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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民间文学机智人物形象之当代重构
——以阿古顿巴故事为例

2022-01-01

关键词:阿古机智藏族

范 佳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宁夏银川 750021)

机智人物故事是民间故事的一个门类,以诙谐、多智、富有正义感的正面主人公贯穿起来,形成一系列故事群[1]。活跃于特定历史时期的藏族民间机智人物故事,经过本土化的演变,形成了气质、智力、品行要素不稳定的人物性格特征,在藏族文化的哺育下逐渐成长为具有典型性的民间智慧代表,并在藏族书面文学创作中被作家普遍接受,呈现出精英化和英雄化的趋势。从历时性和共时性层面来看,藏族人民诙谐文化和智慧文化孕育出复杂多样的机智人物故事,作家在对机智人物形象的重新塑造中体现出对历史文化的现代性反思。本文采用立体化的互文观念,把文本延伸至非文学文本乃至非文本的文化层面,发掘对该文本意义有启发价值的历史文本及围绕该文本的文化语境[2],在潜藏的语义场中分析藏族机智人物形象审美嬗变的内在规律和价值意义。

一、作为民间智慧的“集体认同”

机智人物的气质、智力、品行要素不稳定的性格特征,构成了藏族机智人物故事独特的艺术魅力。气质要素主要体现了机智人物主人公的幽默风趣,他们常有一些滑稽的言行举止,开玩笑逗乐大家,偶尔有些恶作剧的举动,烘托热闹的气氛。行为主体在传递这种幽默的时候,往往对人类缺乏理智、虚伪、顽固等缺点高度敏感,萌芽般的批判意识让幽默的人更能发现问题,在化解矛盾、尴尬的场景中传达出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智力要素作为性格特征中波动最大的因素,最能体现藏族机智人物故事的独特性,主要表现在机智人物聪慧多思,反应敏捷,并且能够逻辑清晰,能言善辩,具有良好的出谋划策能力。《给国王“算命”》《借“卓”还卓》《以驴赔骡》等故事以“还治其人、巧用谐音、以攻为守”的方法,将对手不合理的要求进行反驳[3]。《金砖梦》《给商人以教训》《杀神牛》等故事以“制造错觉、假名行骗、假戏真做”等方法引起大家对客观事物的不正确认识,做出错误的判断,达到惩罚对手的目的[4];《打赌》《煮肉》《借青稞》等故事则以“将计就计、反难制胜、装神弄鬼”等方式愚弄对手,达到预定的目的[4]。三种手法相互交织成为增加故事趣味性、反讽性的重要手法,超出了一般机智手段的非科学、非逻辑的弱点。根据王远明对阿古顿巴故事中机智手段的形式逻辑分析,将这类民间智慧分为“定义概念、推理论证、基本规律”三种形式[5]。《给国王算命》故事中阿古顿巴对“人”的本质属性下定义,将国王放在“好人”一类,所以应该下地狱[3];《神圣的判决》故事中以“措姆山是头人的山,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属于头人,因而松耳石也是头人”为由狡辩,阿古顿巴以“措姆山是山神的山,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属于山神,因而松耳石的归属应该询问山神”回击[3]。《公牛挤奶》故事中领主要阿古顿巴用公牛放牧并交两桶奶,他用遵循同一律的方式,巧妙用“阿爸在家坐月子”偷换概念,轻松化解了矛盾[3]。

