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小说的地方性与中国形象
2022-01-01李小红孙丁凡
李小红,孙丁凡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30)
中国文学地方性的特征,在古代表现得尤为明显。刘师培认为:“南方之文,亦与北方迥别。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1]他将南北两地的地理特征与文学体裁、文学风格相联系,指出了中国古代文学浓厚的地方性特征。然而,学者开始对文学的地方性特征发生浓厚兴趣,则大致始自现代文学时期。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的国门被迫打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渐趋解体,国家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世界一体化的进程中,而一体化的进程要求以标准化、统一性来取代地域性和差异性。正是在被一体化的焦虑中,现代文学家开始正视文学尤其是小说中的地方性。鲁迅认为,五四乡土小说流派最典型的文学特征,是“土气息,泥滋味”。随后,不管是沈从文供奉人性小庙的“湘西世界”,还是萧红承载童年记忆的呼兰小城,抑或是老舍笔下的皇都北平,张爱玲书写传奇人生的上海,无不带有着鲜明的地方性特征而走入读者的视野。而且,这种地方性特征的书写,绝不是偶然为之,而是基于作家对某种地方文化认同基础上形成的一种自觉的地方意识。地方意识的勃兴,使不同时代、不同文本中“中国形象”的构建具有了更为丰富的意义和色彩。
21世纪以来,中国以大国形象崛起于世界,极大激发了国人的文化自信心。然而,世界一体化进程的加剧,也使本土文化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新的社会文化语境,深刻地影响着作家的文化选择、文学经验和文学情怀,其中,边地成为许多作家关注的焦点。迟子建笔下的额尔古纳河,阿来笔下的藏地村庄,红柯笔下神性与野性交织的新疆大漠,宁夏作家笔下的黄土高原等,这些丰富、博大的边地意象,成为承载作家想象、经验与思考的文学中国图志。
作为宁夏作家群中的一员,郭文斌于20世纪90年代登上文坛,他的文学创作,是植根于故土的,带着鲜活乡土气息的写作。在他和宁夏其他作家的不懈努力下,一个宁静祥和、安贫乐道、充满诗意的西部小山村的形象跃然纸上,这个充满了独特的文化韵味的山村形象,也是特定时期中国形象的代表。
一、节庆文化中的乡土“中国形象”
“形象作为一种文化隐喻或象征,是对某种缺席的或根本不存在的事物的想象性、随意性的表现,其中混杂着认识的与情感的、客观的与主观的、个人的与社会的内容。”[2]郭文斌小说关于西海固形象的形塑正是如此,它是虚实相生的,鲜明的地方色彩和地方文化与作家的心象、想象抵牾融合,生息消长,共同体现出一种极具立体感的“中国形象”。
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入围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农历》,细读小说文本就会发现,整部小说是以追忆的方式完成,小说附录中的《望》一章中谈到,因为诸种现实原因,无法回老家过年,因此只能“以一种书写的形式温习大年”。[3]由此可以看出,整部小说中过节的时间、地点都与作家的现实生活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是一个成长者对故土节日的回顾与反观。追忆是文学作品中地方性因素得以呈现的重要方式,通过追忆,作家复现了另一个时空维度中的人物世象、地域景观,在彼一种文化的参照比较下,此一文化空间的呈现有了多重丰富的意义。
整部小说用了节日志式的手法,以十五个农历节日过节的时间为经,以过节的各类风俗习惯为纬,绘出一幅恬淡浪漫的民俗风情长卷。在小说中,每一个节日的来源,过节的各类习俗仪式都采用工笔细描的方式呈现。在作家的笔下,无论是我们熟悉的元宵节、中秋节、端午节,还是陌生的燎疳节、小满、中元等节日,每一个节日都是西海固农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些节日中,包含着作家对中国人的民族心理、道德伦理、精神气质、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的认知,是作家在天与地、人与物、道德与信仰的诸般联系中,对中国人生命之根的深层探究。因此,是一种鲜明的、洋溢着浓郁中国乡土气息的地方形象的塑造。
