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兰山二秀”唐琏与朱克敏书法艺术比较探究
2022-01-01任重
任 重
(兰州财经大学 丝绸之路研究院,甘肃 兰州 730020)
甘肃自古就孕育了独具特色的书法文化,涌现出一批杰出的书法家,对引领后世书法艺术发展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兰州”作为中国内陆古城之州名,始于隋开皇元年 (公元581年)。因州府南有巍峨挺拔的皋兰山而得名。据考证,“皋兰”系古羌语转换成蒙语而来,皋兰山指河边的高山。今天的蒙古语仍称“河”为“皋兰”。
“兰山书院”由甘肃巡抚许容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在正业书院旧址上重建而成(今秦安路兰州三中校址所在地),朱克敏还曾讲学于此处。清代同为皋兰人的著名书画家唐琏、朱克敏,并称“兰山二秀”。他们在甘肃书画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分析“兰山二秀”的作品风格,探究其艺术价值,对传承与弘扬甘肃书法文化,推动陇原乃至全国书法艺术文化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1 “兰山二秀”书法风格形成的时代背景
1.1 崇帖、尊碑并存,既冲突又融合
清代康、雍、乾三朝是我国书法传序的重要转型期,崇帖与尊碑两种倾向并存。崇帖,指包括以王羲之、王献之为代表的早期楷书系统,以及以颜真卿、柳公权为代表的后期楷书系统。尊碑,分为先秦秦汉篆隶书碑刻和以魏碑为主的北朝楷书碑刻两类帖派书法的延续、先秦秦汉碑刻篆隶书法的复兴以及北朝碑刻书法兴盛,三者交织递进,共同构成清代书法的演进趋势[1]。乾嘉时期,经济繁荣促进了碑学发展,迎来了隶书创作的又一个高峰。至清代中期,丁敬、桂馥、邓石如等人建立了碑派书法用笔语言体系,使碑学成为一时显学。
1.2 以帖学为主,清隶复苏
“帖学”最初是晋人墨迹和《阁帖》,后来是学钟、王、苏、米和阁帖以及赵、董,到后来则发展为通过书法风格、书法家身份、书法物质载体、书法文化规定等几方面来下定义[2]。清初在帖学书法为主流的同时,有更多书家关注隶书,对当时的书风以及近代书法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清初至乾隆之际是清隶复苏期,乾隆之后掀起高潮。这一时期出现了一部分隶书家,如程邃、陈恭尹等出入汉碑享名于时,高凤翰、丁敬等“分隶皆入古”。由于擅长隶书的名家辈出,使清代隶书呈现出鼎盛局面,在理论和实践上均达到了最高点。理论方面,翁方纲的《两汉金石记》在书学史上有很大影响;实践方面,属邓石如、金冬心、伊秉绶成就最高。他们直追秦汉,创作出代表时代特征的隶书作品。
1.3 碑派崛起,变革了书法谱系
书学史上的帖学之风,大约至清嘉庆、道光年间由盛而衰,书法家们转而从唐碑上溯六朝碑帖,渐以秦、汉、魏、晋金石文字为楷模,史称“碑学期”[3]。碑派书法的崛起,基于篆隶书发展到楷书、再由早期楷书发展到后期楷书而来,致力于复兴先秦秦汉的篆隶书系统,树立北朝碑刻书法的源头地位,打破王羲之代表的正统书法。碑、帖之争拓展和变革了中国的书法谱系,使魏晋以来逐渐衰落的篆书、隶书得以复兴,也使得与正统书法不同的北朝碑刻书法得以凸显,改变了书法自然演进的脉络,形成了书法史上诸体兼备的新局面。同时,清代书法艺术还影响了人们的审美趋向,使书法艺术与民间生活结合更紧密。好尚书法的风气,影响了民国直至今天的大众审美观。
