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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对陶渊明人格的批评与接受

2022-01-01刘春娜

内蒙古电大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田园陶渊明人格

刘春娜

(内蒙古师范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陶渊明在钟嵘《诗品》中有着“古今隐逸诗人之宗”[1]P15的美誉,但仅被列为中品,并且钱钟书先生认为“渊明文名,至宋而极”[2]P88,指出陶渊明在宋以前并没有得到广泛重视。但实际上,他的地位在唐代已得到确立,其人格精神也逐渐被认同和接受。唐人往往在诗中论及陶渊明其人,并美其人格魅力与精神气质,称颂其超然世外之伟大人格。王国维先生讲,“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3]P72陶渊明是一个能在诗中“开其心扉”的人,其诗作自内心流露而出,如实地折射出其深厚充实的人格魅力。陶渊明经历奋斗与追求的一生中多次面临人生矛盾痛苦的选择。

一、仁爱亲民之情怀

陶渊明为人忠厚笃实,他以儒家思想为做人准则,秉承着儒家仁爱忠信的品质,这是他人格建构中的重要部分。陶渊明一生上孝下悌,与民为好。他没有文人学士的穷酸之气,有的是仁爱亲民的高尚情怀与精神品质。陶渊明对子女怀有浓厚情感,他在《责子》中讲述五个儿子不好纸笔的情态:“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好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4]P304诗中寄寓了父亲对儿子浓浓的舐犊深情,又有“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咏贫士七首》其七)[4]P377的深沉忧虑。陶渊明在《祭程氏妹文》中追忆其妹:“咨尔令妹,有德有操。靖恭鲜言,闻善则乐。能正能和,惟友惟孝……感惟崩号,兴言泣血。寻念平昔,触事未远。书疏犹存,遗孤满眼。如何一往,终天不返!”[4]P541祭文中赞扬其妹言行品德,回忆往日兄妹情深以此寄托深切哀思,为其早逝悲痛不已。陶渊明倾心田园生活,在移居时说:“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其一)[4]P130村中田父也时常邀他共饮,“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饮酒·其十》)[4]P256,其间告诉他“尚同”的生活哲理,陶即便不与苟同,但仍以仁义处之。钟秀讲:“陶公所以异于晋人者,全在有人我一体之量,其不流于楚狂处,全在有及时自勉之心。故以上诸诗,全是民胞物与之胸怀,无一毫薄待斯人之意,恍然见太古,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景象无他,其能合万物之乐,以为一己之乐者,在于能通万物之情,以为一己之情也。”[5]陶渊明有着儒家崇高深厚的仁爱情怀,对亲友和普通百姓都情感弥深,将仁爱推及全社会。

唐代文人对陶渊明仁爱亲民的博大情怀推崇备至,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继承和升华,仁爱是杜甫对陶渊明人格接受的重要部分。杜甫一生极力排斥复杂矛盾的政治关系,始终与民为好,关心爱护民众,将更为深刻地忧国忧民情怀凝结于诗歌之中。胡适有“《羌村》最近于陶潜”[7]P119之论,指出陶杜二人在情感抒发上有着渊源关系,认为《羌村三首》最能体现对陶的接受,这里举诗其三: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6]P391

“杜甫是站在社会广大‘黎元’这一基本群体角度抒写人文之情的,因此笔下的妻子、儿女、亲朋都烙印着普遍的社会生民的痕迹。”[8]P27像陶渊明一样,杜甫把儒家仁爱情怀升华为关怀他人和社会的高尚人格,他用诗歌创作把陶渊明忧国忧民的精神境界继承并发扬下来。高适在《封丘县》一诗中叙写着对天下黎民的思虑与自责:“拜迎长官心欲破,鞭挞黎庶令人悲……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14]俯首长官的现实行为与爱民如子的内心活动相冲突。诗人对贫苦民众怀以深切地愧疚,认为陶潜能够遵守内心而毅然归去实属不易,这样崇高的精神品质无疑继承了陶潜仁爱亲民的深厚情怀。唐代诗人将淳厚仁爱、体恤万民之精神挥洒在字里行间,最终成就“大我”的人格境界。

