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南山歌中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以《仇池风——陇南山歌》为例

杨桂琴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外国语学院，甘肃 成县 742500)

陇南山歌是流行于陇南西和、礼县、武都、康县等地的一种山野歌曲，产生于古代当地劳动人民在播种、插秧、薅草、放牧、砍柴等劳动活动中的民歌，属于民间的一种“口碑”文化，口头传唱，曲调开朗质朴，节奏自由，韵律悠扬婉转，是山民生活经验和艺术感悟的结晶。仇池山歌内容涉及广泛，叙事生动，是当地农民生产生活的历史记录，也是一幅展开的民俗风情长卷[1]。

陇南山歌多以传统的“赋、兴、比”作为文学手法，以各种现实生活和辛勤劳作为题材，以理想生活构想作起兴，运用西和地域方言，“心志郁于内，则任情而歌唱”，题材丰富广泛，曲调豪放悠扬而浪漫，以歌唱爱情为主流；仇池山歌词情浓郁，歌词华丽丰富、妙语连珠、生活色彩浓烈，自编自吟，一般两句为一组，长短随题材而变，曲调传承完整，现存曲谱近十种，属于民间音乐。

《仇池风——陇南山歌》(以下简称《仇池风》)一书是陇南著名学者杨克栋先生搜集整理的一本陇南当地山歌汇编。作者前后历时40余年，共收录山歌4000多首，主要以传统情歌为主，内容涉及爱情婚姻、家庭生活、劳动场景、时事政治等，语言鲜明生动、感情丰富多彩，可谓盛况空前，反映了当地农民对幸福美满婚姻及幸福生活的向往。全书语言生动，方言词汇丰富，具有浓郁的乡土色彩。记录了农村生产劳动的场面，也对当地的民俗进行了生动的描述。这部山歌集自出版以来，学者们给予高度的评价，并从语言运用、修辞手段、民俗价值等方面进行了详细的解读，然而从生态女性主义视角解读这部民歌的论文并不多见。

生态女性主义一词首次出现于法国作家奥池尼《女性主义或死亡》一书，“生态焦虑”作为当代世界性的文学命题，引起其深切关注的是文明的盛衰。生态女性主义作为文学批评的一种理论，是女性主义批评与后殖民批评融合的结果。本文以生态女性主义理论为切入点，深入挖掘《仇池风》中所蕴含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

一、《仇池风》中所描述的女性与自然的和谐之美

格里塔·加德认为：“生态女性主义不仅仅如其名所示，是关于女性主义与环境主义，或女性与自然的，还基于以下前提来讨论环境恶化及社会不公等问题，即我们对待自然的方式与我们相互对待的方式密不可分。”[2]这句话表明，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同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有着密切的关联。许多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与自然之间有着天生的亲密关系[3]。生态女性主义是生态批评在性别研究领域进行拓展后形成的思潮，是女性主义与生态学的结合[4]。女性与自然这两条主线紧密相连，互相影响，绵延贯穿于全书之中，成为该书最重要的精神内核。在《仇池风》一书中，有着大量描写女性美貌的句子，与自然美景交相辉映。如《贤妹娃样样世的俊》：

莲花山的水帘洞，贤妹娃样样世的俊。白生生来红扑扑，妹是三月的水萝卜。

土里长出土外哩，嫩闪闪的人爱哩。 货郎摇鼓手抖哩，妹有两步好走哩。

走路细腰只扭哩，活像风摆倒柳哩。樱桃嘴，糯米牙，贤妹娃人才压天下。

杏核眼睛辫子长，就差纂纂没扎上。[5]

在这首山歌里，首句“莲花山的水帘洞，贤妹娃样样世的俊。”“水帘洞”与“贤妹娃”的模样进行对比，使人想起名著《西游记》中的水帘洞，水帘洞一年四季，景色美不胜收，令人流连忘返，而贤妹娃的模样也是与水帘洞的美景一样，使人过目不忘。紧接着是对贤妹娃脸蛋的描写。“贤妹娃脸红扑扑，像三月的水萝卜。描写贤妹娃年轻，像新挖出的红萝卜，白里透红，带着一种清新的气息。货郎看到贤妹娃的模样，激动不已，摇鼓的手情不自禁地抖动不停，他完全被贤妹娃的美貌迷住了。接着用迎风摆动的柳树，形容贤妹娃走路的姿势的优美。用“樱桃”来形容贤妹娃的嘴唇小巧可爱，鲜红欲滴。用“糯米牙”来形容贤妹娃的牙齿洁白如玉。至此，一位面庞白里透红，唇红齿白，步行款款的美女形象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体现了女性与自然的和谐，女性美与自然美浑然一体，互为映衬。

