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回归
——《英格兰,英格兰》中的生态思想解读
2022-01-01梁秋花任裕海
梁秋花,任裕海
(1.东南大学成贤学院,江苏 南京 210088;2.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作为当代英国文坛举足轻重的作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被公认为是与伊恩·麦克尤恩、马丁·艾米斯、石黑一雄等人齐名的文坛巨匠。他因为创作手法新颖,风格多变,素有“英国文坛变色龙”之称。其著作颇丰,曾四度获得布克奖提名,最终于2011年获得布克奖及大卫·柯恩英国文学终身成就奖。近十年来,国内学者对巴恩斯作品的研究日益增多,关注最多的是《终结感》《十又二分之一章世界史》《福楼拜的鹦鹉》以及《英格兰,英格兰》等。学者对《英格兰,英格兰》(以下简称为《英格兰》)从各种视角进行了解读,例如罗媛探讨了后现代类像世界里英格兰人对民族身份的建构与追寻[1];王一平论述了怀特岛“英格兰”的民族国家建构[2];苏忱探析了小说中的“英国特性”主题[3]。另外,还有学者如蔡玲燕运用空间批评理论解读了巴恩斯在《英格兰》中构建的乡村空间的文化内涵[4];李婧璇运用记忆理论,从历史记忆的视角出发,讨论了小说是如何通过艺术手法对历史记忆的内容、功能和传承方式等进行展演的[5]。总的来说,对该部作品的研究主要聚焦在对小说中体现的“英国性”、民族及身份认同的思考上,还鲜有学者对其从生态批评的视角进行解读。本文尝试从生态批评的视角探讨巴恩斯在作品中所体现的对后现代时期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及人们精神生态的思考,以期揭示小说中所蕴含的生态思想以及作者所展现出的生态关怀。
一、生态批评略述
自从美国学者威廉·鲁克尔曼1978年首次提出“生态批评”这一概念以来,随着1995年“文学与环境研究会”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召开了首次研讨会,逐步成为一种批评热潮,也成为中西文论的焦点。尤其是20世纪后半叶以来,自然环境的恶化和生态危机的出现,不仅使得世界各国对生态问题日渐关注,而且世界各国的学者也开始进行生态思考。关于生态批评的界定,学者们言人人殊。其中彻丽尔·格罗特费尔蒂的定义被学界多数人广泛认可:“生态批评是探讨文学与自然环境之关系的批评。”[6]
德里斯在《生态批评》里指出,生态批评的基本任务是超越在西方的话语和实践中将人和自然分离开来的二元论思考。[7]总的来说,生态批评研究文学文本中的生态哲思,不仅对文本书写中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人类中心主义进行批判,而且还关注体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社会生态及人类自身的精神生态,其最终目标是唤醒人们的生态保护意识,使人们认识到人类不是自然的主宰,而是自然界物种中的一员,与自然界的其他物种之间是共存亡的生命契合关系,追求建立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不仅倡导回归自然,而且要重构人的精神生态,解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
我国对生态批评的研究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鲍昌和古远清对“文艺生态学”的介绍与阐述。自从司空草于1999年发表《文学的生态学批评》一文之后,文学生态批评逐渐在国内兴起与发展。王诺将生态批评定义为:“生态批评是在生态主义、特别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指导下探讨文学与自然之关系的文学批评。它要揭示文学作品所蕴含的生态思想,揭示文学作品所反映出来的生态危机之思想文化根源,同时也要探索文学的生态审美及其艺术表现。”[8]著名学者鲁枢元先生对我国生态批评的发展有着重要的贡献,在其著作《生态批评的空间》一书中,将生态批评分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个层面,三者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相互制约。[9]本文将探讨小说《英格兰》中社会生态的失衡所导致的人的精神生态危机,并从自然生态的层面解读后现代社会人们对回归自然的渴望。