机智人物的品行要素历来是人们关注的重点。总体来说,机智人物富有正义感,敢于和恶势力做斗争,能够站在大众的一边,明辨是非,主动同情弱小,替他们打抱不平,深受大家尊敬和喜爱,但有小部分机智人物故事反映了机智人物中存在“冒充、哄骗、欺瞒、偷换概念”等行为。1984年,日本学者铃木健之通过机智人物“欺骗的痕迹和残象”,认为机智人物实质是流传下来的“骗子”[6]。很快,祁连休先生提出机智人物评价标准应该看其对民众的态度,就机智人物是否为骗子及其他相关问题展开学术争论[7]。星全成以藏族机智人物阿古顿巴为例,认为机智人物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艺术形象,其哄骗的对象不同也会有不同的态度,对待压迫民众的统治者会毫不留情地进行辛辣讽刺,对待善良有缺点的群众进行善意的劝诫和批评[8]。对机智人物“正与邪”的评价应用到文本中进行探索,藏族机智人物故事的开头总会构建这样的一段场景,阿古顿巴遇到了受苦受难的百姓,出于解决困难的初衷,使用各种智慧手段惩罚对手,帮助人们摆脱困境。所以,机智人物出于惩恶扬善或教育劝诫的目的,对对手使用的手段是可以被大众接受的。

由于气质、智力、品行的不稳定,机智人物身上表现出的特征具有模糊性。藏族机智人物多属于体力劳动型,智慧与谋略都来自其生活中的自我体验和生产知识,但具体的身份、职业却是模糊的,时而是商人,时而是长工,这种变化取决于故事情节的发展,决定了机智人物本身作为一个游离者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徘徊,对机智人物的认识也只能在对立的关系中才能确定其位置,这无疑增加了机智人物形象的扑朔迷离。因此,机智人物并非从一开始就是特定阶层“高、大、全”式的理想典型,从社会心理角度来讲,机智人物的出现是民众集体愿望的表达,传递了人们对自由美好生活的渴望,这种对英雄的想象形成了藏族独特的英雄文化,他们往往以机智的策略、正义的面貌出现在人们面前。所以,藏族人民不仅通过民间想象形象地传达出藏族文化进程中生命信息和精神内涵,而且以生动活泼的艺术形式演绎了藏族人民的审美文化取向,成为文化精神传承的独特镜像。

二、作为民间人格培养的现实榜样

来自民间的藏族机智人物故事不同于传统主流文化,更多展现出民间的自在性,拥有来自民间的伦理道德信仰等审美文化传统,具有浓厚的自由色彩和强烈的自在原始形态[9]。就藏族流传广泛的阿古顿巴故事来说,它是藏族人民以现实生活为基础,按照自己的审美取向不断丰富和完善起来的艺术形象,也是在藏族文化培育下形成的“现实榜样”。在藏族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长辈们常常会讲述阿古顿巴的故事来教育后辈和现实抗争,对苟且偷安示弱妥协的人会生气地责问:“你耳朵塞羊毛啦,难道没有听过阿古顿巴?”可见,在藏族人民心中,阿古顿巴并非铃木健之所言的骗子,相反他是藏族人民的良师益友,身上带着藏族传统文化特有的浪漫主义气质,在理解这一形象时,需要在丰富的民族民间文化中把握其互文性变异。

益西单增曾说,即使在藏族特殊历史时期,人们依旧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理想,在生产劳动和斗争中充满了诙谐和幽默,现在大多数人喜欢的阿古顿巴故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创作出来的[10]。其小说中“狮子王”森耿杰布和“软刀子”洛卡日达就是在阿古顿巴故事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人物。次仁罗布的作品《界》中,管家桑杰出卖查斯,将他们送到偏远的娘村生活,在路途中同样也是管家安慰查斯给她讲阿古顿巴的故事,并承诺找机会就带他们回来,原本心怀怨恨的查斯立马有了明显的情感态度上的转变,并央求管家一定要尽快接他们一家回去。在当代小说中引用机智人物故事的场景和片段,可以体现出阿古顿巴在藏族人民心中的情感基础。

