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怡辨治头痛特色探析
2022-01-01晏蔓柔席崇程张耀东翟双庆郭华
晏蔓柔 席崇程 张耀东 翟双庆 郭华
尤怡,号拙吾,清代长洲(今江苏吴县)人。为清代伤寒研究名家,为以法类证注伤寒代表者[1]。其一生博览群书,深研经典理论,对内科杂病的诊疗方面多有建树。本文以目标抽样为抽样原则,以扎根理论在“中医经典知识挖掘与传播平台”进行编码,对其头痛论治进行了系统梳理,现就其治疗头痛经验展开论述。
《素问·脉要精微论篇》中记载:“头者精明之府”,《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云“清阳出上窍。”尤氏遵《内经》思想,认为“头,象天,六腑清阳之气,五脏精华之血,皆会于此”[2]。认为头为清阳之窍,邪气侵扰使清阳不开则发为头痛。而导致清阳不开的病因尤氏分为“六淫之邪”与“人气所变,五贼之逆”,内、外之邪与真气相薄产生头痛。中医内科学将头痛的发生分为外感、内伤两大类,与尤氏的观点不谋而合。在六淫之邪中,尤氏认为风邪、热邪首当其冲;内邪责之五脏,即五脏功能失常导致头失清明或头之经络被瘀塞,而五脏之中,尤氏尤重脾。
1 从风论治
尤氏宗《素问·风论篇》“风气循风府而上,则为脑风”之论,认为:“风气客于诸阳,诸阳之邪,皆上于头。”并赞成东垣“高巅之上,惟风可到”之说,将风邪列为头痛首因,因此常用川芎、甘菊、防风、白芷、薄荷、细辛、桔梗等“气之薄”药,借其轻扬之性以治风。《素问·风论篇》云:“风者百病之长也,至其变化,乃为他病也,无常方,然致有风气也。”故尤氏云:“治外感,必知邪气之变态。”其认为风邪常夹他邪为患,临床辨证应随症分挟寒挟热挟湿。
1.1 风热头痛——疏风清热
尤氏认为因风热导致的头痛较常见,至今风热上扰依旧是临床常见的重要证型之一[3]。风热头痛以抽掣恶风,有汗而痛为特点。治之之法,尤氏主张疏风清热,故将茶调散列为治头痛经验方,方中川芎秉性升散,《神农本草经》“(川芎)主中风入脑头痛”,既祛风又活血行气止痛;白芷长于祛风止痛;现代药理研究表明,川芎[4]、白芷[5]都含有挥发油,具有不同程度的抗炎、镇痛等作用,临床上治疗头痛效如桴鼓。李东垣善用风药并对风药进行阐释:“味之薄者,诸风药是也,此助春夏之升浮也。”[6]尤氏亦善借风药升浮之功,在方中用细芽茶、荆芥穗、薄荷疏散上焦风热。此外,尤氏善将解表热与清里热结合起来,如石膏散以石膏清里热,川芎解表,表里同治,药简效专,亦为治风热头痛良方,体现其选方用药之平淡纯净。
1.2 风寒头痛——祛风散寒
尤氏认为风性解缓,寒性劲切。风寒之邪上犯巅顶势必影响气血运行,寒伤于形则表现痛势剧烈,风扰则可出现目昡。治之之法,尤氏仿张仲景麻黄附子细辛汤之法,外散表寒,内解里寒,表里同治。如三五七散,以防风、细辛祛风散寒止痛;尤氏认为:“头者诸阳之会,以阴邪而得干之,其阳不振甚矣。”阴邪乘犯,势必削弱里阳,故除散外寒外,其亦以吴茱萸、炮姜、炮附子温里药振阳气而逐阴邪,内外同治。
1.3 风夹湿头痛——疏风祛湿
尤氏认为:“湿在上在表者,多挟风气。”故临证风夹湿头痛亦不少见,发病以伴眩晕、呕吐为特点。对于风寒夹湿头痛,尤氏云:“愚谓湿病用风药者,是助升浮之气,以行沉滞之湿。”主张风湿同治,如芎辛汤除用白术行表里之湿外,还用川芎、细辛祛风散寒。若风湿热壅滞头目,尤氏效张元素创九味羌活汤之发汗祛湿、兼清里热法[7],治以清空膏,方中既有羌活等风药散邪,又配以黄芩、黄连清湿热,风湿热同治,故尤氏对此方有较高评价:“诸湿热头痛,清空膏主之。”
1.4 血分头痛——风血同治
