

起初,原由户部掌管赋税,但随着税收越来越难,玄宗于是分权设置了专门催征赋税的使官。开元初年,他任命宇文融为勾当租庸地税使,搜括得逃户80余万,为唐王朝日后增加了十分之一的税收。此后,杨国忠、王鉷等敛财能手都担任过此类职务。肃宗、代宗时,耗费甚巨,税收尤难,催征赋税的机构越来越庞大,细分出了铸钱使、盐铁使、青苗使等多个使职,职权也越来越重。《夔府书怀四十韵》道出了这些使官纷纷攘攘地前往各地敛财的情形:“使者分王命,群公各典司。恐乖均赋敛,不似问疮痍。万里烦供给,孤城最怨思。”这些深受宠爱的敛财能手可谓是绞尽了脑汁来搜刮民脂民膏,有的甚至公然掠夺。如租庸使元载:“择豪吏为县令而督之,不问负之有无,资之高下,察民有粟帛者发徒围之,籍其所有而中分之,甚者什取八九,谓之白著。有不服者,严刑以威之。”[3]7119

为了应对自然灾害,唐王朝要求各地设立义仓:“王公以下垦田,亩纳二升,其粟麦梗稻之属,各依土地,贮之州县,以备凶年。”[6]106“凡义仓之粟,唯荒年给粮,不得杂用。”[13]84太宗时还颇能落实义仓的赈灾功效,但自高宗、武后时起,统治阶级已公然挪用义仓的财赋了。肃宗、代宗时,恐怕义仓仅有征税之名,而无赈灾之实了。唐王朝也曾规定,“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已上免租,损六已上免调,损七已上课役俱免”[5]2089。然而在肃、代两朝,发生灾害时,统治阶级非但没有开仓赈灾、依法蠲免赋税,反而依旧横征暴敛。《雷》揭露云:“大旱山岳焦,密云复无雨……吁嗟公私病,税敛缺不补……万邦但各业,一物休尽取。”

唐律原本免除“老男”“寡妻妾”的赋税,然而,肃、代两朝已经敛及了老妇、寡妻。如“征戍诛求寡妻哭”(《虎牙行》)、“哀哀寡妇诛求尽”(《白帝》)。

关于某项制度,史学有时候很难面面俱到地记录每个时期的运行状况。在这种情况下,那些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的诗歌,往往就凸显出了认识社会制度的巨大作用。尤其是与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直接决定了广大民众生活状态的赋役制度,更需要诸如杜甫这种具有“诗史”精神的诗歌来充当认识社会的记录仪。更重要的是,西方19世纪的写实文学揭露了打着“自由、平等、博爱”口号的资产阶级的虚伪,而杜诗这种“诗史”精神则揭露了打着轻徭薄赋口号的封建统治阶级的虚伪。

四、赋役制度与杜甫的政治理想

古今学者对杜甫忠君、爱民的形象已经达成了共识。但通过赋役制度这一媒介来看,儒家政治文化对杜甫忠君、爱民的影响需要重新审视。

明君贤臣是儒家政治文化的理想模式。杜甫自称“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进雕赋表》),他本人的儒学修为非常高。他“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始终把自己定位为贤臣的角色来追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儒家政治理想。轻徭薄赋是儒家仁政的基本内容,贤臣这一角色决定他必须是这一政治纲领的积极推行者。鲁哀公问政,孔子主张“省力役,薄赋敛”[14]。孟子也劝谏梁惠王应该“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15]10。杜甫那些抒写残酷赋役的诗歌确实表现出了仁爱精神。

“臣事君以忠”[16]30,儒家的贤臣观决定杜甫必须是伦理秩序的维护者。一方面,儒家肯定赋役制度的合理性;另外一方面,与赋役矛盾相比,平叛具有优先性。因为乱臣贼子有违君臣伦理,是大逆不道,百姓须为平叛服务。如此一来,有时候即便是唐王朝强行征发赋役在杜甫眼里也是合理的。在《新安吏》一诗中,新安县因成丁枯竭而强行征及中男(天宝三年规定18岁以上为中男,23岁以上为成丁),杜甫竟然勉慰说:“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在百姓饱受青苗税的残虐之时,杜甫甚至“劝其死王命,慎莫远奋飞”(《甘林》)。杜甫有些诗中还直接将反抗赋役压迫的农民起义军视为盗贼。由此看来,杜甫作为儒家君臣伦理维护者的社会角色其实是显得有些残忍的。

“人的一切活动都受制度的影响,文学活动也莫不如此。对于制度的约束和引导,文人主要有三种行为方式:顺应、对抗和逃避。”[17]面对赋役制度,杜甫是矛盾的——既顺应又对抗。一方面表现在宣扬赋役的合理性,寄希望于封建帝王来减轻赋役,而不是全盘否定赋役。《新安吏》《甘林》等诗在当时看来,无疑是符合儒家道德美学的高尚作品。另外一方面,无可置疑的是杜甫对赋役苛剥下的百姓确实是有着仁爱情怀的。

杜甫的这一矛盾,不仅是他在政治实践中产生的矛盾,更是儒家政治文化中难以缓和的固有矛盾。儒家希望通过明君“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16]4“取于民有制”[15]118来达到既维护了伦理秩序又施行了仁政的目的。但历史已表明,这个理想实际上是很难实现的。杜甫认为太宗、玄宗是比较接近尧、舜的明君,其诗中多有赞美。太、玄二帝在其统治的前期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是儒家士子理想中的明君。然而,太宗统治后期却大兴徭役,并说出“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3]6147这样残酷的话;玄宗统治后期极尽奢靡,简直堪比昏君。如此巨大的反差主要是因为儒家肯定伦理秩序,极大地刺激了帝王的私欲,正如魏徵所说:“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励精为政,比迹于尧、舜。及其安乐也,则骄奢放逸,莫能终其善。”[18]太、玄二帝尚且如此,其他封建帝王更是可想而知。杜甫曾经感叹:“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赋役沉重与战乱的确有直接的关系,但封建帝王及其赋役制度的虚伪才是根本原因。

黑格尔认为,两种伦理道德的矛盾冲突是悲剧性的。杜甫是悲剧的,儒家的政治理想也是悲剧的。

①本文中杜甫的诗文及其注均引自中华书局2015年版《杜诗详注》,高适、岑参、张说的诗均引自中华书局1999年版《全唐诗》,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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