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春晓图》的唐宋印记
2021-12-31牧心
牧心
徐徐展开仇英的汉宫春晓图,视线越过高耸的朱红宫墙,观者便会欣赏到一处与世隔绝却又春意盎然的景象。这里的山水、建筑、花木乃至光影、香氛和声音共同构造了一个专属于女性的空间。那些被选中而得以居住于此的女子们,以及各色充满女性象征符号的精美物品、日常活动,又延展出一片富有诗意柔情的想象空间。
畫卷特别呈现了近百位明媚艳丽的宫廷仕女,她们姿态各异,个个面貌生动,显示出仇英精湛的艺术表现力。那么,这些鲜活的艺术形象又来自哪里?显然,仇英的人生经历决定了这些女性形象不可能来自大明皇宫。有人认为,仇英将真实生活中所遇见的名伶艺伎或贵妇小姐置于汉家天子恢宏华丽的宫苑里,在某个春日的清晨,她们开始梳妆、弈棋、捣练和歌舞。
宫中图(局部) 五代 周文钜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然而,实际情况远比这复杂。摹古大师仇英笔下的宫廷仕女们往往带有唐宋印记,其传承甚至能追溯到唐代的人物画大师张萱和周昉。
从历代留存的人物画作品来看,仕女题材最早出现于魏晋时期。东晋顾恺之根据文学家张华的《女史箴》创作了设色长卷《女史箴图》,画卷以先贤故事为脉络,描绘了19位古代贤妃的形象。至唐代,展现宫廷贵族生活的仕女画的创作达到高峰,涌现了《虢国夫人游春图》《簪花仕女图》《唐人宫乐图》等一批优秀画作。
除了仇英创作的《汉宫春晓图》,唐代的尹继昭、南宋的马远、元代的钱选都曾绘有《汉宫春晓图》,可见这是一个有着悠久传统的绘画主题。遗憾的是,这些画作今人已无缘得睹,昔日的“汉宫春晓”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景,与仇英的版本有着怎样的关联,我们已无从知晓。
在明代画坛,五代时期周文矩的《宫中图》曾被重新命名为《唐宫春晓图》。这幅展示宫廷仕女晨起活动的画卷契合“汉宫春晓”这一绘画主题,只是画中仕女的体态、发饰和服饰具有明显的唐人特征,画卷整体保持着唐代仕女画的余韵,故此以“唐宫春晓”命之。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比较《宫中图》与《汉宫春晓图》中的“奏乐”“婴戏”和“观像”场景,两幅画确有几分神似之处。在《宫中图》中,两位乐师面朝观者,左侧女子席地抚琴,右侧女子坐凳抱阮弹拨,恰似王建《宫词一百首》中的“红蛮杆拨贴胸前”。《汉宫春晓图》中,两位仕女对坐,一人弹琵琶,一人拨阮咸,中间另有一站立者正在调筝。相较于《宫中图》,仇英将席地抚琴改为站立调筝,增加一人坐弹琵琶,三位仕女呈三角形构图,更具有稳定性和观赏性。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宫中图(局部) 五代 周文钜
两幅作品的“婴戏”场景中,人物动态也有相似之处。仇英笔下的孩童正蹲地俯身抱狗,与《宫中图》中仕女盘坐在地、双手搂抱小狗的姿态相似,只是两人的朝向对调了。《汉宫春晓图》的“戏婴”场景中人物互动更紧密,蕴含着母子间的温馨亲情;而《宫中图》的画面更具动感,突出表现仕女的闲适生活,两者在构图立意上各有千秋。
《宫中图》也有“观像”情景的描绘。图中坐在圆凳上的丰满仕女以半侧身位面对观者,欣赏对面仕女提着的画幅,另有两位宫娥静候身旁。《汉宫春晓图》中对观像情节的处理要更加复杂,特别是宫妃和画像均以正侧位展现,这与实际并不相符,显然是为了方便观者欣赏。从上述三个场景来看,两幅作品之间应有参考关系,由于成画时间先后有别,自然是《汉宫春晓图》借鉴了《宫中图》。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画史记载,仇英曾模仿过大量的前代人物画作。事实上,在《汉宫春晓图》里可以看到更多唐宋古画的影子。其中,“熨烫”一段来自《捣练图》,“对绣”一段来自《挥扇仕女图》,“弈棋”一段可能来自《弈棋仕女图》,搬桌的动作可能来自《韩熙载夜宴图》。
