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慕课:主体性、隐性知识及教学互动
2022-01-01徐卫华
○徐卫华
慕课,为英文MOOC的音译,意为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s)。慕课在2008年被正式提出后迅速崛起,形成了Coursera、edX和Udacity三大平台为代表,在全球高等教育领域产生了海啸般的影响,成为高等教育领域最为时髦的话题。
近年来,我国慕课呈现出快速发展态势。学堂在线汇聚5600余门海内外高校的优质慕课,全球学习者人数累计超过1亿人,跻身为全球用户规模第二大的慕课平台[1];根据教育部公布的数据,截至2022年2月底,我国慕课数量已经超过了5.25万门,注册用户高达3.7亿,慕课数量和应用规模均位居全球第一[2]。
伴随着慕课的快速发展,对慕课的质疑亦随即出现。有学者认为,慕课本质上就是升级版的网络课程,慕课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有革命性,并未根本上改变高等教育的基本格局,而且其裹挟着网络设备供应商和服务商的功利动机。美国圣何塞州立大学哲学系教授们就公开拒绝哈佛大学“网红”教师迈克尔·桑德尔的慕课“正义论”,并宣称“我们系没有正义论能解决的教学问题”[3]。
对于慕课的研究,不应停留于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更不能盲目追赶时髦,而应回归高等教育的现实,尤其是回到中国教育的问题。诸如,作为教学工具的慕课,是否契合了中国高等教育的核心问题?是否适合于所有学生?是否适应于一切学科?是促进还是抑制了教学互动?本文拟从这些基本问题入手,围绕教学对象、教学内容、教学过程三个方面展开对慕课的讨论和反思,以对慕课的研究和实践有所裨益。
一、教学对象:慕课与主体性
任何教学方法都有其适用的对象。慕课是现代教育技术的最新发展,未必适用于所有的教学对象。正如EdX主席阿南特·阿加瓦尔(Attnang Aganaval)教授所言,慕课学习需要学生有很强的学习主动性[4]。慕课暗设了其适切的教学对象,这些对象往往表现出较强的学习主动性、自制力、自律性以及学习能力,具有强烈的自我发展渴求,能够熟练地运用海量学习资源,并适应碎片化的在线学习方式。
与传统课堂教学不同,慕课脱离了物理空间的课堂,而代之以数字技术建构起来的虚拟课堂,课堂关系发生了结构性变化。从慕课学习者来看,不再受传统课堂中教师的制约,不再有传统教室和课堂构建起的语境氛围,不再有高昂的学费投入成本,甚至不再有获取学位的压力,学习者成为具有较大自由权的学习主体,其主动性、自制力成为完成课程的决定性因素。对于主动性、自制力强的学生而言,慕课使他们获得了一种制度性的解放,可以充分地享受慕课带来的自由,包括自由地选择合适的时间、地点以及方式等。但是,那些被动学习、自制力较差的学生想要顺利完成慕课学习,则可能要经受巨大的考验。
一直以来,极低的完成率让慕课备受诟病。从知名慕课平台的实际情况来看,虽然慕课的注册学生规模庞大,少则上万,多则数以十万计,但通常90%以上的注册者不能完成课程。即使是斯坦福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和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等世界一流学校,慕课退课率亦高达80%—95%。当然,造成慕课完成率极低的原因非常复杂,但是学生自制力不足被认为是其重要原因[5]。在我国,慕课的完成率问题更为突出。根据媒体的报道,在我国仅有5%的注册者能够100%完成一门慕课并拿到课程证书[6]。
慕课所体现的学生主体性,并不匹配于我国当代大学生的成长背景:我国当代大学生可能习惯了从小没完没了地“刷题”,机械地学习教师给出的明确答案,缺乏独立发现和解答问题的意识。这样的学生“在数字化海洋中缺乏抗拒非目标性信息的自制力”[7],如果被动参与慕课学习,也不会达到应有的效果。有调查显示,在“阻碍完成慕课课程的原因”一项中,“可以投入的时间有限”“缺乏毅力”位列前两位[6]。可以说,学生主体性不足是慕课受阻的重要原因。
教育主体性是教育学研究的基本课题,也是困扰中国教育的核心问题。理论上说,大多数教育学者都支持“双主体说”,即教师与学生是教育不可分割的两大主体,他们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是,实践上看,至少在现阶段,教师依然是支配性的力量,主导着教学活动的开展,学生的主体性未完全发育。虽然高校学生表现出了一定的主体性意识和能力,但远远未达到与教师主体性相提并论的程度。因此,学生主体性的培育是中国教育改革的重大任务。