此一时期,甘肃书画家唐琏、朱克敏也创作了大量作品,被官方收藏或在民间广泛流传。
2 “兰山二秀”的生平概述
2.1 “陇上唐伯虎”——唐琏
唐琏(1755—1836年),字汝器,号介亭,栖云山人,松石老人。甘肃皋兰县(今兰州)人士,清代著名的书画家[4]。唐琏自幼天资颖悟,但无意于功名仕途,以行医卖药为生,潜心于诗、文、书、画、印、琴、道、禅等,出入名山大川,悉阅众家典藏。24岁时,他拜栖云山道长刘一明为师,刘的道家思想成为他后期绘画艺术的文化基石。
唐琏的书画风格独特,造诣精深,享有“陇上唐伯虎”之美誉。清代蒋宝龄曾给予他“淡远似云林,苍厚似大痴”的评价。由于唐琏高寿,历经乾、嘉、道三代,在西北书画界具有极高的声普,其书画作品遍布甘、陕、青、宁等地,有《证道录》《书画琐言》《三十二书品》《三十二画品》》《信手拈来》及《松石斋印谱》等著作传世。
2.2 “五朝老人”——朱克敏
朱克敏(1792—1873年),字时轩,号游华山人、凤林山樵,晚年号太华山人、颐道人,甘肃皋兰(今兰州)人。因历乾、嘉、道、咸、同五个朝代,自称 “五朝老人”[5]。朱克敏半生以教书为业,以笔墨养家糊口。《皋兰县志》记载他:“为人性情通脱,生平研经好学,喜吟咏,善书画,时人以为易得,忽之,卒后乃多宝藏尔[6]。”
朱克敏仕途虽不顺利,但才学及品行皆高,少有怀才不遇之哀叹。他一生曾到多地讲学,道光十二年(1832)应聘讲学于陕西蓝田书院,任山长;十六年(1836)讲学于甘肃靖远乌兰书院,任主讲;二十九年(1849)讲学于甘肃兰山书院;咸丰七年(1857)任大通县儒学训导[7]。在得知很多适龄贫寒子弟不能入学时,他多方筹措帮助他们。他还结合教学经验,编著了《训蒙简要》及《赋律入门》等启蒙读本,专为后生考试之用。
3 “兰山二秀”的书法艺术特点及风格
3.1 二人均擅书画,以书入画各有所长
当时金城书画界朱克敏与唐琏齐名。唐琏的绘画线条流畅,枯润并施,禅味十足,且以山水为主,兼及花卉、人物,他主张“骨骼清奇,笔意生动”。其山水图又以浅降为主,整体风貌肃穆苍润,有苍茫古秀,千山万壑之势。朱克敏的绘画以水墨花鸟见长,间写山水、人物,墨菊最得世人赞许,作品具有“画中有书,书中有画”的特点。他的绘画代表作《墨菊图》中的菊花花瓣由淡墨勾勒而成,线条勾勒采用了书法方式,枝叶则采取墨古之法,宁静厚重。他用焦墨进行叶脉绘制,使菊花叶片与叶脉融为一体。
3.2 唐琏重笔法书道,各体皆精
唐琏注重笔法和师传的重要性,强调苦练的作用。他认为,学行书必先学小楷,且主张先从正楷入手,尤重小楷。在他看来,魏晋小楷飘逸洒脱,宽绰有余,远高于唐宋,学小楷必学《乐毅论》《黄庭经》《道德经》《佛遗教经》《曹娥碑》等。即所谓“学书之法宜先从正。正者,规矩准绳,一归端楷耳。法既立矣,即求心手相应……所谓规矩准绳得之而心应之手也”。
他总结了 “学书七要”:一要师授法,二要考古,三要多览阅古论,四要专攻,五要会悟,六要心手相应,七要心手相忘[8],这是他一生攻研书法艺术之结晶。在他看来,书法有执笔法、起止法、筋骨法等,各有窍门,学书者必须考察点划结构的来历变化,搜阅古人书法理论并融会贯通,初学书法临摹古帖,须心手相应,随思随写,方得入古人规矩之中。做到心忘手,手忘心,手忘笔,笔忘字的程度,才能脱出古人规矩,确立自己的风格。他认为古代篆隶是书法的本源,强调心领神会和通过观察自然物象对书法创作的作用,“书法一道,为师者只授其规矩法程,至于变化之巧妙,为要自己心领神会”。唐琏的书法作品,用墨粗细变化有致,笔法老到,张弛有度,章法布局协调,正文与落款浑然天成。
