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与出路
——季栋梁散文《苦下到哪达哪达亲》评析
2022-01-01马晓雁
马晓雁
(宁夏师范学院 文学院,宁夏 固原 756099)
近年来,季栋梁在小说创作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也备受文坛关注。但在处理“父亲进城”这一素材的过程中,季栋梁却选用了散文这种文体来呈现,显示出作家对文体的认知与态度。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一个相对显性的文学主题,该文在具体情境上对其做了增构。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该文中的父亲可以说是继朱自清散文《背影》之后现当代文学中又一个丰满真切的“父亲”形象。
一、“进城”主题与题材
因历史与社会现实的因素,“进城”主题与题材的文学作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是一个相对而言比较显性的存在。季栋梁散文《苦下到哪达哪达亲》以三万五千余字的篇幅,记述了一个通过考学走出农门进入城市生活的儿子近20年间动员,甚至逼迫父母进城生活的故事。文章十分朴素也相当深入地细描了这一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中父母亲和儿子的态度、情感与思想认识等。虽然是一个特定家庭的故事,是一对特定的父子所遇到的生存困境、精神困境与伦理困境,却也具有普遍性,尤其在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的中国西部。
季栋梁生于1963年,在文章中,季栋梁书写了自己求学进城的经历。“我上小学的时候,念书是看不到前途的,因为上大学不是考的,而是推荐的,那得大运当头……因为看不到念书的前途,人们也都不对读书寄托更换门庭光宗耀祖的梦想”。与他一起“念书”的同学不断辍学、掉队,读书是“越走越孤荒”的路。“在我上初二那年,广播上播送恢复高考的消息”,欣喜若狂的父亲下定了让儿子考大学的决心:“考不上就给老子往老了念”。在父亲的坚持下,季栋梁从1978年参加高考到1982年“终于金榜题名”。季栋梁通过考学得以进城。这也是《苦下到哪达哪达亲》这个“父子进城”的故事中,儿子进城的方式和过程。其中也折射着一代人“进城”的奋斗历程。
粗略地勾勒“儿子”进城,是一个奋斗的故事。但父亲则不同,在曾经“苦甲天下”“贫甲天下”,被联合国粮农组织描述为“不适宜于人类居住”的西海固地区,通过考学“跳出农门”几乎是恢复高考以来,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当那些通过考学改变了个人命运的孩子进城安家立业后,便面临着如何对留守在农村的父母尽孝和养老的问题。正如作品中所示,这个问题并不一定是急迫的生存问题,但却是一个关乎孝道的伦理问题。在儿子那里,甚至是一个“面子工程”。于是,在土地上操劳一生的老父老母便也面临着进城,对他们而言,将是改变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审美趣味等等的一次重大挑战。在文章中,作者一开始用了一个动词“搬”,搬父亲进城。这个词的接受者是被动的。在终于可以搬父亲进城的时候,文章说:“我完成了一桩夙愿,然而,对于他来说,我想到一个词:剥离。就像剥羊一样。”对于根植在土地上的父亲而言,搬他进城,无异于在一株植物的暮年进行移植。对于一个血液融于土地的老农民而言,被搬离土地,更像一次血腥的“剥离”。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对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有过朴素而恰切的论述:“农业和游牧或工业不同,它是直接取资于土地的。游牧的人可以逐水草而居,飘忽无定;做工业的人可以择地而居,迁移无碍;而种地的人却搬不动地,长在土里的庄稼行动不得,伺候庄稼的老农也因之像是半身插进了土里……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在土地上的。”[1]在看到父亲无法适应城里的生活,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时,作者用了“活剥”一词,来描述自己的行为对父亲造成的伤害。对父亲这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民而言,搬他进城,就是一次活生生的屠宰。
