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实的光和晦涩的黑暗
——读希尼《晚安》
2022-01-01梁小静
梁小静
晚 安
[爱尔兰] 谢默斯·希尼
门闩拨开,一窝锋利的光
剖开了庭院。从那扇矮门外
他们弓身进入如蜜的走廊,
然后直接穿过那道黑暗之墙。
水坑、鹅卵石、窗框和门阶
稳稳置于一堵光亮中。
直到她再次超越她的影子跨步进来
并取消她背后的一切事物。
(黄灿然 译)
希尼的诗歌主要书写日常事物、日常情景,关注明确、具体的事件和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希尼是一个容易的诗人。曾翻译希尼诗集《电灯光》的诗人、翻译家杨铁军曾在他的译后记中说:“从来没有一个诗人如希尼那样,把平实和晦涩,两种完全对立、难以调和的美学取向融为一炉、互为表里。”在希尼一首早期的、广为人知的《挖掘》一诗中,他已经呈现出这种风貌。在诗中,一种主要依靠肌肉的重复与力量的生产劳动——挖掘土豆,与一种相对晦涩的心灵活动——写作;两种挖掘工具——铁铲和笔;三代人——祖父、父亲和我,因为肌肉绷紧、弯腰挖掘这一共同的动作,像熔炉的铁水汇流在一起,塑造出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相较于这首早期的《挖掘》,收录于1972年的诗集《熬过冬季》中的《晚安》一诗,在时空上明显更聚焦。这首诗场景没有明显的变化,它始终聚焦在一个隐匿的观察者看到的“庭院”;时间也短而集中,紧缩在开灯到关灯这一时间段内。《挖掘》的场景则几经变换,且诗歌容纳了几十年的时间跨度。在《挖掘》中,希尼通过并列、展示相似性,让原本松散而无关联的情景、事件和活动,像有极性的磁铁一样碰撞、熔铸为有机整体,从而达到触类旁通、意义贯通的效果。原本平面、单调、孤零的场景,开始共同生成新事物,获得诗行的生命感,平实的事物也开始展现深度。
这些方法,不同事物的并列、类比和联想,从表面看,不再作用于《晚安》一诗。《晚安》聚焦于独一的温馨、熟悉、平实的日常场景,但它带来的阅读感受却不止于此。诗人在这种平实、亲切的场景书写中,安插了一些关键的、晦涩的诗句,它们从语法形态到修辞联想,都在提示、助力我们开启一扇别有洞天的意义之门。
诗歌的前两行,树立了“门”的界限,将“内”“外”分开。“内”是诗歌隐去的发生在这个时刻之前的“门内”,“外”是庭院和那道黑暗之墙及其外的一切。庭院,也是“内”和“外”的过渡,它为没有直接出现诗中的观察者提供了一个视觉的场地。正是庭院让人看到离开、回来,看到明和暗的变化。诗歌的第三、四行,聚焦在穿行庭院的“他们”。“如蜜的长廊”凝结着光泽、气味,它是灯光之黄裹在走廊如蜜在瓶中,也是植物的花香弥漫廊中,也是夜谈使人满足、甘之如饴。“矮门”和“躬身”使这群人富有质感,同时使这片场地具有凝缩感和隐蔽感,仿佛它是一片不为人注意、不易发现的某地。它的不合现实人体的比例和它促成的这种联想,使这首诗第一次偏离作为具体事件的实在。
在第四行,诗人再次强调界限,一个面积更大的界限,即“那道黑暗之墙”。庭院暂时被照亮,“墙”本身和墙之外也是“黑暗的”、不确定、看不清楚的。“墙”划分出两种视觉感受,使发生和未发生,已知和未知,有序和无序,在界限内外呈现。而“墙”的限定词“黑暗”,使这道墙从写实的墙开始偏移,意义开始了第二次分流。第五、六行,写光亮中的静物。人群行至墙外,“她”还没有回来。灯下,事物都找到它们各自的秩序。第七、八行,“她”回来,一切重归宁静和黑暗,但又不止于此。对她动作的理解——“超越”和“取消”,使诗歌既立足于事实的平地,又开始倾斜、上升,坡道、岔路出现。前几行,“她”隐匿在人群中,最后,“她”带着变化的影子独自返回。这使她像使者——黑暗中的探险者。
这首诗对空间界限、出入黑暗、光亮照射的情境带有舞台效果的书写,很难不使人注意到一个更普遍的诗歌事实,即希尼对房间、庭院、街道、小径等空间场地的频繁书写,并将其和人的精神内部做类比。正如《挖掘》中“他的头脑是一件刷得粉白的厨房”“我们挖掘那条通往心灵的已踏过的白色小径”。写作是让“黑暗发出回声”,这些不胜枚举的书写与这首诗构成了某种互文性,也为上述所说“偏移”和“分流”提供了意义的可能去处。我们的心灵世界,像那个庭院,被我们探访;它常常在晦涩和黑暗中,一次具体的写作为它划定明与暗(平实和晦涩)的界限,但它如此复杂,当使者(“她”)返回,一切又重归宁静但嵌着涡眼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