这一立体鲜明地方形象的呈现,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家独特的叙事方式。小说有两个叙事空间,一是外显于小说的乔家庄,作者以乔家庄为叙事空间,以五月、六月一家为主要叙述人物,讲述乔家庄人一年四季时序更替中过节的林林总总。二是内隐于小说中的另一个大的叙事空间,即乡土中国。乔家庄的农历节日,就是整个中国的节日:“十五个节日,每个都有一个主题,是古人为我们开发的十五种‘化育’课,蕴含着经久不衰的民间文化精神,是对人生的吉祥祝福,也是中国人特有的生活基调和为人处世的美好情怀。”[4]因此,乔家庄不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现实之乡,更是一个具有特定文化意义的虚实相间的审美之乡。
作家在小的叙事空间中书写农历节日,采用的是化简为繁的方式,十五个节日,每个节日过节的礼俗、仪式都各不相同,作者从容不迫、优裕自如地出入于文本之中,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之中将各类习俗娓娓道来。作家对于乔家庄人过节仪式的书写,充满了由衷的眷恋与赞美,那些仪式描写是多姿多彩和充满感情的。比如,小说之始写“元宵”,首先从元宵节的前期准备工作写起,写娘和五月如何用荞面做灯坯、剪灯衣,如何做灯捻,在吃过荞麦长面,月上天空的时候开始敬灯神,一家人一起供灯、守灯,小说中着重通过六月的感受,写出了“守”的意义:“守着守着,六月就听到了灯的声音,像是心跳,又像是脚步。”“六月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看进去’的美和好,也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守住’的美和妙。”[5]在这样的文字中,我们往往会体会到一种天人合一、物我相容的美好境界。除了元宵、端午、中秋这样一些读者耳熟能详的节日,《农历》中还写了一类读者相对陌生,但与农业生产与农事活动紧密相关的节日,诸如燎疳节、龙节和小满。过燎疳节的时候,要打树上的干梢、集干堆、读祭文、燎疳、跳火,而后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扬灰,需要根据灰落下来形状判断今年的收成。二月二,龙抬头,“龙节”意味着春天即将来临,人们换夹衣,围仓,唱《一把灰歌》,以此来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最有意思的是,在“小满”这一章中,作家以五月、六月的嫂子生孩子开篇,小满在农历节气中意味着水稻灌浆,谷穗小满。小说将农作物的稳穗与女性的孕育繁衍相关联,小满,意味着收获与希望的开始。上述两类节日之外,小说中的“清明”和“寒节”是两个与中国传统的祭祀文化相关的重要节日。五月、六月的父亲用一整套娴熟而流畅的祭祀礼仪,告诉孩子“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的道理。整部小说在热闹喧天的社火表演和皮影戏中,以“上九”结尾。中国的节日就是扎在大地最深处的根,它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在小说外显的叙事空间中,作家充分调动两个乡间少男少女的感官、语言、行动,传达出对西部农村每一个节日的认知和感受。而当小说进入隐含的大的叙事空间中时,作家的叙事焦点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活泼明亮的乡间少年,而是以一个乡村智者形象出现在小说中的人物,通过对他言谈举止的评说,作家完成对乡土中国的具象化表达。可以看出,《农历》中主要展示的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充满了礼俗仪式的乡土社会。《农历》的写作时间是21世纪以后,这一时期,整个中国社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城镇化进程的加剧,让中国的许多村庄成为“空心的村庄”或者面临“消失”的窘境,因此,许多作家的乡土叙事自然而然就带有了怀旧情绪。