在藏族人民心中,英雄拥有凝聚人心的力量,带给人们希望和积极向上的能量。机智人物在民间故事流传过程中,逐渐演化为具有正义感的英雄人物,在人民需要的各个角落出现,其本身就带有潜意识的呼唤和期盼意味。在这里,英雄不是无所不能、神通广大,而是有着超越常人的坚忍和执着的普通人。当代小说《命定》里的贡布在赛马会上表现突出,赢得全场的欢呼和雍金玛的喜爱,男子汉气概爆发的瞬间,他认为自己必须杀死不公正的裁判嘎多,才是麦塘草原上英雄该有的样子,就此被仇家追杀走上了逃亡的道路。之后,贡布在金矿上遇到了宣传抗日的队伍,参加了抗日远征军,在战场上勇武有加,屡立战功,最后在龙岗山上英勇牺牲。作者达真在塑造贡布这一形象时,突出了他性格上的家族渊源,贡布的父亲也死于部落之间的争斗,这种超越常人的坚忍和固执成为父亲难以跨越的性格弱点,也使得贡布快速成长为真正“有担当、有气魄”的男子汉。作家对人物成长式的记录是对民间阿古顿巴形象的补充和完善,有着修正和重塑的时代命意。

《太阳部落》中,嘉措是伊扎部落老千户的儿子,被索白抢走了拥有的地位和身份后走向民间,在衮哇塘自立门户,他具备阿古顿巴身上所有的品质,人们亲切地称他为“孜孜森杰”,意思是悟道成佛的老鼠,以此来表达对他的称赞和认同。作家梅卓对嘉措这一形象的塑造多在索白、妻子桑丹卓玛、女儿香萨和阿琼、衮哇塘开饭馆老太太等人的对话中展开,他活成了传说中的人物,至今衮哇塘还流传着他劫富济贫、捉弄地主的故事。最后,当严总兵攻击伊扎部落和沃塞部落时,穷困的人们在阿琼的带领下顺着神秘太阳石的引导,向出走多年的嘉措寻求救助。无论是人生经历还是精神旨归,嘉措都与阿古顿巴一致,不仅是作为一种凝聚性力量推动人民走向新的生活,更是作为一个有着民间身份的普通人在危难之际爆发出群众性力量,其实他可以指涉任何一个充满智慧和力量的劳动人民。由此可以看到,阿古顿巴这类带有寓教于乐性质的理想人物,不论是民间讲述者还是文人作家,在刻画人物性格的同时注意描写作为背景的环境,弱化了机智人物的斗争性,强调机智人物作为一种审美理想在交往中对人格塑造、人与人关系的促进意义。

阿古顿巴作为藏族民间智慧的杰出代表,已超越故事本身价值的时代局限,走向重塑人生品格、传递社会价值的高度。藏族作家在对民间机智人物的借用中,使其脱离了符号化、象征性的刻板印象,通过新的故事情节体现人性的复杂。阿古顿巴不仅是智慧、正义的使者,更是有着平凡生命体验的普通人,有愚钝淳朴的内在,也有最真实的温暖和情感。

三、作为民间自我追求的理想典型

机智与智慧两个概念有着本质的区别,机智是指脑筋灵活,能够随即应变;智慧则更高一层,指辨析、判断、发明创造的能力。机智侧重手段、行为,对一时一事表现的评价;智慧侧重于能力、品格,是综合性评价[11]。在藏族机智人物故事中,最为精彩的就是机智人物主人公“急智”爆发的瞬间,这种智慧一方面体现在机智人物主人公智慧的综合能力展现,另一方面体现在机智人物主人公运用的机智手段。机智手段前文已论述,体现主人公综合能力的智慧却需要在整个藏族文化的语义场中理解其象征意义,它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现实、心理状态和文化信仰。社会秩序、政治秩序、伦理秩序长期规约着人们的行为方式,人们很难发现自身存在的问题,但在令人窒息的时候总不乏尝试打破这种秩序的“颠覆者”,他们大胆地调侃、嘲弄对手的蛮横无礼,以自然之理拆解主流文化的道德规约,在玩笑中表达自身的精神需求,反映人们被压抑的心理状态。这与巴赫金的“狂欢化”有异曲同工之妙,都集中了市井小民在苦难人生中活泼的原生态,有着生机盎然、热情奔放的纯粹情感的宣泄[11]。这样的智慧文化与社会心理息息相关,以故事方式盛行民间,重构着人们的信仰和价值,发挥着传递理想信念的作用。

