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春晓图》与明代居室之美
2021-12-31胡雪琪
胡雪琪
明代中后期的江南经济发达,资本主义萌芽稀疏出现。经济的发展使得人们有资本、有兴趣去追求“身外之物”,改善自身的居住条件。家境优裕、文化修养深厚的文人士大夫们,更是积极提倡“生活美学”,追求居住环境的艺术化,主动参与设计室内环境,定制陈设与装饰品。江南文人的居家装饰虽不似宫廷那般富丽气派,却尽显灵秀柔美,是文人日常精致生活的一个侧写。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仇英原为民间漆匠,也做过绘制房屋栋梁装饰彩绘的画工。走上画家的职业道路之后,他以精巧富丽的绘画风貌闻名画坛,创作了汉宫春晓图等杰作。他在画面中注重体现生活现实性和人情意味,构图生动,表现细腻,尤其擅长表现室内场景,描绘的居室装饰更是精美古雅。汉宫春晓图为工笔重彩风格的作品,虽托名“汉宫”,但画中大至建筑,小至室内陈设,皆有浓厚的明式风格,体现了明代画家心目中的装饰美学。
人们进入居室,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家具。明代创制的家具样式风格别具一格,后世匠人多有模仿,也有很多学者醉心于明式家具的相關研究,可见其魅力非凡。王世襄先生在著作《明式家具研究》中认为,明式家具指的是明至清前期的一批材质优良、工艺精湛、造型美观的家具。尤其是从明代嘉靖至清代乾隆年间的制品,堪称传统家具中艺术价值极高的一类。由此观之,仇英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国古典家具发展的一个高峰期。
具体到《汉宫春晓图》,为了更贴切真实地描绘宫廷生活场景,画家除了细致刻画宫殿楼阁、山石花木,还颇费心思地在宫苑中绘制了各种款式的家具。如画师为宫人画像的场景中,出现了黄花梨木画案配描金黑漆月牙杌凳,画案的高度比常规画案略矮,腿足部分的雕刻线条流畅而典雅,马蹄足样式是典型的明式家具处理手法。在与画师所在殿阁相邻的另一座殿阁中,几位仕女正在围观弈棋。此场景中出现描金黑漆的高束腰条案与棋桌各一,棋桌上放置朱漆棋盘。更有意思的一个画面则是在廊檐之下,仕女们正忙于搬运和演奏乐器;而在一帘之隔的内室,憨态可掬的宫廷御猫正在竹编的鼓墩上酣睡,为画作平添了一丝生活气息。
在画作中频繁“出镜”的,还有用于陈设器物的条案、大长案等,上面摆着青铜器与高古瓷器,无论是家具本身还是摆放的古董,都彰显着皇家高贵、奢华的气质。此类大条案和长案在明代的日常生活中颇为常见。有学者认为,桌案类家具起源于礼器“俎”,为祭祀时切牲和陈牲之用具,随着时代的发展,其实用功能逐渐盖过了礼仪功能,造型也发生了变化。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综观《汉宫春晓图》所绘家具,皆装饰华丽、造型简练、线条流畅,展示了极高的工艺水平。这固然有画家刻意雕琢的原因,但也与明代家具本身的发展有关。明代的江南地大户繁,经济的发展使得各个市镇中的居民数量比过去呈数倍以上增长。而家具是人们的生活必需品,家具制造业必然和其他手工业一样,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如果我们将考察的视野放得更宽广一些,扩展到晚明,还会从文人的各类著述中看到这一时期家具生产的勃兴。文人们亲身参与家具的设计制造,也总结出一些经验。高濂在《遵生八笺》中专设《起居安乐笺》,列举了一些家具;文震亨《长物志》的记述更详,其中记载的家具有天然几、书桌、壁桌、方桌、交床、橱等,比高濂的著作又增列了十余种;沈春泽在《长物志》的序言中写道:“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贵其精而便、简而裁、巧而自然也。”如果沈春泽没有深度参与过家具设计,不可能总结出如此凝练的法则。而明代文人对家具的审美趣味,在这句话中也已经阐述得很清楚了。