金元时期后的医家重视风邪在外感头痛中的重要作用,治疗上也大量使用风剂[8]。尤怡虽善用风剂,但认为不宜过杂、过多地使用风药,用药应简要可行。头风久痛患者血必不活,且风剂治疗过久会燥血。因此,尤氏继承陈自明“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的观点[9],提出和血止痛之法,治风同时加入少许养血活血药如川芎、当归、红花等,同时血药还可制约风药燥性。其新定四物汤加减方治疗血虚兼风热头痛,方中用四物汤补血和血,蔓荆、黄芩、甘菊疏风泄热,共奏补泻兼行之法,治风治血同用。
2 从热论治
尤氏虽为温补学派传承者,但寒凉药使用率远高于温补四家(张景岳、薛立斋、李中梓、孙一奎)[10]。尤氏在《医学读书记·通一子杂论辨》云:“头、目、口齿、咽喉等症,方书悉云风热,多以升降并用”,故除考虑“风”邪外,亦常从“热”论治头痛,其论述的热邪有郁热、胃热、湿热、肝火、风热、痰热、热毒七种。对于热邪,尤氏主张升降并用为治法,正如其在《医学读书记·通一子杂论辨》云:“风热交炽之症,多有挟身中之阴火上从,而为面赤、足冷者。古方之升降并用者,所以散其外,且以安其内也。若升而无降,则有躁烦、厥逆之变;降而无升,则有瞀闷、喘逆之忧。不可不知也!”所用药物以黄芩、黄连、大黄等为降药,以薄荷、山栀、连翘等为升药,构成一升一降之势,从而使郁热顿解。清代杨栗山制升降散,以辛凉升散之僵蚕、蝉蜕宣透郁热,以苦寒沉降之姜黄、大黄降泻浊热,亦是升降并用治法的体现[11],可见临床上升降法可广泛应用于火热证的治疗。
2.1 郁热头痛——祛风清热
头痛病久,略感风寒便发作,甚至头须重绵浓帕包裹,不可只责之寒,亦见于郁热头痛;又因以痛连额角为特点,故又名偏头痛;尤氏认为此病机为本热标寒、风寒束内热——头有郁热、毛窍常疏,故风易入;外寒束内热,闭逆而为痛。林佩琴在《类证治裁·头痛论治》说“此症少阳风火郁遏所致”[12]。治之之法,尤氏强调不可见恶寒而用辛温药,而治以祛风、清热并行,首选芎犀丸,以石膏、犀角、栀子清内蕴之热,佐以川芎、细辛散外束之寒,热去毛窍不疏则外邪不入;再加人参、茯苓、阿胶、麦冬安定气血,正气足自能驱邪于外,故尤氏评价此方“虽虚人亦可用之,安内攘外,并行不悖也。”
2.2 热厥头痛——以下治上
《素问·通评虚实论篇》云:“头痛耳鸣,九窍不利,肠胃之所生也。”尤氏对经文理论有自己的发挥,认为此条描述的正是热厥头痛“胃实”病机,即肠胃热盛,上攻头窍。症以头痛烦热,以虽严寒犹喜风寒、遇暖处或见烟火则痛复作为特点,伴便闭,脉数等实热证。其云“夫邪气自下而上者,仍须从下引而出之”,病象虽在头,治之之法为泻胃热,即“鸟巢高巅,射而去之”。尤氏新定一方,以薄荷、甘菊等散在上之邪;生地、知母、黄芩入中焦泻热滋阴,大黄导热下出,全方清解为主,升降同施。
2.3 湿热头痛——清热利湿
《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云:“少阳司天之政……二之气,火反郁,白埃四起,云趋雨府,风不胜湿,雨乃零,民乃康。其病热郁于上……头痛身热,昏愦脓疮。”尤氏用此理论解释湿热头痛病机:二之气到来时,主气为少阴君火,客气是太阴湿土,风木减弱不能克制湿土,湿热郁于上,与清阳之气相搏,故症以头目赤肿、疼痛,二便闭涩为特点。其认为:“湿热者,湿从热化,故宜甘淡利其下。”治之之法,尤氏予清热利湿法,方选子和神芎丸,以大黄黄连泻心汤为基础,取“盖以泄热,非以荡实热也”之意,加牵牛、滑石消导肠胃湿热积滞,再加薄荷叶、川芎清利头窍,则湿去热除,清窍神明得复。且其告诫云:“湿热郁多成毒,不宜益以温燥也。”对时医见湿便用苦温药进行批判。