唐代张萱的《捣练图》虽是宋人摹本,但基本保持了原貌。在“熨烫”场景中,两位宫娥双手执绢,身体轻微后仰,仿佛在微微用力。梳着高髻的仕女低头专注熨烫,素绢下还有个侧首窥视的好奇女童。对比来看,《汉宫春晓图》中的“熨烫”场景除了绢下少了女童、仕女位置略有变动外,其刻画角度及人物表现都与《捣练图》基本一致。
挥扇仕女图(局部) 絹本设色 唐 周昉 故宫博物院藏
捣练图(局部) 绢本设色 唐 张萱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周昉的《挥扇仕女图》表现的是夏末秋初几位宫妃侍女在深宫纳凉的场景。其中,“对绣”一段有三人围坐绣案,画面色调以暖红为主,人物分布错落有序,但女子们的情绪却显得百无聊赖,流露出惆怅之意,画意正契合元稹《行宫》所谓“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对比《汉宫春晓图》与《挥扇仕女图》,“对绣”场景中的仕女位置、倚桌情态等都十分接近。仇英所绘画面也以黄红暖色调为主,人物却无宫怨哀婉情绪,呈现出闲适、轻松的氛围。
“各把沉香双陆子,局中斗累阿谁高。”唐代盛行双陆棋对弈游戏,当时的贵族都喜欢这种消遣方式。《内人双陆图》的视觉中心落在两名专心下棋的贵妇身上,她们梳着高髻,体态丰腴,面容悠闲,旁观的宫女也神态轻松。画家将棋桌、棋盘和棋子刻画得一丝不苟,在作品中还原了唐人对弈的情景。《汉宫春晓图》中的对弈场景与《内人双陆图》有相似之处,区别在于前者改下围棋,棋具与双陆棋差别较大。
内人双陆图(局部) 唐 周昉
仇英拥有高超的古画临摹技巧,通过细节对比,我们有理由认为,仇英通过模仿某些古画的细节或图式,以古画新作的方式来克服某些“技术难题”或是重新诠释前代人物画在明代的“当代性”。
《汉宫春晓图》中段至尾段有三处半开放式的厅堂,其间聚集着多位仕女,有的在奏乐,有的在跳舞,亦有弈棋、捣练的,她们是画卷描绘的重心。其中,第三处描绘了画师为一位盛装仕女写像的场景,今日学者认为此处是表现毛延寿为昭君写像这一核心情节,这也是该画命名的主因。如何表现“昭君”的艺术形象与气质,使其既见古风又符合明人审美,还是颇令仇英思量了一番的。
唐人宫乐图(局部) 唐 佚名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发型与发饰是区别古代仕女身份地位的重要标志之一。《汉宫春晓图》中“昭君”的头上配有莲花冠,以珍珠金翠装饰,束戴于顶髻上。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却坐图》中,宫廷仕女头上也配有类似的莲花冠,此冠由片片碧玉雕成莲瓣状,饰以金边,连缀如千叶莲花。再对比二人的面庞,一位面部短而饱满,一位面部相对狭长,但眉目五官十分相似,呈现出雅秀端庄的仪态,“使人见则肃恭,有归仰心”。
另一处描绘宠物的小细节,也颇见仇英融合古意的趣味。《唐人宫乐图》展现了唐代宫妃们演奏乐曲、品茗自娱的生活情景。画面中间有一方桌,宫妃围坐四周,或吹奏,或饮茶,气氛欢快热闹。方桌之下,一只拂菻狗安静蜷卧,似在静听宫妃们的乐曲声,又好似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常娱乐。
