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绿风诗会
2022-01-01庞壮国
庞壮国
1983年夏天,我在齐齐哈尔《嫩江日报》当副刊编辑。有天接到新疆的一个请柬,是杨牧先生手写签名邀我去开诗会。这是三十九年前在新疆石河子举办的绿风诗会,让当时我这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至今难以忘怀。
我找报社总编请假。他说新疆那么偏远,有啥去头呢?以后苏州、杭州有机会,你再去。我犟嘴说苏州、杭州我还不去,我从小就惦记新疆,惦记农垦兵团。当知青八年我在龙门农场惦记,当小记者五年我在黑河惦记,现在我是在嫩江日报社惦记。总编总算答应,再找副总编,路费、住宿费的事归他拍板。副总编说也不是新闻口的会,一个诗会,只给你报销路费,注意!卧铺可不行。还有,住宿费你得自己解决。能解决路费,让我非常开心,口里感谢副总编,心就飞到了新疆。
我住杨牧家对门
我按请柬的报到时间计划好出发时间,一路向西。三天后到西安见到了诗人子页,他说绿风改期了,向后延期十来天。我说,那我也得往前走啊。兰州,在黄河大铁桥上看一看煤烟浓烈的城,再轰轰隆隆地坐着走。柳园,夜间仰望一个比东北大了几圈的月亮,心想,它怎么挂得住呢?敦煌,跑到莫高窟的山顶,跟一只沙蜥蜴赛跑;下山,跟一群骆驼合影,海鸥相机放到石头上自拍。乌鲁木齐北边的天池、掬水,本该濯我缨,因为咱没缨,只好濯濯脸。再坐上终点是伊犁的慢车,中途在石河子下车。那次诗会会期只有三天,会后我又去了吐鲁番三、四天。十多天的新疆之行,让我时时处处沐浴于诗歌的神韵中,影响了我整个写作生命。
到了石河子,杨牧、石河、李春华、谷闰、高炯浩那些《绿风》编辑人一愣,七、八天之后才开会呢,庞壮国你也太积极了吧。住宾馆咱囊中羞涩。我说,来帮着干点啥吧。其实是想他们帮我干点啥。当时杨牧刚搬进新居,得知自己家对门那个房间还没分配出去,于是找房产部门借来钥匙。《绿风》的编辑们又帮我借来沙发床等物品,帮我在杨牧的家对门安了“新居”。
石河子小城美丽得规规矩矩,一公里一个正方形单元。每个单元的东西南北画线,都是直线。硬板路、杨树趟子、一米宽的水渠,三合一的正方块街道民居格局,全国各地哪个地方都少见的新鲜风景。
我晚上睡不着,半夜三更跑到杨树林底下站着,听鸟儿左一声右一声,好听得像梦。白天我碰见杨牧一问,他告诉我那鸟是夜莺,普希金诗歌里出现的夜莺。怪不得呢,别处哪能遇见半夜不睡觉成宿唱歌的鸟?
杨牧家早上一开饭,就敲我的门。我老蹭饭也不好意思,快到开饭时间我就赶紧跑街上找小吃。后几天,全国各地诗人哗哗啦啦涌来,又抬过来一些床或床垫什么的。搬红砖垫床,我干活很积极。原本我一个人寂静的三室一厅,呼呼又进来六个诗人,都是单位不给报销住宿费的主儿。有山东陈显荣,苏州朱红,宝鸡渭水,安徽陈所巨,山东张中海,陕西段恭让。
我和南方诗人朱红走得比较近,并不因为他戴眼镜我也戴眼镜,而是他的故事让我偷偷眼含泪水。朱红二十来岁被划成右派,衣食无着的他拿一把剪子走遍长江两岸给人剪影,两三毛钱一张,可以换一个烧饼一碗汤让他活下去。一张黑纸,他眼睛瞄着你,纤纤的手不知怎么动的,剪子下,渐渐地一个人的面貌活灵活现就出来了。他为我剪了一张,连唇上细细的须都细微如真,谁看谁都说绝了。朱红还背了袋塑料凉鞋参加诗会,他说不以推销产品的名义,来不成新疆。
向朱红义务给诗友剪影学习,我给诗友照相。后来邮给昌耀先生一张四寸小照;他从甘肃来信说是平生最好的照片,麻烦帮他找找底版。我的底片是求报馆摄影部给冲洗翻印的。找了,愣是没了,不知哪个环节上丢了。昌耀大师,原谅吧,当时我毛愣得厉害。