二、社会生态失衡及精神生态危机
鲁枢元先生在《生态文艺学》一书提出,自然生态体现为人与物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生态主要呈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精神生态则体现为人与自我的关系。[10]当社会生态由失衡走向断裂,随之导致的便是人的精神生态也出现危机。在《英格兰》一书的第一部分“英格兰”中,主要讲述了女主人公玛莎的童年回忆。最初的时候,玛莎父母关系和谐,于是她童年的记忆也是幸福的:“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云朵。她的父母亲握着她的手腕,把她高高地荡到空中,她落地的时候脚下松软的草就像蹦床一样。洁白的大帐篷,门廊处彩带飘摆,和牧师的住处一样坚固结实。”[11]6“父母亲有力的手臂将她荡到空中。她走在他们俩之间的木板栈道上,头顶上是帆布帐篷,空气炎热,散发着青草的气息。”[11]9
然而当体现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社会生态出现断裂之后,人的精神生态随之出现裂痕。精神生态主要指人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由不同的精神个体和精神群落相互交融,共同组成了精神生态系统。[12]当玛莎的父亲抛弃了玛莎和她的妈妈之后,原来的以健康的家庭关系为表征的社会生态遭到破坏,所涉及到的不同个体开始出现精神层面的创伤。玛莎的妈妈从之前做饭的时候总喜欢唱些老歌,到变得越来越刻薄,越来越暴躁;从之前快快乐乐的样子变得经常抱着玛莎哭哭啼啼,告诉女儿“所有的男人都是要么很坏要么很弱,有的是既坏又弱”。[11]19玛莎的精神世界也随之出现了异化。当妈妈抱着她哭的时候,她也会哭,仿佛她们共同的泪水可以把爸爸带回来。她在学校里开始变得玩世不恭,甚至开始陷入自我否定、自我怀疑的精神生态困境。当她困惑爸爸为什么要出走时,怀疑是因为自己弄丢了诺丁汉郡的拼图,才使得爸爸离家出走去找那块拼图的,玛莎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因为她的粗心或者愚蠢,才造成了爸爸的消失和妈妈的痛苦。”[11]17甚至当玛莎成年之后,她的爸爸来找她,玛莎却再也不是小时候连爸爸鞋子上沾的一片树叶都小心保存的玛莎,而是内心的拼图缺口再也无法填满并会因此永远记恨着他的玛莎,并且“痛苦难消”,“一直找不到治愈的方法”。[11]27而玛莎的父亲在背叛了家庭、抛妻弃女之后,并没有得到更加健康幸福的人生:“她特意不作任何期待;即使如此,他看上去还是远比她想象的要憔悴很多……审视着这个自称菲尔的男人,她觉得他似乎过着很糟糕的生活,他要是待在家里的话,肯定要好很多。”[11]28由此可见,社会生态的恶化,侵蚀和蔓延到了精神生态,使人类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道德、情感、信念的缺失使人们的内在价值丧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出现失衡以至断裂,成为导致精神生态危机的重要因素。
三、回归自然的渴望
在生态批评中,自然生态重点关注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自然生态和人的精神密切联系,不可分割。在《英格兰》的第二部分“英格兰,英格兰”中,杰克爵士计划模拟英格兰,在怀特岛建造体现英格兰特性的主题乐园。在建造过程中,杰克爵士将能够与自然环境和谐共存作为一个重要的承诺。在设计会议室的时候,宁可损失流畅自然的现代化元素,并且花费更大的代价,也执意让人在会议室里配有粗绒地毯、碳炉、毛面壁纸等体现过去的装饰,并且慎重地建议建筑师:“我们自豪于当今的才能,这没什么错,不过我觉得,费用不应该都花在藐视过去上。”[11]31杰克爵士对现代化的现状并不满意,认为工业化和自由市场使得吃饭变得不再简单,想要历史地再现挤奶女工的饮食变得难上加难,饮酒变得异常复杂,艺术变成了娱乐产业,连性爱也不是一种简单的幸福了。[11]46相反,虽然杰克爵士家财万贯,但是却认为只有在和大自然的相处中才能找到真正的愉悦。他喜欢漫步乡村的宁静感觉,喜欢赞美简单的愉悦,对于连散步这样简单的快乐也有了组织、合法性、哲理这样的复杂性——而感到不满。