却坐图 绢本设色 146.8×77.3cm 宋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无独有偶,在《汉宫春晓图》第二处半开放式的厅堂中,有十几位仕女欢聚一堂,载歌载舞,自娱自乐。在画面上端敞开的内堂里,一只猫安静地蜷卧在红色漆面圆凳上,它双眼半眯,似看似听堂前热闹欢快的场景。一猫一狗,两只宫廷宠物以它们的安静衬托着仕女们的喧动,动静之间生出一股艺术张力来。
通过上述对比分析,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印象:仇英对前代优秀人物画作的种种模仿与二度创作,使得《汉宫春晓图》里的仕女们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人物形象变得更加灵动。这也为观者提供了一个欣赏“古画今用”的难得机会。仅从流传至今的古画里,我们就已经发现了如此多的相似内容,由此猜测,仇英或许欣赏并借鉴过更多早已失传的古画。
百美图(局部) 绢本设色 明 仇英
即便是仇英自己的画作,相似之处也并不少见。仇英的《百美图》笔法细腻、设色柔和,描绘了一群身着华服的仕女穿梭在优美的园林建筑之间,兴致盎然地斗草、赏画、观舞等。此图与《汉宫春晓图》的手卷形式、风格技法、摹写内容皆相类似,若将这幅《百美图》重新命名为《汉宫春晓图》,似乎也未尝不可。
《无声诗史》记载,仇英“凡唐宋名笔无不临摹,皆有稿本,其规仿之迹,自能夺真”。得益于与大收藏家项元汴、苏州文坛巨擘文徵明的交往,仇英接触到很多前代名画,并对这些画作进行了研究和临摹。仇英习惯把所有临摹好的画稿制作成“稿本”,以供随时参考。
朝元仙仗圖(局部) 绢本白描 宋 武宗元
事实上,当时画家临摹前人画作是十分普遍的行为。特别是各种“粉本”,既是师徒相承,也是传递绘画样式的主要方法。
所谓“粉本”,基本含义是“用粉制造复本”,即在原作线条上戳出许多小孔,轻拍粉袋表面,通过孔洞将粉洒落于下面的纸上,形成点线状的轮廓,以供临摹者依样描绘。后来,“粉本”被广泛用来指代其他种类的摹本、图样。宋代画院画家的画稿尤其精美,宋初人物画家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就是绘制于永乐宫墙壁上的大型壁画的图样。明末清初画家顾见龙有一册临摹古画细节的“粉本”传世,画页上还附有他的注解,很可能被他用作绘画创作的素材库。
9LGnUPcDu3QVFfcF2TK1Eeoui3qhQbXgJQLY40XodGo=佳妇人例图(局部) 纸本墨笔 明 仇英
仇英临摹唐宋古画的情况也多少与此类似,他以“稿本”的形式将之保存,以备不时之需。因此,也有人认为仇英临摹技巧虽高超,但创新不足。然而,对比《汉宫春晓图》与《簪花仕女图》对人物形象的总体把握,我们或许会得到更加全面、公允的判断。
《簪花仕女图》中的仕女形象丰腴端丽、表情安详,显示出雍容自若、幽雅娴静的状态。周昉以流畅的线条塑造出唐代仕女富态饱满的面容,被后人比作“气足充沛”。到了明代,流行的美女标准为“鼻如胆,瓜子脸,樱桃小口,蚂蚱眼”。《汉宫春晓图》中的仕女们正符合“瓜子脸”“蚂蚱眼”的面貌特征,她们个个柔雅清秀,削肩细腰,站姿稍显倾斜,有摇摇欲坠之感,突显女子纤弱之美。与其说这是汉宫仕女,不如说她们已成为明代文人心目中美人的化身。
簪花仕女图(局部) 唐 周昉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汉宫春晓图》具有明显的唐宋风韵,仇英借取众多古画的多个母题,重组后创作出令人赞叹的汉宫内苑奇观。同时,画作又融入了明人熟悉的细节符号和审美元素,重新诠释了仕女画的唯美基准,这也正是仇英二度创作的精彩所在。基于此,后世画史常将仇英与唐代仕女画大家周昉相提并论,甚至有前者超越后者的评价,如《无声诗史》中记载,仇英“尤工士女,神采生动,虽周昉复起,未能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