2.4 肝厥头痛——泻肝降气
《静香楼医案·头痛门》中:“头疼偏左,耳重听,目不明,脉寸大尺小。”尤氏云:“不特厥阴之脉与督脉上会于巅,盖即肝脏冲逆之气,亦能上至巅顶也。”认为肝火冲逆、上攻头脑导致肝厥头痛,发病以巅顶痛,眩晕,或厥逆抽掣为特点。治之之法,尤氏主以清解,药用羚羊角、石决明泻肝火冲逆之气,佐以菊花、连翘、薄荷清热平肝疏风,合木喜调达之性;风火相煽、最易耗阴劫液,故用地黄、丹皮凉血滋阴,既病防变;总之,尤氏以病机为导向,升降并用、补泻兼施,合其用药平正之风格[13]。现代中医家秦伯未亦提出实证头痛以肝火为常见[14],因此尤氏提出的肝厥头痛在现代中医临床仍有意义。
2.5 雷头风——消风散热
雷头风以头痛伴起核块,或头中如雷之鸣为特点。尤氏认为病机有二:外感风邪与痰热生风。针对风热病邪,尤氏创新定消风散热方以轻散邪气,以连翘、薄荷、荆芥辛凉宣散,牛蒡子、桔梗宣畅气机,山栀、犀角清热凉血,甘草调和诸药,诸药合用轻清疏散在上之风热,清解在内之蕴热,升降并用。若痰火兼风火上壅,头痛有声,治以消风、泻痰火,方选子和神芎丸。
2.6 大头痛——清热疏风
大头痛以头痛伴肿大如斗、肿多在两颊车及耳前后者为特点。尤氏认为病机为少阳阳明二经之火上壅,热极生风,治以清降二法,方首选普济消毒饮,用时以茶清调下,取苦凉之性,既可上清头目,又能制约风药的过于温燥与升散,寓降于升,利于散邪。
3 从脾论治
尤怡师承马元仪,马元仪为李中梓三传弟子,其师门学术思想受李中梓、李东垣、薛立斋影响较多,临证具有“重脾肾,擅温补”的特点,三位医家均重视脾经用药[15]。因此尤氏论病推重脾胃,临证常辨太阴虚实,其云:“脾居四脏之中,生育营卫,通行津液。一有不调,则失所欲所行矣。”又云:“有痰饮者,其病在脾。”故头痛病机涉及气虚、痰、寒湿、湿热时,其常用人参、茯苓、白术、半夏、陈皮等药,从脾论治。
3.1 气虚头痛——补中益气
气虚头痛以头痛遇劳加重为主证,伴脉弦而微,或见脉大,倦怠气短,恶风寒,不能食脾气虚表现。病机为清阳气虚,不上升荣养清窍。根据“气虚者,补之必以甘”的原则,尤氏创一新定方,是在补中益气汤基础上化裁而来:方中去柴胡、加苦降之细茶以不使升散太过,加蔓荆子增强清利头目,《神农本草经》谓白芍:“止痛”“益气”,故加白芍养阴扶正,缓急止痛,全方补散兼施,标本同治。可见尤怡治脾,取法东垣,参以己见[16]。
3.2 痰厥头痛——化痰实脾
元明以降,易水学派首倡“太阴脾病”之说[17],认为痰厥头痛其本为虚,其标为实[18]。尤氏继承易水学派经验,亦认为此病机为“病从脾而之胃也”,即脾病不为胃行其津液,胃中津液不宣行,积而为痰,痰随阳明经上攻导致头痛。尤氏将痰厥头痛分夹风、痰厥两种:若风痰头痛则见风邪上扰之头旋、目眩、呕吐等风象,尤氏曰:“风痰相聚而结,上冲于头,亦令头旋,治当用人参丸、祛痰丸之类者也。”治以健脾化痰祛风,方选防风饮子,以四君子汤健脾治本,橘皮、生姜化痰止呕治标,标本同治;风痰结聚甚者导致气闭,出现眼黑头眩、肢冷、等痰厥头痛症状,尤氏遵“盖痰饮为结邪,温则易散,内属脾胃,温则能运耳。”治以东垣半夏白术天麻汤或芎辛导痰汤,两方中均有半夏、茯苓以治太阴痰湿,可见尤氏治痰遵朱丹溪《丹溪心法·痰》“实脾土、燥脾湿”之法[19],将健脾作为化痰第一要义。
3.3 食积头痛——消积治脾