二、热爱自然之禀赋

田园诗是陶渊明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诗人往往以平和自然的笔调将所闻所感娓娓道出,唐人论及陶之田园诗,往往称赞其置身田园、亲近自然的人格情趣。陶渊明热爱自然,躬耕田园,与万物亲密接触,绝非常人可及。他在经历对政治社会的失望与绝望后,做出了坚定的选择——隐逸。田园生活的朴实无华使他追寻到心灵的解放,不受名利是非的牵绊,享受真正的精神自由。置身乡野,享受自然之乐,躬耕田园,体悟农作之喜。陶渊明归隐田园,终日与菊为友,与柳为伴,他常常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六)[4]P247、“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归园田居》其一)[4]P6这样广阔的大自然中,感受万物的神奇魅力,在“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4]P85的田园农作中,体悟躬耕收获的快乐。在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中,可以看到菊、篱、南山、飞鸟、种豆、荷锄等景物所构成的一幅幅闲适惬意的农村风光图,这是诗人崇尚自然的性情与质朴田园相结合的结果,也是慕自然这一禀赋的彰显。

正是这样难能可贵的人格气质,使得众多有着辞官或贬谪经历的唐代诗人对陶渊明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并在诗作中表现出对其人格情趣的倾慕之情。王维在退居辋川时写道:“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田园乐》其五)[9]P455清静的天地中,没有外界的干扰,只有大自然的宁静。诗人尽情地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之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对陶渊明崇尚自然的人格情趣明确表现出仰慕之情的是孟浩然,他曾在诗中直抒“我爱陶家趣,林园无俗情”(《李氏园卧疾》)[10]P339的赞扬之情,也通过“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10]P330述说自己最赞许陶渊明,仰慕他寄情山水,能够与乡野素心人享受自然万物与田园生活带来的乐趣。此时诗人自长安落第归来,欲事明主而不得,心中郁郁不平。借此诗表明自己想要学陶归隐田园,寄情山水,体悟乡邻与自然之乐,以排解内心惆怅与不满。而后“歌逢彭泽令,归赏故园间。予亦将琴史,栖迟共取闲”(《秋登张明府海亭》)[10]P96展现出诗人效仿陶渊明度过了闲适自在而又惬意的田园生活,与陶相逢,意在指出与陶在精神与人格上相契合,表达了对陶热爱田园的崇尚之情。颜真卿在《陶公栗里》一诗中指出:“题诗庚子岁,自谓羲皇人。手持山海经,头戴漉酒巾。兴逐孤云外,心随还鸟泯。”[11]P112唐人对陶渊明笔下的田园诗有着高度的赞扬与讴歌,并且效仿陶渊明寄情山水、置身田园的人格情趣,以陶比堪自我,将个人崇高理想熔铸于自然外物,使外物鲜活饱满,灵动活泼,同时将外物汲取到诗歌创作中来,于诗中再现其热爱自然的人格情趣。

三、不媚流俗之风骨

陶渊明被世人称为“靖节先生”,在于他有着不媚流俗的高洁风骨与节操,“陶靖节一生自乐,未当屈己徇人。有时独乐,自乐也;有事偕乐,亦自乐也;有事期于偕乐,而终于独乐,尤自乐也”[5],如此高洁孤傲之风骨对唐代诗人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陶渊明四次入仕为官,四次辞官都是主动离开,于进退之间做出人生选择。最后一次为彭泽令,“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以遂其志。”[12]他蔑视功名利禄,不肯趋炎附势,不愿为县令的五斗俸禄向小人献殷勤。这便成就了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盛誉。颜延之在《陶征士诔(并序)》中指出:“若其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谥典,无愆前志。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13]同时代人认为陶渊明有“宽乐令终”的美好品行,有“好廉克己”的高尚情操,这是对陶渊明人格风骨的极高赞誉。陶渊明每每忆及往昔,总会说自己少壮时期“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4]P347、“猛志故常在”(《读〈山海经〉》其十)[4]P410,这样的激情与热血也曾充斥于过去的壮志雄心。但为官经历让他对政治社会屡屡失望,甚至于绝望,最终不甘于如山涛等人向现实妥协,而是坚守君子固穷的高尚气节。陶渊明在诗中咏赞战国隐士黔娄:“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咏贫士》其四)[4]P371自古以来,黔娄就是安贫守道的典范,他不恋高官,不慕厚禄,常常衣不蔽体。自黔娄之后,不再有如他一般的高贤之人。诗人在最后表明自己洁身一世,安贫乐道,若像黔娄一样不谄媚于世间流俗,那便死无所憾。陶渊明在辞官时明其心志:“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归去来兮辞》)[4]P461,意欲向世人阐明功名利禄绝非一生所求。正是这一身正气,使其精神与风骨为历代文人所称颂。

唐人论及陶渊明,多评其不媚流俗之风骨,对这一人格品质十分赏识。唐代文人多想入仕为官,然而一旦遭遇现实的打击,或贬谪,或不遇,便常常歌咏陶之气节,以此明心志排愤懑。高适四十六岁时方进士及第,授封丘县尉这一小官职。他作为县吏执行维护社会秩序的职责,但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的参与压迫百姓,在《封丘县》一诗中传递了这一时期矛盾郁结的心理: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长官心欲破,鞭挞黎庶令人悲。悲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日迟回。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14]