散文《苦下到哪达哪达亲》作为“进城”故事的书写,是对两代人不同境遇的描写,虽然所触及社会现象并不具有独见性,也并没有对已有的文学命题具有增构性。但作品在对两代人进城的境遇、心理的书写上,在对父亲性格的描摹上,却是一次纵深。
二、“游离”状态下的“父亲”形象
如果孤立地看季栋梁的散文《苦下到哪达哪达亲》,其中处于前景的是搬老农民父亲进城这一持续了近二十年的家庭事件和这一事件中各个人物的情感、心理状态。作为其背景的,是中国城乡结构尤其是西部农村的社会现实。但如果从整体上观察季栋梁的文学创作,就会发现,这一散文的背景正是其近年整体文学创作的内核。在《文化城镇化与季栋梁小说》一文中,对季栋梁创作进行持续观察的批评家牛学智认为,季栋梁的小说创作在“用小容量探索一个复杂而政治经济学不见得能理清楚的城镇化乡村中国问题”,“季栋梁的文学理念实际上是介于传统农村文化行将瓦解与新型城镇化文化未启之间的,因此他笔下的人物、故事、情节、细节及其蕴含的主旨、价值、思想、道德等,也就多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徘徊。”[2]尽管散文《苦下到哪达哪达亲》的前景故事并非农村城镇化中的故事,但其背后的社会情境尤其城乡结构与文化背景却是一致的。在这个结构与背景中去关照个体,文本便显得厚重,对个体精神困境与生存困境的书写便显得更为深刻。
由于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滞后的中国西部腹地是在相对短促的时间内进行从农耕文明到城市文明巨变的过程,也是在相对短促的时间内进行从前现代到现代甚至到后现代这一文化演变过程的。甚至,这些原本线性的历史进程在中国西部,在季栋梁所在的西海固地区是共时性的存在。这一过程中,势必造成不能适应时代巨变的一部分人成为被时代抛弃的悲剧。在这片土地上进行文学创作,如果没有直逼这一深刻的社会现实,就会有逃避之嫌,就会有流于肤浅的可能。与季栋梁同时代的西海固作家、诗人大都有着现实主义的书写精神,他们的作品往往都能够关注到时代的巨变,以及这一巨变中个体的心理轨迹,或者说,他们往往能够发现和挖掘个体身上时代巨变的辙痕。季栋梁的文学创作不仅提供了时代巨变期的文学文本,也是一份份生动翔实的社会报告。其文学创作不仅书写了自我,更关照了这一历史巨变期的社会结构,在对社会结构剖析的基础上呈现故事。
从社会价值秩序的深层,从阶层命运的整体性上,呈现故事、人物性格,相对而言会更具思想力度与社会意义。季栋梁散文《苦下到哪达哪达亲》建立在对社会现实结构有着深刻认知与剖析的基础之上。在此基础上,一个家庭中两代人的进城史得以展开。当然,散文中父亲的进城悲剧与季栋梁《上庄记》等小说关照“第三种社会结构”(传统农村社会与传统城市社会之外的流动人口组成的新型社会结构)[3]中的群体生存状态不同,散文聚焦于父亲这一个体的精神困境,父亲的悲剧在于他的“游离”状态。离开了自己的土地,跟随儿子进城生活,犹如鱼儿离开了水域,儿子的城中没有他能够扎根的土壤。进城之后,那个曾经在老家威风八面的父亲成了“可怜人”。他没有找到自己可以附着的背景,他的存在失去了依据。“儿子对我说,爸,把我爷送回去吧,我爷待得挺可怜的。我又何尝没有这种感受呢。”父亲曾主动靠近一个爆米花的老头,也曾跟着一个买牛奶的老头出走,但父亲都没能寻求到抚慰。乡土社会是一个熟人的社会,离开了乡土,父亲不仅失去了他的土地,失去了他的文化土壤,也失去了他的社交网络,甚至失去了自己的语言。
散文中,父亲的困境与悲剧也是一曲农耕文明时代的挽歌。父亲所熟知的那种乡土文明,父亲所认定的那种乡土价值观念,父亲所秉持的那种审美方式,父亲用一生所悟得的那些哲理,父亲所持有的那种语言与交际方式等等都随着城镇化的进程在萎缩、凋敝。父亲甚至哀叹,他们那一茬人走了,村庄也就死了。季栋梁散文《苦下到哪达哪达亲》在书写父亲的同时,以文学的笔法记录了农耕文明衰颓过程中那个身为老农民的父亲的艰难心路历程,也摹写了父亲所属的那个群体的处境。而这些不仅具有文学的意义,更具有社会学的、历史学的、人类学的意义。
三、城乡文化撕扯中的“儿子”形象
