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山房诊暇录稿》诊疗特色及学术观点探析

谢二帅 王依丹

浙江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3

《翠竹山房诊暇录稿》[1]为曹惕寅先生中年临证方案汇集，于“民国”十六年九月出版，现存1927年上海翠竹山房石印本。全书医案翔实，医理通达，兼涉各科杂病，对研究曹氏一族学术观点传承和提升临床诊疗能力具有较高价值。笔者不揣疏陋，结合人物生平经历，现将此书诊疗特色及学术观点汇整如下，以飨诸君。

1 作者生平

曹惕寅（1881—1969年），名岳峻，祖籍安徽歙县,迁居江苏苏州[2]。曹氏数代行医，德冠吴中，高祖曹敬堂事外科，曾祖云洲公通儒亦精医，祖父承洲公精于外科，伯父沧洲公，内外兼长。清光绪年间，伯父沧洲公同青浦陈莲舫应召入京，诊清帝疾，一时名重清宫，后因病告归，谢绝诊事，颐养天年，其子侄及孙辈皆承其业，桃李盈门[3]。父亲曹福元由儒而仕，曾任翰林院编修、河南分巡开归陈许郑等处兼理河务兵备道、署河南布政使等职。曹惕寅幼患宿疾，后随父北游，入新办大学学习法律，兼修英、德外语，后任员外郎衔法部审录司主事。其寄京多年，曾遍寻良医，终未祛除沉疴，南归后奋发习医，随伯父沧洲公、堂兄南笙君习医，秉承家学，而又博采众长，融会贯通。民国初年，其只身往沪，悬壶行医历六十余载，享誉申江。新中国成立后，曹惕寅曾在江南造船厂、新亚药厂、仁济医院等单位任顾问医师，晚年受聘为上海中医文献研究馆馆务委员。曹惕寅先生青年曾手记伯父沧洲公《救急便览》，中年撰著《翠竹山房诊暇录稿》，晚年手定《百通验案》《万病惟求一通》《温热性哮喘表、攻、补三法》等著作[4]。

2 主要内容

全书主分两卷，辑录曹氏临证医案医论七十八则，卷一共三十五则，卷二共四十二则，卷末另附医论一则。本书不以内外妇儿各科分卷，病证涉及中风、呃逆、癃闭、瘟疫、疟疾、坠伤、乳岩、难产、目疾、鼻衄、佝偻病等临床各科，医案记录详备，理法皆全，用药处方，颇有法度。裘沛然先生称其“病案记述详尽，处方用药每持独到之见”[5]。全书虽以医案为主，但不乏医论药论专篇，其中卷一第七则论吴中疫痧、第二十八则论外治变通法；卷二第七则论验方、第八则论小儿、第九则论妇人、第十二则论医者、第十七则论吐血、第二十四则论目疾用药、第二十六则论齿衄、第三十则论龙虎丹、第三十三则论喉症、第三十四则论便血和痔血、第三十八则论臁疮、第三十九则论人参、第四十则论药鉴、第四十一则论海参和蛏子、第四十二则论疟；卷末论本草人部药物。