再如《贤妹娃生来好人才》：

大红衣裳毛红鞋，贤妹娃生来好人才。毛红鞋，绿后跟，贤妹娃活像穆桂英。

乌木桌子象牙筷，妹像海参燕窝菜。妹是河沟那面的，活像一笔画下的。

玫瑰花儿做点心，天世的一双大眼睛。大眼睛，黑眉毛，脸蛋儿活像七月桃。

红铜壶装的蜜糖水，贤妹娃有一张心疼嘴。贤妹娃好比灵芝草，世的秀气长得好。

漂白布儿染蓝了，好模样贤妹世全了。打破砂锅儿说到底，西和城没人持住你。

贤妹娃担的乌木桶，人才压过十三省。降龙木的龙杠子，十三省的人样子。[6]

在这首山歌里，主要描写了贤妹娃美貌俊俏的模样。贤妹娃具有跟穆桂英一样的美貌，用夸张的手法描述贤妹娃的技艺“贤妹娃活像穆桂英”，“人才压过十三省”，用“象牙筷”，“海参燕窝菜”来比喻贤妹娃的独特个性，用“七月桃”，“灵芝草”等自然景物说明贤妹娃美貌与气质的不同凡响，构建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的画面。

二、《仇池风》中女性对宗法父权制的反抗

美国生态女性主义学者瓦尔·普拉姆伍德提出，生态女性主义是一种多元的文化视角，它在分析女性与自然的关系中包含着对各种复杂的社会统治制度之间的相互关系，例如种族主义、殖民主义、性别歧视等[7]。在《仇池风》一书中，描写了众多女性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下，在男权宗法统治下生存的不易，反映了由于政治经济不平等而形成的男尊女卑的社会现实，以及妇女在封建宗法制压迫之下的悲惨命运。如《亲上加亲死不依》：

大大娘娘私心大，把娃要嫁娘舅家。娘舅的儿子没人样。酒色财气都沾上。

娘舅的儿子我不爱，要过家他是人的害。吃桃不吃朽心桃，烤人的火坑我不跳。

正月的社火抬龙杠，剐人的刀山我不上。娘娘庙里的洋蓝旗，亲上加亲死不依。[8]

在这首山歌中，父母给女儿找的丈夫酗酒、好色、贪婪，女儿誓死不从，表现了妇女对包办婚姻的反抗。在现实婚姻中，男性和女性都要听从内心的愿望，两性关系的和谐最终会使人与自然的和谐得以实现。

再如《把女子买牛买马哩》：

我的娘老子心太瞎，养下女子当牛马。二十的女子该出嫁，拖亲的来了讲身价。

出嫁的身价要的高，二十四大洋嫌太少。四十八大洋嫌不够，外添八匹白土布。

千根线上一根针，礼银不得少一分。为凑礼银破了家，女子过门咋活家？

为凑礼银破了产，过门后吃穿谁来管？ 土黄骡子驮瓦哩，把女子卖牛卖马哩。[9]

这首山歌描写了父母为嫁女索要高额彩礼的当地习俗，说明了女性社会地位的低下，跟牛马一样，处于任人贩卖的处境以及对未来命运的担忧。这些山歌表现了女性对宗法父权制的反抗，显示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与自然一样，处于“他者”的地位。

三、《仇池风》所蕴含的女性生态智慧

生态女性主义批评家认为，人的社会化和物质化程度越高，受到的文明教育越多，则与自然的距离越远。礼仪无非是文明的产物，是用来教化人脱离原始野蛮状态的工具[10]。生态女性主义批判性地思考生理因素和社会因素对女性的作用，认为男性和女性都是自然和社会的一部分，具有平等的身份。职业身份作为《仇池风》中最重要的意象，与女性的身份息息相关，同时，也显示了女性的生存智慧。如《跟上杀猪的翻肠子》：

大姐成给铁匠家，跟上抡锤拉风匣。二姐成给木匠家，跟上解板把锯拉。

三姐成给石匠家，跟上抬石把锤打。跟上官了官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11]

这首山歌表明了女性生存的不易，出嫁后与丈夫干同样辛苦的活计，谋生的不易，也是民间流传的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真实写照，是当地农民生活的真实记录。

再如《扎个裹肚儿给我看》：

蕃麦地里的补子蔓，贤妹夸她的好针线。先莫夸你的好针线，扎个裹肚儿给我看。

珍珠还要真丝串，扯上二尺蓝洋缎。做个裹肚儿显手段，扎上些花草给你看。

上扎桃花满山红，下扎杨柳摆进城。上扎葡萄搭成架，下扎西瓜玩月牙。

扎上菜子满山黄，扎上艾蒿闹端阳。扎上古树蜡梅红，扎上雪花飘进门。

四面扎上四云子，中间扎上郎名字。[12]