为官期间,诗人无奈“拜迎长官”,又被迫“鞭挞黎庶”,这样奉上欺下的行为常常使他内心痛苦不堪,以至于“心欲破”“令人悲”。他将这悲愤之情同家人诉说,却只被认为是常态,不被理解的苦痛更增添了内心的悲愤。诗人由此联想到陶潜之为官经历,当现实与理想冲突时,毅然决然放弃眼前名利,不与世俗为伍。正是这高尚气节,使高适内心更为谴责,高适借此诗表达自己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想要以民为本却不得的心意。这正是对陶不媚流俗之风骨这一高洁人格的承继与讴歌。李白在诗中化用陶“折腰”之辞,便成“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15]P705之千古绝唱。“在李白的心中,陶渊明是人品高洁、气节峻迈、洞识大道、德光耀天的隐者,因而他在诗歌中予以深深的崇敬和高度的赞美。”[16]P160天宝年间,李白受朝廷权贵的排挤,被玄宗赐金放还,即便还乡已有年月,但心中郁结迟迟不能得以解脱。由此借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尚情操来阐明与之精神相契合,同样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保持自身的高洁品行。叶梦得评陶,称“渊明正以脱略世故,超然物外为意,顾区区在位者,何足累其心哉?”[17]P433

四、率直求真之本心

陶渊明一生致力于“真”,追求真性情与真我。唐代自由开放的社会环境,为陶率直求真的精神特质提供了恣意扎根的土壤。陶诗中屡屡出现“真”这一词,可见“真”已深入陶渊明内心,成为其为人为诗的一部分。“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连雨得饮》)[4]P125,求真已成为陶的人生态度与作风,促使他追求真实与自然,追求自由与心安。陶渊明在《劝农》一诗中指出上古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4]P34,淳朴真实是他们的特质,这样的精神使人钦羡。又指出“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4]P193,只有在衡门茅舍与大自然的熏陶下,才可修养真性情,达到至善的崇高境界。陶渊明在归田后发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4]P247的感慨,于广阔田园中觅得真意,寻到了人生的意趣与真情,而这份真意无法言说,只有置身其中方可领会。在这里,已追求到可贵的人生的真实与自然。陶渊明的率直求真还体现在追求真我,追求真实的自在与心安上。刘良曰:“潜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者,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18]陶渊明不愿事二姓,一切行为遵从内心,他为人真实率直,常常直抒个人情志,决不被世俗环境所牵绊。他在农村生活中获得了难能可贵之欢愉,“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移居》其二)[4]P133这种饮酒言笑的生活十分美好,抛弃它实在无道理可言,这便是陶渊明心灵安宁之处,寄寓着内心的幸福感与充实度。皎然《讲古文联句》评:“陶令田园,匠意真直。春柳寒松,不凋不饰”[19],既赞其诗如浑然天成,也赞其人情真意真。

陶渊明率直求真之本心贯穿于他的一生。李延寿在《南史·隐逸传》谈及陶辞去彭泽令后,“义熙末,征为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12]如此率直求真的作风与人格,在唐代受到了士人的广泛推崇。白居易与陶有着相似的经历,心灵上更为契合,因而成为唐人中论陶最多的一位诗人。他在诗中明确指出“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题浔阳楼》)[20]P159,这是对陶渊明才气与诗歌艺术造诣的赞赏。实际上,白居易对陶之人格也极为称颂,并且创作出了众多诗作以表其心,诸如:《访陶公旧宅》《闲吟二首》《春寒》《题浔阳楼》等,更是直接创作出《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序文指出:“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20]P129读及陶诗,与其神交与共,产生灵魂共鸣,主要在于对其人格的赏识与认同。其十二论及陶渊明之“真”,并直言“慕其为人”:

吾闻浔阳郡,昔有陶征君。爱酒不爱名,忧醒不忧贫。尝为彭泽令,在官才八旬。愀然忽不乐,挂印著公门。口吟归去来,头戴漉酒巾。人吏留不得,直入故山云。归来五柳下,还以酒养真。人间荣与利,摆落如泥尘。先生去已久,纸墨有遗文。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我从老大来,窃慕其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20]P134