3 诊疗特色

3.1 详察四诊，灵机活变：“要知病之细微，在均宜体察之”，曹惕寅临病诊疾，望闻问切，详察四诊，不炫于技，不淫于巧，使方药理法，皆有所凭。如治谢姓丝商失血案，曹氏初诊望其“形体丰腴”“舌滑白厚腻”，闻其“有叹息呼号声”，问其“便闭多日，小溲极少，彻夜烦闷，辗转不宁”，切其“脉沉郁不畅”，参合四诊，辨知患者平素属中虚痰湿体质，因湿温痰浊郁结痹阻于中，气机郁遏不能外达，上犯于胃而症见呕恶，迫血伤络而症见失血，他医用镇胃平肝益阴法治疗，使痰湿愈阻，气机愈遏，诸症加剧，他选用辛香开窍，解郁祛湿药物，调治而安。治林君令爱伏邪痰滞案，望其“面目黄滞，舌苔黄垢腻”，闻其“躁烦咿哑”，问其“则指示胸膺”“二便均不多，或沉昏睡眠，或狂号欲哭”，切其“脉乍滑乍数”。曹氏详察四诊，知本病经前医用辛香温燥药物助火，养阴滋腻药物增痰，证属痰火互结于胸，首以畅肺豁痰治疗，后用平肝化痰药物调治而瘥。治陆年颐夫人梅核气案，曹氏初诊望其“形瘦骨立”，闻其“语音极低”，问其“咽间哽塞，吞吐不利”“不可以风，风则必病”，切其“脉来细弦不和”，结合四诊，排除本病属喉痹和劳怯，认为属梅核气病，先采用平肝化痰镇逆药物治疗，后于冬令让病人服膏方滋补，使其旧疾尽去。

此外，曹氏对于四诊应用，灵机活变,随症变通。如治葛君令爱温毒痧子案，他用纸捻燃火，靠近病人肌肤摇晃，隐约间可见密集红点，诊知病症为温毒痧子，欲发而不达，于是用轻清疏散药物内外兼治，一剂而汗出痧透，后用清泄药物调理治愈。治朱镇守使部下石连长时痢案，曹氏初诊无从下手，后用耳附其腹，闻“其声窒塞不堪”，强启其齿，望“其舌中苔映灰，边白垢”，再按其脘，见患者“于神昏之中，颇露拒按蹙额之状”。始知本病为痰湿气滞胶结，用化痰祛湿、行气消滞药物煎汤口服，又用乌药、郁金磨冲分次徐服，待病情稳定后用助运健脾、益阴养胃药物善后而安。治杨家院子成姓女歇止脉案，曹氏虽诊得歇止脉，但结合患者舌根垢腻，胸闷便闭，两手酸痛等症，力排众议，认为症属痰食中阻，先用通降导滞药物，后疏运互进而愈。

3.2 巧用治法，不拘一格：曹氏临证选用治法不拘一格，或药、或按、或情志心理、或纸捻取嚏，总以切中病机，法用得宜为原则。如治茶商李君抮腕嗳气案，曹惕寅诊知其为食后盛怒，痰湿痹络，为其按摩抚捏右臂，由上而下，并令其取嚏即愈。治苏州张某之妻田间劳作银镯被抢疯癫案，曹惕寅诊其为痰气郁结，用平肝化痰宁神镇心药物治疗，病势十去八九，不能痊愈。曹氏便采用以情胜情法[6]，让人引诱病妇去田间劳作，使其友人乔装暴徒抢劫被人擒获，并将仿制被抢银镯扔还病妇，病妇欣喜大笑不止，后让其饮盐汤一大碗，余疾得以痊愈。又如治娄门木商郎君之妻呃逆案，曹氏诊其为痰气哽咽，用纸捻令其取嚏，气通呃止。曹惕寅临证灵活变通，不拘一法，多内外合治，上中下分治。如治胡统领之太夫人头痛、呕恶、两腿流火案，上部头痛用川芎茶调散三钱、桑叶二两煎汤熓治，中部呕恶痰咳用萝卜汁一碗入生姜汁七滴徐服，下部腿部流火用化湿清热药粉，菜油调敷，次日即愈。《翠竹山房诊暇录稿》所录病症涉及临床各科，曹氏对于内外各症，每多运用熓、敷、熨、涂、嗅、吸、吹、洗、塞等外治法，如“用布绞熓两腮及背瘤”“调和热敷四围”“桃仁、香附酒炒熨腹”“菊叶打涂目眶”“大生地监附子捣涂足心”“嗅卧龙丹取嚏”“吸酸气以敛浮阳”“桑叶、菊花煎汤洗”“以吹喉药、洗喉药辅之”“以棉花先蘸水后蘸药末，深塞鼻孔”等。全书外治诸法，与内治相合，自蕴医理，辄奏良效。