杰克爵士对有三千多岁历史的古老的英格兰有着强烈的热爱,尽管她已经有些衰落,“奶子已经下垂了”,但是却自豪于她伟大的历史和深厚的智慧精华,于是就和项目组谋求在怀特岛以英格兰为原型,构建一个过去与现代并存的“独立王国”。岛上所复制的英国皇室家庭、大笨钟、罗宾汉绿林好汉、莎士比亚、奥斯丁故居,以及起伏的田野、树木、庄稼、动物、湖泊则代表着回归工业时代之前的渴望,而以怀旧的方式利用历史、文化、乡村风光,将怀特岛兜售出去获取世人瞩目、吸引游客,则是他们对英格兰现在和未来前途的探索。模拟英格兰而建的怀特岛项目,在经济上获得了巨大成功,这里包含人们想象中的英格兰具有的一切,却更加方便、整洁、高效,在这个壮观的、设备齐全的宝石般的岛国上,人们可以安全、方便地体验到英格兰的过去和现在所拥有的最好的一切。
然而,模拟现实的回归并未带来真正的心灵回归。在后现代时期,人们由于生存压力和片面地为追求个人价值而战,使得人与自然之间关系出现疏离时,势必会造成人性的扭曲和人精神生态的异化。玛莎私下认为怀特岛项目只是迎合人们口味的赚钱手段,在这个超真实的类像世界里,玛莎感觉到孤独,总是在“渴望着,焦虑着,竭尽全力地追求幸福”,可是却没有得到幸福。[11]232即使是对该项目抱着狂热和信仰的杰克爵士,也并未从这个超真实的模拟世界里获得心灵的回归。杰克爵士每个月都会去拜访梅伊姨妈,模仿婴儿发出咿呀之声,接受护理服务。巴恩斯借着这种讽刺性描写,暗讽了人们在脱离真正自然的类像世界里,不可能为心灵找到真正的归宿。岛上不少扮演打谷农夫、牧羊人的,甚至还有一些扮演捕虾人的,都越来越不愿意住公司提供的住房:“他们更愿意睡在他们破旧的小屋里,尽管那儿连经过改造的监狱里都有的那些现代设备都没有。”[11]238生活在后现代时期的人们,在获得巨大经济成功的类像世界里,在经历过即使是模拟的传统意义上的田园牧歌生活之后,竟然拒绝回到现实的工业化时代。无论是玛莎的迷惘,还是杰克爵士模仿婴儿的性隐情行为,以及岛上扮演农夫、牧羊人的居民,都拒绝住到现代化的房子里,无一不揭示出人们对回归自然的内心渴求。
玛莎保留了旧的英国护照,也一直悄悄地缴纳了各种税款,使得她成为为数不多的获准移入民。在结束数十年的漂泊,从怀特岛再次回到旧英格兰(已更名为安吉利亚)的时候,海关官员看玛莎的眼神“俨然像是在注视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并告诉她“迷途知返真的是一件好事”。[11]299这个国家长久以来追求的经济发展、政治影响、军事强大等目标已消失殆尽,安吉利亚的居民回归到了工业化前的时代。虽然自然天气因缺少人为干预而变幻无常,充满威胁,但自然环境却重获新生:“土壤慢慢排出了其中的化学物质,色彩变得更加柔和……月光再一次照耀天宇。广阔的乡村野生动物自由地繁衍……”[11]305玛莎回归了自然之后,感觉是像“一只候鸟般飞回安吉利亚”,终于找到了心灵的栖息之地,渐渐融入了村民更有安全感、相互也更亲密的乡村生活。并且回顾过往时,玛莎终于与自我达成和解,反思她的一生,有很多时间花费在事业、财富、焦虑、恐惧以及渴望上,而人类的精神应该花费在当下和绝对永恒这两个端点之间。至此,玛莎在回归自然之后,完成了心灵的救赎,治愈了从幼年时期起,由于家庭关系异化带来的心灵创伤,以及在超现实的怀特岛上的焦虑、渴望、对幸福的求而不得。
四、结语
《英格兰》这部作品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思想,不仅体现了巴恩斯对后现代时期社会生态失衡及人们所遭遇的精神生态危机的思考,而且暗示了人们对回归自然的内心渴望。当以人与人之间关系为表征的社会生态发生失衡断裂的时候,人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自身也不可避免地陷入精神生态危机。只有人与自然生态的和谐关系得以重新构建的时候,人自身主体才能从根本上治愈心灵创伤,走出精神生态困境。本文从生态批评的角度对巴恩斯的这部后现代主义杰作进行解构,不仅为研究这部小说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而且在生态危机日益严峻、人们越来越为生存竞争感到焦虑的今天,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