诗中讲述了陶渊明为彭泽令仅八个月便毅然辞官,追随本心归隐田园,在五柳下陶冶真性情,他将人世间一切名利荣辱皆视为尘土。这样追求真我的作风感染着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他时常钦慕于陶之崇高人格,但却难以企及,无法像陶一般追求心灵的安宁与自由。唐代中后期诗僧灵一称颂陶之“真”:“陶令多真意”(《酬陈明府舟中见赠》)[21]P9127,意指陶渊明不论为人为诗都饱含真意,为人率真,为诗真性情;再有王维“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偶然作》其四)[9]P74,谈及陶潜追求真我,放任天性,即便家贫难满足嗜酒的喜好,但也要遵从本心选择弃官,远离朝野。苏轼评陶:“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22]P148陶渊明在生活困顿时能放下面子去乞食,在他人给予时感受到温暖,这样率直求真的本心,外化成其为人为诗的一贯作风,也是其人格的重要部分。这打动着无数苦于内心与现实矛盾冲突的唐代文人,成为他们寄寓真我的灵魂归宿。

五、通透澄明之境界

真正使陶渊明一生坚守不媚流俗与率直求真人格特征的因素在于他对人生的了悟已到达通透澄明的境界。陶渊明由入仕到出仕经历了“希望——碰壁——失望——绝望——归隐”的复杂的心路历程,最终使其人格通透澄明,唐人往往以此境界作为人生的至高追求,以完善个人来求得心灵的升华。陶渊明起初对仕宦之路充满希望,想通过个人之力扭转朝廷黑暗困顿的局面,但是“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咏荆轲》)[4]P388,数次以小抗大,以弱对强,即便身为文士,也有着不息的抗争精神,然而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只是徒劳。由此遭遇数次碰壁与失望,试图抗争却还是走向绝望。最终在看透世俗之后选择归隐,走向通达透彻的人生境界。陶渊明在归田后发出慨叹之音:“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4]P76三十多年的仕宦经历,始终独身游走于朝野之间,到头来也只被这凡俗尘网所牵绊。脱离凡俗,出于樊笼,如同鸟恋旧林,鱼思故渊,只有田园才是心之所向。“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云”[12],夫妻志趣相投,躬耕田园,在放弃一切荣辱富贵后,独享归隐田园之乐,享受真正的幸福与欢愉。陶渊明在自然中产生“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其四)[4]P86的哲学思考,在与子侄漫游途中,参破佛家之理,体悟到人生死有常、终化虚无这样一个无可逃避的事物规律和自然法则。又有“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杂诗》其一)[4]P338的哀叹,将人生比作飘然无根的尘土,也不过是苍茫人世的一粒沙,这是陶在隐逸阶段对于现实人生与哲理的思考。陶渊明受佛家的影响,在人生苦难与矛盾中参透人生,最终成就通透澄明的人格境界。

如此通透地参悟与反观,对唐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了重要的冲击,使其逐渐重视对现实人生的深刻反思。白居易对陶渊明的人格有着极为深刻地理解,他在《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十五)中论及陶之通透的人格观念:“贵贱与贫富,高下虽有殊。忧乐与利害,彼此不相逾。是以达人观,万化同一途。但未知生死,胜负两何如。迟疑未知间,且以酒为娱。”[20]P135人生在世,贫富贵贱有着高下之分,但人与人的快乐却并无所差。要像陶渊明一样有着通透的人格境界,从中启发哲学思考,认识到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一端,人也终有一死,看透这世俗荣辱生死,方能坦然面对未来的人生与死亡,最终幻化虚无,且以菊酒自乐,求得心安。杜甫于永泰元年辞去官职,返居成都草堂。同年四月失去亲友照料,便携家眷离开成都乘舟东下,在途中发出“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四松》)[6]P1116、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6]P1228的喟叹,感怆于自己四海飘零、茫茫无依的人生经历,如同无根之尘土,如同飘零之沙鸥,在陶诗中意识到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这与陶渊明的通透人格有着灵魂的契合。

质言之,陶渊明人格中仁爱亲民之情怀、热爱自然之禀赋、不媚流俗之风骨、率直求真之本心、通透澄明之境界,都受到了唐代诗人的赏识和称颂,并在一定程度上吸收和接纳其内在精神与品质。“唐代是一个青春焕发、热烈辉煌的时代,崇尚弘丽富艳之美、追求个性价值是整个社会的主导风尚”[23]P104,这一时期自由开放的社会现状与兼容并包的文学风貌,为平淡自然风格中蕴藉深厚人格精神的陶渊明提供了深厚的土壤。人们“试图从他那里找到人生所需要的某种东西:或是精神力量,或是情绪解脱,或是心理安慰,或是品格标榜,等等。对于中国士人,陶渊明是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是可以及时医治精神与心理伤痛的良药。”[16]P3唐人将陶之人格内化于心,转化为个人的精神力量,流淌在历代文人的血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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