根本上说,慕课教学的运用与普及受到了学生主体性程度的限制。对于那些具有主体意识和自主能力的学生,慕课才能发挥出其革命性的作用;就中国的情况而言,应该把发展慕课教育作为具有中国特色的使命,即慕课作为改革动因和工具,倒逼中国教育模式的转变,培养具有强烈主体意识与能力的学生。也就是说,在中国语境下,慕课的目标与前提必须进行置换,将本来作为前提而存在的学生主体性成为目标,慕课因此转变成为教学工具,高校及教师必须承担起主导作用,通过慕课改造传统教学模式,实现张扬学生主体性的目标。
二、教学内容:慕课与隐性知识
数百年来,教育现代化经历了蒸汽机时代、电动机时代、信息工业化时代的发展。实际上,慕课作为信息技术与教育深度融合的产物,延续了教育现代化的基本路径,即以类似于机器生产方式,流水线地培养学生。从这个意义上说,慕课极大地降低教育成本,同时也浸染并强化了大工业生产逻辑,唯科学主义大行其道。科学主义主张人的认识经历“实践——理论——实践”的循环过程,把文字或言语表述的理论当成认识成果的唯一标志,排斥人在认识中的参与和作用,以寻求纯客观的知识。在此框架下,慕课必然注重传授独立于实践而存在的显性知识,而那些实践高度结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隐性知识则逐渐淡出。
隐性知识是英国学者迈克尔·波兰尼早在1958年提出的概念。在波兰尼看来,人类知识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显性知识,即用符号编码和表述的知识。这些符号包括语言,也包括数学公式、图表、盲文、手势语等;另一类是隐性知识,即“存在于个人头脑中的、存在于某个特定环境下的,难以正规化、难以沟通的知识”[8]。早在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就提出过类似的概念。他认为,人把握真理的方式有五种,即Nous、Sophia、Episteme、Phronesis以及 Techne。Nous可以理解为神学智慧或直观智慧,Sophia则可以理解为哲学智慧,Episteme是指科学知识,Phronesis可以译为实践智慧,而 Techne则是指技艺[9]。显然,Phronesis基本上对应于波兰尼所提出的隐性知识。
隐性知识在人的知识结构中具有重要作用,对人的发展有着重要意义。首先,于个人而言,隐性知识远远大于显性知识。哈耶克曾注意到,在人类的知识中,那种“个人意识的和明确的知识”(conscious and explicit knowledge)只占据微乎其微的部分,而绝大多数的知识都是意会知识,表现为风俗习惯、行为规则、社会制度、技术、偏好等形式,它们实际上是人类行动基础的“理性不及”的因素(non-rational factors)[9]。其次,隐性知识是获得、吸收、创建显性知识的源泉[8]。从知识形成的过程来看,显性知识建立在大量隐性知识之上,经过内隐过程而逐渐凝聚而成,即经历碎片、散乱、无法言说的阶段,最终显性化为系统、完整、可以清晰表述的知识。再次,隐性知识“是知识创新的关键部分”[8]。随着信息技术的运用,显性知识可以通过知识管理系统或公开网络实现共享,但隐性知识往往无法通过进行系统化,因此隐性知识成为个人发展的核心竞争力,其重要性日益凸显,对个人能力发展以及知识创新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与显性知识可以依赖于电子工具实现转移不同,隐性知识的转移最有效的途径是面对面的交流[10]。波兰尼认为,隐性知识“不能够详细描述的技巧也不能通过规则的方式加以传递,因为它并不存在规则,它只能通过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加以传递”。(Polanyi,1958)由于隐性知识是连知识拥有者也不能清晰地表达的知识,因此它很难以规则的形式加以传递,而只能通过师徒之间大量随机的相互交流和切磋、实践基础上耳濡目染的观察和模仿才能获得[11]。反观慕课,它作为现代信息技术与教育的融合,采取的是以数字技术为介质的非面对面交流,排挤了现代教育“私人化”“本地化”的可能性,强调以显性知识为主体的海量学习资源,在提供与实践情景结合的隐性知识方面捉襟见肘。