其实,21世纪以来乡土小说中的挽歌情调,是对20世纪以来“将乡土作为审美对象而非现实对象,通过牧歌与挽歌化的怀乡恋旧式书写来寄托对传统的温情眷恋”[6]写作的继承。《农历》与上述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作家有意弱化了这种怀乡恋旧的情绪,小说中对节日仪式、礼俗的详细呈现,竭力营造出一种“在场感”。“礼俗作为一种特殊的行为,通过外在的符号、工具、程序以及组织者的权威而具有强制性,会营造出特殊的氛围,而使参与者在哀伤、敬畏、狂欢与审美的不同情境中获得行为规范、道德训诫和心灵净化。”[7]在作家的笔下,中国传统节日中的仪式、礼俗文化对乡民确实发挥了强大同化和规约作用,西海固这个贫瘠的小山村由此散发着强烈的西北农村的气息,小说也在自我想象、自我审视中构建出一个审美化的乡土“中国形象”。
二、饮食文化中的传统“中国形象”
“民以食为天”,饮食文化是中国节日文化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人的节日,意味着美食与游戏。《农历》中就写到了不同节日中极具地方色彩的饮食习俗,这些饮食习俗与西海固的天时地理、历史传承、生活环境紧密相关,比如,小说中写五月、六月一家人在元宵节吃的荞麦长面,端午节吃的甜醅子、做花馍馍,中秋节的月饼,冬至节的扁食,腊八节的腊八粥,这些食物的原料,诸如做甜醅子的莜麦,花馍馍的白面、蜂蜜和清油,都是西海固农村常见的农作物。除此之外,小说还不厌其烦地描写了这些食物的制作过程,比如“甜醅子是莜麦发酵的,不用吃,光闻着就能让人醉。花馍馍当然不同于平常的馍馍了,是娘用干面打成的,里面放了蜂蜜和清油,爹用面杖压了一百次,娘用手团了一百次,又在盆里放了一夜,才放到锅里慢火烙的。一年才能吃一次,嚼在口里面柔筋筋的,有些甜,又有些淡淡的咸,让人不忍心一下子咽到肚子里去。”[8]《农历》里将食物的制作过程、享用食物的过程写得极富仪式感,一方面表现出农民对粮食的珍视,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农民对节日的重视,食物与节日的礼俗、氛围融合为一体,使得这些植根于西海固大地上的每一个节日、每一种食物都鲜活生动,情趣盎然,拥有着斑斓多姿的地域色彩。
《农历》以十五个节日为核心串联起整部小说的叙述,这部类似散文的小说,没有一以贯之的中心情节和激烈的矛盾冲突,叙事的时间也不长,从元宵之始至上九结束,十五个节日,构成了小说圆融的结构。然而,在这并不是很长的叙事时间中,作者却铺展出西海固人过节林林总总的具体形貌,小说由此形成了一种巧妙而别致的叙事效果。作家站在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上,在对西海固节日饮食文化全方位的评析中,逐步显露作家的文化立场。小说中的饮食不仅是独特的西海固地域风情和民俗文化的反映,同时,作者在对一个地方节日饮食文化的书写中,传达出作家对于传统文化的感知和认同。《农历》中叙述的时间背景是21世纪的前后,西海固实际上处于一个由前现代迈入现代的历史进程中。这一时期,现代文化、外来文化逐渐蚕食着传统文化和本土文化。然而,作家笔下的西海固,传统文化的精髓及其强大的同化作用,在西海固人的每一个节日的饮食文化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中秋》一章中,开篇就写五月、六月的父亲在树上摘梨,摘下的八十五只梨,父亲做主分给村里的十二户人家,五月和六月一开始不乐意,在父亲的说服下,两人出门送梨,结果回来的时候,“厨房的面板上少了六十只梨,却多了数不清的番瓜、角瓜、苹果、花红、玉米,等等。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这些瓜果上,有一种别样的味道。”[9]这种味道,就是分享的喜悦。众所周知,西海固荒寒、贫瘠,农牧产出极其有限,可是,《农历》中西海固的百姓,却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了一种安贫乐道的生活韵味。再比如,《冬至》一章中,六月在吃扁食的过程中,想起父亲说的只有专心吃饭才能对得住美味,不然就是错过,错过就是辜负。因此,他摒弃杂念,专心致志地品尝美食。这一段近乎铺陈的文字让一个日常的冬至节吃扁食的过程变得文化意味十足,散发出迷人的魅力。作家的描述让人感受到这个小山村无处不在的文化魅力,带着难以言明的怀旧气息。也可以说,《农历》里的西海固,也就是传统中国的象征。许多评论家认为,《农历》的很多篇章中,大量引用了诸如《弟子规》《朱子家训》《太上感应篇》《孝经》《论语》等儒家的文化经典,认为小说“体现出了儒家价值伦理体系在乡土与民间叙事的重要作用。显出一种浓厚的道德力量,呈现出一种有意味的说教色彩。”[10]然而,个人认为,《农历》中最引人入胜的地方,恰恰是作家在平凡的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中融入了对儒释道文化的阐释,颇有一种飞鸿踏雪泥的自然意趣。