《汉宫春晓图》中的陈设器物十分多样,比较引人注目的就是若干张条案上摆放的古董器物。
自古以来,中国的文人士大夫便有收藏的雅好,这使他们在各自生活的时代成为精致典雅生活时尚的引领者。明代文人收藏鉴古之风颇盛,《格古要论》《妮古录》等古董收藏鉴赏书籍大量出现,古物收藏的范围也从书画拓展到古陶瓷、古玉器乃至青铜器。明代大书画家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说》中如此描述:“人能好古董,即高出于世俗,其胸次自别。”文人士大夫通过鉴赏和收藏古玩涵养性情,并以此来体现自己的超凡脱俗。因此,文人们乐于在居室中展示自己的收藏,也愿意在雅集等活动中与同好交流收藏古物的心得体会。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实际上,对于“古”的审美追求体现在明代文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上文中提到的高濂,在《遵生八笺》中流露出浓厚的尚古情怀。《起居安乐笺》上下两卷,凡六条,每条起首列《序古名论》,以示以古人言行为圭臬、追念古人心迹之意。明代文人的仿古风气也影响到民间,工艺美术作品仿古之风盛行,“皆尚商周、秦汉之式”。实际上,直到今天,许多知识分子的心中仍有一份尚古、慕古的情怀。
《汉宫春晓图》作为一幅写实色彩浓厚的工笔画,无法在画作的“气韵”上追慕古人,但也忠实地记录了当时的古董收藏风气。青铜器觚、鼎与古籍和书画卷轴放在同一条案上,旁边是正在熨烫、刺绣以及欣赏画像的仕女,显示出一派温文尔雅、其乐融融的氛围。另外的几张条案上,几件与青铜器陈设在一起的瓷瓶,釉色和形制都比较统一:釉色呈浅蓝色,画家还细心地绘制出釉面上的开片;造型为盘口,细长颈,斜方肩,大腹。此类造型的瓷器被称为“纸槌瓶”。河南宝丰清凉寺汝窑遗址曾经出土纸槌瓶残片,复原之后的瓷瓶与仇英《汉宫春晓图》中的瓷器相比,无论在造型还是釉色上都极为相似。想必仇英曾在收藏家处见过此类宋代纸槌瓶实物,知晓宋瓷在明代古董市场中的崇高地位,并对宋瓷之美印象深刻,故将其绘入宫廷生活题材的画作中,作为奢华生活的象征之一。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与古董的高雅相比,另一类陈设品就显得“接地气”多了。居室装饰中的被褥帐幔、门帘窗纱、椅披椅垫、地毯等各种纺织品,或包裹,或披挂在家具上。它们依附于空间造型,创造和丰富了室内空间,使居室环境显得更加温馨而有人情味。明式家具多为木质、石质,相对此种硬质感而言,坐垫、幔帐、被褥等软装饰物,以其柔软的质地、独特的触感肌理以及可以随意更换、移动的特性,在明代的室内装饰中发挥着难以替代的作用。纺织品具有含蓄自然、轻柔变换的特点,中和了木质材料、石质材料带给人的冷硬,令居室的主人感到松弛与温暖。《汉宫春晓图》中两个仕女并肩共读的场景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她们趴在地上,面带微笑,显然从读书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对自己与“闺密”之间的友谊也十分珍视。旁边层层叠叠挂起的幔帐为这一场景增添了几分亲密的意味;仕女身下装饰繁密牡丹纹的地毯,边缘有描金纹饰,于富贵中透出生机勃勃之感,反映出仕女们内心的单纯与无忧无虑。幔帐与地毯显然对这一共读空间中私密感的营造具有重要意义。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室内软装饰的多样化与明中期以后江南地区的经济发展不可分割。商业的繁荣促使室内装饰渐趋奢华。居室功能和家具类别、体系的不断完善,也为软装饰品种的丰富提供了可能。室内空间划分趋于细化,促进了软装饰在更多方面的使用,例如,书房有其专用的装饰,卧室也有与之相配的装饰。居室家具的发展,也打开了软装饰的市场需求。例如,供人跪坐的坐垫与用于倚靠的靠垫一定要有相异的设计,而同为坐垫,绣墩的坐垫自然要与官帽椅的坐垫不同。这样一来,家居纺织品的种类就更为丰富了。