笔记本上的留言
诗人们从天南海北相聚石河子见一面不容易,在笔记本上留言是个挺重要的节目。日后,翻一翻,每一篇都是滋味啊。当时我是年轻诗人,整得格外积极。
我的本子上有69位诗人留下的墨迹,其中朱红是剪纸,牛波是钢笔画(一只鹰),别人的都是语录。选辑几个绝版文字如下。
梅绍静当时还在延安,她的新信天游体诗歌让我如饮天风如聆天籁。她劝过我说,人哪,不能太张牙舞爪的。那时候我“虎啦吧唧”,肯定毛病大了去了,今天才悟到这句话,“让我们不只在一瞬间感到心胸绿风一般开阔。梅绍静83.9.4天山脚下”。
多少年来,我多想再见公刘大师一面,未能如愿。他的骨头里的钢铁之声,我听见了,“壮国同志: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以人民为师,愿我们共勉。公刘83.9.4石河子”。
时至今天,贺东久秃顶的亮光仍然晃我的眼睛。他是手握艺术之手杖,敲得大地山响,不但石头响,泥土也响。诗歌诗歌,到了贺东久那儿,诗与歌真的合为一体,还能唱一唱,“缪斯已经递给你热情的手杖,握紧它,敲响脚下冥顽的石头!给壮国兄共勉。贺东久83.9.4绿风诗会”。
见到周涛后,我脑海中仍是他骑马在天山下的大斜坡飞驰,是一个穿军装的普希金笔下的中尉,他在为爱情和荣誉奔驰吗?我当时还真那么想过,正如“以空旷天地间的鼎足之势,组成一幅相依为命的画面。录拙句与壮国诗友留念。周涛一九八三年九月六日”。
诗会期间,丁耶常常拉着我跟他逛街,动不动就遍地摔响幽默;一路走他一路说,让我一路笑一路肚子疼。他认为“作诗先做人。我与壮国同志共勉。丁耶”。
张玲跟老头丁耶一样,喜欢教育我。准是我在诗会上有“嘚瑟”的地方,不然人家没事教育我干啥,挺累的。时光如水,人在水上漂游,该教育还得教育,“愿你做一个真正的人。哈密县计委张玲”。
诗友们都说曹永正会看手相。会下休息,七横八竖的手就伸给曹永正。轮到我,他不言语,后来在本子上留下了“我喜欢这样的人:女人的妻子,男人的丈夫。曹永正”。以后读一个报告文学,有人称他为“预测大师”。
我告别新疆回到黑龙江,杨牧给我的留言是“区别便是存在。赠壮国同志。杨牧83.9.4石河子”。
绿风诗会各位诗人的留言,有一种点燃炸药包导火索的功效,我时常翻出来看一眼,就当是兄长远远地给我加油了。在他们的鼓励下,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大量写作北方游牧渔猎民族历史文化心理的组诗,往全国各地报刊爆破似地投稿。
见到歌王王洛宾
王洛宾先生来到诗会的时候,全场掌声雷动。我那时没什么音乐素养,现在也没有,感到很纳闷。音乐家来就来呗,也不是但丁或者李白来了,诗人们为何为之倾倒?旁边的诗友大概见我拍掌拍得无精打采,就告诉我,“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在那遥远的地方”“掀起你的盖头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等等,都是他的歌啊。我这才大梦初醒,巴掌拍得猛起来。
诗歌诗歌,诗的生命岂能仅仅活在长短行文字里,它也在旋律里,也在人的生命中。王洛宾自己就是诗歌,诗人们给他以但丁、李白的礼遇,说明诗歌真的洋溢在诗人的心胸间。
梦乡的大站
上海女诗人陆萍在诗会上很活跃,满嘴上海话。一开始我还真没瞧上她,一来二去也混得贼熟。后来她成长为上海著名记者,大概跟她这种天生个性有关。