与小说相比,散文不虚构人物形象,也并不一定要以呈现复杂性格为己任。但散文却需要记录、描写、分析与审视其中的人物。《苦下到哪达哪达亲》虽然为我们书写的是作者的父母亲,记录的是特定的“这一个”,却也因其典型性,而托举出了一个十分中国的、乡土的父亲形象,也有一个十分中国的、乡土的母亲形象,以及十分中国的、乡土的父子、母子及夫妻相处模式。比如在母亲去世后精神无所牵系的父亲一直抠着手的形象,“我紧紧攥住他的手,他一下子大放悲声,号哭起来,整个人都软了,我去搂他,他却躲开了”。比如“我”和“父亲”的关系:“在我的记忆中,我懂事(我是指他认为我懂事)前他对我挺好的,动不动双手掬着我的头扭着说,你就是我的个活么,你就是我的个活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核桃、花生、枣子,赶集他会带上我,到了集市上下顿馆子。当他认为我懂事后,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凶了起来”。“我跟娘说,他对牲口要比对我好。娘笑说,你大心里疼你哩,你大说娃娃你给个好心,莫给个好脸。”母亲在这对父子之间起着一个平衡与黏合的作用。
文章中也有对乡邻的书写,比如长生叔,比如庄子上的剃头师老鬼头,以及乡土中出现的新兴力量乔东等等。他们身上都粘连着传统乡土社会衰落、瓦解与新变的部分。但作品中最值得深究的不是被放置在最为显眼处的那些被讲述者,而是那个事件的讲述者,实施搬父亲进城这一“工程”的儿子,现实生活中的写作者季栋梁。
如果说传统与现代之间有一条决然分明的河流,那么,与父辈、与子辈相比而言,文中那个要搬父亲进城的儿子既不完全处在此岸,也不完全处在彼岸,而是在二者之间撕扯着、模糊着、苦痛着,甚至因为不彻底而尴尬着。他曾生于乡土、长于乡土,又在时代转折的大背景下不仅在空间上从乡土上走出并进入城市,而且从文化背景与认同上从农耕文明进入城市文明之中,也在时间上进入现代性的时间河流之中。但是,早年的那些乡土记忆并没有完全从生活中消退,乡土上的某些陋习也并没有从他的生命中完全退场。同时,乡土文化中遗留的风俗习惯、价值观念等依旧制约着步入城市生活的他。与村庄的颓败相比,乡土文化中的遗风遗俗却显示出十分强大和执拗的力量。比如母亲的整个丧葬仪式,比如母亲三周年忌日上的念大经,作为父母亲的儿子,作为叙述者和写作者,季栋梁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从任何层面上有过反思。如果说,作为风俗仪式,很难决然地判定什么是过时的,什么是落后的。那么,在“送走了母亲,我大病一场”之时,写作者对父亲的“送病”方式的接受就完全显示出这个写作者在文化选择上的暧昧不明。
这样也就不难理解,这个儿子搬父亲进城的那点儿“不纯”的动机。尽管也有在自我生活改善后设法让父亲能够安度晚年的美好祈愿,但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说,搬父亲进城是他的一个大工程,而且不排除是个“面子工程”。为了完成这个面子工程,他甚至十分残酷地要挟父亲进城,他十分清楚,为了不被别人说他不孝,父亲一定会屈服。但父亲并没有成功适应城里的生活,在这个儿子的面子工程中,却是父亲的内里受伤害的过程。直到发现父亲已处于行将崩溃的边缘时,才决定将父亲送回属于他的土地上。但自然,这个儿子还是不能安寝,送父亲会回去,意味着父亲将独自生活。除非父亲有一天入土为安,这个儿子将永远记挂着老父亲的一日三餐,提心吊胆于父亲的安危,忐忑不安于父亲的孤苦。这些维艰之处,这些两难之处,这些矛盾之处,这些尴尬之处,是身为儿子的季栋梁们的现实困境。
四、散文文体意识及其局限
文学史上,大多数作家会长于某一文体,也有少数作家会兼擅各类文体。对于那些兼擅各种文体的写作者而言,生活的素材、阅读的积淀、思考的向度等内容会有更适合用哪种文体表达的认知与区分,反过来说,不同的文体对不同的素材会有不同的助益。就《苦下到哪达哪达亲》中的故事线看,它也有成为小说素材的可能性。但是,近年在小说上收获丰厚的季栋梁没有选择用小说处理这个素材,而是选择了散文,并且是用了最为朴素的方式做了呈现。其中,自然透露出写作者的文体意识与情感状态。散文可以很时髦,也可以很朴素。写实的散文,在反映现实社会事件、现象、问题时并不虚构故事,而更多呈现生活真实与生活事实,在此基础上表达写作者真挚的情感与深沉的思考。季栋梁选择用散文来书写搬父亲进城这个事件,除了文体意识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可能还在于作家情感状态这个因素。这件事不是别人的事,这个事件中的人不是别人,这个事件带给作家个体性情感创伤与刺痛更为巨大。只能在散文中以朴素的语言表达与真挚的情感直诉去得到抚慰与释怀。