唐琏虽重视临摹,但主张“神似”,认为只有神似才能创新,而神似的关键在于筋骨。唐琏对筋骨的解释是:刚者骨也,柔者筋也。他非常重视执笔和指腕功夫,总结出许多宝贵的经验。五十多岁时,唐琏结识了王光晨学习隶书,王以“蔡邕九势笔法”传授,使唐琏笔法精进。唐琏晚年向学生传授书法经验时说:“运指有运指之妙,回腕有回腕之妙;运指不知指之运,回腕不知腕之回,此古人不传之妙。……古人草书,全在转折、章连、结构圆满,笔笔有意外之巧者,在运指回腕二法也。”
对于草书,唐琏尤为喜爱。他写了许多吟咏草书气势和草书二圣的诗篇以表示他的喜好之情。嘉庆十九年(1814年),唐琏得到怀素手迹石刻拓片,大喜过望,写诗赞道:“我爱狂草历多年,不见素师欲弃捐。幸有传世墨拓在,收藏把玩细精研……怀素狂僧心志坚,心志坚,用力专,笔衰墨池铁砚穿,声名大著年还少,恰似天纵书中仙。”他的草书条幅用笔连绵起伏,收放自如,显示出对笔墨把握的自信。在唐琏大量的作品中无法直接看出其渊源,完全是自家面貌,其点画的轻、重、缓、急与墨的浓、淡、干、湿完美协调,表现出一种爽逸萧散之美。
3.3 朱克敏诸体皆备,隶书尤强
朱克敏可谓篆、隶、草诸体皆备,隶书尤强,取法于《衡方》《三公山》《校官碑》等。笔法多同于邓石如,又结合自身的感悟及审美来改造隶书,最终形成气魄博大的自有风格。他的书法既不同于郑板桥的“七分半书”,也不同于伊秉绶的“八分”之体,而是将自身的阅历、身世与才学凝结其中,追求雄阔、含蓄、静穆之美。“画中有书,书中有画”。《陇上行吟集》中有专为朱克敏作的诗:“书法精良誉陇上,最为称道八分长。画成草木多情趣,风送案头墨菊香。”可见当时秦陇一带对其艺术水平已经认可,艺坛也推崇有余。
朱克敏所处的时代正是碑派书法兴起之时,他的隶书得力于汉碑之张迁,亦有西狭唐隶之笔意,善用硬锋斗笔,主笔按锋缓行,解决了继承与创新的问题。一方面,凭借深厚传统功力在理性思考的基础上探求隶书本源;另一方面,又赋予隶书新的内涵,形成独具特色的书写风格。朱克敏的隶书以对联为最多,且多为长幅大字,气象雄伟,深厚雅健,用笔方厚充实,点画中含,雄壮而不失含蓄静穆,造型美观。可惜由于他的社会地位低下,又偏居西北,其影响难以与身居高位、处于经济文化发达地区的书家相比。
朱克敏对楷书、行草书也有很高造诣,行草取法唐宋、效法颜真卿、米芾等人,楷书摹颜家庙碑,八分书摹汉碑,古朴苍劲,飘逸洒脱,自成一家。他的书法观念与同时代的许多碑派书法家只将精力放在秦汉篆隶和魏碑上,轻视帖派书法的做法不同,从作品可见其用笔既有颜体书法的厚实,也有米体用笔的跌宕跳跃。由于朱克敏成功地将审美追求融入书画,能碑帖兼顾,故而,他的书法既有高度又有广度。
道光七年(1827),朱克敏游学西安,结识了时任陕西按察使的林则徐。这位以帖学为宗的书法家对朱克敏赞誉有加,直至林则徐被贬伊犁仍然惦记朱氏。作为碑派书法代表的左宗棠出兵新疆伊犁,客居兰州期间,见其作品,大为赏识。道光二十六年 (1846),朱克敏与林则徐再次相遇,林则徐称赞朱“见时轩非复昔日之时轩矣!然神采奕奕,笔法与年俱进,余愈喜而推重之”。林则徐还受朱克敏之邀为其母作寿序,时人书于十二条屏,现藏于甘肃省博物馆[9]。在得知朱母去世后,林则徐专有一封致朱克敏的信,朱克敏后来将此函专门刻石,今藏于兰州文物管理处。而今,兰州皋兰山山顶“三台阁”还采用了朱克敏之墨宝。