从吐鲁番回去,我们东北诗人要坐四天四夜的火车才到北京。陆萍要在西安转车,和我们买了同一趟车的票并坐在我对面。嘉峪关过去,兰州过去,宝鸡过去。上车前我带了一瓶农垦兵团的白酒,别说陆萍还能跟我喝两口,让我对这位女诗人刮目相看,也看出她的动人之处。她的诗集《梦乡的小站》,是诗人们议论的话题。我读她的小站,更晕晕忽忽,她的诗把我引入温馨的梦中。
西安到了已是半夜,停站十分钟。陆萍在西安倒车去上海,加上给她女儿带了两个十几斤重的哈密瓜,连在一起快等于她的身高了,总得有个男子送送矮小的女子和那两个哈密瓜。“我送你,陆萍。”说罢,我扛起瓜,前肩膀一个,后肩膀一个,走了没多远我才有些后悔。真沉重,让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
西安的站台里面也挺绝,左拐右拐挺远的路。终于在出站口的铁栅栏前把瓜放下时,广播就吵吵说我那辆车要开了。我撒腿往回跑,晕晕忽忽就像跑在梦乡的大站里。估计陆萍也不会望着我摇摇晃晃的背影,她得以自己弱小之躯扛起给女儿的沉重之爱,半夜三更找旅馆或者南下的车次。
我刚刚踏上车门踏板,火车就徐徐移动。摸一摸额头脖子还有脸,摔一把汗,心脏像刚刚经历爱情那样狂跳,“陆萍啊陆萍,坑人还想咋坑呢,你差一点点把我留在一个梦乡的大站”。
吃西瓜喝酒
九月的石河子,天气最热。那里居住的农垦人竟然不喝水,因为新疆的西瓜硕大,沙瓤、甜死个人。
青年诗人谷闰当时还没结婚,已有自己的住房,他领诗友到他的家里看看。一进屋,新疆气概出来了。小平房,一个厅,一个床,一张桌,地当间隆起的小山似西瓜。谷闰说,夏天我们不喝水吃西瓜。
会场里,宾馆里,果然没怎么供应水,但处处有西瓜。某个晌午,刘小放、边国政、逢阳、萧振荣、李老乡、林染、鄢家发、唐晓渡、商子秦、毕林、刘益善、赵丽宏、杨世运、刁永泉、王家新、徐晓鹤、骆耕野、孔令更诸君聚在一个房间里。因时间久远,这些人是否都在,或给漏掉了已不重要,反正他们也摊不上啥事,“坏事”是我干的。当时每屋都有两个西瓜,但人多几个房间的西瓜没多久就吃完了。
也不能干说话呀,嘴上不湿,还开啥诗会呢?于是有人亮出一瓶白酒,是谁现在已记不得了。于是“绿风酒会”开始了轮大襟“干旯”,轮来轮去,没两圈就没了。“干旯”是东北土语,指喝酒不用菜。不管啥会,嘴皮子干着,总不是个事儿呀,还得想法子接着湿啊。我自告奋勇说我知道西瓜在哪儿,我去。
能报销住宿费的诗人住的是前院,普通间。后院,一人或者两人住的高级单间,大概是公刘、阮章竞、邹荻帆、黎焕颐、赵亦武、阿红、叶笛、周良沛、林希、高深他们住吧。在后院的楼梯下有个小屋,装满西瓜。我路过那里时,见女服务员从那里往外挺费劲地搬西瓜。我特意穿上一件浅黄色风衣,奔赴“偷”西瓜的路上。进了后院,楼梯间的白色墙上嵌着一个小门,我知道那里面就是西瓜。见走廊无人,加上门没上锁,于是进去后一手托一个西瓜,大大方方夹在腋窝下面。出门后再用风衣一遮,满怀豪情,回到前院,“会场”顿时欢呼声四起。现在想想,太丢人了。跟服务员说一声,正大光明地要几个西瓜,他们能不给吗?
那时主持《绿风》的杨牧先生,早已回到他的老家四川。他当年桌子高的女儿,也该有了自己的孩儿了吧。后来接替杨牧主持《绿风》诗刊的石河先生,那时正值英俊中年,如今早已有鬓霜了。我怀念石河子,怀念《绿风》杂志。那些编辑过我诗歌的《绿风》人,都过得可好?夏天,还是不喝水,喀嚓喀嚓让西瓜里面的甜汤来浇灌吗?
一个绿风诗会,让我这个诗人,也让诗歌界永久记住了新疆石河子,那是一片滋生并养育诗歌的土地。然而让我感到苍凉和感慨的是,当年短暂相逢的老师、诗友公刘、昌耀、丁耶、陈所巨已经化作西天的云彩,诗篇一般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