将地方饮食作为文学的一种表现对象,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并不鲜见。以鲁迅为例,饮食首先是他批判国民性的切入点,《孔乙己》中的茴香豆,《药》中的人血馒头,在小说中都承担起了此类的叙事功能。其次,饮食也是作家表达怀乡恋旧情绪的一种载体。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汪曾祺的《故乡的元宵》《昆明的吃食》等作品中,都寄托着作家对一方水土的忆念。而郭文斌在《农历》中对西海固饮食习俗的表现,与上述两种路径均有不同,饮食与节日相互映照,传达出的是作家对于传统文化的认知。弗·杰姆逊认为:“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力比多驱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11]在全球化、城镇化进程日益加速,传统文化逐渐式微的当下,郭文斌对节日文化中饮食的关注与表达,就带有更深长文化认同的意味,这个偏僻闭塞的小村庄中的烟火人生、饮食习俗,体现出的都是中国味道和中国精神。
三、审美视角下的诗意“中国形象”
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过程中,地方书写形成了两条比较明晰的写作路径,以鲁迅、王鲁彦、台静农、柔石、赵树理等为代表的作家,侧重对凋敝、闭塞“村庄”的书写,有着明显的理性色彩和现实主义风格。另一条以废名、沈从文、汪曾祺、孙犁等为代表,他们审美视角之下的“村庄”,带着田园牧歌的优美与浪漫,与前一种写实派一起构成了中国现当代蔚为大观的乡土文学。郭文斌的小说,从表面来看,无论是对受到传统文化濡染的农民形象的塑造,还是日常生活中节日文化、礼俗文化的细致呈现,都表现出一种对乡村生活审美、诗意的关照,因此,有人评价郭文斌,说他是“北方的汪曾祺”。但我认为,郭文斌小说中独特的叙事方式,并不是对某个作家简单地模仿或者套用,而是基于自己文化认同和文学选择上的某种神奇的耦合,他们共同穿越时代与环境的阻隔,成就了一种诗意盎然的文学“中国形象”。
郭文斌的小说,大多以西海固为叙事基点,在人们惯常的认知里,西海固是干旱、贫瘠的代名词。然而,郭文斌小说中的西海固,剥离了它尖锐、苦烈的一面,呈现出一片宁静和安详。这是交织着作家童年经验和生命体验的地方书写,字里行间洋溢着浓郁的诗意。作家在回溯自己创作经历的时候曾经说过:“我想我是在前世就走上文学道路了,对我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农历’,还有‘农历’中的父老乡亲,还有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12]其实,作家所谓受到“农历”的影响,更多是指一种“农历精神”。“农历精神”包含复杂的内容,但其核心部分,应该是儒释道文化影响之下而生成的一种顺应自然与生命的规律,饱含悲悯和感恩的精神。在《农历》的附录《望》中,作者通过一个场景,给予“农历精神”形象的阐释。作者身居城市,深情回忆起故乡过春节的林林总总,在作者的笔下,节日不仅充满了仪式感,同时也让我们感到一种天与地、世界万物与人类相容相生的美好。如他写到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守夜至鸡鸣时分,全村人赶着牲口迎喜神:“初阳融融,人声嚷嚷,牛羊撒欢,每个人都觉得喜神像阳光一样落在自己身上,落在自家牲口的身上,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喜庆。……那一刻,让人觉得天地之间有一种无言的对话在进行,一方是大有的赏赐,一方是众生的迎请。一个‘迎’字,真是再恰当不过。立着俯,跪着仰,正是这种由慈悲和铭感构成的顺差,让岁月不老,大地长青。”[13]汪曾祺认为:“作家的责任是给读者以喜悦,让读者感觉到活着是美的,有诗意的,生活是可欣赏的……小说的作用是使这个世界更诗化。”[14]《农历》无疑是契合了汪曾祺“诗化小说”的精髓,一种洋溢于天地万物之间的和谐、宁静、安详的大美让人陶醉不已。这种弥漫于整部小说中的诗意氛围,正是审美视角之下诗性中国的典型体现。