宁夏图书馆开展古籍普查登记工作时,发现经部古籍《四书文言》及《经韵集字析解》上有毛笔书写的题记共五则,其中《四书文言》四则,《经韵集字析解》一则,钤盖多枚印章。后经工作人员查找资料、辨识印章,证实这五则题记均为清代甘肃著名书画家朱克敏写就,从而为印证与研究朱克敏生平提供了重要史料。
朱克敏有一首《题菊诗》写道:“书画消磨四十年,三秦到处姓名传。”是对其一生艺术追求和影响的最好总结。
4 “兰山二秀”书法艺术的影响及其启示
4.1 陇头松竹万年春
翻检历史,陇上亦多硕彦。“介亭书法介兰亭,昆仲时轩笔砚馨。片纸如金人共宝,陇头松竹万年春。”此诗盛赞了唐琏、朱克敏书画双峰并峙,其艺术魅力犹如青松翠竹,垂以久远。唐琏将诗、文、书、画、印、琴、医、道等多种技艺集于一身,且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的书法和国画对兰州、甘肃乃至西北书画界都产生过重大影响,故得到“陇右数百年来第一人”的美誉。朱克敏身为一介布衣,林则徐为其母作七十八岁冥寿序中,盛赞朱克敏洁身自好,以笔墨养家糊口的清贫生涯,还对朱的书画作品给予“陕甘上下垂青”的充分肯定。他们的书画作品为甘肃赢得了声誉,体现了甘肃在全国书画界的水平,为后世留下了许多可资研究与借鉴的宝贵艺术财富。
4.2 舍身艺术的精神值得后人学习
唐琏力主学书必须智慧和品行并行。他一生视功名富贵为身外之物,胸中毫无鄙秽俗气,有的只是高情远致。他的书法功底深厚,作品处处显出超尘脱俗的飘逸灵气。自弱冠攻书法至耄耋之年,唐琏始终手不离笔。正是这种不懈努力,使他的书法艺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用他的话讲就是:“学至年久,熟于指下,精于笔端,此所谓金丹到手。”朱克敏作为封建时代的文人,虽潜心读书研究儒学以博取功名,屡试不中之后,他将自己的毕生精力投入到了书画之中,以教书、书画糊口,却并没因生计而迎合世俗,堕入俗野之道。他们这种坚守本性,在困境之中舍身于艺术的精神值得后人学习。
4.3 学古而不拘泥于古
凡是艺术,若不探其源流,便难以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复古,便没有创新发展。唐琏主张学古而不拘泥于古。正因如此,使他得以成为书法大家以及杰出的书法理论家和评论家。唐琏强调领悟前人的神韵并融会贯通,取法魏晋、唐宋,具有明末浪漫主义书风的意味。朱克敏作为碑派书法的代表人物之一,隶书取法于汉碑,深得汉碑古朴雄茂之美。行、草、楷书主要取法于钟、王及张旭、颜真卿、柳公权等,以隶书见长,人称“朱八分”。他所强调的分清主要次要的思想,对今天仍然有很大的指导意义。
古代甘肃是书法大省,其丰富的书法资源和一批留名书史的代表人物,对后世具有非常深刻的影响,他们的创作经验和思想直接影响着后世书法的发展。“兰山二秀”唐琏、朱克敏大量吸收了前朝及所处时代的书法成果,经过研修,终成各自书风,无论在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上,都留下了不少杰作,代表了这一时期的书法界取得的辉煌业绩。
缺憾的是,他们虽以书法为立身之艺,品学兼备,却因地处偏远,显存资料仍有限,加上未保护、散轶,重视和集中研究显然不够。进一步对他们的书法源流、书法理论、书法技巧等作深入研究,对开掘甘肃丰富的书法资源,发展甘肃地域传统书法文化具有重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