江南是著名的棉花、丝绸产区。太湖流域的苏州、松江、杭州、嘉兴、湖州一带,在明代可谓“桑麻遍地种,户户机杼声”,是全国性的纺织品原材料生产中心,为软装饰提供了丰富的物质材料。当时,曾流传着“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的谚语,纺织业的繁荣可想而知。室内软装饰也占尽了“地利”的优势,得以蓬勃发展。
中国古人喜欢含蓄之美,建筑的布局与设计讲究“曲径通幽”,如果“开门见山”,则趣味大减。明代文人在居室的空间设计上也有自己的要求,讲究曲折有条理,方正无定则,两者之间的关系相间得宜,错综为妙,既不能太死板,也不可过于散乱。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设有《位置》专卷,认为“位置之法,繁简不同”,指出建筑、居室等位置的经营有繁复与简单的差别,寒冬与暑夏也各异。各种建筑如堂榭、房屋等的布置,其准则是“各有所宜”;室内要素如家具、鼎彝等的陈设,其准则是“安设得所”,整体搭配出来的效果应该如图画一般。
《汉宫春晓图》中的建筑通过迂回曲折的走廊连接在一起,配合玲珑的假山、太湖石,以及郁郁葱葱的花树等,人为营造出幽深的景致,表达了明代文人对园林景物“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追求。在室内设计上大量运用竹帘、屏风等空间分隔物,使得建筑空间隔中有透,实中有虚,与明代士大夫追求的“雅”与“韵”颇有相通之处。
汉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竹帘是明代文人喜爱的装饰之物。竹是坚韧有气节的象征,而帘是诗词作品中的常见意象,无论是珠帘、纱帘还是其他材质的帘,放在诗词作品中都会给人以含蓄蕴藉、韵味悠长之感。在建筑装潢实践中,帘常常与门、窗等配套出现,是连接室内和室外的桥梁。“隔帘唯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正是明确了竹帘连接室内外空间关系的作用。
室内空间的划分主要依靠室内灵活的空间分隔物,即在柱网中间用屏风、各种形式的花罩、博古架等分隔出许多大小不一的空间,再加以不同的装饰和家具陈设,使得建筑的风格更加鲜明。画面局部出现的正对窗口的龙纹屏风,不仅起到分隔室内空间、保护隐私的作用,张牙舞爪、气势威严的龙纹也有力地体现了宫廷的威严。
在画师画像的场景中,端坐的宫人身后是大尺寸的屏风,上面汹涌澎湃的海水纹标志着宫人身份的非同一般。实际上,中国古代屏风在出现之初便具有较强的等级意义,不单纯是实用的家具。《礼记》记载:“天子当扆而立。”扆,就是一种屏风,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大型屏风不仅是实用的空间分隔工具,还能衬托君主的威势,增加宫廷的神秘感。
漢宫春晓图(局部) 明 仇英
总之,《汉宫春晓图》作为明代中后期最负盛名的工笔重彩长卷之一,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丰富多彩的室内设计思想。这一时期的士大夫,在造园、建房、制器、鉴古等实践中形成了对建筑、装修、家具、器具等的感性认识,并系统总结了对生活环境的美学追求和一套具体的操作方法。在明代中后期江南经济蓬勃发展、社会风气日益奢靡的背景下,文人们却努力地在“俗”中创造“雅”,寻求着“俗”与“雅”的平衡。