作品中有对故乡风物有着如数家珍又针头线脑式的亲切与细致描摹。比如写到农具:“在老家的农具中,多数农具专业性极强,比如犁、耱、筢、耧、锄、八嘎、镐,但锹具有综合的实力,集挖、拍、撬、铲、剁、削、刨、砍、切、攉、打诸多功能于一身……锹是一个万能的农具,无所不在,无所不用。只要掮着锹,总会有活做。”作者花了几百字的功夫,对故乡农具,尤其是锹做了介绍。也为后文中掮着锹的父亲是他记忆中永恒的父亲形象来作铺垫。这类细致的摹写,使粗线条的、轮廓式的故乡、父亲形象真实起来、具体起来、生动起来、丰满起来。
作品中父子之间、母子之间、夫妻之间的情感描摹十分朴素而真切。儿子对父亲的理解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与时间的沉淀有层次地发展变化的。比如曾经以为父亲供儿子上学的钢铁般意志的背后,“是对土地的深度绝望,是对自己的身份——农民的无比厌烦,是对这个靠权势地位维系的社会的深刻认知”。比如,在劝说了无数次,父亲还是不肯搬进城时,“我和他弄得很僵,我认为他是在故意刁难我,故意耍我,我耍了很大的脾气”。但“当我坐在另一座山梁上回望时,他在那座山梁上望着,手遮在额头。我想到了龙应台先生在《目送》中写的”,“我潸然泪下”。
作品也有大量细节在朴素深沉中蕴含着不动声色的惊险,文章中几次关于父亲进城后的精神处境的书写,可谓触目惊心。比如一次,父亲在阳台上制作驴车的搭背,“我说大,现在你收拾这些东西还有啥用?他的手抖动了一下停住了,扑棱扑棱着眼睛看了我半天,默默地捆好,立在一边。”比如,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回到家,见他坐在阳台上望着外面发痴”……“在土地上,他是有活的人,有话的人,有思想的人,有事业的人,有话语权的人。”“我却硬把他从土地上剥离开来,就像剥羊一样,但比剥羊更残忍的是羊在死了才剥,而我这是活剥。我让他的生命失去了依附,让他失去了被需要被尊重,让他失去了自我。”
在对事件的叙述上,在对物什的描摹上,在对人物心理的揣摩上,在对感情的呈现上,在对语言的推敲上,作品都有垂范之处。但这是散文、是当代散文最远的边界吗?当我们借助散文表达时,我们给散文这个文体带来了什么?
《黄河文学》杂志一直特别重视散文这一文体,对散文作家的培养、对散文栏目的培育等具有优良的传统,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这倒不是说它的转载量有多大,而是它在散文这一文体的推介上有想法,有设计,有传承。比如2014年,《黄河文学》全年推出了六期散文专栏“中国当代知名散文家新作展”,每一期都配有散文家杨永康的“主持人语”。这些推介不仅推出了重要的散文作品,而且对散文文体做了有效的探索与思考。比如杨永康在第一期点评耿占春、海南、鲍尔吉·原野、人邻、杨献平、帕蒂古丽的散文作品时撰写了题为《散文的生成性反思与反思性生成》的主持人语。“要提振人们对散文的信心,靠几个、几十个散文家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要提振散文家们对反思性与生成性‘修辞’、反思性与生成性‘诗学’、反思性与生成性‘沉思’的信心,及反思性与生成性本身的信心,如果我们的文字不能发生、生成任何反思,也不能发生、生成任何生成,那作家真的变得可有可无了。”[4]散文在众多文体中是很难界定的一种文体,也表明,散文是有着更广阔的可开掘空间的文体。反思与生成,是杨永康对散文写作提出的难度要求与倡导。就季栋梁的散文《苦下到哪达哪达亲》而言,这里的反思与生成略显大而无当,但其对散文文体性的探索与拓展上的努力值得思考。至少,我们要思考,我们的写作要为读者、社会、时代提供什么。虽然说任何一篇作品所能解决的问题是有限的,但读者也可能是贪婪的。
正如文章的标题《苦下到哪达哪达亲》所示,这是农耕文明的经验与哲思,加之方言的使用,使得这个标题能够激起的审美体验、价值思考等被大大的局限。另外,作品中写作者更多地做了“儿子”的反思与自我谴责,如果在文中搬父亲进城这一重大事件的记录中,仅仅做了道德上的自我谴责,是对这一事件呈现出的更多可能性的一种窄化的收束。如果作品能够在当代人精神性存在的困境上多做反思,可能会使作品在层次上有更大的提升。毕竟,与既有经验相比,写作更应开拓未知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