4 学术观点

4.1 重视验方专药：“活人之术，只须神验，不在烦简，谚云，单方一味，欺死名医，询不诬也。原其立方之旨，俱有深意存焉，后之采用古方，不揣其意，往往药不对症”。曹氏审证切而用药专，临证中将辨证施治与验方专药相结合，多获良效。如治三人鼻衄案，用益阴潜阳药物治疗后静则血止，动则血出，曹氏加用石榴、白皮、明矾、黑栀等收敛血管药研细末，用棉花蘸水和药末塞鼻孔而愈。治桃坞张君湿浊尿管刺痛案，他医用分利清热法治疗病痛不减，曹氏认为前医辨证立方无误，仅缺乏消尿管肿之药，在前方基础上添用土贝、马勃两味专药后，一剂痛减，三剂病愈。治常熟邵君久咳不愈案，前用一切解表化痰畅肺药物不效，曹氏于方中加白前一味，咳嗽顿止。又如治粤东范君之女坠伤狂躁呕吐案，曹氏宗镇胃降浊法，用代赭石五两煎汤三大碗，单药重用小量频服，效如桴鼓。邹孟城对曹氏此案深为称赞，并将单味代赭石运用于临床治疗脑震荡，获效良多[7]。此外，曹惕寅先生善用验方，如龙虎丹用于治疗痰阻胸膈所致癫狂、玉真散用于治疗流注瘫痪、自制参斛汤用于虚热之证，每获奇效。曹氏全书集录众多验方，卷二第七则设专篇论述，如“湿热便痢啜赤豆粥”“腰痛吃杜仲腰子汤”“骨节痛用冯了性药酒温擦”“真菜油服之可止吐血”等，验之临床，多有神效。

4.2 强调用药有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医欲精其术，必先谙其法”，曹氏强调医者欲要精进医术，必先明理知法，其中包括药物用法。中药给药途径众多，主要以内服和外用为主。关于内服中药汤剂的煎煮方法，他指出解表药的煎煮时间应较一般药短，补益药的煎煮时间应较一般药长。关于内服中药的服用方法，他认为降气、润肺、利尿、导滞、助运等药物应该少量分次缓服，治眼科药物宜饭后服，通大便药宜饭前服，治疟药应在发病前服。如治邓君之夫人胁痛案，病人初服降气化痰药过猛出现胸腹胀痛，众人皆以为药不对证，曹氏让其守前方改少量频服，胀痛即失。曹氏一族为清末民初苏地苏派外科之代表，曹惕寅先生秉承家学，精于外科，对中药外用法亦有独到见解，其在卷一第二十八则有专篇论述。如治内伤膏药应摊厚贴，可使药力雄厚，作用持久并直达内里；外疡膏药应摊薄成菊花瓣样贴，更换时可不粘痛；掺药在新嫩肉上，可先搨一层猪膏再掺药末，可减轻病患痛苦，同时所掺药量宜少不宜多；掺药、喉药要磨极细用，可以增加功效并减轻病人痛楚。

4.3 崇尚医者仁心：曹惕寅生于典型的儒医世家，其家族成员为官为医，诗礼传家，乐善好施，不计回报。曹氏皈依佛门，一心向善，其父曹福元去世后，他曾与胞兄曹崧乔秉承父亲“世事无可问，惟善举当勉为之耳”遗训，并蒙受伯父沧洲公教诲，发起创办苏城隐贫会，济助乡里[8]。曹氏认为“医者，仁人之术也”“操司命之术者，于贫病之人，万不可不存怜惜也”，其行医六十余载，于贫困之人，不收诊金，赠钱施药，每有成效，自得其乐。如治姚成衣之妻难产七日，曹惕寅见其家贫药资拮据，于是施钱赠药，得以死胎下而产妇安。又如治近邻顾某朋友疝气案，全家六口皆赖病患一人维持生计，曹氏念其家境贫寒，病情险重，尽心救治，并且每在方后签字让其免费取药，病患调养半月后得以康复工作。或受儒家佛门思想影响，曹惕寅在全书卷末极力主张将人骨、人胞、人血、人精、人胆、人肉、天灵盖、月水等物从本草中删除，其认为诸如此类作为药物效不符实，有违天理人伦，误人害命。比如对口菌，他认为其功效是前人为利益邪说伪造，其物本污秽含毒，百害无利。