食积头痛以头痛伴脘痞、饱食后痛甚为特点,证由胃气不清、食气上攻所致。尤氏云:“夫阳气,天气也,天气闭,则地气干矣……地不承,则天地不降矣……大小肠象地,病则多及上窍” 。认为此证象在上却病在胃,治法应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中满者,泻之于内”相符。若偏寒积,方选红丸子加减,三棱、莪术、青皮、陈皮行气以消食,正如张介宾谓治食积需配行气药以行脾胃气滞,复中焦升降[20];再配以炮姜、干姜温中散滞;若偏中阳虚,尤氏遵张元素“养正积自除”的治疗观点[21],以理中汤加青皮、陈皮,补泻兼施。两方均消积理气不忘顾本治脾,体现尤氏继承李中梓、李东垣重脾胃思想[22],亦可看出其选方用药之稳朴。
4 重先天
《素问·五脏生成篇》云:“头痛巅疾,下虚上实,过在足少阴、巨阳,甚则入肾。”尤氏认为此条经文论述了肾虚头痛病机,其认为肾虚多有头痛症状,其有云:“下虚者,肾虚也,故肾虚则头痛。”同代医家如沈金鳌认为此肾虚头痛为虚邪上行所致[23],而尤氏对此有补充,其认为此机理为:“虚阳无附而上攻”,又将上攻之虚阳称为“阴气”,如《金匮翼·头》:“夫阴气上逆,其来最暴。”此“阴气”上攻导致头失清明而痛,故其强调治肾的必要性:“真阳以肾为宅,以阴为妃,肾虚阴衰,则阳无偶而荡矣。由是上炎则头耳口鼻为病。”其首选《普济本事方》玉真丸治疗肾虚头痛,此丸能“达阴降逆,大有神效”[24]。方中硫磺温补肾阳,张景岳在《本草正》谓硫磺“壮阳道,补命门不足”[25],其与半夏同用,温降并行;硝石、石膏重坠以降肾之逆气,尤氏认为上逆之阴气必格拒纯阳之药,而此二味药有“令其相入而不觉其相倾”之妙。
5 善用引药
尤氏言:“兵无向导则不达贼境;药无引使则不通病所。”故其治疗头痛善用辅助行药如茶、酒、生姜,以引药上行。引药中茶用之最多,其认为:“细茶最能清上风热”,治疗各种头痛药中多有细茶作引。《本草通玄》记载:“茗得天地清阳之气,故善理头风,肃清上膈”[26]可见茶确为治头痛之良药。此外,尤氏尊前人法,善用酒为引药,或酒调散剂,或以酒熬药,或酒下丸药,或用酒制大黄,取酒性升散、通血脉、引药上行功效,尤氏认为酒可散寒:“清酒之濡经浃脉,以散其久伏之寒也。”故在治疗寒性痛症方药中加入酒效果更好。生姜亦为常用引药,《神农本草经》谓:“(生姜)通神明。”头为精明之府,尤氏认为生姜为风药,故常以姜汁和丸或姜汤送服丸药,以引药上行,增强风药祛风散寒除湿之力,通畅神明。
6 善用外治法
除精研方药外,尤氏亦善用外治法。尤氏善用搐鼻法,刺激鼻部以达到通调气血[27]。治寒湿头痛,痛而头重,值天阴加重者,方选透顶散,方中细辛、丁香、冰片、麝香气味俱升,通关利窍,《长沙药解》谓细辛“驱寒湿而荡浊”[28],为治本之药,加入瓜蒂、糯米与上药共研极细末,搐鼻出涎取效。湿热头痛若湿气较盛,头重如山,尤氏亦用搐鼻法,并且认为久蓄之风多化为热,且闭郁之气非温不通,故此时不能独用辛凉药。风热头痛用决明子做枕以祛风、明目。尤氏认为无论邪之寒热,治头痛外治之药总体应辛温开达,才能去郁闭之痛。若热邪甚重,仍需重用苦寒药,如治大头痛,可用井底泥调大黄、芒硝涂患处。
7 结语
尤怡论治头痛不拘成法,详审病机,从风论治头痛,分夹热、夹寒、夹湿三种邪气,善用又不囿于风药,常风、血同治;从热论治头痛,以升降并用为治法;其学术思想受李东垣、李中梓影响较大,故从脾论治头痛,重视脾经用药,又赞同朱丹溪思想,治痰厥头痛,化痰实脾,标本兼治;其治病求本,不仅重视后天,还关注先天肾气,温补肾阳治肾虚头痛;其善用引药及外治法,体现其治病方法之灵活。其选方不求方大;用药稳朴、平正通达、不追求奇异;其新定方药亦轻灵、纯净。其崇古尊经,能将经典理论灵活地运用于临床,善借经典理论论治头痛,又善于借鉴前医家治疗经验,师古而不化古,根据自己临证经验创新思路,对头痛的论治形成自己独特的辨证与治疗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