这首山歌描写了女性的精湛技艺，这种技艺是女性在婆家立身的根本，也是女性生存智慧的体现。这位女子的刺绣更是精美绝伦，裹肚是她送给心上人表达爱意的信物，她飞针走线，上面绣上了栩栩如生的自然物象，以此来表达对他深情的爱意和对美满幸福婚姻的憧憬[13]。

四、《仇池风》中所体现的女性主体觉醒意识

生态女性主义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对女性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分析研究，认为男权社会对于自然的掠夺与榨取和对于妇女的统治压迫，在思想文化背景上是同源的[14]。在《仇池风》中，女性成为一个没有自我，为他人而活的人。面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毫无自主权。如《给娃寻下的娃不爱》：

大大娘娘光爱钱，蒿棍子里拣鞭杆。大大娘娘爱钱心，给娃寻下的老男人。

大大娘娘瞎了眼，给娃寻下的是洋板。娘老子没揣好心肠，给娃寻下的弯脊梁。

蕃麦地里的空杆子，给娃寻下的瞪眼子。蕃麦种到菜地边，给娃寻下的近看眼。

土打的城墙砖垛子，给娃寻下的是跛子。土巴子碗儿黑釉子，给娃寻下的老流子。

蕃麦地里的苦苣根,给娃寻下的瓜男人，打烂的铁钟响破声,给娃寻下的懒干虫。

称了八两是半斤, 给娃寻下的土匪心。大大娘娘把心坏，给娃寻下的娃不爱。[15]

这首山歌中描写的女性生活主要是述说婚姻的不幸，在家庭中没地位，不被尊重，没人理解，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不了主，把自己对父母包办的对象的不满全部诉说出来。即使结婚，在婆家也不能自作主张。如《阿家时时管着哩》：

瞎眼的草驴碾场哩，阿家时时管着哩。我的阿家办法大，不要我和郎喘话。

做由头出门拔麦柴，猫鬼阿家揞着来。猫鬼阿家老贱才，常揞我着为啥来?

猫鬼阿家莫要揞，把你能活多少年？麻布衫子火着了，过几年你死我活了。

把你死了我心闲，想缠谁了由我缠。[16]

这首山歌描写了紧张的婆媳关系，从山歌中看，除了婆媳关系紧张，还有媳妇对婆婆的诅咒，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生动阐释。陇南传统的婚姻观念普遍存在被迫出嫁、早婚、大妻小夫、童养媳等现象，这不仅使妇女深受其害，而且酿成了很多家庭生活的悲剧。环境的闭塞，生产生活方式的落后也严重影响着当地社会正常的发展。此外在生态女性主义看来，女性的悲剧主要是与男权社会外在的强迫规训有关，还与女性自身服从有关，即女性如果选择屈服的话，只会进一步强化男性的权力。

随着1950年《婚姻法》的颁布实施，女性的自主意识被唤醒，如《婚姻法条条订好了》：

金斧头锲上降龙木把，国家公布了婚姻法。婚姻法条条订好了，封建的一套搬到了。

哄人的媒婆人嫌哩，只要看上亲錾哩。买卖婚姻废除了，娘老子不要礼银了。

婚姻法撑腰不怕啥，自己的婚事自当家。婚姻法活像及时雨，自己的婚事自做主。

馍馍吃去面腥的，自找对象愿情的。[17]

这首山歌表明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而生态女性主义同样强调解放女性过程中女性自身的努力。自由女性主义认为，男女平等，倡导女性从家庭中走出来参与社会劳动。这首山歌正是描述了女性在废除买卖婚姻，婚姻法颁布后女性欢快心情。近现代以来，随着社会制度的变革，陇南民众意识开始觉醒，妇女得到解放，他们开始追寻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生活，并用山歌倾吐自己对爱情自由、生活美好的渴望。

五、结语

纵观《仇池风——陇南山歌》，女性对于自己的命运，要么逆来顺受，要么默然反抗，要么敢怒而不敢言，要么凭借出色的技艺为人所称道，而随着《婚姻法》的颁布获得做人的尊严。这些女性，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彰显出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生存的不易。

生态女性主义挑战的正是西方二元对立传统中的父权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对女性与自然的压迫。生态女性主义理论指出：“女性是通过长期以来所履行的社会角色来与自然接近的，女性的各种特征和伦理是由社会构建的。”[18]纵观《仇池风》一书，既是当地农民生活的写照，也是当时社会状况的生动阐释，作品不仅关注现代社会中女性的命运，而且关注男性与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各自所承担的角色与责任，这使得这部作品的核心精神与生态女性主义的核心精神遥相呼应，成为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