4.4 主张摄养从静：“外不劳形则身安，内无思想则心静，静则阴生，劳则阳张，是静之一字，实为养生却病之旨”。曹氏主张摄养从静入手，静则气和，气和则血行通畅，有助于养生祛病，反之则易致病。“人在气中”如“鱼在水中”，“人呼浊纳清”如“鱼腹水之出入”，他认为人要吐浊纳清，气息调匀，必须从静字上用功。如治何君汉头痛昏厥案，患者平素性直疑虑过多，病因心营久亏，肝木素旺，曹氏用镇肝潜阳法治疗，病势见缓而终不能痊愈，其嘱患者从静入手调养得安。摄养从静与道家收心止念不谋而合，都是要求排除各种杂念，止定万千思绪，使心猿归位，意马收缰，专心守一。正如沈金鳌在《杂病源流犀烛》中引《保生秘要》所云，“摄心归一，专其一处，皆可止念”[9]。

4.5 善于通肺治胃：曹惕寅认为治病首重肺胃，肺主一身之气，肺气通调则脏腑之气皆调：胃为仓廪之官，升清降浊之器，胃气不降则阴浊内生[9]。其“万病惟求一通”“通肺气以治肝、通浊滞以治胃”等后期学术观点在《翠竹山房诊暇录稿》中已现端倪。他在临证中尤善于取嚏通肺气治疗诸疾，如治王姓铜匠癃闭案，他用提壶揭盖法，让病人嗅卧龙丹取嚏通肺气，小便得以通利。治娄门木商郎君之妻呃逆案，他用纸捻取嚏通肺气，病人呃逆顿止。治谭筱竹君鼻塞咳嗽案，他让病人用纸捻蘸卧龙丹取嚏，嚏后咳吐痰浊而安。曹氏治胃浊之法，不拘泥于通肠去浊，其更注重导滞去浊，对于痰滞、湿滞、气滞、血滞、食滞等一切滞证，辨证施治，不拘于常[10]。如治成姓女歇止脉案，曹氏诊其为痰食气滞，用陈皮、半夏、枳壳、青皮、槟榔、莱菔子、全瓜蒌、玄明粉等药消导下气，化痰润肠，一剂宿垢得下。又如治刘干卿先生痢疾误治案，西医屡用灌肠法通腑导滞，曹氏诊知其上焦痰浊蕴积胃中，用橘白、半夏、乌药、青皮、楂炭、槟榔、赤苓、泽泻等药调气消滞，化痰利湿，不数剂即愈。

5 结语

《翠竹山房诊暇录稿》所载医案多为他人误治、久治而迁延不愈者，曹氏临证中多四诊合参，遇有难以一时决断者，往往思索详察再三，其选用治法不拘一格，灵机活变。曹氏除重视验方专药，强调用药有法，崇尚医者仁心，主张摄养从静，善于通肺治胃外，还提出种子之法，当气充精足，阴阳和合；疔易寒凉，疽易温通，治痈宜因势变化；疸久不愈则补脾；齿衄当分阳明与少阴；便血与痔血当仔细鉴别；可重用潞安野党参代替人参；海参和蛏子为滋阴圣药；疟分风疟、温疟、湿疟、瘅疟、牝疟、痰疟、食疟、虚疟、痎疟等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