从艺术手法上而言,郭文斌的小说,是具有诗性气质的散文化的小说,因此,它也具有散文“形散而神不散”的韵味。以《农历》为例,小说的开篇写“元宵”,以“上九”结束,从开始到尾声,小说结构谨严,自成体系。开篇的第一段,小说的小主人公登场,写五月、六月和娘一起准备做荞面灯盏的过程(这些灯盏是元宵节用来敬神的),接着,五月六月的父亲登场,这是全书的核心人物,他既是佛法道法的参悟者,也是儒家伦理道德准则的践行者,同时还是农历节日仪式的主持者。全文以节日命名的各个章节之间是平行关系,但是以五月、六月一家尤其是他们的父亲为中心。这种串珠法的结构是传统章回体小说常用的模式。可是,在《农历》中,外显的小说结构是服务于整体内容的,这个乡村中“先生”的形象不仅贯穿了叙事的始终,他的言谈举止,也潜移默化了整个村庄,使它成为一个安贫乐道,和睦亲善的圆融的集体。叙事的结构与叙事内容交相辉映,两相契合,这是《农历》结构上的匠心独运之处。
除此之外,儿童视角的娴熟运用,也是郭文斌小说常常为评论家所关注的另一个叙事特点。《农历》之中,两个花朵一般的乡村少年,小说通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话语,将农历节日的来历、节日的礼俗仪式以及节日中包含的儒释道文化娓娓道来,使得农历的节日鲜活灵动,富有生活气息,同时也充满了文化蕴涵。当然,作家更深远的思考,应该是在这样的“农历精神”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从身体到心灵,都应该是健康且对世界充满祝福的孩子。20世纪30年代,沈从文小说书写寄托自己“爱”与“美”的边城,他塑造了充满血性的湘西汉子和灵动如小鹿的湘西少女,成为现代文学人物画廊中的经典形象。沈从文想通过这些形象,给予老态龙钟的中国以新鲜的血液和力量,从而使民族和国家获得新生。那么,郭文斌在精神家园失落的今天,他塑造的以五月、六月为代表的独具审美魅力乡村少男少女形象,无疑是作家对未来中国的期许,从这一点上而言,两位作家心意相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小说的语言,郭文斌认为:“作为一个作家,需要时刻检点自己的文字, 收敛我们放纵的习气,卖弄的习气。要使自己手中的笔具足方便之德。”[15]这种要求落实到具体的小说创作中,我们发现作家往往能够在诗意缱绻、轻灵优美的字里行间,通过清新淡雅的意象,营造出天高云淡的意境,使人物、景物与情感融为一体,试举一例:
月亮就从幸福的黑眼仁里升起来了。
六月飞速跑到上房,把早已准备好的供桌抱到院子里,又反身,一丈子跳回上房,爹已经在炉子上给他把水温好了。他几下子洗过手脸,转身飞到厨房。大姐已经把供品准备好了。六月怀着无比的神圣感把供品盘子端到院子里。爹已经把香炉摆在供桌上了。
供献开始。供桌上有五谷、瓜果、蜂蜜、净水,有热气腾腾的月饼,有姐夫拿来的水烟,还有月光,西瓜瓤一样的月光。[16]
这段文字,将人物过中秋节内心喜悦幸福的感受,通过一系列动词如“跑”“抱”“跳回”“洗”“飞”等传达出来,语言极富跳跃性。而对桌上各种供品,以及月光的描写,虚实相生的一组意象,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组合,将农历节日的庄重感与乡村日常生活的素朴感,以及热烈而赤忱的乡土情怀完美融合,举手投足之间,乡土中国浓郁的诗意汩汩而出!
总体而言,郭文斌在《农历》中借十五个农历的节日,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和传统文化韵味的乡土中国形象。这一形象的塑造,有助于我们对现代化和工具理性所带来的一系列可能出现的负面因素保持警醒。在喧嚣浮华的消费主义时代,《农历》中充满安详和祝福的生活观,也有助于我们反思自我,重建精神家园。从这一意义而言,《农历》的出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幸事,值得我们阅读且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