现代教育虽然保留了面对面的交流形式,但制度上抛弃了古老的师徒制。这种模式固然有效地降低了教育成本,提高了教育普及率,却也在传播隐性知识方面显示出了明显的不足。慕课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可能恶化隐性知识不足的问题。单纯依靠慕课教育教学,由于缺少面对面的交流与互动,挤压了隐性知识转移的存在空间,如此培养出来的学生只可能是知识结构缺损的“半成品”甚至可能是“次品”。
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了隐性知识的重要性,尤其是其提升学生实践能力和创新能力的重要意义。现代教育迫切需要改进的是,教师在提供显性知识的基础上,如何补充大量非格式化的、私人性质的隐性知识。由此看来,传统的课堂教学断然不会被慕课替代,更重要的是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回归到教育的本质,对古老的师徒制进行创新改造,来弥补现代教育的缺憾,使学生领悟和掌握隐性知识,并将其运用于社会实践与创新活动。
三、教学过程:慕课与互动
教学的本质就是一种交往交流过程。从终极理想上说,无时无刻的精神交往,是教学互动的最高境界;从现实来看,教学互动只可能是相对的,具体由相关主体调取和运用教学资源的能力来决定。
传统的教学中,师生的互动是直接的;而慕课彻底地改变了这种互动结构。由于慕课运用了大数据、云计算等现代信息技术,并将设备商、运营商等教育技术服务机构,以及IT专家、网络专家等教育技术服务人员引入了教学过程之中,教育技术服务机构和人员在教学互动中开始占据不可忽视的地位。表面看起来,慕课的核心仍然是教师,但教师的角色实际上在弱化,他们面对着复杂而庞大的课程制作工作,而必须依靠课程顾问、设计师、剪辑师等专业人士,才能完成慕课课程的制作和运行。有报告显示,一些慕课课程多达19人参与,但仍然觉得人手不够[12]。也就是说,教师无法独立运用慕课开展教学过程,而更多地需要依赖教育技术人员和机构的支持。因此,慕课教学的师生互动不得不经过教育技术服务人员和机构“中转”。
浙江大学韦路在其主讲的《新媒体概论》课程第一轮上线后,对学生的意见作出过如下书面回应:“有一些同学反映我讲课的语速太慢。反思之下,可能是因为MOOC录制现场没有学生,对着一部毫无生气的摄像机讲课,没有任何互动感,也收不到任何现场反馈,只想着尽可能清晰地把意思表达出来,导致不论是语速还是神态,都极度不自然。”“因为视频已经录制完毕,所以后续再加快也不可能了。如果把视频中所有停顿都通过后期剪掉,视频也会很难看。所以,同学如果实在无法忍受,可以考虑退课,以免浪费宝贵时间。”在传统教学模式下,稍有经验的教师都可以及时调整各种教学要素,而到了慕课课程中,连教师的语速想要调整竟然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当然,这也许是慕课发展的阶段性问题,但这至少反证了课堂教学在教学互动上的优势,反证了实体的人际互动的价值。正如华东师范大学钟启泉教授谈及慕课时曾云:“新的技术不能代替课堂教学,教学的过程一定是人际互动智慧碰撞……没有思维碰撞,教育就无法完成。”[13]教学本质上是主体间的互动过程,是生命和心灵的互动,也是情感和信念的感动。“最高的科技手段也代替不了人与人、面对面、心灵与心灵的对话与交流。”[14]“慕课”无法完全取代传统的实体课堂,更无法取代老师现场的点拨和指导,只能作为课堂教学的一种补充[15]。
四、结语
诚然,在数字技术飞速发展的背景下,学生学习方式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高等教育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变化,及时调整教学模式,以顺应时代的要求。但是,在慕课的热潮下,有必要保持应有的冷静和审慎。
其一,慕课只是一种教学工具,其教学对象、内容和过程均存在着明显的局限性,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现实问题。尤其是对于中国高等教育而言,回归我们的现实,认真研究各高校自身的问题,远比简单地追赶时髦更为重要。
其二,慕课热潮的背后是各方利益涌动,包括现代信息技术设备商和服务商市场扩张的冲动、名校和名师对自身品牌营销传播的重视,甚至国家与政府意识形态宣传的需要等。
其三,慕课延续了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发展路径,在显现出强大的规模优势的同时,也存在着工具理性导向的弊病。教育教学不能盲从于技术,不能缺失对人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