基于藏族人民对机智人物的情感寄托,当代小说中不乏以机智人物为主题、深入探讨藏族人民对社会秩序的现代性批判的作品。当代小说《并非阿口登巴的故事》中,作者意西泽仁围绕阿古顿巴的智慧展开叙事,智斗藏商、记者、秋洛副书记。作者笔下的阿古顿巴是与当下现实生活紧密相连的普通牧民形象,既保留了阿古顿巴乐于助人、聪明机警的个性,又在鲜明的时代特征中突显了阿古顿巴形象的当代意义。

在民间流传的故事中,阿古顿巴是一个藏族农奴,他主动或被动向国王、领主、头人、奸商等发起挑战,并在欢乐的氛围中轻松解决问题。而在当代小说《阿古顿巴》中,作者阿来特意强调了阿古顿巴生活年代的不同,没有神迹的出现,却有妖魔帮助狡诈的人增加力量,人不再像人神未分时代那样正直。在这样的背景下,阿古顿巴的身份置换为庄园领主的少爷,在父亲去世后不得已走上了流浪的道路。在庄园里,他是不受领主宠爱的儿子,犹如森严沉闷庄园里一道隐约的影子,每天忧郁而沉静地看着人们熟知的生活;在寻找智慧和真理的旅途中经历牢狱的磨难,又用智慧惩罚了国王、杀死了喇嘛,爱上了部落首领的女儿。在自由的道路上,孤苦的老妇人拦住了他前进的脚步。在这之后,他甘愿停止漫游,做了无数老妈妈的儿子。阿古顿巴借助甘愿背负责任与沉重的人生转变,完成了他回归民间的精神选择。阿来塑造的阿古顿巴虽然故事背景换了,有了更为清晰的成长经历,但其正义、善良、聪颖、智慧的精神本质没有改变,孤独加深了阿古顿巴内心崇高的人生追求,他在磨练中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除此之外,诙谐幽默的文化气质造就了藏族机智人物“智与愚”的双重性格,在当代作家笔下具有更为隽永的隐喻性特征和象征意义。阿来《尘埃落定》中傻子少爷即是对阿古顿巴形象的互文变异,是对其大智若愚式精神内核的互文再生。傻子少爷在传统藏族审美文化中并非健壮英勇的类型,因为生理条件的缺陷总是被哥哥、下人嘲笑欺负,显示了他愚傻的一面;但他在边境发展自由贸易,给贫苦的百姓发放粮食,看清战争、财富地位的危险性,受到了人民的爱戴和拥护,“以肩为舆”待他如民族英雄,展现出其智慧的一面。主人公身上出现的这种思维风格上的变化,需要在具体的语境中加以理解。以麦琪土司和傻子少爷之间的对话情境来看:“秋天一到,你就跟我回去吧,我一死你就是麦琪土司了……我又重复了一次,要不了多久,土司就会没有了。他叹了口气,我拿不准你到底是不是傻子。”以先验知识来看,傻子用叛逆性话语陈述了一种历史事实,能够得出他不傻的结论,因为这才符合正常的判断逻辑;从文本表征来看,傻子的行为方式和英雄事迹也能得出他不傻的结论[12]。所以,傻子和阿古顿巴认知模式一致,都不具备傻子的思维风格和观点视角,相反是智慧与眼界的另一种演绎,构成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对藏族机智人物的现代性演绎大致经历了这样的变异:凸显民间智慧的“机智代表”,在民间讲述人口承中成为诙谐多智、富有正义感的“现实榜样”,在当代藏族作家笔下形成具有复杂人性光辉的“理想典型”。在互文性视域下,以代表藏族民众丰富文化想象的机智人物故事为经典文本,探究藏族人民的生命轨迹和心理经验,对了解民间口传文本与当代小说文本、历史文本与历史文化记忆的多重关联具有重要价值。通过这一历时性演绎过程的把握,可以发现生动活泼的艺术形象身上积淀和蕴藏着丰富的藏族文化精神,“幽默、多智、富有正义感”的生命追求寄托了人民的生活理想,传达了民间的审美体验和价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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